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道:「这么让她赤身露体,供人窥看,还不算糟践?就骂你这点畜生。」
她的口气不仅冷,而且淡,换作旁人,早被独孤寂一掌爆头,不知怎的却对
她生不起气来。况且他真没想这么细,被说得语塞,只摸了摸鼻子。
丑新娘替梁燕贞号了腕脉,拨开眼皮,又捏开嘴巴观察舌尖,手法娴熟,这
份俐落让人看得舒心,彷佛欣赏了一门精妙手艺;安抚似的摸她头发,轻道:
「没事啦,休息会儿。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梁燕贞勉力睁眼:「多……多谢。」
滑下衣箱,软软偎入丑新娘怀里。
独孤寂干笑两声。「看来挺舒服的。要不是你长得忒丑,实在倒人胃口,我
都想靠上去试试。」自然是指丑新娘傲人已极的奶脯。少女只乜了他一眼,淡然
道:「有那份死撑面子烂嚼口舌的闲心,还是赶紧调息,固本培元为好。你超用
身子到这等境地,莫不是寿星公上吊,活得腻烦?」
独孤寂差点被她激得吐血,念头一起,还真个是五内翻涌,经脉里真气紊乱,
连想负手耍帅踱个方步都不行,颤巍巍地盘膝坐下,三花聚顶,五心朝天,赶在
运功调理之前阴恻恻地瞟她一眼,露齿狞笑:
「你不知我是何人。若敢轻举妄动,又或对她起什么歹心——」
「……就该陪你再说一会儿话,让夜风生生吹死你。」
少女叹了口气,仍是寡淡如霰。
「独孤寂,人称' 帝陵祀者' ,又有新' 东海双尊' 之说,论当今天下武功
最高的十个人,无论谁来列这份榜单,其中肯定有你;若那些个难觅踪迹的先代
高人已不在世间,恐怕能排到前五,乃至前三——」忽然闭上了嘴。
独孤寂微眯着眼,彷佛刚射了一注也似,咧出发达的犬牙。
「说啊,怎不继续说?看不出你奶这么大,居然忒有见识,瞧着都不是太丑
了呢。接着说,接着说。」
「好听的已经说完啦,后面都不是什么好话。」少女淡道:「你就算只剩一
口气,我也没有胜你的把握。我很爱惜自己的性命,没打算死在这种地方,更别
说我同你们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也无动手杀人的理由。」
第一卷 血沉金甲
第八折 磔以臞瘦 刑汝刻轹
独孤寂笑起来。
「你的确是粒小虾米,可照金戺、濮阴梁府那些废柴加起来,不管有屌没屌,
怕都不是你的对手。我愣是没想明白,若非意在镖物,你跟着这帮废物干什么,
观察动物么?」笑意虽懒惫,剎那之间,却有一缕极其冷锐的杀意迸出,若丑新
娘讲不出个章程,落得身死收场也不意外。
而少女确实爱惜性命。
「梅檀色——就是化妆成老妇人的那厮——威胁我,若再想逃跑的话,他便
杀了这支车队里的所有人。」她垂敛眉眼,淡淡说道,彷佛那都是别人的事。
「梁姑娘她们在峒州地界看见的那一地尸体,便是梅檀色所杀。他们全都是无辜
的百姓,没有一个江湖人,只是受托把我送过婆家,讨几个赏钱,如此而已。」
丑新娘本就计画好了在中途逃跑,她并不想嫁给那位长年在平望都经商的、
东海富户的儿子,她心上还有未了之事。岂料梅檀色潜入送嫁的队伍,易容成媒
婆模样,逮她个现行,当她的面杀死所有人。
「你轻功高过我,可我武功强过你。」
梅檀色的狠戾,连人皮面具都难以尽掩。「你要跑我拦不住,只要你离开我
超过十步,我每时辰杀一人,在上头留下你的名字,当是替你杀的。」
「……我拦不住他杀人,偏偏遇上不速之客。」
少女眸光垂落,示意闭目倚在怀里的梁燕贞。
不提梁府或照金戺,或因少女不愿让她听见,觉得欠下人情,也可能单纯只
是独善其身的冷漠隔阂所致。独孤寂却无视其意向,大剌剌地哼笑:
「你和那些废物非亲非故,何必管他们的死活?要跑早跑了。」
「你同梅檀色一定谈得来。」少女又叹了口气,淡然道:「一会儿若因延误
治疗,内伤过重而死,记得找他聊聊,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这是缘分。」
「缘你妈的份!」独孤寂狠啐一口,闭目调息,片刻即入神虚之境,头顶上
冒出氤氲热气,散出虚汗,面色忽青忽赤,变幻不定。
他的元恶真功虽得自一代魔头、人称「恶斧」的狂人元拔山,却不是什么抄
捷径以求速成的便宜魔功,而是极高深的内家功法,独孤寂一身艺业可说奠基于
此,才能驾驭各门各派各种质性的绝学。
然而,以一人之力对抗二十余骑「擎山转」,即使挽马速度不比寻常的军马
冲锋,让独孤寂钻了个先下手为强的空子,血肉之躯毕竟不能轻取披甲戴盔的重
装骑兵,除了独孤寂神功盖世之外,那条以玄铁掺珊瑚金锻造而成的精钢鍊子也
帮了大忙。
独孤寂少年成名,武功之高举世皆知,除非被锁在不见天日的铁屋地牢里,
否则寻常牢狱还不是任他来去?太祖着人打造这条鍊子,明着把他锁在风光明媚
的白城山,其实是让幺弟免于不见天日的黑牢,不致过着不成人样的牢狱生活。
独孤寂年纪渐长,尤其在太祖驾崩后,终于明白大哥的用心,剑冢官吏如顾
挽松等,也不敢真拿锁鍊锁他,十七爷日常洗澡更衣,无不乖乖奉上钥匙,这
「帝陵祀者」其实自囚的成分居多。
这回奉诏下山,毕竟还是罪人的身分,带着兵器也不好交代。但龙庭山指剑
奇宫是什么地方?要想空手打上山去,未免小看奇宫四百年的传承。
老十七灵机一动,索性带铁鍊下山,一方面符合罪者的身份,以示并未踰矩,
万一真动起手来,光论材料那可是绝世神兵,全长两丈通体异质,如非皇帝敕命,
国库供应,恁你江湖大派武林高人,等闲也无这等不拿钱当钱使的底气。
奇坚奇硬的玄铁瑚金鍊,搭配独孤寂雄浑无匹的内劲,使出《败中求剑》第
一式〈刑冲之剑〉,三强联手,成就了这二十来骑「擎山转」的终极噩梦。
独孤寂毕竟非是金刚不坏之躯。
在挽骑突袭之前,他至少射了七八次给梁燕贞,男子出精最是消耗,独孤寂
以内力逼出大量精华,才能在忒短的时间内连续为之;换作寻常男子,只怕已耗
竭暴毙,魂归离恨天了。
消耗如此之巨,再提运十二成功力,以力破强地横扫擎山挽骑,虽无一柄刀
剑加身,每一击却等若以紧绷至极的功体,直接冲撞敌人,承受的反馈力道丝毫
不亚于残肢断体的重骑,才会在大战结束后,被夜风一吹便呕血。
即使丑新娘的武功远不如他,仍能看出这位十七爷的状况不妙,能不能调息
回复、是不是调养就能恢复,得看传说中的元恶真功神妙到何种境地了。
若易地而处,她自忖有死无生,不欲惊扰,抱着梁燕贞安静等待。
约莫半个时辰,独孤寂呕出几口污血,后转殷红,长长喷出一口浊气,睁眼
时又是那副满不在乎不可一世,带着懒惫虚无的死德行;未及起身扬飞碎石,叩
叩分击衣箱,伸着懒腰大打哈欠:
「起来了!打完还装什么孙子?都给爷爷死出来!」
衣箱翻开,小阿雪和叶藏柯分别爬出。即使河风吹散部分血气,毕竟现场残
肢横陈惨不忍睹,还有辆翻覆马车被火炬点着了,劈哩啪啦地漫开火势,空气里
流窜着焦臭的气味,小叶一掀盖便忍不住蹙眉,看清四周的狼藉可怖,努力憋着
却没忍住,踉跄奔出,俯入草丛「恶——」的大呕特呕,久久不绝。
阿雪的反应却比他镇定得多,瞥见残尸血泊时面色微变,但也就这样,旋即
移开目光,定焦于远方某处。丑新娘发现那个方向只有翻覆解体的马车残骸、散
落的行李等,没有能一眼分辨的尸块,惊觉这孩子经验老到:他并非不惧尸体,
而是眼不见为净。要见过多少凄惨死状,才能自己想出这种应对法门?
怀中的梁燕贞轻轻动起来,丑新娘将她搂侧一边,以温暖柔软的胸臂拥着,
不让她起身看见夜幕下的修罗地。
梁燕贞本就倦极,温顺地伏于溢满乳香的怀里。这个角度恰能望见十七郎,
隔着满目迷蒙,终能细细打量他陌生的容颜,还有那异样的苍白瘦削。
听人说,圈禁是要受苦的。
虽非土牢那样的阴湿污秽、蛇鼠窜爬,屋室却有严格规范,狭窄逼仄,是关
上几个月能逼疯人的程度;上方虽有小窗通风透光,却不是让你晒太阳用的,而
是充分感受四面墙壁的压迫,只要睁开眼就无法逃避。
十七郎两度造反,本该是个死,连同沾上一丁半点关系之人——如梁府和梁
燕贞——一并诛夷,是先皇不惜与群臣翻脸、当堂迸发惊天龙怒,一掌打塌了半
堵宫墙,才保住十七郎的命,以及其他理当牵连之人。只杀亲与谋反的将士等,
将原本以数万计的诛杀名单,缩小到数千人。
在圈禁的规格上,先皇陛下也无法再宽纵了,否则难以服众。
川伯告诉她,十七郎被车囚发往白城山之前,绑在磔刑架上整整一个月,除
了每日喂两次米汤粗粮吊着命,连解手都没让放下,就地便溺,每隔一两日以水
龙冲洗,以免屎尿招腐;难受是一回事,十七郎这么骄傲自负的性子,光这份折
辱,梁燕贞便无法想像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磔刑架立在皇城西门外,那里同时也是处决乱党的刑场。
十七郎被迫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亲如手足的下属弟兄被斩首、凌迟、车裂,
目睹他们死前的慷慨激昂、求饶哀告、怨毒诟骂,乃至于变节诬攀,只求能逃过
一死……
那是活生生的地狱。
为避免武功超卓的十七郎挣脱束缚,亲手擒下他的先皇既不肯废幺弟的武功,
应群臣之请,打造一条天下间最坚固的铁鍊,将他牢牢缚在刑架上,一幕不漏地
看足了整整一个月的炼狱活景。
川伯说,平望那厢盛传:被送到白城山的头一年,十七郎整年都没开口,餐
饭三五顿里才吃得一顿,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对墙发獃,午夜常在哭喊中惊醒,
瑟缩在角落抱膝发抖,彻夜无眠,时哭时笑。
——正因如此,他才变成现在这样么?
正寻思着,一张黝黑面孔闯入视界,小叶单膝跪地,向她伸出骨节嶙峋的粗
糙大手。叶藏柯头一回没有回避她的注视,眸底彷佛有某种强大吸力,只有砰砰
震响的胸膛没有变。
这令梁燕贞莫名地感到安心。她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走罢,小姐。」少年一个字、一个字说着,静静望着她。
「我带小姐回家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梁燕贞叹了口气。粉颊所枕的腴软跟着起伏,难道是新娘
子也叹气了么?馥郁的乳脂香令人懒洋洋地不想思考,女郎半闭星眸,无意回应
少年的热切眼神。
她一直颇以自己的胸乳为傲,能在「坚挺」与「绵软」两种看似扞格的属性
中取得完美平衡,本就是造化之功。但丑新娘的胸脯更软更绵,乳香更甜润,彷
佛沁着乳汁似的,光靠肉眼可能会下意识地嫉妒抗拒吧?此刻她只想偎着,死都
不肯起身。
「我们不回去。我们要去白城山,把阿雪——」
「……阿雪交给他就行了,小姐。」
「顾叔叔说了,只要立下功劳,圣上定会……」
「……这不是咱们该管的事,不能再这样了。」
「……准许梁侯府兴复家门。连川伯……其他人都已牺牲,我们不能空着手
回去,濮阴那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不能完成任务,我们就一无所有了——」
「不会的,小姐。」少年鼓起勇气,咬牙低声道:「我会陪着小姐——」
「你是听不懂么?」梁燕贞忽然发怒,猛坐起身,披在身上的大红礼服应势
滑落,露出雪白的香肩。「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没了照金戺的银钱,梁府连一天
都支应不了,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你懂不懂?什么都没有了!你身上有银两么,
有能换取下一顿食宿的物事么?你知不知道光是我们两个人要回到濮阴,路上须
多少花费!还是你要去尸身上搜,看看有无未毁的钱囊可使?」
素来寡言的小叶猛然抬头,一指独孤寂,大声道:
「他的本事百倍千倍于我等,顾挽松为何要请小姐、请照金戺护镖,难道不
奇怪么?我也想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既然如此,不是该远离这种怪事才对?」取
出一只旧布囊,捏得指节发白:
「我这里还有几十文,省点用可以买几颗馒头,我会打猎,给人打工挣钱,
真要不行我可以去乞讨,决计不会饿着小姐!梁府有这么大的屋宇,库房里有忒
多物事,城外还有些许薄田……真要过日子办法多得是,什么叫山穷水尽?外边
山穷水尽的人,小姐还没看过!」
梁燕贞当他是少不更事的小弟弟,被一顿抢白,居然一个字也辩驳不了,余
光却往十七郎身上转,连自己也觉心虚。
小叶忍住眼泪,再次伸手。「要兴复家门,也不是靠他,他……他不珍惜小
姐的。我……我会给小姐做牛做马,会好好练武,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走
罢,小姐,回家去。」
河风吹拂,偃草沙响,火焰燃烧的劈啪声始终未断,彷佛将这刻拉至无限长,
像等待了一夜。梁燕贞从未如此际般,强烈意识到他是名成熟男子,而非身前身
后傻头傻脑、只是长得高些的小男孩,异样的陌生令她无法伸手,也不知如何拒
绝,任由时间在静默中溜走。
早就没有家了,小叶。你没听川伯说么?那不过是个牢笼而已,他们把我养
在里头,每天看膘养肥了没,估量着什么时候能完熟入口……现而今,也要换你
喂养了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低头拱肩,举袖一揩脸面,双膝跪地,磕了九个响头,
起身抱拳。「既如此,小叶走了。小姐保重身子,早日返回濮阴。」抹去泪水的
烁亮双眸转向独孤寂,定定望着他,并未开口,意思却再清楚不过。
独孤寂饶富兴致地看着,耸肩一笑。
「眼神不错,没废话一堆也很好,我总算没走眼。你既放弃她,日后白云青
山两不相涉,死活与你何干?江湖就是这样,不要婆妈。」
适才趁着主仆俩说话,野人踅到阿雪藏身的箱子,变戏法似的从箱底取出洗
净的白中单、中裤、鳞靴等穿上,外罩一袭厚茧绸裁制的绀青蟒袍,袍上的四爪
蛟蟒以金、绿、橙、红、银等五色丝糸绣成,栩栩如生,极为威猛,原来他老早
便把衣衫与阿雪藏在一处。
都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即使蟒袍金线黯淡,颇见陈旧,独孤寂仍是
披头散发,一脸的愤世嫉俗无事不鄙,穿上绀袍鳞靴后整个人都精神起来。这位
昔日的冠军侯、差点封了亲王的十七爷不着玉带,取而代之是一条巴掌宽的厚革,
有几分武将围腰的味道,更添凛凛威仪。
他从小叶藏身的箱里拾出那本《焠击青罡》,扔了给他。
「有志于武道,东海是最好的去处,底蕴最深,藏龙卧虎,能在东海占一席
之地,天下武林才有你的位置。况且这本武册的根源也不在东海,尚未大成以前,
倒不用担心有人上门寻你晦气。好自为之。」
少年接过边缘烧毁、被水浸湿的秘笈,想起最初是川伯教了自己武艺,才有
其后种种机缘,默然收入襟里,手贴裤缝,冲披发落拓的侯爷一鞠躬,再不看女
郎一眼,回头大步迈入夜色,依稀是往东而去。
梁燕贞几度欲唤,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心中空荡荡的,彷佛有什么被风吹去,
随少年的背影消失于夜幕尽头。一会儿肩上忽暖,却是丑新娘替她拉起襟领,如
溺者忽见浮草,轻道:「我……是不是该叫他回来?或让他回濮阴看顾宅子。这
孩子一向听我的话,只是一时……」
「他不是孩子了。你做好了和一个男人,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准备么?
若没有,还是莫唤为好。」少女抚她肩背,淡漠的口吻听起来格外老成,彷佛青
春傲人的胴体下,住着的是一缕苍老的幽魂。「他有多欢喜你,决定就有多少份
量。我瞧他是下了决心,要给你一辈子;以同样的决心转身,除非是一剑杀了,
才能留得人下。」
梁燕贞「呜」的一声掩口,背脊轻颤,深吸几口气才忍住呜咽,怔望着地面
发呆,泪水仍扑簌流下,挂于颔尖。
阿雪走到她身畔,没敢伸手,就站着陪伴。丑新娘摸他的发顶,淡道:「你
陪姊姊,嗯?」起身冲独孤寂一抱拳,左手尾指微翘,月下看来格外幼细白嫩,
莹然如玉,与她黝黑丑陋的麻子脸极不相称。
「告辞了,请。」没等独孤寂开口,迳朝翻覆的马车行去,料想行囊银钱、
换洗衣物等尚在车内,纵使少女貌不惊人,总不能穿着单衣上路。
「……你说扮成媒婆那人叫梅檀色,莫非是指剑奇宫' 色' 字辈弟子,' 无
' 字辈的徒弟?」独孤寂从背后叫住了她,拖着锁鍊缓步追上。梁燕贞和阿雪相
扶而起,唯恐他暴起杀人,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焦急张望。「鳞族重男而轻女
子,据说龙庭山上只收男徒。' 色' 字辈的弟子为什么要抓你?」
少女并未停步,也没有加速逃离的意思,甚至没把白嫩好看的小手伸向胁下
剑鞘,只瞥独孤寂一眼,无意并肩也不欲避转,根本懒得理会,完全把他当成路
边搭讪的无聊男子,自行自路,随口淡道:
「谁知道。总不会是因为好色罢?」
这下独孤寂连嘲笑她貌丑的哏都不好使了,颇有些憋屈,哼道:「说不定是
配种,就凭你?话说你还真有把握我不打女人啊,瞧你这小屁股撅的,江湖上打
听打听,谁敢同你家十七爷这般说话……啧,人呢?」
转身不见人影,翻覆的马车之中一阵窸窣,想也知道是在翻找衣裳更换。
独孤寂自讨没趣,回见梁燕贞与阿雪紧张地望向自己,招手让她们过来,示
意无事;心念微动,抬脚一踢车厢,冷笑:「脱哪儿啦,露出奶子屁股没有?爷
爷来瞧瞧。」
车内的布帛摩擦响骤停,独孤寂正欲捧腹,忽听她喃喃道:「原来十七爷也
配种么?瞧不出啊。」
独孤寂一口老血差点喷在厢板上,感觉内伤都要发作起来,再踢车厢几脚也
不解恨,索性不与村姑一般见识,拖玄铁瑚金鍊来到河边,将鍊上的血污肉屑清
洗干净,随手蒸散水渍,缠绕于腰。
这丑丫头与指剑奇宫有什么瓜葛,其实有个简单的法子能知道。独孤寂决定
赌一把。
他踱回马车畔,见梁燕贞换上一袭嫩黄衫子,裙摆稍短,里外交襟处略高,
不算合身,想也知道是谁的衣裳。丑丫头却穿回那件大红礼服,肩上背了简单的
布包行囊,冲梁燕贞与阿雪一颔首,迳自与独孤寂交错而过,无意开口。
「小燕儿,我们不去白城山了。」少女背后,落拓侯爷故意用她能清楚听闻
的音量,怡然道:「顾挽松那厮没本事送小鬼上龙庭山,朝廷才找上我。你也知
指剑奇宫那帮鳞族,是绝对不会接受毛族小鬼的,遑论让出宫主大位。
「既如此,我便带你们打将上去,谁敢拦阻我便打趴谁,把他送到奇宫之主
的宝座上。这么一来,朝廷知是濮阴梁府和我一起完成了任务,我再同我那好二
哥美言几句,便没有顾挽松什么事啦。你以为如何?」
梁燕贞孤身一人,无兵无饷,幻想里披甲执槊,率领大队将阿雪送上白城山
的场景,眼下已成泡影。小叶提出的质疑,梁燕贞亦不无动摇:既请了武功盖世
的十七郎护镖,找梁府和照金戺的意义何在?要使障眼之法,官府衙门多的是死
不尽的差役兵丁,用不上江湖人。
况且,李川横被傅晴章一意打压,绝望到不惜同归于尽……他是上哪儿联系
的擎山挽骑?这可不是巷口茶铺就能打听到的消息,有这门路,何至于坐以待毙?
怎么想都感觉背后有只看不见的黑手搅弄,才能生出这些事端。
她无法拒绝十七郎的提议。这提议好到她简直不敢相信。
背着行囊的丑新娘倏然停步,转身也是一贯的云淡风清,又走了回来。
独孤寂啧啧两声,怪眼一翻,无礼至极地上下打量,信口揶揄。「看来你是
真想汉子了,连嫁衣都舍不得脱啊。」丑新娘淡淡开口:「你要上龙庭山的话,
需要一个向导。我带你们去。」
「不是说没瓜葛么?」
「刚好认识路而已。」
「你当我三岁小孩么?」唰的一指阿雪:「你这话连小鬼也不信!」小男孩
澄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果然不是很信。
丑新娘点了点头。「龙庭山上设有护山大阵,贸然闯山,只会困在阵里,几
个月、甚至几年都走不出,任你武功再高,也不能飞上天去。顾挽松找上你这个
冤大头,多半就是这个缘故。有我为你带路,你的绝世武功才能派上用场。」
「……这家伙完全没在听人说话耶。」独孤寂忍不住对梁燕贞说。
少女对他伸出手掌,晶莹白皙一如绝佳的羊脂玉,衬与怀襟透出的馥郁乳香,
益发凸显相貌扎眼,不禁令人扼腕再三。
「我叫贝云瑚。是云彩的' 云' ,珊瑚的' 瑚'.」
「贝戈戈的' 贝' ?」独孤寂没好气地翻起白眼。
「是你好幼稚、但你高兴就好的' 贝' ,十七爷。」
「……里头没有' 贝' 啊!」阿雪反覆唸过几遍,忍不住轻拉姊姊衣角,小
声问道。梁燕贞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满眼桃花,心头乌翳总算拨开一角,
一如远方浮露的鱼肚微白。独孤寂瞧得心旷神怡,啐了一口:「贝你妈的!」追
得阿雪放足逃窜,笑叫不绝。
三大一小四个人,就这么把凄绝的修罗场留在脑后低垂的夜幕里,迎着欲出
未出的薄薄曙光,踏上前往龙庭山的道路。
◇◇◇
白城山脚,驿亭大道边上搭起几座棚子,虽无华贵装饰,搭建得倒甚笃实,
充满山上「埋皇剑冢」的读书种子气息,不尚浮夸,务求致用。
埋皇剑冢的正式弟子被称为「院生」,在吏部领有食禄,比照平望都的太学
经生,既是读书人,也习武练剑,前朝甚至有保举为官的旧制,如今就只是替朝
廷充当东海武林耳目、偶行祭礼的闲置机关而已。
天才蒙蒙亮,院生们已将棚内的桌椅摆设布置完毕,随时能抬上炙熟的乳猪
和美酒,焚香顶礼,按行司礼台的规矩迎接来使,一如过去五天。
马长声装模作样呼喝一阵,其实不以为会有什么问题,毕竟一模一样的摆设
弄了五回。炙烧乳猪若自己能动,都知道该趴在哪一桌哪一盘里。
「……副台丞好。」问安的声音一路迆逦,一名身穿松花绿飞鱼袍、白脸垂
眉的中年人自山道走下来,摆手示意,神态甚是悠闲,正是埋皇剑冢的副台丞,
江湖上人称「天笔点谶」的顾挽松。
马长声赶紧起身:「副座。」
「坐,坐。」顾挽松笑着落座,那把酸枝太师椅他已坐了五天,算是近日屁
股的老相好,轻易挪了个舒适的位置,回头对院生道:「都还没吃早饭罢?且留
下几个听用的,其余先去吃饭。分三班罢,别都瞎耗着,两班轮值一班歇息,半
个时辰一轮好了。」
「回副座,昨儿都分派好了。」马长声本欲起身禀告,却被上司挽座。顾挽
松笑对众人道:「那好,自都忙去。后头还有好几天,都别累着。」院生齐声相
应。
顾挽松的脸很长,鼻梁也是,细细窄窄的,到了鼻翼才隆起两丘,也不张扬。
有人说他这「天笔点谶」的外号,不是奉承他擅使一杆精钢铸就的四尺铁笔,而
是讽刺他鼻梁细长如笔,故而得名。
他不留胡须的长脸白如敷粉,法令纹甚深,衬与末尾垂落的稀疏长眉,相貌
有些愁苦,正好抵销了眉心那道淡红竖痕的煞气。身为管事的马长声若听到院生
私下揶揄上司的长相,总会狠狠教训他们一顿;所幸这种顽劣份子不多,副座一
向爱惜院生的气力,少让他们干无谓之事,众人都瞧在眼里。
像这种一连五天等不到人的例子,简直前所未有。
「十七爷……」马长声抿了口茶,竭力忍住抱怨,只道:「今儿不知能到不
能到?」
顾挽松放落茶盅,示意身旁院生沏过,人走之后才低笑道:「老马,十七爷
不会来啦。要是顺利的话,这会儿该在往龙庭山的路上了。」
马长声差点跳起来。「那我们这是……等的什么呀?」
「等撇清。」顾挽松微微一笑。「十七爷什么时候离山、干什么去了,我们
这些武功低微的小吏,岂能知道?咱们等的,是濮阴梁府一行,等着迎接即将上
山的小爵爷。他中途被谁带了去哪儿,老马你能知道?」
的确不能。马长声恍然大悟,只能衷心感佩。
这是继副台丞揣了根竹筒在袖里,到后山忽悠十七爷,让他误以为是奉旨下
山以来,马长声对上司再度佩服得五体投地。朝廷扔来这烫手山芋时,马长声以
为仕途就该交代在这里了,料不到副座居然有解,这解法简直胆大包天,偏又巧
妙得不得了。
马长声以剑冢密使的身份前往平望和濮阴时,心中是不无非议的。
照金戺就是银钱堆起来的空壳,傅晴章绣花枕头一只,腹笥甚窘,委托这等
货色,不如请镇海镖局更妥贴,遑论连武林门派都算不上的濮阴梁府。
马长声出身央土的刀法名门清河派,这支源自西山大清河宿氏的刀脉,东入
央土已近两百年,比西边的本家还要兴旺。在他的师兄弟里,更好的人选双手都
数不过来,他始终不明白副座何以独锺梁府。
「你觉得,什么叫做武林门派?」
顾挽松听他叨叨絮絮抱怨一通,眯眼笑望远方,彷佛大道尽头随时会窜出什
么三头六臂的怪物,冷不防地问他。
马长声大概自觉是说错话了,不晓得哪一句批评了上司故旧,心里直抽了自
己几轮耳光,不敢不答,老实回话。
「约莫……是传承武功罢?都说' 师门艺教' ,恩师、山头、技艺、教规,
恁缺了哪个也不成话。」马长声刀法高超,又读过书,要是足够变通,料也不致
沦落到剑冢来任个闲差。副座既问,终究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如果有个门派,不传武艺,不立山头,不讲教规……依你看,还能不能称
作门派?」
马长声见副座笑吟吟的,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加上沏茶回来的、捧卷呈禀的、
来问杂事的……几名院生接踵而至,心思这头一松那厢又烦得不行,随口苦笑道:
「再加个欺师灭祖,这门中四德全反着来了。真要有这种门派,肯定是吓死人的
邪魔外道。」
「什么邪魔外道啊,管事?」有院生耳朵尖的,忍不住插口。
马长声忽反过笔杆,「啪!」抽了他额头一记。「持身不正,净能听到歪的,
你这就是邪魔外道!」众人全都笑了。
「……邪魔外道啊。」顾挽松自顾自的喃喃道。笑声里,谁也没留意托腮远
眺的副台丞嘴角微扬,那副愁苦异相罕见地露出一丝迷离陶醉,彷佛花痴见花,
酒痴见酒,语声既轻且柔,舍不得多用半分气力,恐呵坏嫩芽似。
「濮阴梁府之中,就长着这么个门派哩。你猜猜叫什么?」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