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十大手抄本系列春消息
第一回 小儿童题咏梅花观、老道士指引凤皇山
词:香脸初匀,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赋与精神,全在秋波转。早是萦心可惯,那更堪频频顾盼。几回得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烛影摇红,夜来筵散春宵短。当时谁解两情传?对面天涯远。再奈云稀雨断,凭栏杆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这一首词,名唤《烛影摇红》,说道世间男女姻缘,却是强求不得的。虽然偶尔奇逢,俱由天意,岂在人谋。
但看眼前多少佳人才子,两相瞥见之时,彼此垂盼,未免俱各钟情,非以吟哦自借,即以眉目暗传。既而两情期许,缔结私盟,不知倩了多少蝶使蜂媒,捱了几个黄昏白昼。故常有意想不到的,而反得之邂逅。
又或有垂成不就的,而反得之无心。及至联姻二姓,伉俪百年,一段奇异姻缘,不假人为,实由天意。所以古人两句说得好“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
正说“姻缘”二字,大非偶然矣。如今听说巴陵城中,有一个小小儿童,却不识他姓名。在怀抱时就丧了母,其父因遭地方有变,把他抛撇在城外梅花圃里,竟自弃家远窜。后来亏了那一个管圃的苍头,收在身边,把他待如亲子,渐渐长大。
到了七岁,此儿天资迥异,识见非凡,晓得自己原有亲身父母,不肯冒姓外氏,遂自指梅为姓,指花为名,乃取名为梅萼。那圃旁有一座道院,名为梅花观,并适才那所梅花圃,却是巴陵城中一个杜灼翰林所建,思量解职归来,做个林下优游之所。
观中有个道士,姓许名淳,号为叔清,尽通文墨,大有道行,原与杜翰林至交。这许叔清见梅萼幼年聪慧,出口成章,大加骇异,时常对管圃的苍头道:“此儿日后必登台鼎之位,汝当具别眼视之。”
苍头因此愈加优待,凡百事务,都依着他的性子。那许叔清每见一面,便相嘉奖,遂留他在观中习些书史。
这梅萼虽是有些儿童气质,见了书史,便欣欣然日夕乐与圣贤对面。
一夜,徐步西廊,遥见月光惨淡,遂援笔偶题一律于壁上道:疏钟隐隐送残霞,烟锁楼台十二家。
宝鼎每时焚柏子,石坛何日种桃花。
松关寂寂无鸡犬,檎树森森集鹊鸦。
月到建章凉似水,蕊珠宫内放光华。
越旬日,杜翰林因到圃中看梅,便过观中与许叔清坐谈半晌,遂起身行至西廊,见壁上所题诗句,顿然称羡。
又见后边写着“七岁顽童梅萼题”,愈加惊异,叹赏不已,便问许叔清道:“这梅萼系是谁氏儿童,而今安在,可令他来一见么?”
许叔清道:“杜君,此儿因两岁上不知谁入把他撇在梅花圃里,倒亏了那一个管圃的老苍头收养到今。杜君若亟欲一见,待我着人唤来就是。”杜翰林十分喜悦,只因自己无子,便有留心于他了。
许叔清便把梅萼唤到跟前,杜翰林仔细觑了两眼,高声称赞到:“好一个小儿!目秀眉清,口方耳大,丰姿俊雅,气度幽闲。
将来不在我下,决非尘埃中人也。“便问道:”汝既善于吟咏,就把阶前这落梅为题,面试一首何如?“梅萼不敢推却,便恭身站在厅前,遂朗吟一绝云:不涿群芳斗丽华,凌寒独自雪中夸。
留将一味堪调鼎,先向春前见落花。
杜翰林听罢,心中惊异,便对许叔清道:“我看此儿年纪虽小,志气不凡,天生如此杰才,真是世间一神童也。”叔清见他满心欢喜,便欲把梅萼引进,遂说道:“今日若非杜君对面,此儿岂肯轻易一吟。若只吟一首,恐不足以尽其才思,必当再吟,何如?”
梅萼道:“公相是天朝贵客,小童乳臭未干,焉敢擅向大人跟前再撰只字。”
杜翰林与许叔清同笑道:“不必过谦,仍以原题再咏。”
梅萼再不敢辞,低头想了一想,又口占一绝云:玉奴素性爱清奇,一片冰心谨自持。
唯恐蝶蜂交乱谑,肯将铅粉剩残枝。
杜翰林拍掌大笑道:“许道长,此儿不可藐觑。开口成诗,一字不容笔削。
即李、杜诸君,无出其右。岂非天才也耶?“
许叔清道:“杜君所言极是,只因淹滞泥途,恐燕山剑老,沧海珠沉,哪得个出头日子。”
杜翰林暗想道:“我想此儿有此大才,异日必当大用,今我又无子嗣,他既无父母,便着他到我府中,延师教诲,长大成人,倘得书香一脉,也好接我蝉联,真不枉识英雄的一双慧眼。”
便对梅萼道:“我欲留你到我府中读书,你意下如何?”
梅萼道:“梅萼一介顽童,无知小蠢,得蒙公相垂怜,诚恐福薄,不足以副厚望。”
杜翰林便着人去唤那管圃的苍头来吩咐:“你明日可到我府中领赏,白米五石,白银五两,以酬数年抚养之劳。”
苍头虽是口中勉强应承,心里实难割舍,只得眼泪汪汪,相看流涕,叩谢而去。杜翰林把梅萼带道府中,遂与夫人商议。
那夫人原是识相的,一见梅萼,便大喜道:“此儿相貌非凡,他日当大过人者。吾家喜得有子矣。”
遂劝杜翰林替他改名杜萼,纳为己子。即便浑身罗绮,呼奴使婢,一旦富贵,非复昔日之梅萼矣。随又延师讲读,且杜萼毕竟是个成器的人,在杜翰林府中,整整读了三年,十岁时,果然垂髫入泮。
杜夫人满心欢喜,爱如珍宝,胜似亲生。
一日,与杜翰林商量,就要替他求亲。杜翰林止住道:“夫人,吾家止他一子,小小游庠,岂无门当户对的宦家作配。依我意思,只教他潜心经史,万一早登甲第,求亲未迟。”
杜夫人见翰林公说得有理,不敢执拗,只得依从。又过了几年,忽一日,杜萼来到梅花圃中看梅,便寻昔日那个老苍头。俱回说,两年前已身故了。
杜萼听罢,暗自掩泪道:“我想,自襁褓时失去了父母,若非此人收留在身,抚养几载,何能到得今日。古人云,为人不可忘本。”便又问道:“那苍头的棺木,如今却埋在哪里?”
那人回答道:“就过圃后三里高土堆中。”
杜萼就着人去买一副小三牲,酒一尊,香烛纸马,随即走到高土堆前,殷勤祭奠,以报数年抚养之恩。祭奠已毕,只见一个道童,向圃后远远走来,道:“杜相公,我们梅花观许师父相请。”
杜萼问道:“你许师父就是许叔清老师么?”道童道:“恰就是当初留相公在观里读书的。”
杜萼道:“这正是许叔清老师了,我与他间别多年,未能一会,正欲即来奉拜。”就同道童径到梅花观里。许叔清连忙迎迓道:“杜公子,一别数年,阶前落梅已经几番矣。犹幸今日得赐光临,何胜欣跃。万望再赐留题,庶使老朽茅塞一开,真足大快三生也。”
杜萼笑道:“向年造次落梅之咏,提起令人羞涩,至今安敢再向尊前乱道?”
许叔清道:“杜公子说哪话,昔年所咏落梅,今日重来相对,如见故人,正宜题咏。我当薄冶小酌,盘桓片时,万勿责人轻亵。”即便吩咐道童,整冶酒肴,两人尽兴畅饮,欲为竟日之欢。饮至半酣,杜萼道:“老师,今岁观中梅花,比往年开得如何?”
许叔清道:“今年虽是开得十分茂盛,却被去冬几番大雪都压坏了。杜公子若肯尽兴方归,即当携尊梅下,畅饮一回,意下如何?”
杜萼欣然起身,携手同行。着道童先去取了锁钥,把园门开了,然后再撤酒席。二人慢慢踱到园中,果见那些梅花,都被冬雪损了大半,道童就把酒肴摆列在一株老梅树下,两人席地而坐,畅饮了一会。
忽见那老梅梢上,扑的坠下一块东西,仔细一看,却是腊月里积下的一团雪块。
许叔清笑道:“杜公子岂不闻古诗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今既有梅有雪,安可不赋一诗,以不辜负此佳景乎?谨当敬以巨觞,便以雪梅为题,乞赐佳咏。老朽虽然不敏,且当依韵一和。”
便满斟一巨觞,送与杜萼。杜萼也不推辞,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遂口占一绝云:老梅偏向雪中开,有雪还从枝上来。
今日此中寻乐地,好将佳醴泛金杯。
许叔清拍掌大笑道:“妙,妙!数载不聆佳咏,又幸今日复赐教言,真令老朽一旦心目豁然矣。”
杜萼道:“但恐鄙俚之语,有污清耳,献笑,献笑。”就把巨觞依旧满斟一杯送与许叔清:“敢求老师一和。”
许叔清连忙伸手接过酒来,遂谦逊道:“公子若要饮酒,决不敢辞。说起作诗,但是老朽腹中无物,安敢胡言乱道?实难从命。”
杜萼道:“老师说哪里话,适才见许,安可固谦?”许叔清也不再辞。把酒饮了一口,想一想,连饮了三四口,想了三四想,遂说道:“有了,有了。只是杜撰,不堪听的,恐班门弄斧,益增惭愧耳。”
杜萼道:“老师精通道教,自然出口珠玑,何太谦乃尔。请教,请教。”许叔清拿起巨觞,都的一口饮尽,便朗和云:雪里梅花雪里开,还留溶雪堕将来。
愧予性拙无才思,强赋俚词送酒杯。
杜萼称赞道:“妙得紧,妙得紧。若非老师匠心九转,焉得珠玉琳琅?”许叔清大笑一声道:“惶愧,惶愧。”
说未了,那道童折了一枝半开半绽的梅花走来。杜萼接在手中,嗅了一嗅,果然清香扑鼻,便问道:“却敢问老师,缘何这一枝梅花,与梢头所开的颜色大不相似,却是怎么缘故?”
许叔清道:“杜公子,你却不知道,这梅花原有五种,也有颜色不同的,也有花瓣各样的,也有香味浓淡的,也有开花迟早的,也有结子不结子的。方才折来的,与梢头的原是两种,所以这颜色、花瓣各不相同。”
杜萼道:“敢问老师,梅花既有五种。必有五样名色,何不请讲一讲。”
许叔清道:“公子,你果然不晓得那五种的名色,我试讲与你听。”
杜萼道:“我实不晓得,正要请教老师。”许叔清道:“五种妁名色,一种赤金梅,一种绿萼梅,一种青霞叠梅,一种层梅,一种仙山玉洞梅。”
杜萼道:“敢问老师,梅花虽分五种,还是哪一种为佳?”许叔清道:“种种都美,若论清香多韵,还要数那绿萼梅了。”
杜萼便又把手中梅花向鼻边嗅了几嗅,道:“老师,果然是这一种香得有韵。”
许叔清笑道:“杜公子今日幸得到这梅花观,适才又承教了梅花诗,便向这梅花园内畅饮一番梅花酒,也是对景怡情,大家称赏,岂非快事。”
杜萼大笑道:“老师见教,极是有理。就把折来这一枝梅花侑酒,何如?”
许叔清道:“妙,妙”就唤道童把壶中冷酒去换一壶热些的来。
那道童见他两人说得有兴,笑得不了,连忙去掇了一个小小火炉,放在那梅树旁边,加上炭,迎着风,一霎时把酒烫得翻滚起来。
许叔清道:便把热酒斟上一觞,送与杜萼道:“杜公子,当此良辰,诗酒之兴正浓,固宜痛饮千觞,搏一大醉。只是杯盘狼藉,别无一肴以供佳客,如之奈何?”
杜萼道:“老师何出此言,我自幼感承青眼,原非一日相知,今日复蒙过爱,兼以厚扰,不胜愧赧。嗣此倘得寸进。决不相忘。”
许叔清道:“我与公子父子交往,全仗垂青,今日之酌,不过当茶而已,安足挂齿,敢问公子,今岁藏修,还在何处?”
杜萼道:“正欲相恳此事。敢问老师这里,有什幽静书房,假我一间,暂栖旬月,不识可有么?”
许叔清道:“杜公子,我这观中你岂不知,并无一间幽静空房可读得书的。
你若果肯离得家,出得外,奋志攻书,我指引你一个好所在,甚是精洁,必中你的意思。“
杜萼道:“请问老师,还在何处?”
许叔清道:“此去渡过西水滩,一直进五六里路,有一座凤凰山,山中有一座清霞观,甚是宽绰。前前后后约有数十间精致书房。观中有一个道士,姓李名乾,原是我最契的相知。一应薪水蔬菜之类,甚得其便。杜公子回去与令尊翁计议停妥,待老夫先写封书去与他,要他把书房收拾齐整,然后拣个好日再去,如何?”
杜萼道:“既有这个所在,况又有老师指引,家尊自然允诺的了。”
正说间,只见夕阳西下,杜萼便起身作别。
许叔清道:“本当再谈半晌,争奈天寒日晡,不敢相留。”
便携手送出观门。杜萼遂辞谢而去,回家就与父亲商量清霞观读书一事。杜翰林满心欢喜,便允道:“萼儿既然立志读书,异日必得簪缨继世。明日是个出行日子,何不买舟竟往凤皇山?先去拜望了那清霞观中道长,然后回来收拾书箱,再去未迟。”
杜萼谨尊严命,随即着人到梅花观里约了许叔清,次日买舟一同来到凤皇山。
两入逍遥徐步,四下徘徊观看。
果然好一座高山,只见:奇峰巍耸,秀石横堆。山冈上全没些兔迹狐踪。草丛中唯见些野花残雪。云影天光,描不出四围图画;乌啼莺唤,送将来一派弦歌。
这正是:山深路僻无人到,意静心闲好读书。
杜萼看了一会道:“老师,果然好一座山。正是眼前仙境,令人到此,尘念尽皆消释矣。”
许叔清便站住,在高冈上,又四下指点道:“杜官人,你看此山,形如立凤,前后来龙,两相回护,正阴在我巴陵,所以城中那些读书的,科科不脱,甲第俱从这一派真龙荫来。”
杜萼道:“原来如此。敢问老师,这里去到清霞观还有多少路?”许叔清道:“杜官人,你看远远的密树林中,那一层高高的楼阁,便是清霞观了。”
两人说说笑笑,缓步行来,早到清霞观里。道童连忙通报,那李道士随即出来迎迓,引入中堂。三人揖罢,李道士问许叔清道:“师兄,此位相公何处,高姓大名?”
许叔清道:“道兄,这是城中杜翰林的公子。”李道士道:“原来就是杜老爷的公子,失敬了。”便又仔仟细觑了两眼,暗对许叔清道:“师兄,我记得杜相公末垂髫的时节,曾在那里相会过。”
许叔清笑道:“道兄,你果然还记得起。数年前,曾在我观中西廊板壁上,题那‘疏钟隐隐送残霞’的诗句,你见是七岁顽童,便请来相见的,就是这位公子。”
李道士欠身道:“久慕相公诗句,渴欲一晤,今幸光临,实出望外。敢乞留题一首,以志清霞,不识肯赐教否?”
杜萼笑道:“今到宝山,固宜留咏,但恐当场献丑,有玷上院清真。”李道士道:“杜相公何乃太谦。”便唤道童取了一幅罗纹笺,磨了一砚青麟髓。杜尊竟也没甚推辞,蘸着笔,遂信手挥下一律,云:百尺楼台接太清,琉璃千载倍光明。
真经诵处天花坠,法鼓鸣时鬼魅惊。
世界红尘应不到,胸襟俗念岂能生?
森森桧柏长如此,历尽人间几变更。
桂萼写罢,许叔清与李道士连忙接了,展开仔细从头念了一遍。李道士高声喝采道:“妙极,妙极!杜相公,只恨小道无缘,相见之晚,不得早聆大教。几时落得清诲一番,真胜读书十年矣。”
许叔清道:“道兄,这有何难,杜相公今岁正欲寻个清静所在藏修,你观中既有空房,何不收拾一两间,与杜相公做个书室,就可早晚求教,却不是两便。”
李道士道:“杜相公若肯光降,我这里书房尽多,莫说是一两间,便是十数间也有,亦当打扫相迎。”杜萼道:“老师既肯见纳,足感盛情,谢金依数秦上。”
李道士道:“书房左则空的,敢论房金,只待相公高中,另眼相看足矣。”
许叔清笑道:“今日也要房金,明日也要清目,两件都不可少。”三人大笑一场。李道士先唤道童把前后书房门尽皆开了,然后起身,引了他二人,连看三四间,果然精致异常。李道士道:“杜相公,这几间看得如何?”
桂萼道:“这几间虽然精雅,只是逼近中堂,早晚钟磬之声不绝耳畔,如之奈何?”
李道士道:“杜相公讲得有理。这轩后还有一间小小斗室,原是小道早晚间在内做真实功夫的。杜相公若不见弃,请进一看,庶几或可容膝。”
桂萼道:“既是老师净居,岂敢斗胆便为书室。”李道士道:“这也不是这等说,只要是相公不嫌蜗窄,稍可安身,就此相让,不必踌躇。”杜萼道:“既然如此,也借赏鉴一赏鉴。”
李道士便向袖中汗巾里,取出一个小钥匙,把房门开了。许叔清与杜萼进去看时,果然比那几间更幽雅,更精致李道士道:“杜相公,这间看得书么?”
杜萼道:“恰好做一间书房,未必老师果肯相假。”道士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凭杜相公随时收拾行李到来就是。”
杜萼便躬身致谢,即欲起身作别,李道士一把扯住道:“难得杜相公光降,请再在此盘桓片时,用了午饭,待小道亲送到那凤皇山上。还有一事相烦。”许叔清道:“杜相公,既是道兄相留,便在此过了午,慢慢起身进城,到家里尚早。”
杜萼道:“但不知老师有何见谕?”
李道士道:“再无别事相恳,小道两月前在那凤皇山高峰上,新构得一椽茅屋,要求杜相公赐一对联,匾额上赐题两字,以为小道光彩。”
杜萼满口应承。不多时,那道童走进房来,道:“请相公与二位师父后轩午饭。”
大家同走起身。李道士依旧把房门锁了,三人同到后轩。午饭完毕,李道士吩咐道童,打点纸笔,随取山泉煮茗,快到凤皇山来。道童答应一声,转身便去打点。
三人慢慢踱出观门,只见松风盈耳,鸟韵撩人。杜萼称赞道:“果然好一座清霞观,此非老师道行高真,何能享此清虚乐境。”
李道士道:“惶恐,惶恐。”
须臾之间,就到了凤皇山上。杜萼道:“这峰峦嶮峻,请二位老师先行,待我缓缓随后,附葛攀藤,摄衣而上就是。”
许叔清笑道:“道兄,杜相公自来不曾登此山路,想是足倦行不上了。我们同向这石崖上坐一坐儿,待相公养一养力再走。”
李道士道:“这里冷风四面逼来,怎么坐得?杜相公,你再强行几步。那前头密松林里,就是小道新构的茅屋了。”
杜萼仔细射了一眼,果然不上半里之路,只得又站起身来,与许叔清挽手同行。慢慢的左观右望,后视前瞻,说一回,笑一回,霎时间便到了那密松林内。
真个有间小小幽轩,四下净几明窗,花阑石凳,中间挂着一幅单条古画,供着一个清致瓶花。杜萼极口喝采道:“果然好一所幽轩。苟非老师,胡能致此极乐?”
李道士笑道:“不过寄蜉蝣于天地耳,何劳相公过奖。”正说话间,那道童一只手擎了笔砚,一只手提了茶壶,连忙送来。许叔清在旁着实帮衬,便把笔砚摆列齐整。
李道士就捧了杯茶,送与杜萼:“请杜相公见教一联。”杜萼连忙接来茶,道:“二位老师在此,岂敢斗胆。”
许叔清:“日色过午,杜相公不必谦辞,请信笔挥洒一联,便可起身回去。”
杜萼就举起笔来,向许叔清、李道士拱手道:“二位老师,献丑了。两个欠身道:”
不敢。
“你看杜萼也不用思想把笔蘸墨直写道:千峰万峰云鸟没,十洲芳草参差。
五月六月松风寒,三岛碧桃上下。
李道士大喜道:“妙,妙,妙!莫说题这对联,便是这两行大字,就替小道增了多少光辉。”杜萼道:“老师休得取笑。”李道士道:“杜相公,有心相恳,一发把这匾额上再赐两字。”
杜萼便又提起笔来,向那匾额上大书三字云:悟真轩。、、李道士道:“杜相公,这三字愈加题得有趣。”
许叔清道:“道兄,这有何难,少不得杜相公明日到观中看书的时节,慢慢酬谢罢了。”杜萼道:“今日家尊在家等候,不敢久留。不过两三日内,复来趋教矣。”
李道士道:“杜相公请还转敝观去,清茶再奉一杯如何?”杜萼道:“多谢厚情,恐再耽搁,却进城不及了。”道士便相送下山,三人致谢而别,各自分手回去不提。
不知杜萼回家见了父亲,有何计议?几时才得到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杨柳岸奇逢丽女、玉凫舟巧合新诗
诗:少年欲遂青云志,黄卷青灯用及时。
辞文研穷贤圣理,偕朋砥砺古今疑。
滩头邻舫逢殊色,月亲过来拜揖。
那杜夫人原不认得这就是状元的亲父,乍会之间,又不好开口问得,勉强向前道个万福。然后过来,再与状元相见。舒状元恭恭敬敬,把交椅移在当厅,再三请夫人坐了拜见。夫人坚执不允,舒状元便倒身下拜。
杜夫人一把扯住道:“状元,这个如何使得?只行常礼吧。”舒状元道:“若非夫人自幼抚养训诲成人,早作沟渠饿莩,焉能得有今日?”杜夫人笑道:“若提起幼年间事,还不得倾心。若说今日,真是状元的手段,如何归在我身上。
惶愧,惶愧!“舒状元只是拜将下去。杜夫人扯他不住,却也受了几拜。
便问道:“状元的夫人可同回来么?”舒状元微笑道:“不瞒夫人说,未曾婚娶。”杜夫人道:“你那年却是有了夫人去的。”舒状元答应不来,但把脸儿红了又红。杜翰林道:“夫人,且慢进去。舒状元的宅眷,随后便到了。”
杜夫人道:“我正要问这个舒字明白。状元原名杜萼,前番写书回来,书上改了舒萼,今日老爷又称舒状元,却怎么说?”
杜翰林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位舒太爷,就是状元嫡亲令尊。
杜夫人惊讶道:“原来状元已有了亲父,因此方才的说话,都有些古怪。想将起来,我们端然是个陌路人了。”舒状元道:“夫人何出此言?受恩深处,亲骨肉焉敢背忘?”杜夫人道:“状元还在哪里地方,得与舒太爷相会?”
舒状元便把长沙道上相会的事,细说一遍。杜夫人正待再问几句,只见门上人进来禀道:“状元夫人到了。”杜夫人忙不及的起身出来,接了进去。相见礼毕,杜夫人笑道:“夫人一路来风霜辛苦,请进内房暂息。”
韩夫人低低应了一声,挽手同进。有诗为证:轻盈窈窕出天然,半是花枝半是仙。
试看低低相应处,娇羞真是使人怜。
当下大排筵席,虽是替舒状元洗尘,又是与舒太爷会亲。大家畅饮,将近二更时分。这舒状元却心满意足,越饮越醒,也不顾翰林与太爷在上,这个酒量不知从何而来。
杜翰林见他饮得无休无歇,遂教随从的把后面花厅铺设停当,烧香煮茗伺候。
舒太爷对状元道:“今日初来,明日倘有乡绅拜望,若中了酒,不便接见,恐失体统。可早睡吧。”舒状元不敢有违父命,带了些酒意,站起身来,心里虽然明白,那脚下东倒西歪,好像写“之”字一般。杜翰林着人扶他进后花厅里去睡了。
原来日间那杜夫人却不晓得一个舒太爷同来,仓促之间,不曾打扫得房屋。
杜翰林就陪舒太爷在书房里,权睡了一宵。次日清晨,韩相国特来相拜。这舒状元果然中了酒,却也起来不得。说便这等说,或者还是当时心病,不好相见,落得把中酒来推托,也未可知。但是别人不见也罢,至如韩相国,却是不得不见的。
没奈何,连忙起来梳洗,出去相见。韩相国笑道:“状元少年登第,老夫亦与有光。今日看将起来,宁为色中鬼,莫作酒中仙。”
舒状元是个聪明人,听说这两句,却有深味,便不敢回答,只得别支吾道:“舒萼不才,荷蒙天宠,皆赖老相国福庇。今日谨当踵门叩谢,不料反蒙先顾,罪不可言。”
韩相国道:“还是老夫先来的是道理。”
舒状元低着头道:“不敢。”韩相国道:“老夫有句话儿要动问,险些忘怀了。闻得状元在长沙道重会了令尊,可是真么?”舒状元就把从头至尾说完。韩相国道:“如今令尊老先生却在哪里?”舒状元道:“昨日也同到这里了。”
韩相国道:“其实难得!可见有状元福分的人,屡屡撞着喜事。
老夫在此,何不请令尊先生出来一见?“舒状元便请太爷与相国相见。舒太爷道:”小儿向年得罪台端,重蒙海函,老朽正欲同来叩谢,不期老相国先赐下顾。望乞原宥。“
韩相国笑道:“窃玉偷香乃读书人的分内事,何必挂齿!”舒太爷背地对状元道:“既蒙相国恩宥,着你浑家出见何妨?”
状元令夫人出见。夫人见了相国,倒身便跪。相国一把扶住道:“如今是状元夫人,怎么行这个礼!快请起来。”韩夫人红了脸,连忙起来,又道个万福,竟先进去。古诗为证:今日何迂次,新官与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又诗为证:昔为相国婢,今作状元妻。
相见惟羞涩,情由且不题。
韩相国道:“状元成亲已久,可曾得个令郎么?”舒状元道:“端未曾有。”
韩相国大笑道:“看来状元倒是有手段的,只因还欠会做人。老夫今日此来,一则奉拜杜老先生并贤桥梓,二则却有句正经说话,要与状元商议。”舒状元道:“不识老相国有何见谕?”
韩相国道:“金刺史公前者闻状元捷报至,便与老夫商量,他有一位小姐,年方及笄,欲浼老夫作伐,招赘状元。不须聘礼,一应妆奁已曾备办得有,只待择个日子,便要成亲。不知状元尊意如何?”
舒状元听了这句,却又不好十分推辞,便道:“舒萼原有此念,只是现有一个在此,明日又娶了一个,诚恐旁人议论。”
韩相国道:“状元意思我已尽知,现有这个,况不是明媒正娶,哪里算得!
还是依了老夫的好。“
舒状元道:“容舒萼计议定了,再来回复老相国。”韩相国道:“此事不可急遽,先要内里讲得委曲,也省得老夫日后耳热。”相国就走起身作别,状元父子直送出大门,看上了轿,方才进来。
舒状元当下便与夫人商议。韩夫人原是十分贤慧的,见说此言,毫无难色,满口应承道:“这是终身大事,况我与你无非苟合姻缘,难受恩封之典。我情愿作了偏房,万勿以我为念,再有踌躇也。”
舒状元只道故意回他,未肯全信,因此假作因循,连试几日。那夫人到底是这句说话,并无二意。舒状元虽然放心,但念平昔恩爱之情,一时间心中又觉不忍。
金刺史择日成亲,韩相国差人来说,事在必成,不由自己主张。到了吉日良时,金刺史府中大开筵席,诸亲毕集,乡绅齐来,笙歌鼎沸,鼓乐喧阗,金莲花烛,迎状元归去。巴陵城中,有诗赞之云:
其一
年少书生衣锦回,一时声价重如雷。
金家喜得乘龙婿,毕竟文章拾得来。
其二
乌帽朱衣喜气新,一身占尽世间春。
今朝马上看佳婿,却是巴陵道上人。
舒状元此时也只是没奈何,就了新婚,撇了旧爱。成亲一月有余,那一会不把韩夫人放在心上,眠思梦想,坐卧不宁,懊恼无极。几回要把衷肠事与金夫人说知,又恐金夫人未必如韩夫人贤慧,说了反为不美。总然瞒得眼前,焉能瞒得到底,是以延延捱捱,欲言半吐半吞,平日间郁郁不乐不悦。
金夫人见他如此。
不知就里因由,或令置酒行乐,或令歌舞求欢,而闷怀依然如故矣。金夫人道:“君家状元及第,身居翰林,况有千金小姐为妻,罗绮千箱,仆从数百,可称富贵无不如意。何自苦乃尔,请试为我言之。”
从此不时盘问,便巧言掩饰,终无了期,舒状元只得把心事一一对金夫人说。
谁想金夫人之贤慧又与韩夫人一般。
金夫人听见状元一说,便道:“状元既有夫人在彼,何不早说?就迎到这里,我情愿让他做大,甘心做小。同住一处,有何不可。”舒状元道:“我几番要对夫人说,诚恐夫人见嫌,所以犹豫到今。不料夫人有此涵容,真三生之幸也!”
金夫人道:“她那里等你不去,只道我有什留难,倘若怨小于我,后边不好见面。再不可耽搁日子,待我便去告禀爹爹,明日就打发轿去,迎接回来,一同居住。在彼可无白首之吟,妾与状元可免旁人议论,岂不美哉!”
舒状元道:“夫人美意,我已尽知。只怕令尊乃端方正直之人,居官居乡,无不忌惮,恐说起这事,未必有此委曲。与其说之不见其妙,莫若不说为高也。
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请夫人三思。“
金夫人道:“我爹爹虽然执性,亦能推己及人,只要礼上行得去,极肯圆融。
比如我兄妹数人,惟我最爱,凡有不顺意处,我爹爹无不委曲。今我与状元是百岁夫妻,终身大事,我自有一番好话对爹爹说,我爹爹必然应允。状元不必叮咛,更添烦恼。“
当下夫人就去对金刺史公说。刺史公沈吟半晌,因问道:“吾儿此言,从何而来?”
金夫人道:“出自状元之口。”
金刺史公道:“你爹爹一向闻状元原有夫人,恐怕我儿知之便不快活,故此不说。你今既要接她回来,岂不是一桩美事?倘若去接韩夫人,舒太爷也须同接到这里。”
金夫人道:“孩儿正欲如此,世间哪有媳妇不事舅姑的道理!”当下先着人去说知。次日,打发两乘轿,一乘去接舒太爷,差家人八名;一乘去接韩夫人,着丫鬟八人,一同去到杜府。
那韩夫人虽然贤慧,见状元久恋新婚,一向不去温存,心中未免有些焦燥。
金府轿来相接,未知好歹若何,欲去又不好去,欲不去又不好不去,进退两难,全没一些主意,遂与杜夫人商量。
杜夫人道:“今日来接你,决无歹意。况状元与你恩爱无比,难道去了一两个月就把前情忘了,将你奚落?金小姐虽然与状元结发,还未有一年半载;古道先入门为大,她年纪尚小,未有胆气。你今放心前去,好便在那里,不好抽身便转。凡事都在我身上,不必沉吟。”
韩夫人听了杜夫人这一片话,狐疑尽释,心花顿开,欢欢喜喜,遂去梳妆,穿了盛装,作别起身,来到金府。
原来舒太爷预先到了。韩夫人下轿,到了大厅上,先拜见金刺史公并刺史夫人,再见小姐。
那小姐见了韩夫人,十分欢喜,满面堆下笑来,定要逊韩夫人作大。
韩夫人见金夫人谦下得紧,心下也有些不安起来。 就对金夫人道:“小姐阀阅名门,千金贵体,冰人作合。贱妾相门女婢,又与苟合私奔,自怜污贱,久不齿于人类,甘为侍妾,愿听使令。安敢大胆抗礼!”
金夫人道:“夫人与状元起于寒微,历尽艰辛,始有今日,所谓糟糠之妻,礼不下堂。妾不过同享现成富贵而已。夫人居正,妾合为偏。”两个夫人你让我,我让你,你你说一番,我又说一番,牵上扯下,逊了半日。
金刺史公见她两个逊个不了,满心欢喜,遂大笑道:“我常虑此事,不能调停,今见两人如此,吾无忧矣。”
又对韩夫人道:“汝父母双亡,与吾女都嫁状元一人。吾女之父母,即汝之父母,汝合拜我为义父母,汝与吾女拜为姊妹,合以姊妹称呼,均为状元妻,不分嫡庶。此天下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
舒太爷道:“老亲家高见,名分从此定矣。”两个夫人遂不谦让,便同拜谢刺史公与舒太爷,然后与状元同拜。
有诗为证:自古蛾眉惟嫉妒,焉能逊长作偏房?
借问舒君有何法,刑于二妇至今香。
是夜金府大排筵席,畅饮一宵。次日,巴陵城中,人人称赞,个个播扬,都说是一桩奇事。康进士闻知,备了表里,重新作贺。有诗赞云:一凤跨双鸾,文身五彩备。
梧桐能共栖,和鸣天下瑞。
舒状元自有了这两个夫人,如鱼得水,过得十分恩爱。这两个夫人虽不分大小,也不知尔为尔,我为我,就是一个。到及一年光景。 两个夫人都生下一个孩儿,长名珪,次名璋,十分聪俊。
舒状元满心欢喜。五六岁来,智慧无比,舒状元遂无心仕进,有意教诲二子矢志攻书。其母亦极力周支。一十八岁,兄弟同登甲科,俱授美职。父子三人,声闻显赫。此老堪舆眼力绝到,为子孙之至计也欤!后人有诗赞云:世有堪与子,负人不可言。
然此舒姓者,应或种心田。
能得巴陵秀,生子杜开先,
早岁蒙家难,孤身幸瓦全;
读书文似锦,好色胆如天。
遇父巴陵道,求名第一仙。
座师即义父,同舟返故园。
多情韩相国,执伐结姻连。
双妻齐逊长,二子甲科联。
若非阴德大,谁似后人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