妖刀记(第五十卷:锱雨劫灰完整版)
【后记】
第二八八折
骊龙欲近
怒满弓刀
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正位于平夷山北面的山阴处。
越浦周遭水路纵横,地势低缓,那些个以「山」为名的,充其量也就是丘陵,
若欲与白城山朱城山这等峰高脉广、雄镇一方的大山相并论,也只一座阿兰山勉
强能端出檯面,其余皆不足道。
在这片层峦叠翠里,平夷山之所以广为人知,盖因临曲盘江的山阳一侧异常
陡峭,石笋般的狭长山形直入江水,几无一丝斜倚,彷彿被天降的巨剑硬生生削
去一半,当地土人又管叫「受剑山」。
临江的山阳面除鬼斧神工的峭壁,还矗着大大小小的石笋尖,约十数枚之谱,
小不过一两丈,高的可达七八丈,参差错落穿出水面,宛若巨斧削就;石笋间水
流湍急,满佈漩涡乱流,舟不可近,游船多沿岸湾流缓处而行,远眺石剑出水齐
指天的奇景,故称宝剑滩。
金貔朝开国功臣、也是当代书法大家的成骧公舒梦还,有《走马浦岭外作》
诗云:「一带青峦一带溪,金钩玉銙过平夷,鞍马蹀躞胜璎珞,不换兰舟向帝畿。」
喻越浦左近山水为朝带,平夷山便是带上凸出的钩饰。也有人说公孙家以北
关之主君临五道,新朝的勋贵们被南方的温软美景迷花了眼,曲盘江上冠盖云集,
佩玉带銙的王公显要一捞便是一大把,终日流连,歌舞升平,竟无王朝肇建、气
象一新的架势,颇见靡靡。
金貔王朝最初定都于执夷城,旧址在今日白城山西边不足百里处,尚属峒州
辖内,因祖龙江数度改道,已不在漕运的航路上,但当年应是能经常往三川走动
的距离。
「风逐万里」舒梦还文武双全,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功勳彪炳。这首
《走马浦岭外作》的末两句,强调不换縴舟进京,以佩挂弓刀的蹀躞带与鞍件碰
撞的脆响,凸显驰马之快,亦不无怀忧劝谏的意思。
有趣的是:公孙氏一族虽以术数、训诂等实学着称,所开创的王朝却带起了
诗词歌赋的流行,经承天、辟疆、景运三代武皇大力奖掖,终王朝之世,书画诗
赋等屡出才人,久经积酝,而后才迎来了碧蟾朝的空前盛况。
功封成骧公的舒梦还,正是承天初年、开风气之先的佼佼者之一,咸以为书
法的成就远高于诗文,其楷书瘦硬有神,研雅轻灵,人称「字里生金」,又管叫
舒体或骧公体,后世临摹者众,自成一家。
宝剑滩自是三川名胜,江畔的别墅园林,一路从平地盖上丘陵,如雨后春笋
般四散而出,这地皮炒了几百年仍是长盛不衰,末了连远处谷背望不见江面处亦
难倖免,反正都说是宝剑滩,买了颜面有光,也顾不上景致优劣了。
相较于山阳的抢手,平夷山的山阴面便无这等身价,险峻的山势连樵子猎户
都不来,况乎闢地起屋?不想竟有这样一幢隐邸。
宅子依山而建,由簷瓦走势推断,乃由数座三间四耳加上入口门墙、俗称
「一颗印」的南方院式鱼贯连成,一院接着一院,长蛇般一路蜿蜒迆逦。若以山
字象徵山势,俯瞰便是个「屵」字,与越浦寻常民居、乃至大户园林以墙圈地的
形制皆不相同,黛瓦黯淡,白墙斑剥,看得出年悠月久,饶经悉心呵护,亦难掩
迟暮。
殷横野对建筑颇有涉猎,见墙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台基,却非寻常的方正
砖构,而是如鳞甲般错落,偏又严丝合缝,比叠砖还紧密,宛若龟纹,乃朱鹭朝
独有形制,原用于城墙工事,至青鹿朝中末叶朝廷解禁,始盛行于民间,赶上当
时的崇古风潮。
朱鹭王朝九方氏兴于南,本是赢姓,乃自称上古驱逐亶父人的神鸟族后裔,
得国后改姓「九方」,取神鸟九凤的谐音,大量引入南陵风物,蔚为风尚,这
「一颗印」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诗文,才渐渐洗去
蛮风,恢复央土正俗。
此宅小门面而坚雅,予人静谧之感,又以龟甲垣奠基,推测建于青鹿、金貔
两朝之交;做为古物兴许价值连城,但审美委实不合时人所好,能在越浦六大豪
商中接连转手四家,终为慕容柔所得,令人匪夷所思。
这份疑心,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阶前,抬见簷下那方乌木匾才告烟散。
题匾者无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写着「不如归」三字,每字足有磨盘大小,
料想远看必如《太初赞》、《卒塔婆寺弘法序》、《石壁经》等名帖般清丽灵动,
秀媚多姿;拉近至此,只觉每一笔无不苍劲挺拔,筋意如镌,愤懑恍若刀劈剑斫,
直要破匾而出……回过神才发现食指停在半空,咄咄书罢,然而意不能平。
仔细一瞧,匾书非是镌刻,而是直接写在木头上,表面只髹了层桐油防潮。
墨痕略凹,乍看以为是炭炙,但保存墨宝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燬,殷横
野微一寻思,意识到是运笔之人内力所至,柔软的笔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难怪凹
痕里丝丝缕缕,细到人力几不能凿,墨迹怕已直透木背,省下雕錾的工夫。
比起建筑,能写百家体的殷横野更擅书法,「道义光明指」便是他摹遍法书
有得,才悟出终南捷径,从而掌握此一绝学。邵家小儿不识箇中真义,纵使默背
了秘笈,耗费半生也练不到家,整出个不伦不类的《道器离合剑》来,只能说是
笑煞人也。
以他习武练字超过七十年的毒辣手眼,这匾上的「不如归」三字只能是一人
所书,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舒梦还。金貔朝开国功臣第一,封成骧公。
笔锋震古铄今的舒梦还。「风逐万里」舒梦还!
须知数百年来,学骧公体者不知凡几,能临出几可乱真的《太初赞》等名帖
之人,历代皆有。但放大到磨盘尺寸,还能写得像法书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
备,犹有过之,除了书法造诣,亦须有绝顶的武功才能办得到。
舒梦还与武皇承天从相知相扶,到开国后的政见相左,最终君臣反目,两人
一生的情谊变化充满戏剧性,素为文人骚客所锺;更可能是武皇终未对这位「吾
之龙骧」痛下杀手,只贬出执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许他封国自治,而非软
禁或放逐,让人打从心底盼望世间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无情帝王家」
吧?舒梦还遂成渔阳七砦之祖,鸣珂帝里、龙野衝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
手书匾额。
然而,从大权旁落到北去渔阳,当中却有数年空白,史书稗官皆无记载。主
张舒梦还发动叛乱、兵败被囚的一派,无法解释后来的封北自治;主张他与武皇
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说明何以一度无官无职,恍若不存……如今
看来,成骧公当是下野于此,至于是否出于自愿,「不如归」三字意在言外,毋
须再论。
老人自问武功不逊成骧公,但字学得再像,毕竟不是他,回神后几度欲提指
再写,终又放落,不知不觉在门前站了一刻有余,才喟然叹道:「我不如他。竟
不如他!」双掌一推,镶满碗大铜钉的两扇木门裂轴飞去,砸碎院内一地青砖,
势犹不止,犁至堂前阶下,巨力将逾三寸厚的门扇掀翻过来,压毁两侧廊庑栏杆,
如攻城梯般,轰然架上台基回水的龟甲垣!
漫天碎屑飞卷直上,簌簌倾落,老人负手跨过高槛,见堂前六扇明间大开,
簷下置着一只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脚铜托,托足是四头昂颈敛翅的水
鸟,顶部的镂空圆环则铸成扭曲的水蛇,併着水鸟尖喙,儘管雕工古朴,却是一
幅生动的争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环里嵌了只青石圆盆,通体温润,色泽乌深,只在光线下方显浓碧;如是
玉质,怕是青玉中罕见的青子玉。光这么大块的无瑕玉料,价值便难以估算,遑
论匠艺。
此际青玉盆里却窜着腾腾热气,与簷外扑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对比,风中传来
鲜汤肉香,盆中居然放了个大火锅。一名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没被压毁的
半截栏杆上,左手托腮,右手持箸,摇晃着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砸嘴:
「破你个西瓜!一把年纪了,没点儿规矩!没见正吃东西么,添什么乱?」
筷尖凌空写了个法诀,轻声疾叱:「……收!」激尘扬沙一阵卷搅,全入了
火锅,乳色的汤面上骨碌碌地沸滚汩溢,不见半点葬污。综观天下五道间,能有
这等术法造诣者,舍聂二公子其谁?
殷横野没料到他还敢现身,见聂雨色颈间挂了枚天珠似的坠子,咬得嘴里喀
喀作响,竟是妖刀刀魄,料此间乃是一局,虽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
竟劝得慕容以佛血为饵,怒极反笑:「无才惭孺子,千里愧同声!不想被耿小子
这般轻视,派一名三度败将来打头阵。聂家小子,真以为你那点能耐,便能小瞧
天下英雄么?」
「说什么呢对子狗,你爷爷吃火锅,哪知孙子踹门闯进来,急着分食啊。」
聂雨色皮笑肉不笑,信手夹了枚肉丸,甩筷扔出。「来!赏你的,叫两声听
听……汪汪,汪汪。」
老人侧首避过,不由失笑。
「你自叫什么?」
「你的小名啊。」聂雨色挑眉斜乜:
「爷爷给你取名旺财,你不记得啦?」
「你————!」
殷横野面色丕变,正欲一指戳死这无赖,身后忽生异样,那枚甩着热汤的肉
丸子击中空空如也的大门,顿无踪影,随即泛起一阵奇异波动,荡过五行八方,
偌大的院里天地错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等俱失其常,凭空升起
了一座严密的术法大阵,玉盆里的火锅连同食物香气齐齐消失,居然全是幻术—
—
聂雨色很想直接在成骧公珍藏的这件「凫喧鳞跃青玉笔洗」里煮食,连火锅
都不用,毕竟啄鳞犯了奇宫忌讳,按聂二侠的计较,连古人也不能放过的。可惜
周遭拦阻太甚,只能悄悄将玉盆留于阵中,期待对子狗一阵瞎捣,顺手将这件衰
物打个稀烂。
他施展身法倒纵入堂,单掌按地,正欲御阵,岂料大阵次第逆转,彷彿遭人
解锁,堂外浓雾飞快散去,赫见殷横野并未打烂玉盆,而是将手掌按上,操纵阵
枢解阵。聂雨色与他一正一逆,以相同的手法为之,功力高下立判,聂雨色全无
抵挡之能,阵法转眼即解。
「勤劳思命重,戏谑逐时空。」殷横野的笑脸越见清晰,笑得他心底发寒:
「奇宫术法纵高,你在我面前使忒多回,我若还不能洞悉理路,岂非愧对
『地隐』之名?聂家小儿,骄兵必败啊!可惜这束脩,须得赔上你一条小命。」
阵法将破,聂雨色兀自不撤,殷横野心底一阵不祥,蓦然省觉:「不好,竖
子有诈!」连忙撤掌。轰然一响,半座厅堂炸得粉碎,聂雨色被震飞两丈余,落
地时碾过无数破片,扎得身臂渗血,不敢停留,拖着伤驱一跛一跛掠向后进,免
得被对子狗追上,除死无他。
他以「凫喧鳞跃青玉笔洗」为阵枢,其实是诱敌计。
此宝价值连城,不容有失——寻常之人多半如是想。对子狗自负聪明,一旦
逆向思考,毁去阵枢,此阵非但不能由内解除,连从外头都无法打开,少不得要
关他个几天几夜,届时己方以逸待劳,有利无害。
「隐圣」之名却非浪得,殷横野几次折在他手里,气愤难平,花心思钻研聂
雨色的佈阵手法,不能悉辨处,迳以无上修为碾压,居然透过阵枢的诱饵解开禁
制。万幸聂雨色惯留后手,早在铜托下埋设硝石药引,虽不能炸死殷横野,却把
「凫喧鳞跃青玉笔洗」炸得粉碎;若非内外皆伤,聂雨色简直忍不住要大笑。
殷横野挥散硝雾,满目狼籍,连堂簷都塌毁大半,玉盆岂能有倖?心痛如绞;
略一沉吟,先以「分光化影」身法掠出宅邸,将那块「不如归」真迹取下,
藏于远处草丛,免遭战火波及。重入二进时,听聂雨色正对另一人冷笑:
「……若非我备了硝药,对子狗抢入此间,大伙儿横竖是个死。成骧公又怎
么了?有本事你让他来助拳哪。」
老人心疼「凫喧鳞跃青玉笔洗」死无全尸,指气无声飙出,却在堂前戛止,
彷彿撞上无形高墙。矮小苍白的青年咬着一口血,盘膝席地,堂内那处原本应有
的乌木地板全被揭起,露出土色,绘满繁複的术式,全无遮掩。
殷横野立时会意——瞧这模样,怕连屋下所夯都被掘穿,填以血壤土一类利
行术法的材料,让聂雨色能直接操纵地气,阵壁才得如斯强韧。
而堂内除了笑意邪厉的聂二,并无余子,显然适才是故作疑兵,引老人杀入
内院。
聂雨色随手发动阵法,满山的虫鸣鸟叫顿时不见,彷彿整座院子被浸入深海,
阵式的强度远非前度可比。殷横野怡然前行,直至簷阶前的那堵无形障壁,伸掌
一按,闭目感受其中错乱五行、逆转九宫的术式理路;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
只一霎,老人才垂落手掌,额间微见汗渍。
此阵的术式结构前所未见,并非以奇宫嫡传之法所建,其中依稀有来自《绝
殄经》的部分,但皆非核心栋梁,无论以奇宫或《绝殄经》之法,都不能悉数判
读,遑论破解。
(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创见!)
「……不只是你,才懂『勤劳思命重』啊,对子狗。」聂雨色邪笑,无视殷
红血丝淌下嘴角,飞快按转地面纹咒。「你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破这个阵?一个
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殷横野面色沉落,也不见挪身使臂,蓦地锐芒似金阳炸裂、流星经天,四向
飞撞,飕飕声不绝于耳,刺目的光华勾勒出阵形五面,以内院廊庑为限,如凭空
搭起一幢透明的水精屋子,壁厚盈尺,方方正正,可说是异常华丽的囚笼。
这一轮指气并未将阵壁打穿,两侧廊间与前堂阶下各现一条人影,分作鼎足
之势,将老人围在院中:
左首之人昂藏如铁塔,前襟袒露的胸膛生满黑毛,衬得髑髅颈串益发雪白,
正是以武力傲视七玄同盟的南冥恶佛;右侧之人身量只比恶佛矮小半截,一身雪
肤金甲,倒拖大枪,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令人难以移目,却不是「玉面蠨祖」雪
艳青是谁?两人身上皆有刀魄,恶佛挂于颈间,雪艳青佩在腰际,以避佛血邪障。
最末一人双手负后,横持刀鞘,立于阶顶。殷横野冷笑以对:「堂堂七玄同
盟只出得三枚歪瓜,你这盟主也不易啊,耿小子。还是怕有去无回,七玄从此江
湖除名,特意拈了死阄?」
耿照闭口不语,双目如电,彷彿默算着什么。殷横野自恃武功,夷然弗惧,
正欲挑衅,耿照忽然暴喝:「开!」聂雨色转动术式,大阵应声而启;同一时间
内三人各出兵刃,齐齐杀至!
「……天真!」殷横野差点笑出声,「分光化影」之至,势如塔倾的恶佛首
当其衝,惨呼一声,左眼爆出血雾,总算及时偏转,未被指劲贯脑,巨躯彷彿失
控的礟石,斜撞一旁。
雪艳青于他中招的瞬间出手,长枪封住周身可及处,枪影犹如水银洩地,无
所不至。
殷横野「咦」的一声,难掩惊诧:「这是……《玄嚣八阵字》!」雪艳青听
声辨位,竟在身后一臂开外,却未转向,专心感应气机,满天枪势重凝于一,横
里疾出,似刺中什么又落了空,肩胸之交被一股凝劲一撞,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
倒踩十数步将枪一抵,化去指力衝击,遥见殷横野的袍影已至盟主身前!
「『分光化影』在逃跑上是无敌的,于进攻却不是。」
在冷炉谷的静室里,耿照对参与此役的众人如是说,神情比平日更加严肃。
除灯烛照明,桌顶还摊着文房四宝。盟主拈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三个小圈,
连成三角形,当中围着一个叉叉。
她猜那是指殷横野,但既然旁人没问,她也不好开口。
要是姥姥在就好了。女郎微蹙着柳眉,静待少年解释。
「……这是殷横野。」还好盟主接着说了,雪艳青有点高兴,只是面上依旧
淡淡的,没怎么表现出来。
「这是我们三个人。」
耿照在圈圈边上各写一字,以示身份。
「据刀皇前辈所言,『分光化影』只是身法快绝,这份惊人的速度似无法挪
于他处,如出招或拆解。」凤翼山中行家当主中行古月,据说就是把出剑的速度,
练到了分光化影的境地,纵使身残,仍为峰级高手所忌,恁谁也不想无端招惹;
此一特例,恰可为证。
雪艳青抱臂支颐,喃喃道:「原来不是么?我以为是。」才发现自己打断了
盟主,本欲致歉,耿照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不用,继续道:「换句话说,只消
知道他的攻击目标和路径,按理是能交上手的,不会一味挨打。这就是我们一次,
只让三个人上阵的原因。」
少年环视众人。
「我会是最后一个。殷贼不会放过让我目睹同伴俱亡的机会。」
「所以……」谁也没想到,是南冥恶佛率先开口:
「只要牺牲头一个人,其攻击路径就容易判断了。」
耿照严肃点头。
「正是。牺牲的那个人,可以让我们撑过第一轮。」
耿照摒弃耳目,全以先天胎息相应,刀成虚影,牢牢卸住周身每处气机异动,
不躁不息,勿固勿进,就像对付见三秋的无形刀气,将敌我的攻防应对化成一个
连绵不绝的、完整的圆,浑无罅隙,再也完美不过。
殷横野满拟一指戳穿少年丹田,岂料耿照守得铁桶也似,始终无法得手。老
人若以「分光化影」的优势退开,先杀雪、恶二人,甚或单纯重整攻势,断不致
陷入进退维谷的僵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不过十数日光景,耿小子的刀法怎能精进、蜕变至这等境界?内功能靠服食
灵丹异宝突飞猛进,但修为之一物,岂是说提升便能提升的?世上……何来这等
荒谬绝伦之事!
老人并不知道,耿照在虚境之中,与武榜硕果仅存的天下第一刀对战无数回,
被各种三五异能杀死的次数多不胜数。刀皇无法教导耿照如何以凡人之躯,对抗
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他自己年轻时便已跻身峰级,没遇过这样的问题。
他只能让识海里的少年,熟悉三五等级的力量、三五等级的速度,三五等级
的惊天破坏力,以及他们在面对凡俗之躯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们是人,不是神。即使拥有神力,依旧只是凡人而已。」武登庸对他说:
「对付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两种方法:第一,拿掉我们的神力,哪怕只拿掉
一点点,都可能让我们变得比凡人更怯懦;痴迷力量的,多是胆小鬼。第二,让
我们犯上凡人会犯的错,譬如自满,譬如轻敌。除此无他。」
殷横野只看见耿照刀法造诣上的精进,却不知真正使他变得危险的,是在虚
识里无穷无尽地身死倒落,而后又再度站起。
蓦地脑后呼啸声至,殷横野不愿舍下身前可恨的少年,还差一点,他便能突
破刀防,将那张讨厌至极的面孔摧毁于指下,心念微动,「凝功锁脉」封住身后
一丈见方,将南冥恶佛抡臂咆哮、空洞的左眼眶兀自曳出血流的修罗相凝在半空,
头也不回,啧啧笑道:
「还没死啊,南冥。八叶院除洗去你的罪业,还给了你一副不死之躯么?」
不知是身量过于巨硕,抑或内力修为已逼近峰级门槛,半空中的恶佛并非动
也不动,而是如抽搐般缓缓颤抖,持续下坠,只是异常缓慢,铜浇铁铸般的肌肉
绷成一球一球,其上浮出树根也似的血筋,显正运起全身功力,欲挣脱锁限箝制。
殷横野从未遭遇如此强大的抵抗,不由一凛:「这厮的内力竟强横如斯,足
可与我一斗!」毕竟未捅破名曰「三才五峰」的最后一层窗纸,两者便无相提并
论的意乏�消经历过一次,终身绝难忘怀。
——天佛血!
半身精赤的李蔓狂重新执刀,摆开架势,裤靴之间,并没有能藏着这么一枚
石头的地方,几可确定天佛血不在他身上。
况且,慕容柔不会甘冒奇险,让耿照和李蔓狂带着邪物,离开他层层保护的
眼皮子底下。以镇东将军控制成狂的脾性,此事绝无可能。
邪能侵袭的痛楚如此真实,殷横野甚能感觉圣源之力逐渐崩逝,比起珂雪的
抑制之能,佛血对黑雾而言简直是毁灭性的存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佛血的威力,我们俩是亲身经历过的。纵有此物——」耿照以指尖轻敲
腹间,示意脐内的骊珠。风篁点了点头。「也无法抵挡太久,遑论接近。风兄可
有想过,何以令师兄李大侠能携此物,不为所害?」
早在三乘论法之前,耿照即计画以碧绫绡带回佛血,曾于密议时问风篁。豪
迈不羁的落拓汉子抓了抓落腮鬍,这个问题他起码想过八百遍,要能想通的话,
还用得着蹲在这儿发愁么?灵光一闪,眉结顿开,屈指连叩桌面,笑道:
「耿兄弟如此问我,想来定是有答案了,快说快说。」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佛血对李兄造成了什么影响,使他体内,也产生了一
样的邪能?」耿照字斟句酌,抱臂沉吟。「这么一来,就能说得通了。佛血能消
灭一切生机,独独不能消灭自己——
「要说天佛血是杀不了李兄的。他就是另一枚活生生的天佛血。」
三进院里,胤野听见一把喉音嘶哑断续,直如索命催魂,自风里幽幽荡至,
不由微怔,歪着螓首细细辨别:「他是在……吟诗么?」
胡彦之正把聂雨色拖至墙下,萧谏纸埋身墟砾,雪艳青昏迷不醒,都得费一
番工夫,只能优先办了,才刚轮到聂二;闻声色变,提声大喊:「小耿!」
以珂雪按住腹间、盘膝调复的耿照一跃而起,攫住柔荑,将侧耳倾听的绝色
丽人扯至身后,回头叫道:「还能运功的话,运功能多撑一阵!」双手虚抱,挡
在众人身前,运起十成功力刺激骊珠。
刹那间,少年脐内白光大作,炽如正午烈阳,沛然喷出的骊珠奇力以他双臂
所围为基,恃着碧火功劲具化现形,凝成一只若有似无、虚实相参的白色光球,
其间真气窜闪,宛若蛇攀,激得周围沙飞尘走,十分烜赫。
当耿照向自己请益帝心化形的诀窍时,武登庸并不以为他能在忒短的时间里
练成。
但耿照要的非是「不败帝心」,而是具现的法门。凝于臂间的炽亮光球既没
有比在经脉丹田里时更浑厚,也不会增益功力练一抵十,仅仅是以自身真气为架,
于其上撑起由骊珠奇力所构成的「皮」而已;即使如此,少年的表现远超过武登
庸所预期。除了天赋资质,老人想像他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定下了常人承受不了
的心血苦功。
耿照双臂缓缓打开,光球却未消散,而是慢慢张成了一片刺亮光膜,形体吞
吐不定,若现若隐,以掌心和丹田三点连成一线,做为横轴,由头顶百会到胯下
会阴的一直线为纵轴,如风筝般撑起一面骊珠气盾。
而佛血邪能,便在盾成的一瞬间横扫而来。
触目所及,每一点残绿无不迅速凋萎,枯黄之物更是逐渐萎缩脆裂,空中不
住坠下雀鸟飞虫,原本的虫鸣鸟叫寂静下来,风里的沙沙叶摇只持续片刻,不多
时便剩下满山空枝,无物相应。
胡彦之几能听见四肢肌肉急遽缩紧的响声,彷彿被架在火上烘烤,浑身水气
转眼逸去,已无法以「痛苦」来形容,恨不能立时死去,嘶声叫道:
「小……小耿!你……你有挡住么?怎么……怎能如此难受?」一旁见三秋
反复低吟:「我招了,我招了……人是我杀的,都是我干的……哎育,歇会吧,
不都认了么……想死呢,谁来给我一刀?哎育……哎育……」重伤的萧、雪更是
痛醒过来,连昏厥亦不可得。
耿照竭尽所能输出奇力,苦苦撑住「气盾」。在蛁元与珂雪双双加持下、好
不容易才收口的腹创再度迸裂,血蛁精元尚且抵挡不住邪能,岂能有癒合之力?
鲜血浸透衫裤,蜿蜒直下,在立足处积成了浅浅一洼。
「开……开始……」聂雨色的俊脸发青,扭曲到骇人的地步,吐出这莫名其
妙的两字似乎耗尽了仅存的气力,其实并没有。他把绝大部分的力气用于两处:
保持清醒,还有在心中默默数数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停顿。这个活儿,只
有擅长一心多用的聂二公子能够胜任。
从一数到一百。
不快不慢,不拖不减,精准地从一,数到一百。
超过此数,所有人都会死;若耿照先撑不住了,所有人也会死;受伤太重而
熬不足数的,只能看着死。在李蔓狂重新披上宝衣前,在场无分敌我,全都在失
速奔向死亡,一百是经他推算后,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同时也是李蔓狂拿下对子狗的时限。
◇◇◇
精赤上身的白发青年倒拖长刀,俯身急掠,直刀连同瘦削的手臂盪开巨大的
半弧,几乎是在他一动的瞬间,刀尖已至殷横野额前,然后才爆出可怕的风压;
刀刃之所至,连空气都一分而二。
殷横野以「分光化影」避开,直接现身于斩马剑内侧,在它的长度和重量均
难转圈处。这是所有长兵器的梦魇,但现在也是殷横野的——
更剧烈的邪浪迎面而来,差点要了他的命。殷横野在施展「分光化影」遁走
的瞬间意识到,李蔓狂的身体正是邪能的发生源,越靠近源头,这见鬼的侵蚀力
量就越强大,这使得欺入长刀内围的战术形同自杀。
而李蔓狂并不是初次对上殷横野。
「上方」挥动,刀臂总成的攻击半径,几乎涵盖了「分光化影」的移动范围,
除非殷横野全力逃逸,否则李蔓狂至少有一半的机会能够击中。
铿然一响,殷横野现身于刀刃之前,及时以手中长剑格挡,连人带剑被抡飞
出去。李蔓狂刀势将老,却顺势转了个圈,足尖一点,和身扑至,当中竟没有半
分迟滞;殷横野尚未坠地,斩马剑再度斩落!
自啸扬堡一战后,身负三五异能的殷横野,几乎忘了李蔓狂是如此娴熟的长
兵器高手,无关乎武儒宗脉李字世家的《蔷薇刀韵》十八式——李蔓狂的父亲李
霿淞曾与殷横野印证刀剑,殷横野对这路刀法甚是相熟——而是比之于他故步自
封的父亲,李蔓狂的刀如脱缰野马,不是狂无所止,而是奔放自由。
刀、剑、枪、戟……等运使长兵的技巧,在李蔓狂身上打破门户框架的限制,
超越份量长度等器物所限,以务实简鍊之姿,重新定义了「人刀合一」。这部分
的变化极可能是来自赤目刀侯的影响。
殷横野在彻底掌握圣源之力前,极小心地使用三五异能。若连最简单的分光
化影都无法随心所欲,凝功锁脉、阴谷含神等也就更不消说了。
李蔓狂的武技,加上佛血邪能的持续侵蚀,让眼前的情势变得极其严苛。老
人不确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在邪力彻底摧毁圣源之力前,必须让李蔓狂重新回
到那件衣服里,无论是死是活。
身在半空而刀尖已至,殷横野起心动念间,「阴谷含神」易改内外五行,化
飞坠之势为横移,只被斩马剑黏飞几绺灰白鬓丝:「凝功锁脉」一出,挥刀斩落
的李蔓狂于焉顿住,从半空中跃下的速度变得极慢,尘沙、枯叶、一分为二的空
气……俱都凝结不动,看起来既滑稽又诡异。
比起李蔓狂,挂在树梢的九曜皇衣更远,殷横野决定冒着邪力遽增的危险,
先解决这枚行走的人型天佛血,谁知动念之际,非但「分光化影」使之不出,困
住李蔓狂的锁限亦突然消解,李蔓狂落地一踉跄,身子未稳,斩马剑已旋扫而至,
藉此一拧之力恢复平衡——长兵极重的致命缺点,反被他利用成为杀着。
殷横野应变快绝,迳以长剑接下斩马刀,儒门《御风凌剑》连绵而出,以快
打慢、以繁制简,如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令令然乎若风兮,边打边退,顷
刻换过十余招,斗得势均力敌,彷彿重现当年与「啸开岩壑」李霿淞之战。
三五异能失效的瞬间,殷横野彷彿感觉有什么被打开了似的,那是直接侵入
脑海的奇异波动,却听不见声响。他只在当日沉沙谷外的追击战里,从秋霜色的
「破野之弦」上感受过。
肉体所承受的痛苦使他越来越难思考。但无疑是有人开启了阵法,应是咫尺
千里、缩地成寸一类,送来秋霜色的弦外玄震——不说聂雨色亲镇幽邸,连九曜
皇衣都出现在此,风云峡是铁了心与耿小子同进退了,秋霜色躲在什么地方使小
手段也是理所当然。
危机骤临,又将这场比斗推回纯粹的刀剑对决。
殷横野身处劣势,只能一味抢快,连换《天行四式》、《知止剑法》等上乘
儒剑,绕着斩马剑游斗;李蔓狂并未死守大门,以上方斩马剑的惊人身量,竟也
被拿来抢攻,显然他清楚邪能的威力,吃定殷横野纵使抢了出去,一时半刻也脱
不出影响范围,但背向斩马剑的代价他却承受不起。
打破既有成法框架,务实利用每分优势,此即为李蔓狂之所以难敌处。
但,他到底在急什么?若换了是殷横野身负邪能,怕是连打都不用打,只消
堵死大门,用上最最赖皮的防守之势,拖也能拖死对手,毋须冒险流血。
除非,李蔓狂等不起。
「……小耿!」胡彦之整个人蜷成了一团,无法区分疼痛是来自幻想,抑或
浑身肌肉真的萎缩至此,从齿缝里拼命挤出嘶嚎:「不……不能了……伤……」
便紧闭唇齿,若非如此,只怕要失控惨叫起来。
痛醒的雪艳青和萧谏纸再度昏迷过去,已数不清是第几轮,没有人有余裕能
察看,连见三秋都不再发出声响。
再这样下去,伤者必死无疑。没有人能挺过这样的折腾。
「多……多少……」耿照苦苦支撑着,勉力吐出两个字。
「六……十二……」聂雨色哑声回应。「暂……暂停……继……续……」意
思是暂停一会儿,说不定能再继续。对子狗也是人,被这种鬼玩意照下去,便是
三才五峰绝顶高人,一样是死路一条。
一百本就是推算里的极限值,是假设在内外完好、兼由骊珠盾挡去小部分邪
力的情况下,普通人能承受的程度。这会儿连耿照自己都说不上「内外完好」,
殷横野也一样。
年轻的盟主忍受着超越己方所有人的痛苦,做出了决断。
「撤……!」他运起元功叫喊,兽咆般的吼声震地而出:
「撤————!」
李蔓狂和殷横野几乎是同时听见,殷横野一怔,忽明白李蔓狂抢的是什么;
精赤上身的白发刀者却连一瞬也没放过,彷彿盟友喊的不是自己,捕捉殷横野出
神的刹那间,一把磕飞长剑,四刀翩联,于他两侧腰腿各抹一记,第五刀更笔直
地刺进了胸膛!
殷横野握住刀尖,身蜷如虾,几被斩马剑挑飞。李蔓狂顺势一送,人刀倏分,
斩马剑带着殷横野射向院墙,他则藉反弹之力扑向树梢,泼喇喇迴风一扯,重新
穿上皇衣。
九曜皇衣的抵御之能并非取决包覆性。只消披着,哪怕敞开襟扣,周身便彷
彿吹起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隐形泡泡,将内外隔绝开来。
「这玩意以前管叫『水行衣』。」交付皇衣之时,韩雪色向耿照解释:
「九曜皇衣这么骚气的名儿是后来才取的。顾名思义,你能穿着这件斗蓬潜
入水里,周围会真有什么东西把你包起来,只是看不见而已。穿着它,能在水底
跳着行走,感觉非常特别。」显然奇宫之主是亲身体验过。
说话时旁边聂雨色直翻白眼,啧啧有声,甚是不耐。耿照转念即悟:奇宫肯
定有条「只限宫主能穿」的规定,严禁门人踰矩。忒好玩的物事老子没份,还得
听你说有多好玩,想来也颇难为他。至于外人能穿否,当初制定宫规者没想过有
这种可能性,故无明文禁止。
「皇衣刀枪不入,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韩雪色无视聂二的消极抗议,怡然道:
「那圈看不见的护罩能抵御金铁死物,不管穿着、披着,或拎在手里,都能
管用,但不害有生。穿着它你能同别人击掌欢呼,能摸小猫小狗,骑马赶路,不
用怕他们被远远弹开。」耿照忍笑听完,连同皇衣,敦请风篁如实转给李蔓狂。
邪力一断,三进内众人齐齐瘫倒,血汗俱下。耿照感觉血蛁精元立时又恢复
了作用,腹背伤口又麻又痒又疼,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疗当中,珂雪亦重现晶
芒。血蛁精元并非是一视同仁地疗癒全身伤口,耿照腹部的刀伤足堪致命,蛁元
便自行集中抢救,恍若有生;而其他在抵御邪力时重又爆开的大小金创,如心口、
腰腿、臂上等处,只有出血略见和缓,并没有收口癒合的迹象。
世上一切之物皆有其极限,蛁元自不例外,能分轻重缓急已属难得,亦暗合
天地循环、损则有孚的大道。耿照于此无求,将刀轻轻搁在萧老台丞胸口,潜运
碧火功与骊珠奇力,二者同与珂雪产生共鸣,柔煦光华增亮数倍,片刻萧谏纸竟
轻咳两声,骤尔甦醒。
胤野对珂雪瞭解至深,从未见过宝刀的神效能被催谷至此,以萧谏纸的伤势,
便能醒转也该是迴光返照,却被硬吊了一缕残命回来,还能再支撑一阵,不禁对
少年脐间的异华留上了心,若有所思。
萧谏纸神识恢复,只看一眼就明白耿照在干什么,一推锋刃,低道:「别尽
干些没用的。先恢复你自己,得有个能站能走的人,了结……此事。」皱纸般的
枯掌在刃上按出鲜血。耿照知他心硬如铁,不敢违拗,见刀皇前辈微一颔首,只
得将刀板移回腹间。
这一切,该结束了罢?少年心想。
内门院里,西斜的日影映出一条钉于墙底的身形。
重披皇衣的李蔓狂小心走近,并未鲁莽拔出斩马刀。
他是这次行动的最后防线,是耿照终结此战的王牌。只有他身上的邪力能压
制三五之境的殷横野,必须确定此僚已彻底丧失反击之力,战斗才告终了。
墙面流淌着令人憷目惊心的血渍,但血量未达到心脏被刺穿的标准。
白发青年骤停,攫刀的瞬间,「上方」近乎三尺的长柄突然朝他太阳穴拍至,
拿捏之刁钻巧妙,令他一攫落空,侧头闪避的同时以左掌拍格,爆出「啪!」的
骨裂细响,左掌骨轮已遭重创。
而斩马剑几乎是必须用上双手的长兵器。
他身子一歪,余光瞥见长刀是被殷横野夹在腋间钉上墙的,但李蔓狂确定自
己正中心脏,问题肯定出在殷横野抓住刀尖的双手——倘若他能亲睹幽魔手与黑
色雾丝的能为,那致胜的一击绝不会失手。
可惜实战中没有那么多「倘若」。
殷横野身形微晃,欺至李蔓狂身前——便无「分光化影」,老人的速度和身
法仍是世间武者的顶峰——摔掌、抡臂、衝拳,集中攻击李蔓狂的左侧。李蔓狂
藉势扭转,开碑掌劲却使他再度失去重心,迳以右侧肩臂硬接臂鞭,被抽得踉跄
歪倒,「帝战三驱」的最后一拳结结实实正中背心,轰得他口喷鲜血,连翻带滚
撞上石阶台,才仆倒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殷横野几乎忍不住仰天大笑。
皇衣能挡金铁,却不阻有生。内功气劲等人体所生,仍能穿透这件传自上古
的神异护袍,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不知风云峡的小子们,有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殷横野心想。可惜李蔓狂没去过三奇谷,没能看过古籍上对这件水行衣的描述。
邪能一断,圣源之力又重新开始活跃。他以幽魔手挡住李蔓狂的穿心一击,
才有其后使计近战的种种铺排。
殷横野走向挣扎难起的李蔓狂,打算取走他身上的九曜皇衣,然后再折断他
的四肢龙骨,留住一口气就好。
这么一来,在李蔓狂生生饿死或重伤致死前,由他身上释放的邪能将会次第
杀死方圆数里内的所有生物,包括后进院里的那些个蝼蚁蛆虫,一网打尽无有遗
漏,省了他不少事。
其次,在他养好伤、彻底吸纳圣源之力为己用,披上皇衣再次返回以前,没
有任何人能闯过邪能禁制,来到此间,这代表往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骧公幽邸
将是他的禁脔,舒梦还若藏有什么武功秘笈、稀世珍宝,等若是他的囊中物,无
人能够染指。
李蔓狂显然也想到了一处,咬着满嘴鲜血,奋力翻转身子,打算脱下皇衣,
无奈经脉受创,真气、血行双双受阻,难以得遂。
殷横野越想越乐,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声震动簷瓦,行进间随意踢飞地上的
残墟断木,打得屋墙崩塌毁损,宛若礮石,提声叫道:
「萧匹夫、耿小子、武登庸!教你们费尽心思,最后还不是我赢!这就叫天
收你!却怨谁来?我这便送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僵尸上路,取走皇衣,叫你们
一个个死葬身之地!」眉目一动,对着几处不同方位连发指气,所向虽空,远在
三进的耿照等却能感觉地面微晃,像有什么突然退去一般,聂雨色本已苍白的面
色更无一丝血润,追地咒骂:
「妈的,周流金鼎阵破啦!让你们多事!」
余人虽大多不觉,他还是敏锐地察觉以咫尺千里传递玄震一事。刀皇能循施
术的蛛丝马迹摸到阵眼,殷横野的造诣与其无分轩轾,邪能干扰一去,登时开窍,
以「道义光明指」摧毁了传递玄震的术法通道,这下千疮百孔的「周流金鼎阵」
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应势而开。
聂雨色直想骂娘,却没有能责怪的对象。
计画不能说不缜密,将士用命更不消说,但对子狗是人,还是本领奇高的一
个人,战场变化本难预料,众人机变尽出之下,才撑到了现在;若因这些不得不
然的应变使网罟有漏,难道能说「不变为好」么?
嚣狂衅语随风送至,众人面色为之遂变。萧谏纸之语不幸成畿,原本黯淡衰
颓的眸光一沉,反绽出睿芒,身虽不能动,心却未死,还想着如何收拾。哗啦啦
一阵尘倾灰落,头一个撑壁起身,居然是「刀皇」武登庸。
见三秋看得两眼发直,片刻才会过神来,连连摇指:」好嘛驸马爷,您居然
偷偷调复,到能起身的地步啦,小人可不能输。嘿咻嘿咻***** 不好意思,屁股
卡住了,再一会儿***** 嘿咻,嘿咻*** 泥马怎么吐血了这是。「才知伤重如斯,
根本不可能站起身来,没给直接太出去就算不错了。
武登庸略摇了摇头,没敢开口,半身倚墙,希望殷横野若反悔回头,能叫他
心生顾忌,不致立下杀手。
耿照见二老的模样,明白已没时间惭愧了,身为现场唯一的战力,李蔓狂那
厢需要他立即援手,再拖延徒然误事而已,加催骊珠奇力,以珂雪摁住伤口,起
身扶墙,一跛一跛向外行走,步伐慢慢加快。
内门的石阶之下,殷横野终于来到李蔓狂身畔。
李蔓狂奋力翻转身子,仰躺于碎阶崩石之间,将绝大部分的氅衣压在身下。
他已无余力将手臂褪出袖管,此法不过是增加殷横野剥除皇衣的困扰,同时延长
他在披衣之前,不得不与自己接触的时间;如此近距离地承受邪力侵蚀,常人或
可于数息间身亡。
殷横野以怜悯的眼神俯视他,抬起靴子,踩在他那贲起八块结实肌虯、线条
刚硬如岩削的瘦薄腰际,看着靴底悬在腹肌上方约两寸处,再也无法接近,白惨
惨的腹部随着他脚底运劲,隔空凹陷出一只靴印。李蔓狂蹙着眉掠过一抹痛楚之
色,嘴角汩出鲜血,却没发出一丝声响,冷冷回望,整个人宛若寒冰化成,骄傲
而冷锐已极,到得这时都不知退让为何物。
殷横野改变主意了。透过倾圮毁坏的院落,依稀能看见两进之外,耿照正缓
缓挣扎过来,他打算就这么慢慢施压,在耿照到来之前,一一碾碎李蔓狂的脏腑,
踩得他痛苦哀嚎,在耿小子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耿小子,你来阻止我啊,就像你之前干的那样,哈哈哈哈哈!」披头散发
的儒门至圣双目赤红,黑色雾丝飢渴地扑向口吐鲜血的李蔓狂,却被隔于皇衣的
无形屏障之外,感应到踉跄行近的披血少年,忽如群蛇抬头,疯狂朝殷横野身后
扭去,模样极是骇人:
「你们还有谁能阻止我,还有谁能来阻止我?哈哈哈哈————」语声未落,
蓦地一团乌黑巨影从天而降,一把攫住殷横野擦撞门墙,所经之处建筑悉数轰塌,
几乎将李蔓狂埋在废墟底下,短短绕了个半弧,泼喇一声巨翅扑展,抓着殷横野
直衝天际,赫是一头巨型禽鸟!
三进院里众人无不瞠目,见三秋呲哇乱叫:
「乖乖哩个叮咚!刚来了匹大马,现在又来一头大鸟,你们东海道怎么专出
这种大玩意儿?什么都大,大得吓死人!」左顾右盼,神色紧张:「有没有大蛇?
有没有大蛇?我最讨厌蛇了……不过大螃蟹还行。先蒸上一笼罢,驸马爷,您看
怎么样?」
却听一旁武登庸喃喃道:「终于进来了啊。同为天镜原异种,飞禽的灵性,
终究不比紫龙驹。」
那猛禽外型虽与耿照见过的略有差异,身躯较小,体色偏褐,压眼的两条金
羽也没有那般粗大耀眼,和寻常禽类的雌体一样,因无求偶之必要,模样不如雄
性魁梧鲜艳,但毫无疑问与沉沙谷后山所遇的那头,乃是同样的物种。
——角羽金鹰!
他不知七叔放养的角羽雌鹰名唤「逐影」。在沉沙谷时,雌鹰为保护初初诞
下的鹰卵,不克赶赴战场,故逃过一劫。但角羽金鹰是极富灵性的物种,雌鹰在
沉沙谷的云上盘旋数日,察觉雄鹰的尸体为蛊虫所据,不敢靠近,哀鸣数日方才
离去。
至于牠是如何知晓殷横野是凶手、尾随他至此,就算是七叔复生,也未必知
其所以然。或是雌雄双鹰心有灵犀,或感应到凶手身上残有主人死前那扰动风云
的一剑之气,雌鹰从一开始就试图闯进「周流金鼎阵」,以致在咫尺千里术的沙
盘上显现形迹,教逄宫和秋、沐二少看直了眼,堪称闯阵诸方里最奇特的一拨。
刀皇在阵内凿开数处孔眼,雌鹰犹不得其门而入,直到殷横野彻底击破大阵,这
才在万里之上窥见仇人,红着眼直扑下来,猛将殷横野攫入长空!
殷横野只觉半身几被箝断,雌鹰的利爪长似钩镰,比臂儿还粗,毫不留情地
插入他身子里,剧痛间已不及分辨伤势,若被牠带上云端,只消轻轻甩落,肯定
摔得他粉身碎骨,有什么三五异能都没用,忙以「阴谷含神」稳住伤处,锁限一
凝,阻住鹰翅击空,旋即十指气劲齐发,或穿或切,搅得羽毛迸飞,瞬间爆成了
一头坠世血凰!
雌鹰嘶声哀鸣,利爪却不肯放,反而吃痛收紧,攀升之势顿止,挟着瀑布般
的爆血撞上后山峭壁,与殷横野一路缠滚擦撞,其间指气、溅血不曾停顿,最终
撞塌了末进院里的阁楼,坠入三进院里,在地面砸出一只大坑,扬灰泥血溅了众
人一头一脸,震劲轰散,几无可立之人、可立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残有些许羽根、折扭得几乎难辨其形的鹰翅「嗤!」一声分
断开来,殷横野淋着满头的浙沥鹰血侧身葡匐,按住还插了枚钩爪断肢、肚破肠
流的腹部,备极艰辛地爬将出来,曳着血痕爬近一处堆成梯状的墩墟,本想撑着
站起,连试几下不能成功,只能坐在上头背倚墟残,微颤抖着吐气吞息,直到一
柄冰冷的薄刃架上颈间。
耿照手持藏锋,并无胜利的喜悦,低头看着重伤垂危的大阴谋家,森寒的眼
神里蕴着複杂的情绪。
殷横野已无与他对视逞威的心思,勉聚眸焦,却非一一看过周遭的仇人如武
登庸、萧谏纸、胤野等,而是盯着耿照斜插在身后约一臂之遥,焕发着温润光华
的珂雪。
他吸收的圣源之力,已无法承担此际肉身的残破,他能感觉黑雾还在,未毁
于佛血邪力的部分,全凝聚在他重伤成残的右手五指上,「幽魔手」比前度的任
何一刻都要完整具现,连指掌纹路、指甲侧缝等细节都纤毫毕现,就像他是穷极
无聊到把手臂涂紫一般,感觉异常真实。
但这有什么用?他几乎想唾骂这隻装模作样的手掌。若圣源之力有灵,此刻
必定是故作无辜姿态,假装用心修复一隻无关紧要的残手,对他周身的致命之伤
视若无睹……这是何等愚蠢的敷衍塞责!
他需要珂雪来挽救性命。而耿小子特意换了把刀来,连丝毫机会也不给他。
殷横野暗自咒骂他的精细狡猾。
「你……你赢了,耿盟主。」他微闭起眼睛,自嘲般一笑。「我无话可说。」
「那就上路罢,殷横野。」少年轻道,握刀的手紧了紧。正欲提起挥落,却
见他睁眼道:「你杀我不打紧,然而你养父耿老铁和姊姊耿萦的下落,你还想不
想知道?」
耿照微怔,料是缓兵佈疑,森然摇头。
「留去地府说罢。」
殷横野冷笑。「横疏影有一事,始终瞒你未说。当日她派流影城三总管往龙
口村接人,不料扑空,其后起码派了五六拨人找寻,一无所获,怕被你恨上,于
此支吾再三,未敢直承。你若不信可问萧谏纸。」
耿照恐为他所乘,没敢托大回头,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叫道:「萧老台丞!」
老人嘴唇歙动,出声微弱。一人道:「萧先生说横疏影没提过此事,或恐有诈,
莫听他言。」却是武登庸。
他见耿照神思不属,判读唇形,赶紧提醒。萧谏纸对他微一颔首,心照不宣,
两人毕竟昔日并肩为战,横扫天下,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耿照恼他提及父姊,勃然怒起,正欲挥刀,忽听胡彦之喝阻:「且慢!这厮
所言未必是虚,你且问清楚,不要衝动!」耿照停刀斜眸,急问道:「到底是怎
么回事?」
胡彦之潜入流影城时,欲寻处落脚,曾向城中人打听耿萦父女,才发现根本
没人听过这两人。
本以为横疏影秘密行事,以掩人耳目,待至龙口村整补,才知耿老铁父女已
失踪多时,比之日前连夜搬走、不知所踪的村头葛家,早了数月不止。流影城多
次来人打听,村人以为是高昇七品的耿照所遣,感慨耿老铁无福之余,亦有一丝
宽慰。耿家父女若被横疏影接走,何须派人来问?
耿照刀刃一摁,没入殷横野颈间分许。「说!我父亲和姊姊人在何处?他们
若有差池,定将你碎尸万段!」
殷横野吃痛昂首,「嘶」的一声咬牙笑道:「非在我手里,我也是扑空之后,
才猜测是何人抢了先。你立下誓言,绝不杀我,再将珂雪奉上,我即告之。我毕
生信守承诺,无有相违,相信奉兄可为我保证。」
武登庸冷哼一声,并未答腔。耿照茫然失措,实想不出有谁会绑架父姊,其
时他初入江湖声名未显,不止殷横野,便萧老台丞等都不知有自己这个人,谁能
料到后来种种变化,先绑了耿老铁父女为质,又不曾拿来威胁?
一向精明的少年顿失方寸,不仅是因至亲之故,而是此事本身就不合理,衝
口而出:「珂……珂雪非我之物,如何给得?快快交代,免吃零碎苦头!」
殷横野目光越过了他,望向始终含笑默然、怪有趣似的黑衣艳妇。「珂雪既
为夫人所有,还请夫人允了耿盟主之请,拖将下去,恐盟主痛失至亲。」
胤野不置可否,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噗赤一声抿嘴道:「你们瞧我做甚?我
最不爱杀人了,要便拿去。可这位老先生,你想仔细啦,落在我手里,你还不如
死了好。」见三秋大声附和。
「夫人的爱子下落,我亦有头绪。」殷横野话说多了,疼得面孔扭曲,呼吸
断续,仍能看出在笑。「夫人今日肯饶我,我可以此交换。」
胤野嫣然笑道:「只饶今日么?」殷横野闭目颔首,忍痛笑道:「只求今日
而已。」姿容绝世的美妇人连叹气都明艳不可方物,摇头:「这样划算的买卖若
还拒绝,我都不能原谅自己了。傻女婿,老先生比你还能说哩,刀给他罢,我瞧
他不成啦。」
胡彦之急道:「不可!」另一人与他齐齐发声,只是瘖弱低哑几不可闻,却
是萧谏纸。
殷横野望向胡彦之。
「你想过否,狐异门藏得掀地难出,萧谏纸等是如何与胤铿搭上了线?」
胡彦之没想过这事,也不感兴趣,对母亲道:「夫人,这厮狡诈多谋,狼子
野心,错过今日,想再拿下他谈何容易?问出小耿家人下落即可,养虎贻患,日
后定追悔莫——」才发现母亲盯着殷横野,竟是来了兴趣。
殷横野成竹在胸,怡然继道:「联系胤铿之法,乃我透露予萧谏纸等知晓,
既不是狐异门暗号,也非寺中传报,而是你兄长幼时,于汝父约定的某种戏耍玩
意,世间唯父子二人知之,连你母亲也不知晓。」
胡彦之头皮发麻,忽然明白他的话意。
「汝父留有三封遗书,各付你母子三人。给令堂的那封因故毁损,世上无人
得见;而你兄长那封,我已倩人转交,当作是引诱胤铿倒戈的饵食。今日我若留
得性命,你便能亲眼瞧上一瞧,汝父临别之际想对你说什么话,对你这一生又有
何等期许。」
萧谏纸终于明白胤铿何以背叛。
原来从「古木鸢」找上鬼先生那刻起,就注定了「深溪虎」终将转投平安符
阵营,一切本是为人作嫁。而胤野则恍然大悟:胤铿之所以不惜忤逆,阳奉阴违
也要同「姑射」勾搭,或因殷横野早已透过某种管道让他知晓,当年在惊鸿堡血
案中,是母亲亲手杀死了父亲——
至于有无解释胤丹书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要是自己肯定不说,胤野忍不
住想,姣美唇抿微露一丝促狭笑意。
如此,便能解释铿儿一贯的叛逆和野心,何以在一夕之间成了实打实的地下
行动。他是真心认为母亲不具领导狐异门的正统性,手握遗函的自己,才是胤丹
书的真正继承人。
说了这么过份的谎话,就更不想让你死了啊!
胤野凝望着只剩一口气的阴谋家,巧笑倩兮,刹那间宛若春风吹拂,满地疮
痍里彷彿都要开出花来。胡彦之哑口无言,激动得不能自己,仅剩的一丝理智正
苦苦拉锯着,没衝上前拔出珂雪治疗殷横野。
殷横野缓过气来,这才转对萧谏纸。
「萧老匹夫,你让『姑射』浮上檯面的计谋很是高明,我心服口服。但你有
无想过有一种可能,其实赢的人是我?」萧谏纸几已不能言,只眸光锐利依旧,
像打量一块死肉般冷冷睨着,满面阴沉。
殷横野悠悠续道:「『古木鸢』等六人放出妖刀,惹出偌大事端,真正的
『姑射』成员坐不住了,定要『权舆』给个交代——你是这么想的,对罢?但万
一『姑射』从头到尾,就是个恶人组织呢?兴许妖刀之恶,他们还看不入眼,到
现在都没有动作。一旦『权舆』死了,你猜会如何?」
萧谏纸的眼睛慢慢瞠大,忽从冷锐变成了错愕,再由错愕化作游移闪烁,无
奈残剩的时间气力已无法深入思考。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殷横野正色道:
「我不知『姑射』,只是个乘势窃位的局外人,但我手上有姑射名单。你可
交给耿小子,或其他信得过的人,在你身故之后,一一调查和监视这些世外高人,
避免他们起心动念,毁了白马王朝独孤氏的天下。」
啪啪的鼓掌声骤然响起,武登庸勉力拍抚,见三秋见状赶紧跟上,一边招呼
其他人。「拍啊拍啊楞着干嘛?都拍上,都拍上!」对殷横野道:「驸马爷的心
思我知道,我替他说了。你老小子这是公然贿赂啊,死到临头了哪来忒多废话,
你当说相声?赶紧死了呗。驸马爷您说是不?」
武登庸摸摸他的光头以示赞许,暗自调匀了气息,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奄奄
欲窒,剩不到半口气。「夫子巧舌,不知要以什么说我,逃过此劫?」
「奉兄守誓重诺,我实不忧。」殷横野笑道:
「当年神军肆虐,奉兄纵未亲睹,谅必亦闻。世间确有此物,眼见为凭,我
昔日在栖亡谷所行诸事,原想临摹神军风采;今日得见圣物,方知天差地远。若
有击溃此物的方便法门,奉兄有兴趣否?」说着举起了幽魔手。
这下子,连武登庸都为之沉默。
殷横野一见他的反应,就知他不但从军中听得传闻,甚或看过相关迹证,说
不定独孤弋真与他说过,眸光焕采,料他拒不了这块香饵,加紧说服。「如神军
那般异物,应有数万之谱,兴许更多。当日无故退去,非是惧韩阀、独孤阀之威,
而是时之未至矣!他日再临,奉兄堪以一人之力却乎?
「我知其来,若无我襄助,天下将于十数年间毁于神军!杀我,各位不过多
延些时日,能以五道生灵为墓葬,想来也不算冤。还是诸位愿以苍生为念,放下
个人的私仇,为日后共击神军,继独孤弋未竟之功业,留下一条活路的指引?」
瞥见不远处李蔓狂拄刀立于墙后,似恐近人而害之,扬声道:
「就连你这一身邪力,我亦知有地能容,毋须穿上皇衣,也不用怕杀伤生灵,
否则我当夜抢夺佛血,难道只是换一处埋藏,再默默保管个几百年么?我若身死,
世间无人能治癒你,就算了结自己,残躯依旧为祸世间!这是你要的么?」
李蔓狂拄刀无言,然而殷横野正说到他心中最恐惧。
殷横野没想到如此顺利,益发昂扬,或已有迴光之兆,忽涌起无穷精力,朗
声道:「凌云会后,我持守『不使一人』的诺言,半生不渝,各位谅必有所闻。
若还不放心,我愿立下重誓,此生不再与诸位为敌,自废武功,系于囹吾,忏悔
前愆,以警后人……如此,能不能换我一条命?」
胡彦之感慨地摇了摇头,面露苦笑。「你好歹也是绝世高手,就这么怕死?」
殷横野气力放尽,胸膛起伏渐弱,闭目颤抖,倚墟惨笑。
「我不是怕,而是不甘心。你怎知我掌握万界新天之后,胸中块垒,不是光
明坦途,泽被万世?你怎知我投身圣源麾下,不是要避免神军灭世的结果,引导
世间走上另一条道路?
「你们眼中之恶,于我微不足道,但你们也只这般眼界,我无意责怪。百代
递嬗,文成武功,靠的不是这些小情小爱、仁义道德,而是能做出最冷血最无情
的决断,一往无前之人!我看见、并选择了最困难的路,从不后悔。武登庸萧谏
纸,你们在战场杀人,于政争使计时,讲不讲道德仁义,是不是也一毫不能稍损,
损则无赦?若然不是,何以说我!
「没有我,『毁灭』就是此世的收场,所以我不甘心!独孤弋救不了这个劫,
武登庸救不了这个劫,连七水尘也挽救不了此劫,只有我,只有我能救得。为此
我不惜一切活下去,无论你们如何苛求、如何折磨,我都要活着,才能避免这个
最坏的结果!你明不明白?」
胡彦之被他的气势压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环顾周遭,萧谏纸面色阴沉,
武登庸闭口无语,连李蔓狂都垂落视线,似正出神。
耿照颤着手,缓缓垂落藏锋。
「你说的话,我无法反驳。虽然未必同意,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压过你
的道理。」少年低道:「只是我姊姊说过,存着恶念做事,就算得到了善果,终
究还是恶,只是外表看起来是善的样子,还是包着恶。」
殷横野冷笑。「乡俚村姑,也只有这等识见。然而你不得不承认,耿盟主,
我的话才是对的。」
耿照点头。
「确实如此,你说得对极了。」殷横野诧异睁眼,眸里映着少年的坚毅神色。
「我被说服了,所以相信这么做是对的,也不会后悔。」拖刀回身几步,蓦地迴
臂一扫,藏锋划开一条银芒,殷横野兀自带着放鬆和得色的头颅冲天飞起,错愕
伸手的残躯向前倒落,被耿照格住。
「……不可!」、「小耿!」众人失声急唤,已阻之不及。只有胤野「吉」
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怎么不问清楚了再杀?」聂雨色不知何时醒来,显然默默听了好一阵,
此际气得跳起,差点咳出血来,怒瞪胤野一眼,转头又骂:「不是说他有理么?
你是脑子撞坏了,还是吓抖了手?」
「他说得有理。拿着这个道理,日后干出更坏的事来,我们还是觉得有理,
或可以再忍忍,然后便生出更恶之事——」耿照低道:「他说的那些事,我们靠
自己解决。但这回退让了,此后便会不停地退,拿所有『于我微不足道』,去交
换他的大义。我不能这么做。」
聂雨色直欲崩溃。对子狗一肚子材料,居然就这么砍了,不能先来个苦刑全
餐拷掠一番,再洗剥干淨串架烧烤么?谁让你这么浪费食材的?气得猛抓头发,
大声道:「我不会在人前说你他妈是个傻屄,脑子是门夹了吧你。别的不说,要
不先问问家人在哪,再动刀子?」
「你还是说出来了啊!给点面子行不?」
胡彦之其实也觉得小耿太衝动,怪的是他这个义弟一贯就不是衝动的性子,
聂二的话不无道理,忍着尴尬打圆场:「这厮就是个祸害,除了也好。至于耿老
伯他们的下落,我们再想法子打听不迟。」
武登庸戒杀多年,虽不以为殷横野之罪能有转圈,但亲眼见得黑色卵石和幽
魔手的能为,不免深忧。要是能得知神军的弱点或来源,那就好了。李蔓狂拄着
刀,慢慢转身行远,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曾挂念着那一方不害生灵的能容之地?
耿照望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不禁微感歉疚,下定决心要为他解决这个问题。
最先释然的反而是萧谏纸。
面色灰败的老人垂落眼睑,嘴角却露出一丝放心似的微笑。武登庸与他微一
颔首,想了片刻,眸光瞠亮,才又再度点头,神情一鬆,终又有了几分玩世不恭
的洒脱。
一下子无人言语,现场寂静得令人难忍,只余山风轻啸,扫落崖阶。风里忽
闻一阵匀细轻酣,适才生死搏斗、言语争锋间,谁有閒心留意这个?此际才不得
不听入耳。
聂雨色循声望去,竟是一旁雪艳青所出,见她浓睫轻颤,胸甲起伏,偌大的
动静都惊不醒,一脚踢去:「他妈的!你倒好,直接睡死了对子狗。」雪艳青不
怕喧哗,却对攻击极为敏锐,靴尖未及,修长健美的玉人猛然坐起,避过一蹴不
说,本能拿他足踝,聂二差点给夺下一隻靴子,跳脚逃开,骂声不绝,又被见三
秋一顿嘲讽,两人隔空掐起,算是正常释放压力,倒也酣畅淋漓。
雪艳青夹在中间茫然四顾,听都听不过来。
众人相顾莞尔,到这时才真正鬆了一口气,伤疲俱涌,心绪却难以言说。
耿照望着血泊里的断首,虽报了七叔之仇,却无一丝快慰,想起木鸡叔叔与
恶佛,心下黯然;视线偶与萧谏纸对上,老人似笑非笑,衝他点了点头。原来老
台丞眸里不带刺人锋芒时,看来是这样——正想着,见老人缓缓垂落脖颈,终不
再动,省悟这一瞥竟是道别,大叫:
「台丞……台丞!老胡,接着!」不及推开尸首,反手拔掷珂雪。
胡彦之接过刀,年轻人们七手八脚上前抢救,没谁留意幽魔手上乌影扰动,
原本具现的五指融成黑雾,朝最近的鲜血活源窜去。
耿照发觉时,已晚了一步。
他一手持刀,另一手撑着尸体,本无格挡的余裕,如细蛇缠绕的黑色雾丝,
一把钻进了兀自淌血的心口。
一阵难以想像的剧痛,几乎耗竭的圣源之力如久旱逢甘霖般抢食心脏,转眼
将整颗心连同满满蛁元吞吃殆尽,攫获钜量的再生之能,增生的黑雾具化成为一
颗卜卜跳动的新心,连通原本的血络经脉,一如寄佔殷贼之躯。
心脏被生生吃掉,耿照仰头喷出血箭,倒地剧烈抽搐。
「……盟主!」雪艳青飞扑过来。更骇人的还在后头。
耿照脐间光华大盛,骊珠奇力迸发,涌出的程度之钜,令少年不由自主拱起
身子。骊珠之力沛然上行,转眼便把黑雾新心戳得千疮百孔,势将水火不容的外
敌逐出;雾心爆碎重又凝聚,这过程在耿照的胸腔内反复重演,光是胸膛骇人的
暴胀与塌陷便已令人手足无措,纵以武登庸精通医道,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慌乱间,半山腰的漱玉节终于赶到,听聂雨色三两句交代完始末,灵机一动:
「那邪物若畏惧珂雪刀,不如以刀剋制?」聂二怒道:「就你脑子好!他连心都
没了,全靠邪物化形维持,你拿珂雪捅他,除非先生出一枚心子给安上!」
胡彦之满手满脸都是血,回头急唤:「漱宗主!你是医道的大行家,先来开
胸罢!里头的状况弄不清,不知如何施救……聂二你也滚来帮忙!」
聂雨色把手里滴着血的破衣襟一扔,颓然坐倒。
「帮个屁忙。这……哪还能救?拿甚来救?哪有这种见鬼的伤?怎么会有这
种事?」以掌掩面,兜了满手水渍不欲旁人得见,狠踢墟墩一脚,怒吼:「干!」
旁边有一人忽道:「是不是给他一颗心就行了?」声音清脆动听,说不出的
温婉,正是胤野。
聂雨色见她身上没有新沾的血渍,那是淨在一旁看好戏了,怒火中烧,张口
便咬:「你的心也行啊,给老子挖出来!」
胤野似觉他生气的样子很可爱,不以为意,抚颊笑道:「用不着我的,我随
身带着一枚哩。看看合不合适?」取下腰后革囊,鬆开结子,一瞬间,交缠旋闪
的青橙两色萤光映亮了众人的脸,刹那间一片静默,鸦雀无声。
聂雨色往里头看了一眼,揉揉眼睛,又仔细打量几遍。
该怎么说呢?活见鬼了。还真他妈是颗活生生的心子。
第二九四折
挈瓶者谁
玉里藏姣
耿照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殷贼手上的黑色雾丝绞扭如蛇,一股脑儿钻进了
他胸膛的伤口。那个疼,即使以耿照的标准也算十分过份了。
他试图挪动身体,才发现意识无法完全连上四肢百骸,感觉像是鬼压床。平
常总是发在意先的真气也没什么反应,彷彿一切都是虚的,同遁入虚境的感觉差
不了多少。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在虚境里。
因为下身那腻润湿滑的紧凑感,像要生生夹断他似的,一掐一掐地箍束着,
感觉从根部束得最紧的那圈开始恢复,滚烫、粗长,还有超乎想像的坚硬勃挺
……次第勾勒出一只小巧有力的柔嫩膣管,明明已经承受不住了,还像发了疯似
的拼命吸吮,那股子初生之犊不畏虎般、直想将肉棒吞得更深的狠辣劲儿,快美
得令人异常熟悉。
他知道有个像这样的姑娘,爱煞了她结实紧致一如百锻薄钢,没有丝毫余赘
的腰板儿,还有在他身上疯狂摇动的小翘臀。
感官持续甦醒着。束紧怒龙杵根部的,不止那只狭窄如环、过份不合身的小
肉圈圈,还有少女因欲望而勃挺盛放,宛若肉芽脆角的小巧蛤珠。在套弄间不住
刮着肉棒,分外美人。
他可以想像那带给少女何其强烈的快感,以致她不得不以滑嫩的小手按住他
腹间,苦苦支撑着因膣里惊人的收缩,剧烈颤抖如痉挛般的身子。
闻之令人面红耳热的滋滋浆响,传入耿照耳中,即使少女抖得厉害,原本牝
马般的大动作驰骋一下子略见停顿,但反复抽插大量磨去了爱液里的水分,使得
紧裹于阳物和嫩膣间的薄浆格外稠浓,黏腻到连膣户的痉挛收缩都能发出声响,
更别提当中夹杂的气泡呼噜声,淫荡得简直令人本能掩耳,又恨不得悉听。
强烈的欲念使他醒转了大半,肿胀的肉茎彷彿突然握紧的拳头,不但更硬更
致命,还攒撮着向上顶。少女终于迸出一声哀鸣似的呜咽,平日听来冷冰冰的淡
漠声线,此刻却有着受伤莺雏般的哀婉,衬与轻细悠断的急促鼻息,令人忍不住
心生怜爱。
然而男儿的勃挺昂扬仍持续刨刮着她,少女断气似的挺腰一搐,绞扭着阳物
用力捋紧,还未掐出精来,自己却先到了顶,藕臂撑不住,猛地趴倒在耿照胸前,
娇喘细细,一双浑圆椒乳压上男儿胸膛,细绵弹手的乳肉与小豆蔻似的坚硬乳蒂
形成强烈的反差,她急促的呼吸使胸乳不住按压少年,挤溢着湿漉漉的香汗一厮
磨,触感妙不可言。
一股丰沛液感自交合处漫出,浸透了耿照的腹肌,以及少女跨坐其上的细腻
臀股。带着草叶气息般的肌肤香泽十分好闻,混着略显刺咸的汗潮,与兰焦甜腐
似的的馥烈膣蜜,是耿照极为熟悉的闺阁风情,时常被他拿来与宝宝锦儿做比较
——当然是在心里。
符赤锦乳肌馥郁,连身上衣里都煨着一股甜香,私处气味却寡淡宜人,干淨
得教人爱不忍释,一如她淡细浅润的花唇蛤珠。少女恰恰相反,体香宛若最清新
的青尖嫩芽,犹带朝露,膣户却浓腻得隐有一丝鲜烈衅意,极能激起男儿侵凌蹂
躏的原始本能。
他说不上更喜欢哪个一些,只好轮流采撷,直到双殊疲软欲仙,犹未餍足。
这样的夜晚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神识尚未从沉眠中完全甦醒,身体便已先想起
来。
他并未忘却少女。他们之间所拥有的刻骨铭心,耿照此生决计不能忘怀,然
而明明清楚知道是谁,记忆还是顿了一下,才由萍海冉冉冒出。「弦……弦子
……」少年的嘴唇动了动,意外地没有撕扯般的干裂痛感,只是喉头肌束仍有黏
滞,没能确实发出声音。
少女轻抚他的胸膛,衰弱得像要昏死过去一般。晕凉凉的细嫩唇瓣勉力凑近
爱郎紧侧,呵出的气息寒如吐冰,耿照感觉颈背激灵灵地悚起一片。
「我就知道……你醒了……」他能想见弦子闭目轻笑的样子。很少有人见过
她笑。她只对他笑,连她自己都未必知晓。「好硬……」
耿照忍不住扬起嘴角,鼻头骤酸,眼角似乎涌上了什么。人为什么会又哭又
笑呢?
幽邸一役,弦子原本坚持与战,劝也劝不听,耿照几次想找她来说,总是人
到门外事情便至,不得不先行处置。听说漱玉节被她气到几乎拔剑,只差没让人
捆成粽子押回黑岛,还下了死令封口,不让传到盟主那厢。但世上有什么能阻止
得了义愤填膺的绮鸳姑娘?一股脑儿地全说了。
最后劝下弦子的,依旧是宝宝锦儿。
「她是怎么劝的?」耿照着实好奇。
「不是你老婆么,怎不自个儿问去?」绮鸳翻了大白眼,没好气道。正端茶
进屋的天罗香迎香使者花容失色,差点打翻了茶盘。这帝窟生养的小蛇娘简直无
法无天,谁让她这么跟盟主说话的?当冷炉谷没人了么,不懂规矩!
耿照不以为忤,安抚了迎香使者,把人晕陶陶地送了出去,依旧好问。绮鸳
就捱不住他好声好气,装着不屑一顾的样子,轻哼道:「也没劝,连续几晚,就
把弦子带到对面院里的屋脊上,两人并肩坐着瞧你,也没怎么说话。我还给她们
送过氅子哩,淨给人添麻烦。」
耿照谷内办公睡觉都在一处,特意选在僻静角落,与谷中诸女日常起居远远
隔开,与薛百螣、褚星烈相隔不远。冷炉谷毕竟不比朱雀大宅,不好招宝宝弦子
合衾同眠,横竖连阖眼的时间都不够,亦无此閒心。宝宝弦子本就轮流照拂木鸡
叔叔,来此甚是方便。
「……就这样么?」耿照抱臂沉吟。弦子的性子极为顽固,认准之事,十头
牛都别想拉回。宝宝锦儿居然靠约她看星星,就能办成连漱玉节都束手无策之事,
令人匪夷所思。
「多半是让她瞧瞧,你忙成了什么狗样罢?『我们帮不上忙的,至少别成了
他的负担』之类,反正就是贤妻良母那一套。」绮鸳没想到他真不懂,隐隐生出
一股优越,叉腰教训起他来。「……人家是贤妻啊,瞧瞧你。」
幽邸一战之后,能平平安安回到弦子身边,耿照因此感慨万千,又思念起宝
宝来。思绪蔓延,记忆渐次接上了线,继而浮出无数疑问:我在哪里?今夕何夕?
其他人呢?还有那股钻进心口的黑雾——
「盟主醒了!」榻缘一人欢叫,扑如蝶落,香风袭人,语声温婉,惊喜之意
更是发自内心,不似有假。
一张略见腴润的瓜子脸蛋映入眼帘,眉若远山,乌鬟旁坠,看得出颇有倦意,
或许有一阵子未阖眼了,却丝毫无损其美貌,反而更惹人爱怜。「盟主……还认
得妾身么?」妇人指触腻滑,肌肤细嫩竟不逊于芳华正茂的弦子,显是悉心保养;
轻轻拨开他的眼睑观察瞳焦,抚颈搭脉,手法极为熟练。
「认……认得。」这回他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了,虽然嘶哑得极为陌生。「你
是漱……漱宗主。」由拨步大床的镂花窗槅、两侧帘幔的花色等,乃至隐约可见
的房内其他摆设,耿照确定身在冷炉谷的居室,就在原本那张床上。
漱玉节喜上眉梢,顾不得云鬓紊乱,捏了捏他的手臂掌心,循循诱导:「盟
主此处有感觉否?这儿呢?」耿照一一点头。
她披了件御寒的大氅,结子鬆鬆打在锁骨中间那个小巧白皙的圆凹下,氅子
底下是一件质料单薄的晨褛,是那种可以穿着就寝的款式,耿照在横疏影房里看
过几件,宝宝锦儿睡觉虽好一丝不挂,连肚兜都嫌累赘,勒得胸乳难受,但有时
也穿。
这种晨褛就是更轻薄服贴的大袖衫,多采纱质,本应穿在中衣襦裙外,毋须
考虑掩蔽或穿透的问题。晨起在闺阁内披着御风,就算贴身的抹胸亵着浮露,也
不怕有外人窥看,但毕竟非是能穿出门去的打扮。
此际漱玉节所穿乃是一件黛蓝色的纱褛,下身的亵裤裁作不开裆的褌裤形制,
以堂堂一宗之主的身份,方可穿以示人,即使简便从权,也不致失了体面。材质
是数层黑纱,看似能透出肌色,但又看不真切,旨在撩人心痒;裤脚肥大,略高
于踝胫,以免行走时曳地,夹沙沾尘的,带进了锦帐。
不知是剪裁工夫高明,抑或漱宗主保养得宜,这条黑纱褌裤极能凸显她的腰
臀曲线,款式色泽看似保守,却加倍衬得玲珑浮凸,难怪漱玉节入谷未久,天罗
香诸女间便盛传这位帝窟宗主的衣着品味极佳,黑白这两种寡妇色在她身上,总
能穿出各种花样。
上身的抹胸,则是月牙白的上乘绫罗之上,滚着靛青与蟹壳青两色宽边,明
明她锁骨以下是斜平削落,看似极瘦,却自腰上鼓起饱满的一团,将白绫高高撑
起,不知是天生乳量惊人,或只是浅色显腴,总之看上去肩瘦乳硕,极是诱人,
连女子都不得不多看几眼。
耿照只觉口干舌燥,暗吞了口唾沫,想起从前在船舱内抵命相搏时,她身上
穿的鸦青色肚兜;要说光以穿着便能撩人欲念者,恐怕只有漱玉节能与横疏影比
肩,不由硬得厉害。
还被满满插着的弦子首当其衝,呜咽一声,浑圆挺翘的小雪臀簌簌颤抖,像
要断了气似,汗溼的脸上浮现大片不自然的彤艳,连退出阳物的气力都被榨干。
漱玉节正捏他指掌,小心道:「盟主试着动一动。」耿照赶紧转移注意力,
以免浮想翩联,累趴的弦子又要多吃苦头。看他的指头动得很勉强,这本是长睡
醒后的应有现象,漱玉节虽不担心,也不敢冒险让他再试,露出宽慰的笑容:
「盟主已无大碍,再休息一阵子,便能起身下床。」
耿照的神识又更清醒了些,见房内除弦子、漱玉节外,还有四名少女,其中
一人是漱玉节的贴身侍女,余下三人均是潜行都在内,虽未必都能叫出名字,却
都是熟面孔。
四人也都是满身掩不住的疲惫衰颓,妆发凌乱,虽说不上衣衫不整,但所着
俱是闺寝常见,不是外出的衣服。漱玉节治下一向严整,潜行都虽全是妙龄少女,
纪律非比寻常,这是耿照头一回见她们如此,不禁生疑。当中一两人与他对上视
线,竟羞红了脸,不是低头扭着衣角,便是索性别过头去,亦是无比怪异。
弦子当众与他交合一事也是。没听说有这种叫醒病人的法子,漱玉节最恨背
后遭人议论,在冷炉谷里做这种事,要是传将出去,不仅五帝窟颜面扫地,她漱
宗主如何做人?
「让……让弦子……下来……」少年勉力开口,怪的是众女分明都听见了,
却无人动作,目光全汇至宗主身上。
漱玉节清了清喉咙,正色道:「盟主容禀。您在骧公幽邸处受了重伤,心包
被邪物所毁,万幸遇着一个千载难逢的不世机缘,这才抢救回来。不惟弦子,为
使盟主恢复,盟中女子倾尽全力服侍,助盟主度过难关,天可怜见,我等的努力
终于没有白费。」
耿照越听越糊涂。心包被毁,如何能救?倾全力服侍……指的是弦子这样么?
漱玉节在榻缘坐了下来,似想让他心安,引导着少年尚不能运使自如的指掌,
自抚胸膛。
在他的左胸之上,有一道指头粗细的疤痕隆起。自得血蛁精元后,耿照癒创
几已不再留疤;以这道疤痕的大小推断,怕不是把整个腔室都掀了开来。然而换
心云云,委实太过离奇,要说有谁能办到,耿照只想得到「血手白心」伊黄梁。
但,伊大夫的真实身份是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且与殷贼一路,莫说出手相助,不
上门为主报仇就不错了,岂能为他换心?
况且,哪来的心给他换上,在那样急迫的情况下?
「狐异门的胤夫人,为盟主献上一枚冰火双元心。」漱玉节凑近他耳畔,刻
意压低声音,恐为侍女们听去。虽是吐气如兰,但所言太过惊心动魄,耿照竟无
暇分神,听得瞠目结舌。「据说是胤丹书胤门主所遗,鼎鼎大名的那枚。」
耿照是听胤野亲口说过惊鸿堡惨事的,不想她非是带走丈夫的首级硝制留念,
而是从尸体中挖出了不死的双元之心,孰为有情孰为无情,少年思之极罔,只觉
凄恻。
漱玉节以为他欢喜得了奇遇,以致怔然,怡然起身,重新坐直。她白绫抹胸
的下缘浅短,只过脐约两寸,塞不进纱褌裤头,这样的坐姿却挤不出一丝腴肉,
腰枝简直比少女还紧緻,似撑不住饱满的上半身,昂起时被抹胸鬆鬆兜着的双丸
为之一跳,余波荡漾,片刻方止,亦是绝美的风光。
美妇人浑然不觉,笑语温婉,将箇中详情娓娓道来。
当日情况紧急,直到胤野从随身革囊中取出双元心,才露出一丝曙光。
胡彦之师从「捕圣」仇不坏,仵工擅于开膛,但毕竟是问死而非救生,才唤
漱玉节来帮手。漱玉节亦非外科圣手,没敢主意,众人想方设法将耿照带回冷炉
谷;其间黑雾与骊珠持续交战,耿照靠着血蛁精元得以不死,但痛苦之剧实难想
像,以致清醒后失去了这段记忆。此乃后话。
薛百螣、蚳狩云等亦通跌打金石,面对如此骇人听闻的异创,全都束手无策,
最后还是漱玉节动用药材行里的关系,从湖阴近郊秘密带来了曾与程虎翼等一同
创设太医局辖下「同患堂」、亦有神医之誉的汤传俎,为耿照开膛。
汤传俎性格怪异孤僻,太医致仕后隐居在湖阴近郊的一个小村子里,既不开
庐行医,也不领朝廷的半俸,自耕自食,一住经年村人都不知他姓谁名啥,更不
知这貌不惊人的老农是名震天下的汤神医。
漱玉节派潜行都将汤传俎绑了来,老人一看耿照的情况,只道:
「开膛有甚难的?可心我安不回去。早二十年或可一试,反正又不是我死。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被撵出太医局前,自己先滚蛋了?我这辈子食不油、饮不酒,
不好女人,悉心保养,可时辰一到,老天爷还是废了我的手眼,才知人生走这一
遭全是白饶。」举起双手,依稀发颤。一旁薛百螣等老将虽未接口,谅必感同身
受。
胤野笑道:「老爷子你放心,不用你安,开膛即可。其实呢,我家盟主的回
复之能厉害得很,便是随便拿斧子砍将开来,料想也能生回去。老爷子随意即可,
毋须在意。」汤传俎怔了半晌,冷哼一声,便去烧热水烫烈酒,命人准备淨室了。
在场众人连「不可」都喊不出,无言以对,神情阴沉而疲惫,容颜倾世的美
妇言笑晏晏,毫不在意,仍与见三秋斗口。
武登庸以为她的从容并非空穴来风。毕竟身为上一个亲手摘出冰火双元之心、
还一直保存至今的人,没有谁比胤野更瞭解这枚异物的性质。
汤传俎切开皮肉,锯断胸骨,以超过所有人想像的狭口,在耿照的胸膛上开
了足以露出全心的大洞,连胡彦之都佩服得不行,暗自记取神医的手法。不过接
下来的一切却令汤传俎瞠目结舌,大呼值得,结束后甚至自愿留在冷炉谷,继续
观察耿照复原的情形。
胤野迳以珂雪搠入心膜,黑雾凝成的活心瞬间不动,腔子里一阵白光窜闪,
圣源之力灰飞烟灭,点滴不存。失心的少年剧烈抽搐起来,转眼将死,胤野却不
慌不忙,戴着鞣革手套将蕴着异光的双元心放入空腔里,刹那间,心包上的心脉
管络就像活起来似的,自寻径壁插入攀合,直至充满蛁元的新鲜血液注入运行,
重新周行百脉为止。
这个精密複杂的过程,仅仅在几霎眼间便即完成,像是加速看了花开吐蕊的
模样。耿照痉挛的身子一僵,才又缓弛不动,肺叶起伏逐渐趋于平稳。
「行了神医,」胤野嫣然一笑。「把他弄回去罢。这口子可没法儿靠长呢。」
汤传俎小心覆上心膜,叶合胸骨,仔细缝合伤口。数日之后,胤野让他取出
接合骨头的细钉合叶,闹得汤传俎怪眼一翻,连称荒谬,胤野笑道:「你瞧他左
手尾指。那日我偷偷折断了第一节的骨头,你瞧是不是已然癒合?」众人这才留
意耿照尾指果然缠有纱布。
幽邸大战惨烈,便不计换心一节,耿照浑身上下伤创无算,漱玉节、符赤锦
等轮着帮他换药,谁会发现多了一处?不想竟是胤野所为。
汤传俎半信半疑,切开后果然胸骨癒合,惊叹不已,遂小心取下钉叶。
蚳狩云脸都黑了,余人也受不了胤野难以预测的作为,当日便将她请出了冷
炉谷。胤野毫不在意,含笑挥手而去,彷彿只是春日踏青,终有尽时。胡彦之放
心不下耿照,并未随之而去。
待蚳狩云怒气渐平,想起要派人追踪,才知潜行都一出谷便跟丢了人,半点
痕迹也没留下,果然是狐踪难觅,领异行殊。
而麻烦是从换心之后才开始的。
耿照体内,骊珠奇力、血蛁精元、双元之心等,都是轻易不死、几能无休无
止供应大能之物,虽不能说是控制自如,但人的心识是很奇妙的;得到化骊珠也
好,吸纳血蛁精元也罢,在过程当中,耿照清楚的神智或许才是最终能压制神物、
不为物役的关键,蛁元那次若非苏合薰舍清白之身唤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冰火双元之心,却是在宿主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接管身体的。
换完心的当晚,在榻畔睡着的符赤锦被爱郎无意识的低嚎呻吟惊醒,赫见耿
照无比滚烫,浑身毛孔散出真元,胯下怒龙勃昂指天,挺胀至前所未有的境地。
武登庸、汤传俎与七玄众首脑闻讯而至,会诊之下,判断是真阳外溢,以致
阳亢不退,须以元阴调和。符赤锦听耿照说过望天葬之事,让姥姥通报禁道,要
不多时,果然苏合薰领着几名黑蜘蛛到来,荆陌亦在行列中。
救援的行动从一开始便遭遇挫折。
苏合薰身负蛁元,以体质来说,诸女中只有她可与盟主分庭抗礼,但苏合薰
在房里与他交合了一个多时辰,不仅不能逼出玄阳,怒龙杵亦未见消减,她却几
乎昏厥过去。敦伦之时为免尴尬,众人都是退出院去的,若非漱玉节察觉不对,
靠近时亦不闻丝毫声息,不顾劝阻推门闯入,苏合薰极有可能会死在他身上。
抢下女郎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盟主还是得救,没有个结果出来,谁都
不肯离开。所幸黑蜘蛛没什么羞耻的顾忌,荆陌解衣上榻,纳入巨阳,没想到一
刻未至便败下阵来,隐有脱阴之兆。
正自束手,向日金乌帐入得谷中,蚕娘以悬丝之法细诊后,终于提出解方。
双元心有阴有阳,不惧极阴极阳的优点,在此成了致命伤。女子之阴对耿照
来说引不出元阳,只有处女元阴方可奏功。
黑蜘蛛中有一名处子依言而行,果被狠狠灌满了一注,但破瓜后也只支撑了
盏茶工夫,即以脱阴告终,出精的龙杵拖着血丝白浆拔出膣户时,只略微缩小些
个,差不多是平日耿照勃挺时的模样,却在众女面前再度膨胀起来,热气蒸腾,
骇人已极。
阳亢未消,耿照就醒不过来,拖得越久,对神识的损伤越大。
为化消积于男儿下腹的邪火,蚕娘命众殊以一名处子,搭配数名非处子之身
的方式,前者引其出精,后者则散去邪火,看能否消去阳亢,争取在三日之内唤
醒盟主,为此天罗香从内四部教使中遴选出元阴丰厚者,漱玉节也让潜行都留下
最低任务编组,其余全部入谷待命,连阴宿冥也闻讯赶回。
耿照终于明白,何以漱玉节身后三女,一见自己便羞红了脸,怕是在他昏迷
不醒时,糊里糊涂有了合体之缘,却不知当中……有没有绮鸳姑娘?勉强收起了
翩联绮思,低声道:
「我……昏迷了多久?」
「换心用了整整两日,」漱玉节数给他听。「当夜发作至今,已是第十七日。
刚过晌午,此刻已是未时,众人连日辛苦,除妾身适巧轮值于此,其余都在午寐。
今日白天均由黑岛当班的。」
耿照没想到自己躺了将近二十天,不说交合洩阳,光是饮食排泄,换药包扎,
还须按摩四肢各处肌肉,翻动身子,以免生疮……等,其中的辛苦麻烦,也难怪
诸女穿着便给,难掩倦意,心中既感激又歉疚,轻声道:
「有……有劳宗主。辛苦……辛苦各位姊姊,是我……是我不好。」漱玉节
举袖揾泪,笑道:「盟主说得什么话来!只要盟主能醒,便须妾身折寿十年,那
也是心甘情愿。众人都是这么想的。」
耿照少年而居高位,论法会上名扬天下,身受镇东将军器重,混一七玄也就
不消说了,此番更亲身策划领军,除掉了名列「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漱玉节
所言未必真是其心意,但对绝大多数的潜行都少女来说,盟主的确是不世英豪,
是真正的英雄。
见他醒来本自欢喜,再被那充满歉疚与感激的眼神一望,无不心儿怦怦直跳,
觉得身子给了这人也不枉了,连日辛劳彷彿都有了代价。一人慌得手足无措,勉
强挤出一句:「我……我去告诉大家!」便要推门逃出去。
漱玉节娇躯绷紧,霍然回头,低叱道:「慢!你急什么?莫要声张。」口吻
与其说威严,更多的是威胁和恼怒。四殊惊醒过来,满脑子的旖旎瑰想顿被戳破,
不敢妄动。漱玉节随口指挥她们打水拧帕,亲自给盟主擦脸,又让侍女们合力搀
起弦子,也为她擦面清理、恢复精神,却无意让她起身撤下。
耿照被她细细抹去油汗,思绪也越来越清楚,开始注意到自身的异状,譬如
与欲念无关的勃挺等,弄懂了蚕娘的意思。这回的难关,与在望天葬汲取血蛁精
元相似,只是双元心强大的程度,远超蛁元;雄性生物在面临死亡威胁之际,会
加倍激发生殖之能,此为物种延续血脉的本能。
但下身阳旺阻塞经脉,人醒不过来,便成恶性循环。耿照既已甦醒,似又未
损及脑识,此后慢慢消阳即可,应无大碍,反正再凶险比也不过这十六天。弦子
的樱唇凉透,呵息如冰,这是高潮太剧、出了过量阴精所致,耿照极是心疼,低
道:
「让……让弦子歇歇罢。我……我没事啦,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漱玉节柔声道:「这怎么行呢,盟主尚未复原,须再洩出些个,方能疏通淤
塞的经脉。不是还硬得难受么?」让侍女们扶着弦子,一边推她雪臀,在男儿身
上缓慢摇起。诸女无不面红耳赤,羞不可抑,不敢不从,勉力推送一二。
弦子洩得一塌糊涂,膣户里湿腻已极,套弄得甚是滑顺。但耿照对她浑身上
下熟稔至极,弦子爱液偏浓,气味鲜烈诱人,动情时大量分泌,其滑如油脂;眼
下的湿儒代表她并不享受,甚至开始觉得痛苦,阴精是被强榨出来的,再这么下
去,便未饶上性命,也极为伤身。
他连说了几次不要,漱玉节均曼词推诿,依然故我。蓦地小弦子挺腰呜咽,
几乎甩脱旁人的扶持,扑簌簌地又洩了一小股,软软偎在潜行都的同伴臂间,连
这女孩都看出她不行了,为难地望向宗主,然而美妇人的视线却看得她不敢开口。
「宗主……让……让她下来……」耿照试图撑臂坐起,自行从她温软湿儒的
阴道拔出,然而却无法顺利挪动。漱玉节抚着他鼓起的臂肌,柔声道:「行的,
马上就下来。只要盟主再射一注——」
少年右臂忽然朝外一挥,重重撞上槅扇,撞得指节迸血才又弹回,像断了线
的傀儡般摔落榻上。漱玉节被他吓得差点跌下床,花容失色。
「下……下来!」耿照闭目喘息着,连白痴也看得出盟主生气了。「快…
…快带她下去调养,快!」
四名少女从没见过他如此震怒,纵在病中,其威犹烈,如梦初醒,慌忙七手
八脚将弦子抱下,粗粗清理干淨,裹以衫袍,便要抬出。漱玉节回过神来,一个
箭步拉住一人,低声道:「带回我院里,切莫声张。一个时辰内莫让任何人来,
就说已换过新人,正给盟主疗伤。」
蚳狩云同她已有默契,天罗香、黑蜘蛛与帝窟黑岛三方轮值,当中以符赤锦、
阴宿冥等盟主身边旧人调和衔接,权作缓衝. 每轮约莫两个时辰,非当值的时间
里尽量莫出入此间,大家同是女子,为彼此留些颜面。
今日的两个白班都排了黑岛,好让她们晚上歇息。午后这班才过了半个时辰
不到,已是黑岛的第二拨人,但难保近得傍晚时分,不会有天罗香之人探头探脑,
漱玉节才特意吩咐。
十几天过去,为耿照洩去阳火一事之上,诸女逐渐显出差异:
苏合薰拥有蛁元体质,撑得的时间最久,头几日未掌握关窍、青黄不接时,
全靠有她。后头便有意让她休息,已有数日没有出现。
阴宿冥、符赤锦身负阳丹,亦较其他女子持久,阴又较符更能挺住。蚕娘说
符赤锦天生元阴鬆嫩,不耐蹂躏,让她莫再逞强,以免脱阴而死;符赤锦坚持不
肯休息,末了也知难受针砭,改以餔喂汤药、清理排遗等照顾爱郎。
天罗香里有个叫盈幼玉的小花娘,模样出挑,身手挺不错,抬回盟主时直哭
成了个泪人儿,比符赤锦还像未亡人,也颇能坚持。漱玉节几番试探,蚳狩云那
老虔婆狡狯异常,始终不认她种有阳丹。
其余人等天差地远,无论是人事不知的处子,抑或身经百战的外四部老手,
就没有能捱超过一刻的。很多人约莫盏茶工夫便洩得死去活来,漱玉节一一抓上
己方人马细问,无奈这些小姑娘均不擅此道,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但碧火阳丹的效用,已然不言自明。
漱玉节想尽办法也要让弦子得到一枚,偏偏这丫头没用得很,待在耿照身边
忒长的时间,还不如天罗香那姓盈的野丫头,莫名其妙便得了好处。耿照昏迷期
间,只有处子能让他射出,好不容易醒了,若能乘势取精,得到阳丹的机会岂非
大大增加?
在这难熬的十几天里,漱玉节守在谷中寸步不离,非为弦子绸缪,心心念念
全是帝窟五岛的未来。化骊珠从没有与人身结合的前例,万一随耿照而去,帝窟
纯血止于这一代,她要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愁得漱玉节吃不下睡不着,那种所
依将倾的巨大失落和榜徨,连岳辰风压制五岛时都不曾有过。
漱玉节不止一次想找薛百螣商量,万一骊珠注定无救,帝窟五岛该何去何从,
然而薛老神君从七玄会后就一直对她十分冷淡,有心迴避,她连最后一个能说话
的人也没有了。
——如果……如果没有所谓的阳丹,那些女子丹田内所得,根本就是化骊珠
的纯血精华呢?一旦精华耗竭,是不是就再也产生不了「种阳丹」的女子?耿照
体内所贮,还够几名女子使用?
这些念头像恶梦一般,在心中盘绕不去。
就算耿照醒来,只要拿不回骊珠,结果还是一样。当初她安排弦子接近耿照,
要她怀上才淮回来,多少是有戏言的成分在;此刻,她却深恨没多安排几个黑岛
漱家嫡系的少女,不分昼夜榨取男儿,徒然肥了岛外之人,还有个再也不能生养
的符赤锦!
更可怕的是,在耿照昏迷期间,已不知有多少天罗香和禁道黑蜘蛛所派处子,
得到纯血的精华。以弦子待在盟主身边的时间之长、承露之多,始终没种上阳丹;
盈幼玉、阴宿冥这等露水姻缘的野路子,却能一举得丹,纯血流出岛外,五岛反
而绝传……绝非危言耸听,而是迫在眉睫。
漱玉节快被逼疯了。
烦恼叠上乍见耿照甦醒的惊喜,复经连日来的疲惫操劳,才让一向精明的漱
宗主强逼弦子,回过神时已触怒盟主,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要是耿照死了,化骊珠无法复原,帝窟纯血断绝,自是惨极;但若耿照清醒
过来,政躬康泰,依旧执掌盟中大权,只怕漱玉节的处境更加不妙。
幽邸一役,食尘玄母的「三日并照」没能收拾殷横野,反害了南冥恶佛。此
固非漱玉节之过,但她畏惧殷贼之能,同时害怕耿照启动头一个备案,迟迟不敢
下山加入战团,当中几度翻盘时若能多得一个人手,后来之事或可避免——
换作是她,这样的下属就算不是一剑杀了,以儆效尤,也决计不能轻轻放过。
耿照甦醒后,她不断试探其记忆恢复到何等境地,强调自己在疗伤过程里的
付出,正是为了日后被究责之时,可以说情讲项的铺垫;若耿照神智有损,她还
打算趁这轮白班的最后一个多时辰里,软语扭转他的记忆,使情况对自己更有利。
谁知道她居然惹恼了少年。
耿照心思缜密,不能轻易左右,看他处置金环谷豪士的手段,乍看过于宽容,
但要顶住的压力之大,不用想背后,光看天罗香众人的脸色便知其难;能不顾压
力坚持己见的人,岂能任人搓圆揉扁?
漱玉节冷汗涔涔,见侍女们行远,匆匆掩上门扉,返身至锦榻前,嬝嬝娜娜
跪了下来,颤声道:「妾身有罪,请盟主责罚。」
从耿照的角度,能清楚看见她平削的胸口,锁骨细緻,圆凹小巧,养尊处优
的肌肤莹白如玉,几不见毛孔,紧緻一如少女,想像不出她有个像琼飞这般年纪
的女儿。
然而,其下的白绫抹胸却坠出两枚瓜实般的饱满乳廓,重量之沉,将颈绳硬
生生扯下近一寸,不但露出两只浑圆的乳球蜂腹,当中更夹出一条笔直深沟,汗
水顺势蜿蜒,爬出诱人的吊钟曲线,直没入白绫里。
耿照胯下的狰狞巨物一昂,几乎拍击腹间,瞧得他心烦意乱,索性转头闭眼。
「起来罢。是我口气不佳,宗主莫放心上。」
漱玉节见他先打了圆场,略微放心,按着胸口盈盈起身:「谢盟主。」想起
少年闭目转头之举,心思一动,又落座榻缘。
嗅得她身上温香袭袭,耿照眉头微蹙,未免尴尬也不睁眼,随口吩咐:「请
宗主帮我盖上锦被,放落帐子,再唤蚳长老等盟中诸位首脑前来,我这样……实
不能见人。有劳宗主。」忽觉肉棒上一阵凉滑,如敷膏粉,美得他睁开眼睛,却
是漱玉节捋住了阳物,红着脸不敢看他,细声道:
「桑……桑木阴的蚕娘前辈嘱咐,盟主与女子交合,间断不得超过两刻,否
则阳亢阻塞经脉,或又不省人事。在丫头们回来前,就由……由妾身代劳罢。」
她平生只有过一个男人。诞下女儿后,迄今最接近交合的一次,就是在船舱
为耿照所制,几乎失节,称得上是守身如玉。对男女之事不算精通,手技平平,
胜在肤质绝佳。
那如玉一般的细滑微冷,耿照只在弦子身上尝过,而漱玉节的掌心又多一分
温润柔腻,不似弦子弹脆如芽。
耿照知她谨守男女之防,颇有些惊吓,但不知为何,或许是「不应这么做的
人偏偏这么做了」的败德之感,龙杵的反应格外强烈。在她细滑的柔荑里跳了几
跳,力量大得像离水的鳗鱼,漱玉节差点握不住,小小惊叫一声,又咬唇抑住,
娇靥更红。
说她不想男人是骗人的。
她藏在密格里的角先生花样繁多,自渎的次数连她自己想起来,偶尔都还会
脸红。当年与肖龙形相恋,交欢不是在荒野密林,便是深溪清涧里,好玩是够好
玩的了,但那不是漱玉节真正想要的,更多是那种挑衅较量的刺激感,换成比剑
原也一样。只是肖龙形更想要她的身体,而她只想和他一起。
这些年,或许是对抗岳辰风的压力太大,漱玉节迷上轻浅而漫长的刨刮,喜
欢打磨得滑亮滑亮的牙角,从犀角、象牙、玳瑁到珊瑚,多不胜数。她甚至有一
枚磨去尖利之后抛光的虎牙。
玩弄男子风险太大,将动摇她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况且,她也不想再费心
思迎合他人。要品尝被男人骑着的滋味,每天睁眼就是了,哪一处都是。需要在
床笫间再来一回么?
谁这么贱。
这是她第二次握住少年的杵茎,上一回只求尽快捋出,回去验一验是否与骊
珠相合,真龙寄体,老实说无心多看,管它是扁是方。但眼前这条滚烫粗长到吓
人的硬物,完全符合妇人蒐集各种角具的猎奇品味,捅破了第一下伸手的迟疑,
她意外发觉自己还颇为享受。
阳物上裹满弦子的腻浆,漱玉节毫不在意,甚至还有点喜欢。从少女的蜜膣
深处刮出的浓烈气味,与舔舐、揉捏外阴时指尖所沾染的并不相同,她很珍惜地
套弄着,直到指缝渗出白花沫子,鲜烈的气味飘散开来。
漱玉节越套越快,甚至忘记要趁盟主欲仙欲死、脑袋晕陶之际灌点迷汤,弄
混他对决战的记忆片段,嗅着微刺的蜜膣浓香,忍不住伸舌舔舐几下,丁香颗儿
似的舌尖有些发麻,令她兴奋得要泛起鸡皮疙瘩。
耿照闷声低吼着,蓦地浓浆喷发,漱玉节及时避开,只溅了些许在颊畔嘴角,
其余全被她本能捂住,射了满掌腥浓。
「好……好烫!」她几乎以为要被灼伤,吓得要甩手又不敢放;片刻确定不
致烫伤手掌,微微摊开,掌心里牵得蛛网也似,无论挂在指间的液丝,抑或积在
掌里颇有些份量的稠浓白浆,都像极了从「亿劫冥表」滴出的贵重液体,那让五
岛男子求取回去,抹在杵尖交构的纯血之源。
漱玉节已快忘记漦龙浆的模样了。
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自己流着泪,将掌里的阳精舔舐一空,辨不出它的滋味,
但喉管腹间隐约可察的温热是真实的。
帝门快完了,漱玉节。在你手里。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即使身着亵服,发髻蓬坠,依旧美艳雍容的妇人伸手抹去泪痕,不顾雪靥沾
上残精,褪去黛青色的薄纱袖衫,裸出浑圆动人的玉色香肩,整个人趴到少年两
腿之间,抓着略消的阳物塞入檀口。
耿照才刚射完,杵尖极是敏感,一入她凉滑湿润的小嘴,被舌尖一阵钻搅,
忍不住「嘶————」的长长一声,美得挺起腰杆;勉力抬颈,却见两腿之间窸
窣一阵,从妇人高高翘起的黑褌之内,剥出两瓣雪白酥嫩的大屁股,形如熟桃,
浑圆弹手,没有半点压皱赘痕,白璧也似的莹润肌色让本已巨硕的臀股更加丰满,
低斜的腰枝却又细又薄,差一点就显得比例怪异,但在漱玉节身上,就只是令人
欲焰中烧而已。
被她踢腿挣下的黑褌裤底,拉开一条晶亮液丝,垂坠甚长始终不断,可想见
连着阴户那头,湿成了什么样子。
耿照不知她何以突然动情,像中妖刀赤眼的牵肠丝,否则一个守身自持、雍
容温婉的贵妇,怎会转眼成了春情无边的尤物?无力推避,急道:「宗主……宗
主且慢!你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是不是嗅了什么烟气……宗主!」
漱玉节褪去下身拘束,跨上少年虎豹般结实的腰间,手握肉棒抵紧花唇,巨
量涌出的花浆流了满手都是,裹着浆腻坐落,但比新剥水煮蛋还大的杵尖委实太
过,丰沛的泌润并未减轻小穴被撑挤开来的压力。
她抿着一声呜咽,感觉又像生了回孩子,咬唇徐徐坐下,刮得玉户又疼又美;
坐了老半天没见到底,似都要捅近玉宫里了,低头一看,居然还有大半截,花容
失色:
「怎能……怎能这般长!这要全进去了,岂有命在?」但弦子和丫头们毕竟
没死,咬着牙继续,直到坐实的瞬间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入耳竟似呻吟,耳根都
羞红了。
耿照动都不敢动,他与弦子有合体之缘,还带她见过了木鸡叔叔,虽与红儿、
宝宝和姊姊都订有鸳盟,发誓今生不离,但大丈夫三妻四妾亦属寻常,在他心里,
弦子早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漱玉节不但是帝窟之主,更是从小收养弦子,传授她武艺之人,对弦子的青
眼有加,明显也与其他潜行都少女不同,连最受器重的绮鸳也比不上,乃至引起
琼飞嫉妒,屡次加害。
这样如师如母的一个人,自己竟与她有肌肤之亲,船舱那时尚未与弦子定情,
倒也罢了;眼下的荒唐景况,就像背着宝宝锦儿染指小师父一般,岂非乱了伦常?
漱玉节缓过气来,双手按他腹肌,夹得臂间贲起两座变形的白绫球儿,尖端
昂翘,隐约浮出两颗蓓蕾形状,将抹胸下缘撑离数寸,小巧的肚脐清晰可见,白
桃似的雪股慢慢摇起。
「盟主勿忧……妾身……这是为……为您疗伤,盟主……唔……千……千金
万贵,不容有失,妾身菟丝愿託……啊……愿託乔木,盟主切莫放在心……啊
……好胀……怎能这般……啊!」
慢慢厮磨最是要命,漱玉节并非精通媚术才如此,而是久未与男子合欢,窄
小的阴道不习惯异物侵入,遑论被撑满至此,只得慢来;磨得片刻,雪嫩的大腿
不住轻颤,只得放得更慢些。
耿照只觉龟头被夹得发麻,连处子都未必这般,陡被蜜膣一吸,衝口道:
「怎会……怎会这般紧?」出口才后悔起来:我怎么与宗主说这般浑话?
漱玉节颊畔飞上两朵红云,不知为何羞意难抑,但盟主问话又不能不答,拼
着一丝理智未失,小声道:
「盟……盟主忘啦,您是妾身的第……第二个男人,妾身十余年来,未曾
……兴许是这样,才……啊……怎么……啊、啊……」只觉阳物竟还能胀大,深
入处连角先生也未曾触及,刮得蜜膣又麻又美,娇躯抽搐着,居然小丢了一回。
耿照正被鱆管般的肉壁吮啜得龇牙咧嘴,龟头给晕凉凉的阴精一浇,忽然间
灵光闪现。适才他满满射了一注在漱玉节掌间,随即阳亢渐消,显已复原,是漱
玉节又将肉棒弄硬,自己坐了上来。
听她之言条理未失,不像中毒,又绝非以交构为乐的荡妇……所欲之物,足
可压过守身洁癖,以及一宗之主的体面,答案只有一个。
思忖之间,漱玉节似乎渐渐习惯了巨阳的尺寸,开始摇动起来,呻吟渐响。
明明还是那张端庄贤淑的面孔,一旦皱着眉噘起嘴儿,唇红颊绯,娇艳欲滴,呜
咽的模样动人心魄,恍若另一个陌生人。
耿照享受她那渐趋狂野的驰骋,频频昂首吐着粗息,渐感不妙。
「宗主,我要……我似要来了,宗主你快……快些起来……我们不可以——」
「呜……好美……」疯狂摇臀的玉人眯眼浪吟,娇喘着笑起来,密摇螓首,
宛若小女孩撒娇耍赖。「不要……哈、哈……为什么……要起来?盟主快给妾身
……快给妾身呀!啊啊……」
「不成!万一……万一你有了怎么办——」话才出口,湿滑的阴道居然剧烈
收缩起来,发出「唧——」一声的淫靡浆响,稀哩呼噜挤出无数乳沫。
漱玉节益发迷乱,大耸大弄,娇嫩的胴体出乎意料地强韧有力,按他脐间的
玉指,痴迷地抚着包覆在肉膜底下的明珠,彷彿想用指甲生生抠出来,喃喃细喘:
「妾身要……妾身想要!盟主给我……给妾身……啊、啊……都给妾身吧!」
忘情地刺进了些许指甲尖儿,见得血丝更加兴奋,摇得更疯狂。
耿照吃痛,伸手握她皓腕。漱玉节高潮将至,玉色肌肤上泛起片片潮红,没
心思追究他何时能动了,扣住双手,压过少年头顶,两只份量十足的浑圆乳瓜,
沉坠着贴上他厚实的胸膛,因绵软至极,撞着居然不怎么疼痛,宛若两团厚厚的
乳脂垫子。
这姿势插入得更深——当然是漱玉节自己来——啪啪啪的前后挺动,全靠苗
条的柳腰绞拧,肥美的臀肉在身后撞出滔天雪浪,几乎失形。压制少年的美妇人
狠劲发作,滴着香汗的鼻尖几乎碰着鼻尖,媚眼如丝,牙缝里迸出的娇吟却带着
命令与威胁:
」啊,啊,啊****给我!全部****都给我!一滴****都不许给别人****呜****
不会生的****不会*** 啊,啊,啊*** 那是****那是我们的纯血!让你****让你
们全部给我!呀,呀,***** 啊——"
一声惊叫,耿照突然将她翻过来,强壮的臂膀一扣,单掌压着她的一双腕子,
同样高举过顶,另一手抓住她松开的抹胸上缘,一把扯下来!
至此,那对半遮半掩的浑圆雪乳终于蹦出来,果然又大又软,光是仰躺着都
能摊成厚厚两团,与苗条细瘦的颈臂直像是取自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融合得恰
到好处。
比杯口略大的乳晕色泽极浅,光滑亦如少女,尺寸却是诱人的熟妇风情,分
翘着两颗樱红色的坚硬蓓蕾。耿照一把拽住,雪乳溢出指缝,敏感的乳蒂与粗糙
掌心一摩擦,漱玉节大声呻吟,分不清是美是疼。
直到男儿掌握了主动,漱玉节才知道他的粗长坚挺有多难当。
「不要……呀、呀……盟主饶……饶命……啊、啊、啊……饶了妾身……啊、
啊、啊、啊……」
耿照揉得她哀唤不已,龙杵又深又重地刨刮着,彷彿用一把极长的锋锐弯刃
贯穿了她。漱玉节喘息颤抖,并未受制的两条修长玉腿高举至少年腰上,在他背
后紧紧交缠,玉趾蜷翘,不知是要阻止阳物深入,抑或死命往膣里勾。
「当日在船里,我便警告你,不许再像对阿纨那样对身边人。」耿照撞得身
下玉人股肉酥颤,卷曲的阴毛上沾满浆水,兀自不饶。「让阿纨来、让弦子来,
甚至自己来都一样,我来告诉你你会得到什么。」鬆开皓腕,拿住她腰眼拖下床,
猛翻过来。
漱玉节两腿发软,原本笔直的玉腿只勉强屈成「儿」字,腰臀仍高出锦榻一
大截,靠之不住,软软挂在男儿臂间。
耿照硬到根本毋须照准,杵尖一顶,擦滑着没入最湿腻处,如破开熟果,裹
着浆甜长驱直入。兀自休喘的妇人「呀」的一声睁大美眸,赤裸美背向前一扑,
俯得比腰臀更低,浑无余赘的狭长三角挂着玉色丰乳,在褥上压出两个完美大圆,
美不胜收。
背后体位顶得更深,坠马髻早已散开的美妇人埋首湿发,十指揪得被褥凌乱
不堪,呻吟逐渐变成哭喊,似将没顶。
「呜呜呜……好大……好……好硬!不行了……呜呜呜……」
「你若运气好,可以当作今日什么都没发生。我本不会为了幽邸之事罚你,
战无常势,得胜就好;是你把此事弄得浊了,坏了原本同气连枝的道义。」耿照
不让她喘息,抓着细直藕臂架起。漱玉节疯狂摇着头,硕大的乳球又恢复浑圆沉
甸,剧烈晃摇,膣里陡地痉挛起来。
「不……不要……受不住了……啊啊啊……要坏掉了……呜呜……」
「若运气不好,几个月后你便会挺着大肚子,众人原本背后的议论,全成了
明眼处的不屑,不管我认或不认,都不会有人再尊敬你。就算把孩子生下,我宅
邸里也不会有你的位置。」
鬆开上臂,抱着雪臀加紧衝刺。
「现在……你希望我射在哪里?」
漱玉节如泣如诉,本已说不出话来,一霎间神智略复,终于明白自己糊涂,
哭叫:「别……不要射……不要射在里头……啊啊啊……不要……求求你……啊
啊啊啊!」感觉杵茎再度膨胀,一跳一跳的,却无力挣逃,想起一切将化泡影,
绝望与恐惧竟使快感攀升,剥夺了她最后一丝反抗的意志。
「不要……呜呜呜……不要!啊啊啊————!」
少年用力一撞,膨胀至极的阳具倒出阴道,略微卡住才又拔了出来,「剥」
的一声,玉户呼噜噜挤出大蓬乳沫气泡,喷出一注又一注清澈透明的汁水,浑身
泛红的玉人脱力趴倒在锦榻上,抽搐不止,臀波震颤。
耿照压入股沟射了一小注,烫得漱玉节浑身一颤,又沿妇人漂亮的玉脊也射
一股,掀翻过来,第三注射在汗湿的乳间。漱玉节发现自己逃过一劫,恐盟主反
悔,用尽吃奶力气挣起,捧着裹满浆秽的阳物塞进嘴里,被射得喉间痉挛却不敢
呕出,徐徐吞咽,直到不再出精为止。
耿照拔出阳物,盘膝坐在榻上,虽未闭眼,暗自运气搬运,确定周身无碍才
收功,吐出一口浊气;射完的阳物还未全消,瞧着是正常的模样。他轻抚着汗湿
胸膛上的疤痕,想像底下的双元心是什么模样,即使内视也察觉不出异样,彷彿
就是原来那颗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漱玉节慢慢起身,试图穿上纱褌,却使不上气力,勉强披
上黛青衫子,将抹胸纱褌鞋子全揣在胸前,垂颈艰难转过,颤道:「盟……盟主
……恕……」似被残精呛了一下,捂嘴轻咳。
耿照只是随意坐着,并未转头看她。
「我对舍身救我的盟中姊妹充满愧疚,但对你没有。出去。」
漱玉节还未从快美中恢复过来,但明白再留于此处,徒然触怒少年而已,盟
主的榻上,并没容她缱绻酣眠的地方。以前从不觉得需要,此刻想要却不可得,
是她毁了这一切,只得拖着发软的身子,怀抱衣物蹒跚离去。
门扉在伸手触及前便打开来。门外的女郎比她高了大半个头,雪肤金甲,发
色淡细,不带批评的清澈眸子看来依旧刺目难当。漱玉节惊得无地自容,低着头
夺门而出。
第二九五折常恐悔吝雾雨溶消
蚳狩云既让雪艳青来,约莫七玄的首脑们都知道盟主醒了。
但这一夜,并没有更多老人来探望,来到少年身边的,也都约好似的不谈及
谷外之事。耿照知是众人的体贴,留给回转的自己一个平静夜晚。这同时也是他
们能够等待的极限。
翌日起了个大早,功行数匝,还练了会儿刀,才在半琴天宫公开会见众人。
身为东道的天罗香以蚳狩云、雪艳青为首,盈幼玉随侍在旁,内四部教使以
上全都到了,其余弟子则立于厅外,次序井然。郁小娥已破门出教,服侍过耿照
洗浴更衣、用完早膳,本应待在院里,耿照却让她以朱雀大宅侧近之姿与会,相
当于盟主驻地的管事了,反而要靠大位更近些。
郁小娥的喜色只现于听闻的一霎间,几与怔愕同时,此后一路垂首敛眸无比
乖巧,非但毫不张扬,反而比平日更收敛。姥姥见了仅一挑眉,并未多言,算是
给足盟主面子。
漱玉节、薛百螣代表五帝窟,于谷中待命的潜行都众殊则立于身后;弦子尚
且爬不起身来,并未随行。漱玉节妆发俱美,仍是一派雍容,已无昨日在少年身
下婉转哀啼的狼狈,应对合宜守分,眉眼垂敛,不见丝毫异状。
媚儿以「鬼王」阴宿冥的模样出席,青袍鬼面,难分雌雄。宝宝锦儿与三位
师父也同列上座。
胡彦之被安排与紫灵眼相邻,知其身世的,多半当是狐异门代表,况且胡大
爷在幽邸一战中策马闯阵,及时带来关键的珂雪,厥功甚伟,不算外人。只老胡
自己浑无所觉,暗自感谢小耿安排的好位子,不理另一边白额煞面色不善,大猫
似的白毛唇颚不住掀噘、频频露齿,兀自找话与小师父攀聊,作得一手好死。
连禁道黑蜘蛛都派荆陌来,独未见苏合薰的踪影。耿照不无失落,面上自不
能表露出来。cool18。com武登庸在谷中直待到昨夜,日日都来瞧他伤
势,与汤传俎研拟金方交换心得,经常彻夜未眠;听闻耿照已醒,料已无碍,便
即离去,十几天来跟着蹭吃蹭喝蹭珂雪疗伤的见三秋也离开冷炉谷,不知蹭往何
处。没能与老人见上一面,亲口道谢,耿照甚为遗憾,料想刀皇前辈不在意繁文
缛节,此恩日后定要寻机会报答的,略感释然。
至于蚕娘前辈,据说只在冷炉谷待了三天,把诊疗的意见交付汤、武等,便
匆匆离开。想起她变得苍老的声音、不肯见人的坚持,以及「天时将至」之语,
耿照明白时间对她的急迫,不以为意,只可惜没能与蚕娘好生道别,谢谢她一路
以来的关怀照拂。
幽邸战终,现场到此刻都还没清理完,蚳狩云让人选了一批口风严实、性格
质朴的金环谷豪士,与四极明府的匠师合作,尽量将幽邸恢复原状,好交还原主。
殷横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幽邸非但不是慕容所有,他甚至不知有这一处,
是沉素云借给耿照的。沉素云的爷爷沉太公临终之前,特别交代把此宅留给孙女,
当作日后的嫁妆。
沉素云出嫁后,丈夫廉洁自律,名下无产,其兄沉世亮特别动用了商场上的
关系,将宅子转了几手回到自己名下,连他那精明善妒的妻子亦不知晓,房契则
殷嘱沉素云妥善收藏,还有一封他亲笔画押用印的让渡文书,证明妹妹才是正主
儿。
决战中不幸捐躯的萧谏纸,耿照昏迷期间,已由武登庸代为作主,与谈剑笏
一同归葬白城山。至于南冥恶佛与褚星烈,仍停灵谷中,贮以棺椁,设堂奠祭。
褚星烈生前已破门出教,名义上已非风云峡之人,无论龙庭山或四姓领内,
皆无容葬之地。况且韩雪色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没敢越俎代庖,祀毕临去前,
表示一切待耿盟主癒可后自行定夺,风云峡客随主便,听之任之。
半琴天宫之前,七玄同盟于决战后首度集会,耿照先嘉勉了备战的辛劳,表
彰与战者的功劳,继而对自己不慎负伤、连累众人一事下了罪己诏,兼谢众人相
救之情,言词恳切,以佈达而言算是颇有长进。少女们见盟主英姿勃发,毫无病
容,辛苦也有了价值,无不额庆。
集会已毕,耿照携众首脑往灵堂捻香,并于褚星烈灵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大悲无言,低迴不已。
随后裁示:两具遗体火化之后,恶佛的骨灰并《山岳潜形图》,交玉匠刁研
空回禀八叶,莲宗诸位上师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愿亲赴本山,交代南冥壮
烈牺牲之始末。褚星烈的骨灰罈则暂祀灵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扫,至于要安葬于
何处,他还要再想想,长生园以及沉沙谷半山腰的那间倾圮佛堂前,都在考虑之
列。
捻完香,七玄盟的要人们簇拥着耿照,重返半琴天宫的内室,闭门密议。推
蚳狩云为代表,将近二十天里发生之事,择要向盟主报告。
幽邸战后,李蔓狂和风篁将战果带回了镇东将军处,要不多时,朝廷便给姑
射一案定了调,从刑部流出的名单,指首谋是人称「隐圣」、一向德高望重的江
湖名宿殷横野,此僚不但已认罪伏诛,对诬攀萧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贰谈剑笏一
事,亦供认不讳。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时间,这两天差不多刚到京城,正传示
百官,以儆效尤。按照往例,之后或将悬于西市,让百姓也瞧瞧谋逆造反的下场。
消息一出,央土东海各地陆续有党羽落网,有的锒铛入狱,也有拒捕遭毙,
就地正法的,当中层级最高甚至到达侯爵,据传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牵涉在
内,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内,缇骑正四处搜捕,朝廷也公布了悬红赏金。
至于姑射、刀尸一类满是江湖匪气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抛诸脑后。神神
刀刀虚无飘渺的,哪有朝廷政争好看!随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是
你们成天打杀能比?简直不是玩意儿。
至于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拘提、抄没、砍头的饬令之间,有一封缉捕观
海天门副掌教「剑府登临」鹿别驾的义子鹿彦清的海捕文书,被忽略掉也是理所
当然之事。
以致镇东将军派大兵直薄真鹄山,逼得天门掌教鹤着衣担保他师徒俩都不在
山上,并下令逐出教门、百观皆不许包庇时,大伙儿都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据闻谈大人死前写了状子,告鹿彦清欺男霸女、目无法纪,圣上一看忠臣遗笔,
龙颜大怒,着令东海道速速查办,务必还青苎村民一个公道,算是当中的小插曲,
没几天工夫舆论又转向何人涉反被抄、牵连几何云云,谁理个杂毛道士和他的私
生儿子归案了没?
「这——」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台丞这……这便平反了?」
「正是。」蚳狩云微微颔首,面上却没什么喜怒,敛眸平静道:「据说朝廷
有追封萧、谈两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会修建墓塚纪念,兴许还要盖庙祠,只
等圣旨下来,约莫还要一阵。此前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刀尸黑榜,一夜间洗刷干
淨,按帝门漱宗主那厢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节见她投来视线,抿嘴一笑,娓娓续道:「正如蚳长老所言。殷横野之
死,震惊江湖,乃当今武林头一等的大事,各门各派无不争相打听,是何方高手
有此能为,甚有好事之徒拟了几套『新三才五峰』的榜,无论内容是如何的风马
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条万儿,家家都列在上头,无一肯漏。」黑白分明的美眸滴
溜溜地一转,举盅就口,不再说下去,众人皆知她说的是谁。
雪艳青半天没见耿照接口,忽然冒出一句:「说的就是盟主罢?」众人都觉
没头没脑。只是雪艳青武力强横,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举止,旁人的反
应多半是莫测高深,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要笑。
耿照对她微笑点头,示意「知道了」,雪艳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视,恢
复原本那副诸事莫扰的清冷姿态;樱唇虽抿,嘴角却微微勾起,绽露一丝笑意,
似觉帮了他点什么,约莫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取下殷横野首级之人,其实不难猜。
姑射谋反一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慕容柔与平望任中书的联手默契,已然
呼之欲出。身为慕容麾下新近掘起的武胆,先于论法大会三战扬名,继而一统七
玄,向七大派释出和睦之意者,舍耿照其谁?
必是他代表镇东将军府和央土任家,摘下了名列「凌云三才」之一的绝顶高
人之首。
这样的掘起速度和武功造诣已够骇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后除了七玄势力,
竟还有慕容柔和任逐桑当靠山……这让所有的江湖耳语在瞬间通通沉默。谁也摸
不清这大半年前尚无籍籍之名的乡下少年,身后究竟有多深的水;情况未明朗之
前,附和或抨击他都显得太过不智。
毕竟连殷横野都丢了脑袋。
潜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这些渐趋静默的风声流动,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
不承认也不否认,确保在众多揣测当中,有正确的、或利于同盟和盟主的部分。
光是这样,就得用上潜行都里的最精锐,绮鸳迄今仍在谷外各处活跃,和所领的
姊妹们还没被叫回来替盟主「疗伤」;若耿照再迟几天醒来,就非召回她们不可
了。
耿照并不热衷名位,况以他浅薄的官场经验,也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的道理,出锋头可不是什么好事。但萧谏纸能洗刷污名,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喃喃道:「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污其身、任人唾骂的觉悟,不
惜承担一切罪名……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残间的最后一瞥,并不是台丞与他的告别。
早在决战前的数个无人之夜,少年悄悄潜入软禁老人的驿馆,萧谏纸便有系
统地把一切交代给他,包括策动「姑射」运作的证据,录有他和七叔各种研究调
查的笔记图册,还有万不幸失败,后续殷贼可能的各种逼迫侵袭,及化解因应等,
一一授与耿照。
「我和屈咸亨,都有了背负恶名而死的觉悟。」
经脉和丹田气海的重创,使他几成废人,说话瘖弱虚疲,只有眸子依然放光。
那不只支撑着老人,其实也一直支持着耿照。
「屈咸亨死了,我不会让你不要悲伤,至少我们保住了他的声名。虽然他可
能根本就不在乎。」
萧谏纸冷哼着,连自嘲都像在生生切开自己,耿照的痛悔与之相比,渺小一
如随口哼唱彆曲,连拿出来说都需要勇气。
「你没时间想这个。」老人嘶薄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被看透的感觉宛若一
丝不挂,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记不记得,当初我叫你回去?」
耿照想起初遇时的那艘平底粮船。
狭窄的船舱,微馊的饭菜,还有那难以入口的粗涩茶水。怎么可能忘得了?
「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老人平静说道,出乎意料地并不苛烈,不是一
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脸之类,只是理所当然而已。「留下的人要做很难的事,管你
高不高兴,痛不痛苦。在我看来,正确的决定往往都很痛苦。」
耿照几乎以为又学到了一则智慧金句,关乎判断的。
「……错误的决定,会比较不痛苦么?」
「不,错误的决定也很痛苦。而且事后会更痛苦。」老人似笑非笑:「所有
的决定都很痛苦。不想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趁着还能后悔。」
耿照这才发现他也是会说笑的,大着胆子回嘴道:「我现下是来不及了罢?」
萧谏纸翻起眼皮,一本正经看着他。就连这样耿照都觉得难以迎视。
「别说蠢话了。韩破凡,是能争个龙椅来坐坐的,此人的抱负胸襟,放得进
这座天下,但一放手便出海了,我料他没想过回来;神功侯这辈子够苦了,拖着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个个咬着他,就算是这样,他也能做个打鱼摇桨的閒汉。
「没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的。没有那么伟大的人。要放手,永远都来得及。
拿着才要费劲,鬆手便放下了,有甚难的?」
「连台丞也是?」
耿照蹬鼻子上脸,难得在他面前放肆一回。嘴快是爽,脱口才想起这不是明
摆着自残么?论到掐架,世上谁能掐得赢「千里仗剑」萧谏纸?这人用眼神都能
活活剐了你啊,不禁惴惴。
「对。」不料老人却笑了。
「气不气人?全是自找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论「痛苦」。
列于朝廷的「姑射」谋反名单里、又不是慕容和任家乘势诬攀,而是本来就
牵扯于其中的,还有东海经略使迟凤钧。
迟凤钧几确定是平安符阵营的人,在不觉云上楼和栖凤馆吹奏号刀令的,正
是此人,只不知是殷横野预埋的暗桩,抑或和鬼先生一样被策反倒戈。
始终扣在慕容柔手里的迟凤钧,日前与梁子同、罪僧果昧等一同被打入囚车,
押解上京。潜入穀城营狱的难度很高,但胡彦之不以为这个要送去平望砍头的
「果昧」真是兄长,于押囚队伍出发当日,埋伏在中途高处窥看,果然就是个滥
竽充数的西贝货;欲救胤铿,还须着落于明栈雪处。
耿照曾向萧谏纸问过迟凤钧,老台丞也确认了迟的变节;梁子同贪赃枉法,
罪不容赦,也算是死有余辜,少年并不为这两人感到惋惜,反而隐隐有痛快之感,
不由一笑,自顾自地摇摇头:「便在梦中,我都不曾梦见过这样的结果,莫非真
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众人都没敢答腔。
少年察觉有异,抬头环视,所见不是转开眼神,就是面有难色,蹙眉道:
「怎么了,蚳长老?」
蚳狩云闻言起身,有意无意瞥了符赤锦一眼,缓缓道:「不是什么大事。姑
射一案,除迟凤钧等人,在东海还有些牵连。老身忽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望
盟主恩允。」以她的身份地位,说到这个份上,耿照纵使满腹狐疑,亦不能却之。
其余人等也跟着离座,连郁小娥也走了出去,只有符赤锦留下。
耿照心知有异,并未追究不合规矩处,走到符赤锦身旁,握着她温软的小手
低声道:「宝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坐下。」符赤锦今晨匆匆回到自己院里更衣梳洗,才又赶回半琴天宫,
衣着打扮虽是齐整妥贴,浓发仓促间却不易理顺,只得忍痛梳刮几下勉强能见人,
又簪了朵新摘的栀子花,酥白带露,却未比人娇。
耿照抚了抚她微乱的云鬓,任由玉人引导,于她原本坐处落座,身下犹温,
想是雪股隔裙煨就,心中一暖。「好了好了,直说罢。什么天大的事,要这么神
神秘秘的?」
「是横姊姊。」
符赤锦握着他的手,望进爱郎眸底,柔声轻道,怕戳伤他似的小心翼翼。
「她参与姑射一事被揭,慕容柔去栖凤馆要人,据说皇后娘娘禀公处理,当
堂问了横姊姊是不是确有其事,横姊姊直认不讳,遂被投入穀城狱待审。这是幽
邸战后第三天的事,潜行都的姑娘将你昏迷不醒的消息带去栖凤馆后不久,亲眼
瞧见了横姊姊被穀城铁骑押走。」
耿照面色丕变,不过倒也未惊慌失措。
将军问案不屑用刑,况且此举一瞧,就是奔着城主去的,大鱼上钩之前,岂
能轻易损饵?他掂了掂自己在将军心目中的份量,加上此番击杀殷横野的功劳,
沉吟不过片刻,便欲起身。
「不怕。我去面见将军,定能营救姊姊。」
符赤锦按住他,柔声道:「耿郎,你听我说,这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错,更加
不是你的,是姊姊她自己做了选择。
「我们自得消息,便想尽办法要营救,听说慕容柔取得了认罪书状,我让夫
人乘机劝说,改囚姊姊于越浦城北的掖庭狱,再趁移囚之际劫人。潜行都埋伏探
听了几天,日前才听说姊姊为避免连累昭信侯,在狱中……投缳自尽了。」
「什……投缳……这是什么意思?」
耿照满面愕然,半天都回不过神。
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
「噗」的一声喉头抽搐,耿照挥开按住他的宝宝锦儿,起身过猛,掀得酸枣
枝太师椅向后掀倒。他在失去平衡的刹那间喷出一大口鲜血,旋即眼前一黑——
「耿郎……耿郎!」「等等,小和尚醒了!」「……快拿水来!」
耿照缓缓睁眼,见得几双秒目里满是关怀,环绕着自己,各式肌肤幽泽和薰
衣香气纷至踏来:馥郁乳香肯定是宝宝,媚儿的体味浓烈却好闻,总是能头一个
辨别。郁小娥偏好以玫瑰煎蜜薰衣;雪艳青的长发带着胰皂香气,耻丘异常茂盛
的卷茸也是。漱玉节的衣服有淡淡的檀木香气,而如蕉兰轻腐的甜腻之中,略带
些许木质香的,则是拥有蜜色均肌的盈幼玉******但里头并没有姊姊。姊姊身上
的味道***** 是什么样子?
耿照一抹唇色,撑坐起来,才发现椅子被他压得四分五裂。众殊见他面色灰
败若死,神情之阴至,更是前所未见,人人心慌意乱,一时间都没敢开口。耿照
腿脚发软,眼冒金星,勉强扶着旁边的另一把椅子坐定,低头片刻,才闷闷开口:
「尸首******现在何处?」却是对符赤锦衣说。
「姊姊画押了认罪书,便是谋反,现已匣……匣首平望。尸体着人领走。」
造反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罪,独孤天威若将尸首领了去,恐怕便落入慕容柔
的圈套。
适巧事发当时,独孤天威不在越浦,越浦城中约莫还有晓事的老家臣,买通
了万家祠的人来领尸,当是鳏寡孤独处置,于乱葬岗觅地掩埋。反正横疏影既无
诰命在身,也不是正妾,流影城多的是人可以证明独孤天威已多年不召她侍寝,
家里一个干活的僕妇犯了事,哪有牵扯主人的道理?
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掌拍碎了茶几,身躯兀自轻颤,久不能平。
符赤锦心疼不已,忍泪柔声道:「耿郎——」门外一人叩道:「属下有急报,
求见盟主!」声音清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竟是绮鸳。
漱玉节眉黛一拧,低声轻叱:「出去!别在这会儿。」见绮鸳不肯离开,恼
怒顿成了惊疑,与符赤锦交换眼色,唤她进入。
绮鸳满脸汗水,风尘僕僕,手里捏了只函件模样的封套,乃潜行都日常传递
情报所用,几乎皱成一团,若非以油纸特制,恐毁于少女手汗。
「这张纸头是在朱雀大宅发现的,以利刃钉于盟主寝室门前,昨日打扫时尚
未见得。属下接获李绥通知,便即送来,请……盟主过目。」小心从油封里抽出
一张数叠茧纸。漱玉节一瞧便知纸质贵重,缣楮系毫之间还掺了金粉,墨印不透,
随写即干,恐怕是大内御用的等级。
这材质耿照极为熟悉,在执敬司时时常见得,连横疏影自己都用不上,只有
以侯爵身份发出的文书用得,夹手夺过展读。
纸上仅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字迹也是耿照见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你之父姊,在我手上,等你三日,逾时不候;若带人来,后果自负。」
众殊经胡大爷转述,已知耿老铁父女失踪一事,终于明白绮鸳何以不顾一切
闯入急报。然而纸上既无署名,也没说让盟主上哪儿,莫非真要满越浦的寻人,
又如何能够「逾时不候」?
「这是何人所送?」漱玉节惊疑不定,质问绮鸳。「仔细问过李绥了么?大
宅四周调查了没有?」绮鸳答不上来,冷不防吃了记清脆耳光,俏丽的圆脸浮出
五枚绯红指印。
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声音神情俱都空寂如死。
「备马。我知道要找谁,你们哪个都不许跟过来。这是盟主的命令。」
◇◇◇
耿照孤身一人连夜驰马,总算赶在三日期至之前,看见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
但见满城白幡飘扬,自山道间迆逦而下,就算为城主夫人发丧,也不致如此张扬。
来到山脚下的王化镇,亦是不挂彩旗,人人服丧,仔细一打听,才知死的是少城
主独孤峰。
更令耿照震惊的是,据说杀人者,乃是一名新晋执敬司的弟子,名叫韦晙的。
此人干下大事之后,随即逃逸无踪,各司倾尽所有人手巡城搜山,只差没将地皮
全掀过来,却连韦晙一根头发都没找到,彷彿这人生生插翅飞了去。
耿照恍然大悟,才把老胡口中的「小小插曲」连结起来:显然韦晙不知何故,
结识了潜入城中营救碧湖的胡大爷。胡彦之成功带走妹妹之后,定将潜逃出城的
通道和方式交给了韦晙,待韦晙为葛家五郎报了仇,便循此脱身,亡命天涯。此
事他约莫计画已久,事前还说服葛家悄悄搬离龙口村,老胡前往打听耿家父女行
踪时,曾听村人提起。
这也能说明,横疏影于狱中自缢时,为何独孤天威不在越浦。
以慕容柔的脾性,既已出手,无论横疏影留下的书状能不能攀上独孤天威,
他都不会轻易放弃。横疏影死后,他之所以未再继续追杀独孤天威,有两个至为
关键的原因,其一便在于独孤天威痛失独子,自此绝后,舆论普遍同情,加上他
与陛下的关系,一意攀咬,对慕容柔至为不利,不得不轻轻放过。
只能说横疏影自杀的时机,委实选得太妙。常人若与她身陷同样的境遇,一
听闻世子被杀,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险进逼,自己尚有一条生路,定会鬆懈下来;
殊不知风头一过,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利流影城的事证,独孤天威却没有第
二个儿子能死。
而横疏影选在此时自尽,罪愆止于一身。错过了最佳的问罪时机,慕容柔要
想扳倒独孤天威,日后须得再起炉灶,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朱城山的山道上无人把守,耿照长驱直入,对着紧闭的城门提气叫道:「本
城典卫耿照回山,求见城主大人!」真气之所至,连城墙似都隐隐震动,胯下的
健马四蹄一弯,软软跪折,林间惊起飞鸟无数,连吹幡猎猎的山风亦为之一挫,
随即转了个方向。
一人脚踏城垛,腆着便便大腹低头俯视,哈哈大笑。
「好威风,好煞气啊!不愧是我城所出,名震天下!」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
东海唯二的一等侯爵之一,妾子俱丧的独孤天威。治丧其间禁止嬉笑,但这位城
主素以荒唐着称,撤去山道的岗哨兵力已透着一股不寻常,相较之下,失仪哄笑
或许还算不上什么。
耿照对他为求自保,放任横疏影弃葬于万家祠堂,本是怒极;知他是因爱子
之丧才离开越浦,满腔怒火顿失标的,遥见他双目赤红,应是连日哭泣,佈满血
丝,下马行礼道:「城主召唤,属下兼程赶回,听任主上处置。但于此无关之人,
恳请主上高抬贵手,放他们平安离去罢。」
独孤天威抚颔笑道:「有理。你要便给你罢,接着!」拎起一条杯口粗细的
铁鍊往城下扔,铁鍊的另一头赫然鍊着一条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女尸,就这么
铿的一声挂在城墙上,原本雪白的娇躯已呈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其上佈满无数伤
痕,显是遭到凌虐而死。
耿照魂飞魄散,踏鞍一蹬,整个人窜起近三丈高,势头未老,已攫冰冷的女
尸入怀,一踏壁借力,连着铁鍊一起越过墙垛,稳稳落在城头,吼得嘶心裂肺:
「姊姊——!」拨开血垢腻缠的黑发一看,那张肿胀变形的面孔却不是耿萦。他
姊弟俩数年未见,是真是假本不应如此武断,然而从女尸依稀能辨的五官轮廓,
以及眼角颈侧的硃砂痣等,耿照认出是城主宠爱的云锦姬,不知她何以如此,起
身转头:「我父亲和姊姊在哪里!」
独孤天威笑道:「放心,我还没扔下去。这不是等着你么?」
「你————!」少年踏前一步,虎虎生风,蓦地三条人影从三个不同的方
位齐齐围上,独孤天威乘机逃开。来的是一名杏黄道袍的持剑道士,一条身披金
甲拳头如铁的昂藏武弁;身后那人无声无息,只逃不过碧火神功感应,气息温软,
随风飘来淡淡芳香,竟是一名女子。
这三人耿照毫无印象,上山的这些年里所未见过,如非独孤天威新近招募,
便是藏得太深,但此刻却无纠缠的閒心,运劲一斩,气刀四向迸发,硬生生将三
人推了开来。
独孤天威继续后退,又有一人拦在他与耿照之间,只一站便如铁壁铜墙,雷
池难越,威压竟不逊独对殷贼时,隐隐然有宗师的气魄,却又质朴得毫不张扬,
竟是老泉头。
以耿照此际的眼界与经验,自知这样的对手不容小觑,紧不如缓,却抑不住
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强渡关山,足下不停,提运十成功力,一掌斩出,只求逼
呼老泉退避:「……让开!」
突然间胸口一滞,浑身真气溃散,连空气都吸不进肺叶里,眼前一黑,整个
视界猛向地面砖石坍落——冰火双元心。他早该想到。
从阳亢中甦醒后,耿照还没有仔细调整内外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
半琴天宫集会之前,无论强度或持续之久,皆比不上实际与人动手过招。
就像他内视之际,始终察觉不出心包有异一样。这本身就是问题。
耿照从周身热辣辣的剧痛中醒过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无法体会胤野所说的那种「久了就
习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在城里当差时,耿照没到过地底的黑牢,想来这里就是了。
腐败潮湿的气味,阴冷到能刺痛肌肤的空气,还有刑具缚住双手的冰冷…
…和五绝庄或天罗香的也没什么不同。他全身衣物被剥到只剩一条裤子,赤裸的
胸膛上佈满凄厉的拷打痕迹,耿照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头一回甦醒,至于是第几
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后又再醒来、后头还有多少回等着他,则不是少年能够回答。
独孤天威静静坐在他身前,地上只有一盏烛火。千金万贵的一等昭信侯连凳
子马扎都不用,就这么盘腿坐在湿儒的枯草堆上,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
的汗泪尿血,本身就是让囚徒反复染病的一种刑罚。
「老泉头说我们是运气好。」独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为,若不是
自己倒下了,他也没有拿下你的把握。你他妈是真有本事啊,我还没听老泉头这
样说过谁。」
「我让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当中只要歇手超过两个时辰,你身上的伤就
能好一半儿以上,还有人说这儿、这儿……」拿一根搁凉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
口和肚脐。「会放出异光什么。你个挨打的还没疯,我手下负责打人的都要不干
了,有你这么妖孽的么?」
耿照无言以对。独孤天威约莫也没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裤裆,冷哼道:
「我还真想看看,割了这玩意儿,它还能不能长出来?」少年本能地想躲开,不
意牵动全身的伤口,疼得低哼一声,心底忽涌上一丝惧意。这是男人的直觉。
独孤天威亦有直觉,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你和小影儿的事,
我全都知道。你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个叫时霁儿的小丫头干的香艳勾当,
连在栖凤馆内都敢颠鸾倒凤……我通通都晓得。不是偶然知晓,也非事后知悉,
而是一直都知道。是本侯让你们这么干的,当中只消我心里冒出个『不』字,便
要掐断这玩意你也得给本侯停下来。」烙子一挥,「啪!」重重击在囊袋上,打
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顿黑,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独孤天威从身后草垫里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呜呜低吟的少年面前。熟
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里显得格外鲜明,他终于记起横疏影乳间、颈侧、肌肤,
乃至腿心子里湿儒的诱人气息,有种想哭的衝动,这件衣裳却令他完全无法哭泣,
姑射集会所用的黑袍。
耿照从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倘若加入「姑射」的复仇行动,并不是横疏影
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殒的当下,这个真正意义上的
「空林夜鬼」已彻底摆脱制裁,毋须负担任何的责任,自此逍遥法外,继续以无
辜的受害者的姿态,苟活在世间——「你——」他奋力扑前,扯得铁鍊铿然绷紧,
几乎拖动刑架:「是你将她卷入起中……原来是你!是你害死了姊姊……是你!」
独孤天威蓦然瞠眼,使劲一挥铁烙,打得耿照口喷鲜血,整个人撞回砖墙,
被摇动的铁鍊「铿噹——」地吊在刑架下,抽搐着挣扎不起,腻红的血唾长长坠
地,如一根笔直的细红蔑子。
「是你将她卷入了其中,是你没把她保护好……是你害死了她!」
始终嬉笑怒骂的男子狂怒起来,发了疯似的挥击少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让你到她身边去的?不是让你去享用她的身子,
图个爽而已,是让你去照拂、去保护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让我知道的,
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变着法子瞒我……这些年我们就
这样瞎转悠着,所以才要你,才用得着你!
「让你去慕容那厢,就是防着有今日,要用你时,你这个废物到哪儿去了?
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她要权势,我便弄掉闾丘父子;
她要财富,我把整个流影城的财帛都交给她……却不信我,偏信你这没用的东西!
「你想谋反,我可以把天下拿来给你,慕容柔算什么东西?他能奈我何?你
若来问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条八条绝妙计策,教他没得吃干瞪眼,不用你赔上一
条性命!你以为你很聪明?本侯比你聪明十倍!什么时候轮到一名小小舞姬,来
决定本侯的生死!谁让你自作主张?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耿照在恍惚中睁开浮肿的眼皮,才发现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缝间
不断渗出水渍,不知是汗唾抑或泪水。
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错得离谱。独孤天威并不是唆使横疏影投身阴谋暗流的
那个人,若是如此,萧谏纸也不致看不出来。他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痛失至爱、
后悔到不知该怎么办的男人而已。
或许独孤天威也才刚搞清楚这一点。
独孤峰的死,他没有半点感觉。讨厌的正妻所生的讨厌小鬼,他不晓得独孤
峰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贵族门阀习气,打小便觊觎父亲所拥有的一切:爵位、财
富,长大后或许还要加上女人。明明他就没在平望都待过多久,只能认为是从岳
家承继而来的坏种,就像陶元峥儘管头角峥嵘,也不过就是厉害很多的老鼠;平
常的老鼠该是陶元岫那样,贪婪无用,好吃无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怜悯。
所以峰儿就只能勾搭上云锦姬那种女人。
独孤天威一向讨厌云锦姬,但云锦姬最为他所憎恶处,偏偏是她对独孤天威
最有用的地方。他需要这个愚蠢、虚荣,嘴巴和脑袋分不出轻重的女人,无法自
制地对外散播自己的各种失道,包括传宗接代上的。须得有这种来自枕畔帐里的
可信证言,才能让他显于外的各种荒淫之举,从掩饰变成真正的护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终没有真正放过他,但近几年间始终无处下手,云锦姬倒也不
无功劳。
峰儿遇刺无救,这个蠢妇当众抚尸痛哭,擅自跑去灵前守孝,独孤天威也都
不当回事,直到她对押运横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说这个窑姐儿出身
的贱货祸乱流影城,养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杀了世子云云。衙差尴尬不已,
城中诸人看烦了她整日的闹腾,纷纷走避,只一名贴身侍女拉着。
「那天杀的贱货啊!」云锦姬哭喊着,如唱大戏一般。「将来我要指望谁?」
独孤天威越槛行出,抡着随手从灵前抄下的铜烛台,当着官差的面活活将她
打死,打得红白喷溅,分不清是烧融的蜡液抑或脑汁髓浆。打完一抹脸,衝吓傻
的衙差笑道:「不好意思啊,家教不严,贻笑大方。一会儿请官爷们吃酒,全都
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聊天了呢?
独孤天威竟已想不起来。客居京城的记忆和这里就像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不只是人,连画面背景的色调都不一样,活像上辈子的事。
回过神,横疏影已不和他说事了,反正说了也没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问问我?
「小影儿是你和我,联手害死的。我是害死她的头,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鲜血淋漓的铁烙杆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颓然坐倒,爬了满脸的分不清是汗
是泪,眼神空洞,眸焦彷彿落在极远处,低声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过
她;你没拉住,所以她便死了。她这一生就我们两个男人,我们都是废物,是不
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她错信了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
那是从耿照身上搜出来的,横疏影在狱中留给他的遗书。
横疏影自缢后,牢房里找到这封书信,军卒不敢自专,连忙呈交将军,慕容
方知横疏影与耿照的关系非比寻常。若横疏影生前传出此信,或是声东击西之计,
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还顾着使什么奸宄计谋?
将军看过与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检查过后,再取新封封起也说不定。
总之,这封遗书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锦转交耿照。耿照出冷炉谷后马不停
蹄,尚未拆读,后又落到独孤天威手里。
你……为什么没给我留下隻字片语呢?
是没话说、不想说,还是再不必说了?
要到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丢不起,男人就是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独孤
天威寂寞地笑了起来,将信封移到烛火上,看着轻烟缭起,火舌吞卷着纸张,就
这么捏着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辈子来赎罪,不停地处罚自己。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着可怕的燻痕,污浊的空间气味里隐约有脂肪
烧焦的恶臭。「你如果想逃,我就杀你父亲和姊姊;你如果不够痛苦,没有像我
现在一样痛苦,我就拿你父亲姊姊来弥补当中的差距。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
们便能活得好好的。
「当然,如果我反悔了,我会把他们拉到你面前,让你也尝尝这种有心无力、
难以挽回的滋味。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你还不知道你会有多痛苦。」
牢门关上,蹒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尽处。
失去烛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污浊闷滞的秽气里,灰烬的淡淡烟
燻混杂着衣袍上残留的体香,开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
肺的嚎哭声迴盪于偌大的空间内,始终没有停歇。
◇◇◇
不见天日的囚禁,剥夺了耿照的时间感。
他渐渐分不清早晨黄昏,也不想去区分。城主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他对耿照
的憎恶,靠肉体的刑求折磨已无法抒发于万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着,才
能深刻而反复地品尝那份无力和痛悔,无休无止。
黑牢每日放饭两次,当然不能大鱼大肉、佳餚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
馊水猪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饭。这让耿照想起了从前在执敬司的日子,还有
刚上山时在长生园,横疏影去探望七叔,总会给他带上糕饼……耿照几乎每一餐
饭都是流着眼泪吃完,满嘴说不出的苦咸。
他很早就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饭的人会把秽
桶取走,收拾餐具时再给他换个刷洗干淨的来。墙壁顶端的遮板不知何时也从外
头打开来,能见日头月光。耿照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这石屋可能建于后
山某隐蔽处,四周林相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里依旧幽黑。
此地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无论是飘入窗槛的空气、清晨听闻
的鸟鸣,乃至透入林间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静,彷彿曾经久居于此,
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不会暴起伤人,闭眼都觉自在。
放鬆之后,耿照开始觉得疲惫。
可能是幽邸一役为击杀殷横野,耗去太多心力,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蜷在草
堆里睡觉,可能也是因为醒时太痛苦,无法停止思念横疏影,然后又陷于无休无
止的懊悔与无力当中,他宁可不要清醒。
讽刺的是:在这里的每一觉,都睡得比在冷炉谷或朱雀大宅时更沉,虽说不
上香甜,起码不会辗转返侧,或由「殷贼杀了所有人」的恶梦中惨叫惊醒。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女子。红儿、宝宝、弦子……还有霁儿呢?姊姊被捕后,
霁儿到了哪里去?是不是流落江湖,有没吃饱穿暖?
耿照不敢再想。她们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宝宝锦儿;但如
今岳辰风也已经伏法,会不会没有了他,其实她们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进这些
危险的事端,不用再去面对下一个岳辰风、殷横野,乃至无比血腥的朝堂之争,
落得像横疏影一样的下场?
他甚至又想起了萧老台丞的放下。
没有这么个伟大的人,是世间非他不可的。何况是他。
虎帅能放下江山争霸,扬帆出海冒险,连刀皇前辈都可以当个打鱼的閒汉,
他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就放在这个小小的石室里,带着对横疏影的无尽思念和忏
悔,就这样过完一生?独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诺千金,他若保证父亲和姊姊能好好
活着,必然是衣食无忧——「你他妈是脑子坏了罢,耿小子?」
耿照一度以为是幻听,直到看到角落里那身熟悉的渔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
半截小疤,惊得从草垫坐起。本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赫然发现刀皇手中所捧,
正是平日自己用饭的大碗,满颔饭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盘盛的另一只海碗里菜餚
狼藉,倒先把肉都吃完了,忍不住抱臂喃喃:「不对。就算刀皇前辈来了,怎能
吃我的牢饭?掺入平日生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写实,以致真假难分,这是产生幻
觉的徵兆。况且,即使是刀皇前辈,也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武登庸「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饭粒,猛追胸口。饭粒挟着三才五峰等级
的内力打在脸上,那才叫一个隐隐生疼,耿照被喷得几乎跳起,终于确定不是幻
觉,赶紧摘了老渔夫腰间的葫芦拔开塞盖,灌了老人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
一次除去两条名字。
「你没有幻听,也没有幻觉,只是对着墙自己跟自己说话而已,我看离发疯
也不远了。」武登庸缓过一口气来,在揍他一顿还是继续吃饭之间犹豫片刻,终
于选择了「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厨子啊,我老天。难怪你宁可吃牢饭也不走。」
耿照神色一黯,又颓然坐倒,低声道:「前辈有所不知。我害死了——」
「明白明白,横疏影嘛,听说是美人儿一个,可惜可惜。」双掌合什往西方
拜三下,低声祝祷「来生有房,专靠爹娘;若未投胎,保佑发财」,转头衝他冷
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听听这辈子在我身上,能算出几条人命?」
耿照哑口无言。陶老实、灵音公主,还有数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台丞
才以刀皇前辈为例,说明「放下」二字重逾千钧,却也轻如鸿毛的道理,取决永
远在自己手中,与旁人无涉。
「涉你妈的死人头。」刀皇抄起空碗本欲劈头扔去,眼尖瞥见碗底尚有一抹
残油,想起适才拌饭肉汁的美味,转了一圈扣回嘴边舔完放下,瞧得耿照两眼发
直,简直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么。
武登庸干咳两声,赶紧回到正题。
「你这不叫放下,叫逃避。逃避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它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
问题。独孤天威拿父亲和姊姊的性命威胁你,你这么屁颠屁颠的跑来已够蠢了,
居然还信了他的鬼话……你这样信不信殷老鬼活过来找你算帐?你这是踩着他的
智商在猪圈里满地摩擦啊!」
老人严肃说道:「以你击杀『地隐』的威名,连来都不需要来,写封威胁信
教独孤胖子好好做人,你就是正道作派;半夜把他装进他儿子的棺材里钉上富贵
钉,带你家人扬长而去,这就是邪道七玄的样子。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在外头难
以掌握飘忽无踪,你爹你姊就是在他手里做太爷。他要有那个疯劲,直接送两颗
人头给你不是更好?」
这个道理在几天前莫说耿照想不到,便是说给他听,以当时伤心乱极、脑袋
一片空白的状况,怕也听不进去。经过了黑牢的沉淀,其实心绪在不知不觉间平
复许多,一经刀皇点醒,茅塞顿开。
武登庸见他已然清醒,这才点了点头,准备接着告诉他更重要的讯息。
「桑木阴之主马蚕娘离开冷炉谷之前,曾来见我,请我向你转达二事,因事
关重大不能着落文字,仅能口传,你且细听。」
耿照见老人说得郑重,整了整破烂葬污的衣襟,端坐点头。「有劳前辈。」
「蚕娘自知命不久矣,须即刻返回宵明岛,传承衣钵,以免千年道统中绝,
无法等到你恢复意识,当面道别。她说此事你约莫已知,但毕竟未曾与你言明,
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希望你日后想起她时,不要有所芥蒂。此其一也。」
耿照热泪盈眶,想起蚕娘指点他武功,乃至照拂提拔的恩情,自己却因一时
糊涂,差点把大好人生搭在这一处黑牢之中,既感且愧,低声道:「晚辈理会得,
此后当更加爱惜己身,不让前辈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这「前辈」二字既是
指蚕娘,指萧谏纸、屈咸亨、褚星烈等,亦指眼前的老人。
武登庸只点了点头,当是接受,继续说道:「第二件已不再重要,只是你须
知之。横疏影并没有自杀,马蚕娘怜她聪敏多才、身世可怜,以异术将一具新死
不久的女尸化作其形容体态,弄进了穀城大营,李代桃僵。」
「什么!姊姊……姊姊她还活在世上?」耿照瞠目结舌。
「正是。算算时日,怕与马蚕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岛上。日后山高水长,自
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少年怔然良久,又哭又笑,片刻终于回神,双膝跪地,向老人恭恭敬敬磕了
九个响头。武登庸一向不欲与他有什么牵扯,尤其是师徒名分,更是避之唯恐不
及,这回却未侧身闪却,静静等他磕完,才悠然道:「我先听完你磕头的理由,
再告诉你我为了什么迳受。」
耿照惭愧道:「晚辈所练碧火神功,有个叫『心魔关』的壁障,因功成太快,
必有反噬,不能克服心魔关者,内力突飞猛进只是假象,关隘之前,终究会被打
回原形。
「晚辈初闻义姊横氏噩耗,是心志上的心魔障,方寸全失,自怨自艾,弃一
身职责与众人依託于不顾,孤身犯险,以致落入如此境地,全靠前辈的指点,才
能发现自己所犯的错误,虽不敢夸夸其谈,说已克服了这关心魔;经此教训,希
望将来不再重蹈覆辙,亦是一得。前辈若一开始便告诉我横氏未死,或许晚辈就
不会有衝动之举,然而此关心魔未过,日后不定何时再遇,害己害人,思之极恐。
「晚辈自知资质驽顿,不敢图列前辈门墙,但前辈屡次教我,恩惠极重,幽
邸一战更是奋不顾身,冒死抗贼,晚辈下定决心,此生定尽力报答。这九个响头,
是代替将来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向前辈表达谢意。」
武登庸没想到他非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磕头,忍不住笑出来;细思片刻,才
慢慢道:「我并非无意收徒,只是一直以来,没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我想
收的弟子,有两种:第一种,是懂得害怕的人。」
耿照愕然抬头,发现老人并无促狭之色,他几乎没见过刀皇前辈用这种口气
说话,既非口呼「夫子」的拘谨严肃,也不似平日那般胡闹,而是更温和也更宁
定,却不令他觉得遥远陌生。
武登庸平静道:「我这辈子,见过了太多不懂害怕的人,它们一往无前,伤
人伤己,勇敢或许是好武者所应有,但我不想再为世上增加这种人了。我想要一
个懂得害怕,会珍惜、会退缩,知道世上有什么比武勇更有价值的弟子,所以我
收了日九为徒。
「第二种,我想要懂得后悔的人。无悔或许是好刀客应有的特质,但懂得后
悔的人才能做困难的决定,而不是快利。须知咬牙一衝,最是伤人;杀伐决断,
难道就是大英雄大豪杰了么?我也不想为这个世间,再增加这样的人。王八蛋已
经够多了。」
老人定定凝望,清澄的眸光一如温暖厚实的大手,抚摩少年发顶心绪。
「横疏影若死,你后不后悔?萧谏纸之死,你后不后悔?褚星烈之死,你后
不后悔?南冥恶佛之死,后不后悔?」每问一句,耿照便答以一个「会」字,忽
觉鼻端酸楚,眼角泛红;十数问之后,低头捂眼肩头簌簌,忍着嚎啕无声饮泣,
彷彿将埋藏已久的难过和伤心一股脑儿吐出来,超越世人对他的期待依赖,终于
有了点少年的模样。
武登庸伸手按他头顶,搓乱了少年的垢发。
「既如此,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老人不拘俗套,耿照心潮起伏,此间自无奉茶为礼、焚香为誓之余裕,这场
别开生面的黑牢拜师,片刻间便已圆满结束。
耿照心绪渐平,忽想起一事。「是了,师父您老人家怎知徒儿在此?」
当夜刀皇不辞而别,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行踪,谅必蚔狩云等也寻他
不到。禁闭自己的独孤天威自不会在江湖上到处宣扬,老人既已踏上云游之途,
如何能现身牢里开解少年?
武登庸嘿嘿一笑,神情暧昧。「哎育,还不是亏得你那好媳妇?」
耿照差点要问「是哪一个」,省起师父最恨他情系群花牵扯不清,可千万别
上恶当,当心老人翻脸同翻书似的,脑门少不得要隔空吃上几枚爆栗,一迳傻笑。
「是么?那真是……呵呵……」
「就是……」老人彷彿听见他的心思,循循善诱:「爱穿红衣的呀。」
「那也有俩啊!」出口才惊觉独囚太久,对墙喃喃的习惯一下改不了,要捂
嘴已然不及。
武登庸冷哼一声。「就是那俩。合着你他妈上辈子就是一穀仓米罢?养活了
几百张嘴不成,要不就凭你这副德行,如何能修来这等福气?」
沉沙谷大败之后,耿照与萧谏纸生聚教训,全心设谋对付殷横野。符赤锦为
使爱郎无后顾之忧,悄悄找上染红霞,主动说明情况,毫无保留,约定好以「绝
不隐瞒」为条件,交换染红霞谨慎行事,等待冷炉谷这厢的通知。染红霞甚是感
动,此后果然守约如恒,绝不稍易。
故幽邸战后,耿照的情况染红霞第一时间便接获通知,也曾数度入谷,为唤
醒爱郎尽一份心力。然而她与舅舅白锋起同住一间客栈,白锋起何等样人,要在
他眼皮底下偷来暗去,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染红霞只能于白天前往,每
次连同往返路程,不能超过两个时辰,才不致令乃舅生疑。
加上染红霞貌似骁捷健美,但在龙杵玄阳外溢、入膣宛若无数针毛刮刺的骇
人快美之下,其实也顶不了太久,还不如身负阳丹的媚儿,只比元阴鬆嫩的符赤
锦略好些。几次折腾既惊又险,符赤锦遂劝说她先别急着来,以免惊动了白锋起。
耿照甦醒当夜,符赤锦虽分不开身,却觑一空档让潜行都捎了信,可惜翌日
耿照匆匆离去,染红霞不及入谷会情郎,而后绮鸳紧急通知她盟主失踪、可能身
陷于流影城时,终于被白锋起撞破。
染红霞是个剑及履及的性子,既然舅舅已知情,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打算
上流影城讨人,却被白锋起阻止。
「你要拿什么身份去讨人?以水月停轩的同道立场,他流影城处置自家家臣,
干你什么事?还是你要向独孤天威自表情衷,说你是耿小子尚未聘媒备礼、不知
何时才要去见你爹的未婚夫婿?」染红霞羞得支吾难言,明知舅舅故意刺她,但
耿照还未准备上门提亲也是事实,百口莫辩,急得一跺脚。
「不如我去。」白锋起冷笑不止,边从衣箱里翻出正式的官服,边摇头刀絮:
「昭信侯世子不幸薨逝,镇北将军公务繁忙,特派末将前往捻香致意。你就祈祷
你那凡事精细的阿爹真忙到忘了派人,又或海象不好船到得慢了,教你阿舅先到
一步,不然这白包特意包了双份上门,独孤天威从此定恨上你阿爹。」染红霞才
破涕为笑,心甘情愿大撒其娇。
她以水月二掌院的身份,也不是不能前往致意,一来七大派同气连枝,许缁
衣处事周到,必定亲往。染红霞迄今还能在越浦活动,全仗白锋起软硬兼施,以
省亲之名强留染红霞在身畔;一旦奉召回转,以她与七玄过从甚密的素行,少不
得要被送回断肠湖闭门思过,乃至亲到师父闭关之处忏悔。
而流影城与断肠湖近在咫尺,要是遇上许缁衣,就没有不回去的藉口了。
白锋起带了几名干练的旗卫前往,虽没探出囚禁之处,倒是问出当日耿典卫
一蹬上城、一掌扫开城主身边三大高人的威风事蹟,确认了耿小子失风被擒一事。
染红霞将消息报与七玄同盟,听说众首脑打算前往劫囚,欲与同行。正与舅
舅闹得不可开交,一日武登庸忽至,说是要向白锋起探听北关之事,才晓得耿照
失陷于流影城黑牢。
白锋起与染苍群同出身血云都,昔年在东军时,神功侯可是他二人的上司,
虽非直属,也是屡屡并肩作战、一同喝酒吃肉的交情。白锋起乍见故人,惊喜不
已,但武登庸问的是婴垣大山以北,乃至诸沃之野的事,自婴城大致修缮完成后,
北关守军不入诸沃之野已有十数年,所知极其有限。
武登庸向染红霞再三保证耿照的安全,女郎这才略略放心,不再与舅舅争执,
强欲出头。
「师父……」耿照思念玉人之余,忍不住问:「我到底被关了多久?这牢里
晨昏不知,徒儿也没心思细数。应该也有十几二十天了罢?」摸着唇上颔下茂密
柔软的长长细毛,这可是此生蓄过最长的一部鬍鬚了。
武登庸终于狠狠敲了他脑门一记。
「你个浑球!到今天整整三个月!你个没心没肝的小王八。」
「那岂不是——」少年摸着肿起的脑袋。「已经入秋了么?」
那也太久了。原来失去重要的人,可以让生命停滞这么久。
耿照站起身来。「师父,徒儿要离开这里了。在离开之前,须得先救——」
「等你个小王八想起来,怕你父亲和姊姊都凉了。」武登庸拍膝起身,随手
拉断牢门的铁闩,冷笑不绝。「别说我武登庸收徒没给见面礼啊。汝父汝姊我一
早便已携出,交给见三秋带去冷炉谷啦。他那帮夜摩宫的徒子徒孙本事不错,有
他们接应,料不致有什么差池。算算时间,那厢也该发现啦,再不走人要来了,
麻烦得要死——」
耿照感激涕零,还来不及道谢,却听师父道:「……我们还得赶去救另一拨。
你这小王八害人不浅,今日七玄同盟要是一家伙完蛋,全得算在你头上。」
◇◇◇
王化镇的居民早在数日之前,就被告知城主今日午时,要在镇郊的空地上处
决一名囚犯,严禁百姓围观。一早镇民便紧闭门窗,不敢外出,以免犯在城主老
爷手里,陪着人头落地,死得不明不白,偌大的镇子街市无人,空荡荡的宛若死
城。
法场四周围起了木栏,插满白幡,迎风猎猎,气氛极为肃杀。流影城巡城司
的铁卫将法场围得铁桶也似,铠仗铣亮,手持大楯,任谁来看都知道绝不好惹。
「我还是坚持原来的看法。」远处长草间,胡彦之以航海用的望筒细细观察
片刻,忍不住回头。「今日砍的绝对是假货,这就是陷阱。与其拉一票人逛大街,
不如挑几个擅长夜行攀登的好手,潜入城里救人。」
薛百螣为此与他争辩不下十回,不耐冷哼。「这两月来你进出流影城无数次,
可有寻到一隻猫儿?怕死便滚回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胡彦之涎脸笑道:「就是说说。便要马革裹尸,也定要与老神君同裹一张嘛,
干嘛如此生份?」薛百螣被他噁心到不行,若非营救盟主在即,非要同他打上一
架不可。
潜行都从三个月前便混入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打探消息。蚔狩云特别从外
四部拣选机敏干练之人,一看就是婆子婶娘这年纪的,配合潜行都行动,扮作母
女婆媳,其中恰有两名原籍王化镇的,当是归乡落脚,昨日起便开始监控法场的
搭设佈建。
独孤天威选在山下处刑,当然有诱饵之嫌,但也非全不合理。
他杀耿照是私刑,未经审理,更没有问过镇东将军同不同意,要被追究起来,
杀在城中是百口莫辩,杀在城外就未必有他的事了。况且其子新丧,不宜刑杀,
荒唐如独孤天威,说不定还是信奉鬼神之俗的。
七玄同盟此番高手尽出,不惟首脑齐至,连郁小娥、盈幼玉、绮鸳等也都一
同上阵,约有四十多人。其中游尸门三尸不适于日下动武,只紫灵眼亲与,白额
煞与青面神俱都留在谷中。
现场的巡城司人马尚不及这个数,就算一对一厮杀,流影城也只能生生吃下
这门血亏。老胡秉着「这不是陷阱我随便你」的一贯坚持,不但备好了退路,也
请潜行都监视着方圆五里内所有合适埋伏之处;漱玉节本欲婉言拒绝,但符赤锦
暗示她胡大爷可是在盟主面前能掀桌子的人,说话之有分量,美妇人微一转念,
同意让绮鸳手下的一组人兼任这个差使。
午时将至,独孤天威乘轿进场,随即囚车押来一名布罩套头的犯人,被打得
遍体鳞伤,骨瘦如柴,也不能断定是不是耿照。雪艳青远远眺望,不禁捏紧了拳
头,薛百螣低声咒骂:「该死……该死!」
擂鼓声响,即将行刑。此地是低缓的平原丘陵,七玄众人所据的这片林子,
已是周围为数不多的隐蔽处——老胡也反对躲在这里,主张带一二十人,在镇里
觅地藏身,或直接在山道劫囚——望筒所视,无有埋伏,隐身周围高远处的潜行
都也未举旗号,就算独孤天威真有埋伏,在劫囚之际也赶不进法场了。
胡彦之一摊手。「要上就是现在了。我在这儿恭候诸位功成班师。」拍了拍
带来的一只大袋子,看形状装的都是些酒罈之类。
「不是说马革裹尸么,怎么成了搬尸?」紫灵眼侧首支颐,甚感疑惑。
「咱们留在这儿马革,等着给人搬尸。」胡彦之嘻皮笑脸的拉她过来,不顾
众人侧目。薛百螣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白额煞在场,一把撕了这没出息的
浪荡子,沉着脸望向蚔狩云。
姥姥负责坐镇指挥,朝雪艳青点了点头。高大白皙的金甲女郎霍然起身,持
枪高喊:「杀!」众家高手奋勇争先,呼喊着衝出林子,推倒围栏,与猝不及防
的披甲武士们杀作一团。独孤天威的乘轿在家将亲卫的簇拥下退往官道的方向,
七玄众人无心理会,任其自去。
雪艳青勇不可当,率先杀到耿照身畔,一掀头罩,赫见一张陌生的中年面孔,
怔了一怔,回头大叫:「不是!」漱玉节最先回神,舞剑疾退,提气大喊:「是
圈套,众人快退!」身畔的潜行都闻言举起撤退旗号,以示林间。
七玄高手个个身负轻功,巡城司的甲士就算扔去大楯,披甲执戈也追之不及,
情况倒也不怎么危急。
蚔狩云自然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露失望之情,淡道:「举旗撤退罢。」忽
见官道那头扬起旗号,卷起漫天黄沙,蹄声震地如雷,擎起血云蟒旗,来的竟是
流影城的多射司铁骑,尘浪间乌影幢幢,难以悉数,但绝对逾百骑之数,只多不
少!
蚔狩云面色铁青。
独孤天威选在这个极不利埋伏的地方,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埋伏毋须隐蔽,
只要来得够快就好!王化镇周遭的缓丘平野,简直就是骑兵的砧板,只凭双足的
血肉之躯无论逃向何方,都不可能躲过铁骑的追捕!
漱玉节花容失色,舍了对手不再恋战,返身点足:「快走……快!」语声才
一落,黄沙间忽生异响,犹如蝗虫振翼,一片乌影拔地盖天,飕飕然如雨落。巡
城司的甲士数人併作一团,大楯拄地遮顶,顿成铁盖;七玄众人撤退的路径却恰
在射程范围内,第一波箭雨之下,已有数人倒地身亡。
薛百螣抢过一柄刀拍开羽箭,见甲士们持楯起身,依旧成团前进,推进的方
向将己方隔成了一绺一绺,恋战之人不旋踵即被困于几团铁楯阵之间,全力逃亡
者又终不免要进入后方空地,成为铁骑乱射的活靶;已有人开始迟疑,不由得放
慢了脚步,或直接向两侧逃跑,将沦为刀俎下的鱼肉。
林中胡彦之一跃起身,紫灵眼问:「这便要搬尸了么?」一旁待命的绮鸳本
要衝上前接应宗主,闻言怒不可遏:「你说什么!」胡彦之将她拦住,一边打开
大袋子,正色问:「我听说你箭术很好,是也不是?」
绮鸳一怔。「是……你问这干嘛?别拦我!」
「要救你家宗主,就靠你啦。我箭术平平,肯定不行。」从袋里取出牛筋索,
熟练地系在两树之间,以桅杆帆结缚紧,又取弓箭给绮鸳。「一会儿我将这玩意
抛出去,你看准了再射。明白不?」绮鸳完全搞不懂,只听他说能救宗主,勉强
点了点头。
老胡将一只瓜实大小的密封圆罐勾过筋索,使劲往后拉,忽然转头问紫灵眼:
「我放手时你喊什么?」紫灵眼摇摇头,只道:「你放手时我喊什么?」胡彦之
哈哈大笑,双手一鬆,圈口叫道:「大师父来啦!」紫灵眼噗赤一声,倒是立刻
便听懂了,抿嘴道:「我回去跟大师父说。」
「怕你是追不上。」老胡正经道。
绮鸳见他在箭尖点火,明白过来,觑那圆罐飞得老高老远,其势欲落,火箭
离弦,在一团甲士上空正中罐子,刹时流火四射,赤焰如油泼落,火舌转眼间吞
没了身披重甲的巡城司武士。
林中众人回过神来,纷纷仿效,黑岛本就专精射艺,潜行都人人都能使弓,
这火油战术算是得心应手,胡彦之持望筒远眺,指挥众人须投向何处,紫灵眼帮
忙投罐之余,不忘一一提醒:「要喊『大师父来了』啊。」
多射司的铁骑所使,乃是马背上用的弓,射程不如潜行都使的长弓,然而双
方数量相差悬殊,转眼铁骑将至,劫囚的行动大队却还不到林子前,胡彦之准备
的火油罐和箭矢业已用尽。
老胡拔出双剑,交一柄给紫灵眼,笑道:「走罢,咱们捡大师父去。」紫灵
眼顺手接着,彷彿再也自然不过。胡彦之对蚔狩云道:「长老记得往西走,数里
之外可有退路。」领着余人上前接应。
漱玉节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铁蹄震响已透地而来,无不面色白惨,魂飞
魄散,蓦地一人从天而降,拦在追兵与七玄众人之间,衝过那人身畔的甲士被随
手一掀,凌空翻了一圈,连人带甲陷入土里;一连几人俱都如此,遂无人敢近。
那人转过头来,风沙吹开乱发,符赤锦看得一怔,随即涌起泪花:「耿郎
……盟主!」雪艳青精神一振,提声道:「我来助你!」七玄众人士气大振,纷
纷持兵转身,要与铁骑拼命。
耿照举手制止,足尖挑起一杆长枪抄入手中,大声道:「城主!今日若是到
此为止,各自散了,可免人命损伤!城主意下如何?」纵在轰隆震耳的马蹄声中,
语声依然清晰可闻,奔过来的马匹大吃一惊,衝刺的速度顿时放缓,阵势略见散
乱。
果然没错,耿照心想。训练有素和上过战场是两回事,多射司不是穀城铁骑,
差别便在于此。
远方踞于软轿的独孤天威不知说了什么,两人隔着黄沙掀尘遥遥对望,不知
为何,耿照只觉这双眼睛逼人之甚,竟不在已逝的萧老台丞之下。难道说……痛
失至爱的悲伤,能将一个人改变如斯?
铁骑阵势虽乱,却不见停止。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提运功力,在碧火真气涌出的瞬息间,胸口炽热如炭,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由臂至掌,几乎使他捏凹了铁杆,长枪脱手,直飙向前,
贯穿了多射司统领的胸甲,透体而过,余势不停,连身后那一骑亦被贯穿,骑士
倒撞离鞍,掀翻身后第三骑。
耿照深吸一口气,第二枪再出,多射司副统领暨两名亲卫又跟着落马。指挥
一失,所有高阶骑尉人人自危,铁桶阵顿失法度。
而耿照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施展身法,迅捷无伦地游入敌阵,直至中心——
制住独孤天威逼他退兵,由始至终,就是耿照唯一的目的。
独孤天威当日所携三位高手,此际都不在身边,眼看即将成擒,突然间心口
一寒,浑身真气溃散,眼前一黑,几乎失足倒地。一人抓着他的后领又衝了出来,
昂藏大步,鬚发灰白,却不是「刀皇」武登庸是谁?
「师……师父……独……独孤……」他开口全是寒气,几乎换不过气来。武
登庸拍了他几处穴道,渡入一股淳和内息,令耿照盘膝调息,抚着下巴道:「这
独孤天威倒也知兵,不枉独孤弋当年带着他东奔西跑。」眸子眯起,似陷入沉思。
冰火双元心既是强助,却也是致命的弱点,只要耿照一天不能控制自如,这
种情况便会一再发生;心子不比内力,不是说不使就能不使,动辄得咎,简直是
棘手至极。来此的路上刀皇警告过他,耿照仍欲勉强一试,下场便是如此。
多射司铁骑正欲整顿卷土,岂料后阵突然大乱,被衝成了两股,一群赭衣蒙
面的轻装骑士两两并列,从当中衝了出来,每骑之后都牵着一匹备马,行进间刀
出箭射手段残烈,多射司不仅阵势大乱,死伤更是急遽攀升。
「这是……指纵鹰!」
指纵鹰的衣着装备极易识别,这批蒙面骑士杀伐果决的手段更是十成十的指
纵鹰,耿照决计不会错认。但他手里的「翼」字部铁简已归雷门鹤所有,难不成
是他派来的?
指纵鹰眨眼来到,七玄众人兵器上手,气氛剑拔弩张。
当先一人跃下马来,衝耿照抱拳道:「翼字部全员到此,请主人速速上马!」
声音低沉,却没什么特徵,似是个中年人。耿照示意众人勿轻举妄动,起身抱拳
回礼:「这位壮士请了。铁简我已归还四爷,此间并无诸位之主,莫不是有误会?」
数十名赭衣骑士一齐翻身下马,除一名斥候在队末直面敌人、并不离鞍外,
余人皆跪地行礼,齐道:「我等指纵鹰『翼』字部,奉耿盟主为主,从今而后,
至死方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七玄众人久闻「指纵鹰」威名,见其一举衝
散流影城铁骑、杀伤无算的骇人身手,不由得又惊又喜。
那领头的统领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请主人与同盟诸位先行上马,速速
撤退。」翼字部纷纷解开系绳,助众人及伤者上马。
耿照惊疑不定,但此际也没有别的选择,翻身上马时又问:「敢问统领高姓
大名?」那人只道:「先离险境,回头容属下细禀。」一霎间口吻颇见斯文,只
是耿照想不起在何处曾听。
众人上得健马,重整过后的多射司铁骑也于此际衝杀过来,胡彦之遥对那统
领道:「往西边走!」统领蹙眉:「西侧无路,胡大爷此话何意?」胡彦之大笑
道:「对他们是无路,对我们就有路啦。」耿照对翼字部统领点了点头,大队齐
齐朝西奔去。
多射司的重骑兵不耐跋涉,耿照这一方却全是轻装,他们越追拉得越远,其
间老胡、绮鸳偶射几箭,也有拿长剑当箭矢的,让追击更为不易,直到眼前忽现
河道时,早已不见追兵。
绮鸳埋怨道:「胡大爷,都是你。本已甩脱了人,这下溪水挡道,又要耽误
时辰。」那溪面虽颇宽阔,瞧着水倒不深,纵马亦能涉过,毕竟不及平野驰快。
胡彦之翻身下马,从溪边林树里拖出一条舢舨,能坐三四人;粗粗一算,大大小
小居然有十几艘,足够七玄全体搭乘。
众人合力推船入水,翼字部留了几人帮忙驾舟,其余跨马涉溪,一路留下马
蹄印子,以为疑兵。耿照明白那统领不愿在众人面前显露身份,对符赤锦等道:
「我和师父同他们走陆路,一会儿与你们会合。」众人才知武登庸已收他为徒,
大喜过望。
既有刀皇在侧,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符赤锦等便即登船,转瞬之间便去得无
影无踪。
翼字部大队已行,只余耿照、武登庸与那统领三骑缓缓涉溪。溪流甚是湍急,
这也是老胡选为撤退途径的原因,能比骑兵更快的,也只有顺流而下的箭舟了。
他几次出入朱城山,认定独孤天威颇有治军才能,要不就是手下有此能人;对付
江湖人士,极可能派出骑兵,故一切布置皆以骑兵为假想敌,果然派上用场。
三人并辔上岸,仍不见多射司的踪影,很可能独孤天威已放弃追击,也跟着
放缓速度。
流影城最大的罩门,即在于拥有这样的兵备,本身就是一桩大麻烦。故七玄
众人挑选的落脚之处、老胡这条水道的会合点,都以「离开王化四镇」为判断取
舍的标准。离开了自己的领地,独孤天威的兵将会害死他,兵力越多越高调,死
得越发妻惨。
「多谢统领相救。」不知不觉间,武登庸便行到了两人之前,把谈话的空间
留给他们。耿照率先打破沉默。
那统领抱拳道:「属下来迟,还望主人恕罪。」
耿照皱眉道:「统领三番四次喊我『主人』,但据我所知,指纵鹰一向是认
简不认人,雷四爷才亟欲得到铁简。」
那统领道:「的确如此。所以认典卫大人为主,乃是我等翼字部自己的判断。
雷门鹤本无铁简,号令不动我们,出手协助典卫大人后,便突然有铁简了;原来
是谁持有这枚铁简,已然呼之欲出。
「在此之前,属下本已怀疑,典卫大人才是大太保生前最后所见,亦是託付
铁简的正主儿,只是苦无证据。适巧典卫大人与夫人双双到来,属下就近观察多
时,料以大人的人品武功,应是大太保真正託付的对象;后来的推断,不过佐证
而已,属下心中早有成见。」解下覆面巾来,竟是朱雀大宅的管家李绥。coo
l18。com耿照大吃一惊,仔细一想,又觉未必没有道理。
指纵鹰擅长搏击刺杀,以及驰马驾驭等各种移动技术,这些本不需要有内功;
况且以掩护身份潜入执行论,练有内功而未至顶尖者,反而容易被看出端倪,因
此潜行都里有很多少女仅习「蛇腹断」和短匕搏击、射箭投掷等,仍是绝好的情
报高手。
李绥就是这样的人。不学内功,将刺杀术锻鍊至极,能轻易融入各种环境,
虽然年纪一长气力流失,外门功夫将迅速衰退,然而在巅峰之时,却是最适合
「指纵鹰」这种潜伏狙杀工作的状态。
他将覆面巾挂回,就着马上向耿照欠身。「属下欺瞒多时,还请主人恕罪。」
「你的身份,漱宗主应该不知道吧?」见李绥摇了摇头,不觉笑道:「我料
也是。只能说统领潜伏的功夫的确不一般,狡黠如漱宗主之流,也要着道。」
李绥笑道:「这倒不是。我等翼字部负责收集线报,须得融入市井,部中半
数以上的人,生活里皆有经营已久的身份,小人只是刚巧,在乌夫人的别墅里干
活罢了。」
以乌氏在越浦的影响力,与赤炼堂活跃于五大家的情况,要说当初雷万凛这
个安排是无心之柳,少年现在是不肯信的,但李绥既未明言,耿照也毋须点破,
想了一想,对李绥道:「我不知大太保怎么用人,可我用人只有一字,就是『诚』,
人诚待我,我待人诚。殷横野与我为难时,你不肯走,我一直放在心里,你与翼
字部的弟兄若肯信我,我待你们便如七玄同盟般,合则同甘共苦,不合则珍重道
别,大抵如是。」
李绥喜道:「我等必定尽心效力,不辜负主人对待。」
「还是叫盟主罢。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该以他人为主,对我来说,大
家便是同气连枝的弟兄。」耿照摆了摆手,沉吟道:「你的身份我会为你保密,
但只有我一人知晓,甚是不便,我打算告诉符姑娘和弦子姑娘,务必让她们保密。
你以为如何?」
李绥知道她二人与盟主的关系,也不好推拒,便答应下来,只是仍听出了话
里的关窍,小心问道:「盟主让二位姑娘与小人联系,莫非打算远行?」
耿照淡淡一笑。「是啊,我要出一趟远门,好些日子不在。大宅诸事,就要
麻烦你了。」
「……你要离开?」在七玄落脚的客栈里,众人聚集于耿照房内,听他如是
宣布,不由大惊。
耿照不慌不忙,解释道:「我与师父,打算往北方一趟。殷贼少年时曾至北
关道远游,师父他老人家猜想,殷贼是一路行出婴垣大山,直至诸沃之野,遇上
什么玄奇难解的际遇,才有后来的事。要追本溯源,肯定要走这一趟。」
殷横野死前所说,诸人多已听老胡转述,并不陌生。媚儿本来吵着要去,但
她是一国储君,剋日将返,岂能弃国家百姓不顾,随情郎远游?众人劝止之余,
各自想起不能轻易放下的责任,本欲同往的,一下谁也说不出口。
耿照环视众人,正色道:「此行并不危险,不过是打探消息,蒐集情报而已,
少则半年,至多一年即回。我打算请雪门主于此期间,暂代盟主一职,请诸位悉
心辅佐;对七大派也须循我之前言,务求和睦,万勿轻启衅端。」众人尽皆答应。
符赤锦似笑非笑望着他。「难得去了趟北方,该瞧的人、该带的礼,可千万
别落下了啊。」谁都知道她指的是染红霞,还不好好奚落盟主一顿?耿照招架不
住,求爷爷告奶奶的将众人请将出去。
门扉掩上,符赤锦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胸颈之间,好半晌才轻声道:「请夫君
……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宝宝锦儿在这等着。你是天,千万千万,别让宝宝的
天塌了,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了。一定。」
耿照与武登庸休息几日,备好干粮衣物,与众人作别后,直接由此出发。回
越浦还须向南数日,多绕圈子,徒增劳顿而已;镇东将军府那厢,耿照打算北往
靖波府递上辞呈,将军若在自是好极,如若不在,亦可请幕僚待转,算不得失礼。
慕容与央土任家联手罗织,藉机打击政敌的手段,使少年不由得生疑:以此
肮葬手段,能打造出理想中的太平盛世么?真要成功了,那样的太平盛世会不会
因此而变质?他需要时间想一想,北关行兴许是很好的机会。
师徒俩避开独孤天威的领地,两日后抵达了湖阴城。耿照随武登庸前去祭拜
陶老实,在那座小小的墓塚前暗祷:「你放心罢,师父他老人家就交给我了,我
会代你,好好照顾他的。」香炉上清烟缭绕,似乎放心一笑,再无牵挂。
断肠湖春秋多雨,下起来如天倾落,凭空拉起一帘雾溶溶的水幕,近处的码
头屋子、远处的山形水线,像泼墨似的慢慢渲开,直到天地一色为止。
启程那一天,耿照穿上蓑衣,武登庸将唯一的一顶笠帽给了他,自靠在篷里
躲雨,边啜饮葫芦里的劣酒,胡乱哼着歪歌,心情颇为不坏。耿照练了几天撑篙
的技巧,也开始学会打绳网结子,今日的头一撑便交给他,稍晚若撑倦了,再换
老人接手。
雨浙浙沥沥地落下,片刻便下成了猫狗纷坠。武登庸发现少年并未戴笠,任
其鬆挂在颈后,以少年的修为虽不致生病,但被浇得眼都快睁不开,一脸蠢样,
忍不住哼道:「合着你这是想洗澡么,把头直接浸水里不是更省事?喂,看路啊,
前头有大船!」
耿照一抹雨水,小心操舟,回头笑道:「当日我下朱城山时,并不知道此后
都不会回去了,也不知道后头会有那么多事。要是当时有人先告诉我,说不定我
便不肯去啦,铁定要逃回山上去的。」
武登庸砸嘴道:「你那是逃难,不是旅行。要自己选择了靠自己的脚,或选
择了自己撑篙、骑马、走走跳跳,走出原本让你感觉安心的地方,才叫旅行。」
耿照用力点头,咧开嘴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嗯,所以说踏上旅途,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
水月停轩的巨舰「映月」划破水浪,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
许缁衣日前决定重返断肠湖,备齐粮水后起锚,欲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白
锋起自此没有再留染红霞的理由,只好亲送宝贝的外甥女上映月,也好让许缁衣
想起尚有镇北将军府做后盾,不可太过为难染红霞。
染红霞与符赤锦的联系,至此断绝,许缁衣虽不致将师妹软禁起来,但二屏
整天跟前跟后的,根本无法与外人接近。
自从知道映月舰将停泊湖阴城后,水月弟子们便开心得不得了,昨夜兴奋到
深夜才恍惚入眠;今晨到现在都还没人起床,除了顶上阁楼隐隐传出许缁衣的诵
经木鱼声响,整艘大舰悄静静的,只有少女们的轻酣梦语而已。
染红霞独自倚在船舷畔,怔怔看着江水。
如果可以,她愿意纵身跳下去,想办法游回越浦,继续等待符姑娘传来耿郎
平安的消息。但她是北方出身,断肠湖畔练出的水性,不足以在这种看似平缓、
底下水流却重逾千钧的河道上保住性命,遑论泅泳。
耿郎……现在怎么样了?不知他,是不是还平安健康?
她痴痴望着江流,直到大雨滂沱,将她浑身淋得湿透,染红霞都不想动一动。
(如果……就这样死在雨里,心是不是就不会揪着了?)
女郎像要甩去这个傻念头似的摇摇头,然后就看见那艘小舟迎面而来。
撑着竹篙、以为视线被雨水打糊看错了的耿照倏然睁眼,有些傻气的笑容越
笑越开,简直要比雨过天青的日头更加灿烂。
染红霞浑身绷紧,泪水瞬间涌出眼眶,混着雨水滑落面颊。
(你……要去哪里?)
耿照笑着望向北方。
女郎也看见了蓬顶下的老人,放下心来,而短暂的交会即将结束。江流之上,
什么也停不下来,无论这样的重逢有多珍贵,想告诉彼此的话有多长。
染红霞探出身去,耿照攀着蓬顶,但对望没法维持太久,少年旋即回身撑篙,
以免小舟摇晃翻覆。
一顶伞盖遮住了纷纷落下的雨点,黄缨打个呵欠,转头道:「红姐,你都淋
湿了呀,这样会伤风……咦,那不是……那不是耿照么?喂——」把伞一扔,扶
船舷急奔,转眼即到船尾,差点失足,堪堪赶至的染红霞一把抓住,拉了回来。
黄缨被她抱在怀里,湿透的纱衫熨贴着胸口,透出牛乳般的酥白肌色。
「红姐!耿照他……要去哪儿啊?为什么撑那样破的小船?他有没有……有
没有听见我叫他?会不……会不会回来?」
红衫湿漉,勾勒出一身玲珑曲线的修长女郎笑了,宠溺地紧了紧藕臂,用尖
尖的下巴轻轻摩挲少女发顶,如抱仔猫一般,声音虽然温婉动听,口气却很坚定。
「他旅行去了。只要找到他要的东西,他马上就会回来的……一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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