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土(全本)
尘与土
题记
神说,你们本是尘土,也要归于尘土。
——旧约*创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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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平常
01
尔童伸脚迈出车厢,踏在月台边缘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当他脚底下踩实的瞬间,天和地仿佛都摇晃起来。任何人在火车里摇晃两三天之后,大概都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这是一趟漫长而艰苦的旅程,但当尔童回头,看着列车静静地卧在铁轨上,心中却只有感激,感激这些古老而破旧的盒子,带着他离开尘土飞扬的故乡。
他深深吸了一口南方温暖湿润却有些沉浊的空气,肺中泡面,卤鸡蛋和干鱼的味道被驱除一空。然后他拉起素琴的手,被人流裹挟着涌向出站口。
人流就像是洪水滚过泄洪渠一般流过地下通道,然后在检票口前短暂地形成了堵塞。在一大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几乎所有人都在拼命向站外挤,仿佛出站口外的地面上铺满了金子,俯首可拾。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这里是这个古老的国度中新伫立起的几座都市之一,对被绿皮火车不远万里拉到这里的人们来说,就是为了来挖掘金子。
这是每年北半球的春季时节,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过程中最平常的景象。
两个年轻人被洪水冲到通道边,几乎被挤在布满污垢的墙上,动弹不得。尔童只好把他和素琴那对花哨得有些土气的行李箱放在脚边,停下了脚步。素琴知道他不愿意去和别人争那一点出站的时间。她乖巧地站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着他还带着一抹稚气的侧脸。
毕竟高中毕业才不到两年,这年轻人心里还有一些学生的矜持。尔童在村里的同龄人当中算得上高大健壮,在现在周围这些身材普遍矮小的打工者当中更算是出众。从小没少干活,也让他的体力没有任何问题,足够保护着个子也很高挑的素琴在面前的洪水中破浪前行。他不这么干,只是他还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做学生而已。
但我们已经不是学生了。素琴娟秀的嘴角边扬起一抹笑意,从侧后方凝视着那张虽然说不上好看,但她却从来看不厌的脸。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成熟得早,更现实,尤其是素琴这样的乡下女孩子。此时此刻她和尔童,和这辆临客列车从数千公里之外拉来的数千名旅客一样,都只是春节过后赶来这座都市的农民工,这才是现实。
这没有什么值得多想的。他们都是中国内陆最平凡的乡村出生的最平凡的孩子,没有特别优秀的智商,更没有什么天赋可言。当然,就算有,他们也都没机会发现。他们学习甚至没有格外刻苦。这倒不是说他们不能吃苦,而是因为他们和大部分同学一样,除了念书之外还有很多事要做。尔童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直到去年尔童接班才终于留在故乡。而素琴的父亲也因为早年打工落下了病根,一直身体不好。所以他们没有条件除了读书什么都不顾。他们在村里上小学,在镇上上中学,成绩一直是中等。对这样的乡下学生来说,如果不是县级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尖子生,没考上什么靠谱的大学自然毫不奇怪。
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收到了大学通知书,但父母多方打听之后,得到的建议却都是不去。——当然,那些有知识的人都只是很善意而委婉地建议他们复读。
他们没有复读,因为他们知道不靠谱。当然也没去那两所看学费就不靠谱的大学。除了不靠谱,还有一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原因:他们不愿意分开两年时间。
刻苦学习而且天赋过人的乡下学生考上名门大学自然总是为人津津乐道,并且广为流传,但也说明这样的例子很少。大部分乡下孩子还是会像尔童和素琴一样,顺理成章地在中学毕业后出来打工。有些家境好的,则有机会去所谓的大学里混几年,再出来——也是打工。这个年代的大部分打工者,都像尔童和素琴那样有了中学的学历,只是离开学校久了,就会忘记学生时代的矜持。
这才是无数平凡人生中最平常的故事。
让他再矜持几年也好。童童就是个臭屁孩子。可我就是喜欢。素琴浑然不觉那些人流和喧闹,直到尔童温柔的声音让她惊醒:“姐,你脸这么红,是不是太热了。”
“嗯……”素琴微微一愣之后,突然意识到确实浑身痒痒。而尔童的话再次提醒着她:“……把羽绒服脱了吧,这边都没人穿了……出来的时候我看了天气预报,说这边的气温有二十度呢。”
素琴这才注意到,尔童已经这么做了。不只是他,目力所及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脱掉了厚衣服,或者本来就没穿。出站口外闪动的人影当中还有些穿着单衣甚至短袖。
“好。”素琴答应着,先接过了尔童手中的羽绒服,细心地拈去几根从面料孔隙间钻出来的白色绒毛,然后叠好。再从挎包里拿出一只干净整洁的塑料袋,把尔童的羽绒服装好了,然后才脱掉了自己的羽绒服。厚重的铠甲卸下之后,青春窈窕的身材像是散发着光芒一般,一下子照亮了幽暗的地下通道。白毛衣下穿着黑色的裤袜和红色的运动鞋,这套她最好的衣服其实相当土气。而且裤袜膝盖处还有一块火车上打翻的八宝粥造成的黄白污渍,让她修长挺拔的腿失色不少。
但那对高耸的乳房将薄薄的旧毛衣顶出了两座险峻的峰峦,瞬间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素琴并没有在意这些目光。如果说不和别人去争夺出站是尔童的骄傲,那么这副好身材就是素琴的骄傲。她只比尔童矮了不到十公分,在周围的同龄女孩子中算得上鹤立鸡群。从初中开始,她的胸部就像吹气球一样涨了起来,而在和尔童偷偷做了那没羞没臊的事情之后,更是像要突破天际一般。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人群中投来的惊艳或者火辣的目光,不以为意地伸手理了理头发。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与其说是大方,还不如说带着一丝故意的意味,悄悄挺了挺胸。素琴很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虽然只是个乡下姑娘,来城里打工,但她也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心底深处希望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而相比她虽然漂亮却总是抹不去土气的容貌,身材却是没有气质这个说法的。
只有一个人的目光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她马上看到尔童正在盯着她的胸部,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然后就听到尔童低声呢喃:“姐,怎么好像又大了。”素琴脸上发烫,咬着嘴唇,但还是用难以分辨的声音嘟哝道:“还不都是你揉的。”
“诶?”尔童仍然盯着那里,但却蹙起了浓黑的眉毛:“怎么会是我。我这几天都没揉。”
这坏家伙在故意装傻。素琴娇嗔起来:“还说呢,从初中开始,你不是一有机会就揉。现在揉的这么大。”
“嘿嘿。”尔童坏笑着,眼睛里闪闪发光:“是嘛。这样才好看。越大越好看。反正你是我媳妇,我喜欢就好。”说着就有些蠢蠢欲动的趋势。
素琴赶紧略微弓腰,用一只手掩住胸部:“不行。这里说什么也不行。”尔童突然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行。”素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尔童说的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他们这样的农民工,想要私人空间实在是太难了。就算在同一家厂上班,但工厂的宿舍也不可能让他们做这事,只能出去租房子。
而这要在真正安定下来之后。
素琴看不得尔童垂头丧气的样子,赶紧凑到他耳边,轻声安慰道:“童童,过年的时候我们不是每天都做吗,出来前两三天更是没日没夜的做。你就忍一段时间呗。”
她说的是实情。两人在初中时代就偷吃了禁果,从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无论是上了高中,在家里,还是出来打工,两人总是一有机会就搅在一起。他们正是体力精力最好的年纪,也是性欲最旺盛的年纪。特别是刚刚过去的那个春节期间,两人真是没日没夜地,在尔童家里,在素琴家里,在镇上的小旅馆甚至县城的电影院里,在山里甚至河边……尔童似乎永不疲倦,也永不厌倦。他毕竟只是个乡下孩子,虽然有时候也会想着像城里人那样玩点浪漫,但往往画虎不成反类犬。他对素琴的爱,只能在那一次次激烈而有力的抽插中毫无保留地传达。
素琴对此,感到的只有骄傲。
两人的父母当然都知道他们的事情。但与其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如说鼓励他们这么做。尔童对父母来说,算得上老年得子,所以尔童娘期待抱孙子,不止一次地看似叮嘱,实际更像怂恿尔童把素琴肚子搞大。尔童爹则含蓄一些,但刚刚过去的春节里,他又一次在喝酒的时候问起尔童,要不要去素琴家提亲。
但尔童不急,素琴也不急。两人都还高中毕业不久,没有自己的积蓄。虽然尔童的父母已经用毕生积蓄盖好了房子甚至准备好了彩礼,素琴家也准备好了她的嫁妆,但其他开支总不能再让爹娘出。
而且他们刚刚二十出头,还年轻。再说了,素琴是尔童家的人这件事,附近乡村都清楚得很。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是素琴这么个俊俏姑娘。但实际上几乎从来没有媒人上过素琴家的门,因为那只会自讨没趣。
两人以后会成亲这事就像太阳明天会从东方升起,任何认识他们的人都不会怀疑。毕竟,尔童从会说话开始,就姐呀姐呀地叫着素琴了。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素琴到处跑了。从知道男女有别开始,就逢人宣称要娶素琴做媳妇了……从毛还没长齐的时候开始,就把素琴睡了。
尔童一直很爱素琴,更尊重素琴,毕竟她虽然只大了半岁,但仍然是姐。所以素琴那么说了之后,他只能苦着脸,揽住素琴的肩,规规矩矩地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素琴知道这么说还不够,要给他一点希望才行。她知道怎么给他希望,小声道:“总能找到机会的嘛。实在想的时候,现在开房也容易。”尔童的眼睛总算再次开始闪光。素琴只好再次正色:“先要进厂,上班稳定了再说。”
“知道,知道。”尔童咧着嘴,笑得很开心。素琴也笑盈盈地看着他。这孩子踏实本分,实在很容易满足,除了总念叨着想做城里人这点不切实际的念头之外。
“好了,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吧。”尔童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家伙,笑嘻嘻地拉起两人的行李箱,走向检票口:“姐,你跟紧呀,别丢了。你要是丢了,我还去哪找个这样的媳妇。”
“去,我还不是你媳妇呢。要是丢了,我就嫁别人去。”素琴啐了他一口,但还是紧跟在他身后,甚至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02
尔童哈哈大笑。两个年轻人亲亲热热地走出了火车站,马上被喧哗的浪潮包围。但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出来打工,所以并不生涩。他们灵巧地躲开了围上来的黑车司机和小旅馆的拉客妇人,正准备穿过站前广场去公交车站时,尔童突然停住了脚步。
“……坐哪条线?631路要转车两次……79路贵,不过快一点……”素琴还在念叨着公交线路的选择,尔童却略带兴奋地喊道:“姐,看那个。”素琴顺着尔童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站前广场的一角,春日上午的阳光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摆出了一大片摊位。色彩斑斓的凉棚间可以看到一条横幅,上面看得到“区政府、市劳动局暨用人单位现场招聘点”这样的标语。
“你想找新厂?”素琴有些惊讶,但也没能挪开目光。
“去年的厂工资确实不错。可我觉着,我们在那里做,再做十年也就是个普工……去看看呗,反正又没有什么损失。”尔童则满脸期待:“说不定有更好的厂。”
这家伙又在想那不切实际的念头了。但素琴没有多说什么。和尔童在一起的时光贯穿了她几乎全部的人生,她对他简直比对父母更熟悉。童童虽然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但这年纪的年轻人,谁骨子里没有一点冒险精神呢?
当然,尔童也一样熟悉素琴,他马上意识到素琴的担忧,郑重地压低声音:
“姐,我们就是看看。要是没有条件特别好的,我们还是回去年的厂做。”“嗯,我知道。”素琴其实并没有具体担忧什么,只是有些没来由地害怕改变。既然尔童这么说了,她也就只能让他去看。
于是两人就转换了方向,径直走向那一片摊位。他们首先就看到了“公安便民服务点”“劳动机构便民服务点”“法律咨询处”之类的凉棚,一些穿着制服的公务员正在里面昏昏欲睡,或者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外乡人的问题。
两个年轻人怀着虔敬的心情穿过这几个令人肃然的摊位,直到把它们抛在身后,素琴才压低声音,颇有些紧张地说道:“哇,现在都这么正规了。政府还专门来这里办公。”
“嗯呐。”尔童也感叹不已:“现在我们打工可放心多了,最少不担心拿不到工资,不像我们爹娘以前……”尔童不由得又想起了父亲的事情。在尔童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有一次白干了一年,分文都没有拿到。他那时还小,不知道原因和细节,只记得爹的愤怒和娘的痛哭,只记得那间厂的名字,只记得爹的怒骂:
“姓张的,你坑我们的血汗钱,不得好死。”
现在基本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那些政府机构和制服人员让人安心。它们就在身后,让尔童有了底气。他昂首挺胸地拉着行李箱,和素琴一起钻进了招聘会场。
几排凉棚之间已经是摩肩接踵,几乎都是像他们一样,从千里之外赶到这座城市打工的,刚下火车还拉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农民工。素琴一边提醒尔童小心口袋,一边把闪耀着廉价人造革光泽的挎包抱到胸前。但尔童却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每间凉棚前的招聘广告上。
“怎么底薪都是每小时八块二毛二……”尔童听见身前一位扛着红白蓝编织袋的黝黑中年男子困惑地低声嘟哝着。尔童没有出声,但有些骄傲,因为他知道答案。这是按照政府规定的本市最低工资,除以每月按照八小时五天工作日计算出来的时薪。但对打工者来说,这不重要,因为每家工厂都一样。决定收入的,主要是加班时间。
当然,加班信息几乎也千篇一律:平时加班一点五倍工资,周末加班两倍,法定节假日则是三倍。
每间厂都一样,在这种地方是看不出什么的。所以尔童并不在意这些,他重视的是其他条件。不是恒温车间,不是坐班或者白班,也不是宿舍和伙食。他努力地从那些招聘信息的边角处分辨着信息,希望能找到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或许很渺茫的机会。绝大部分工厂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在这里招聘工人的,几乎都只是在寻求廉价劳动力,没考虑过他们的升迁或者发展。就连打工者自己,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找工作的时候在意这方面的条件。
但尔童却希望能碰碰运气。想当城里人这件事,别人都觉得是玩笑,他其实也是说说而已。但如果有机会呢?每次素琴叫他别胡思乱想的时候,他都会笑着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所以,当尔童终于在一间凉棚前停住脚步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死死地盯着招聘信息最下方的一行小字,想要看清它们是否幻觉。
“你们这是新厂?”尔童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摊位前,有些紧张地问道。
“对对对。”折叠桌后的一位年轻人马上站了起来,打量着尔童,满脸都是热情却难掩优越感的笑容:“老乡要进厂啊?我们厂正在大量招人。刚建起来的新厂房,新宿舍,环境很好。订单多,休假少。你看看这个……”说着就向尔童手里塞过来一张宣传单。
尔童扫了一眼宣传单上那些明亮整洁的照片,便把它握在手里不再去看了。
他知道没亲眼看过以前什么都做不得数,而是转而询问起更关心的问题来:
“这地方离市区很远吧……”
对方马上笑呵呵地回答道:“嗯,环境很清静。空气好得很。”素琴马上在尔童身后低声嘟哝道:“会不会太偏了。”确实,这地址一看就是这都市边缘的边缘,离另一座城市的市区似乎还更近一些。尔童有些羡慕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他口才真好。同一件事换一个说法马上就不一样了。是大学生吧?气质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怎么会呢。”对方敏锐地听到素琴的话,马上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地铁七号线通车以后,离地铁站走路也只有一刻钟,厂门对面就是公交站……有两路公交过,交通很方便。厂里每次休息日还有大巴到市区,免费来回。”不管怎么说得好听,尔童也知道那里确实是个偏远的地方。但尔童在意的不是这些。更何况,只要能和素琴在一起,对他来说在哪里都无所谓。很快,尔童就大致得知了这间工厂的概况。
其实几乎所有的工厂都是大同小异,这家工厂也很平常。在这座城市,在这个珠江三角洲,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这样的工厂恐怕到处都是。而绝大部分打工者看似选择很多,但其实没什么选择。进这家厂或者进那家厂,对他们都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影响。
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
但尔童最后还是迟疑着,不太自信地问出了那个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你们这里写着,有机会当技术员甚至主管什么的……”年轻人再次打量了尔童一眼,表情多少有些惊讶:“哦,老乡有兴趣?我们这新厂区是集团为了扩大生产建起来的,缺骨干工人,最缺技术工。基层管理人员也不够。进厂满半年就可以考技术员了——你放心,一次不行还有下次,每半年都可以考一次……老乡看样子上过高中?应该没问题……我们那里有主管只上过职高的……”
尔童拼命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心跳渐渐加速了起来。去年的厂条件比这家稍好,而且稳定,但这也意味着像他这样的普工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只能老老实实地在流水线上干到死。而这家新厂,才是他有机会触摸稍微不一样的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可以先看看吗?”尔童虽然心动,但仍然像所有背井离乡的人一样谨慎。
“当然可以。”年轻人非常高兴:“我们厂有大巴停在那边,等会下午两点会送今天招的人去厂里。——抱歉,要你们等一段时间了。”尔童向着他说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这间工厂的大巴。他有些为难:
“两点啊,还有三四个小时,车要走多久?……”“啊,老乡是怕不想做的话,会赶不回这边吧?”年轻人自然不会让这样的担忧成为现实:“放心,就算你们最后不打算在我们厂做,也有车把你们送回这里来。如果实在太晚不方便的话,还可以在我们宿舍休息一晚上——不收钱。”一直没怎么出声的素琴,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尔童的想法,知道这家伙是铁了心要去看看了。作为他的女人,她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反对意见,而是补充了几个问题:“有要收钱的地方吗?”
“要体检。”年轻人有些为难地回答道:“三十块钱,——不是我们收,是医院的收。体检合格,做满三个月的话,我们厂里出这个钱,发工资的时候会一起发还给你们。如果有什么传染病或者先天性疾病不合格,做不了,我们厂里就不出这钱了——两位看样子都健康得很,不会有问题的。除了这个以外,不收取任何费用。”
素琴看了尔童一眼,尔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实际上素琴也没有意见,就算真要自己花三十块钱,能做个体检也不错,很便宜了。他们可都是接受了新思想的年轻人,知道身体健康和体检的重要性。
“节假日呢?”素琴关注的问题和尔童截然不同:“怎么休假的?”又是一段最平常的招工者和农民工的问答之后,连素琴也像是有些心动了。
而年轻人继续道:“保险按劳动法交……签正规合同……试用期一个月,不过放心,待遇和正式工一样,就是那些补助第一个月没有……”这间工厂确实看起来工资一般,加班时间也偏少,但额外的待遇非常不错,有一种正规的感觉。尔童和素琴和他们的父辈那一代打工者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了,他们并不只会死盯着工资,而是开始重视其他待遇。最后尔童下定了主意:
“好,我们去看看。”
“好。”年轻人非常高兴,他大概也是第一次出来担任这个职位吧?多少还有些生涩。尔童注视着他拿出纸笔:“身份证和手机号码给么狗屁北京城里人!呸。”他又一口干掉一瓶啤酒,语气突然变得非常失落:“老皮,当年我们在广州的时候,本地人怎么叫我们的?你记得吧?捞头。后来我去了上海混,上海人叫我硬盘。
现在我在北京落了户,买了个通州的房子,有个宝马车,开个小公司,别人叫我一声赵总……看起来蛮风光?哈哈。你知道我公司的几个北京本地员工背后怎么叫我不?”
皮主管满脸愕然,尔童也觉得有些难以想象。赵总自嘲地笑着,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红绿交错,圆圆的脸庞有些扭曲:“告诉你,我亲耳听见的。他们说,那个wdb.我是老板,他们是员工,但我是乡下人,他们才是城里人……就连我那小子,在学校也被欺负,说他是wdb……你知道不,在他们眼里,只要身份证号码不是010开头的,就是wdb.我能改身份证号码吗?不能。所以从出生那一刻我就注定了,一辈子是个捞头,是个硬盘,是个wdb……”赵总说到这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厕所,同时嘟哝着:“我虽然现在比你们飞的高一点,但其实和你们一样,都是乡下人,都是农村人……都是农民。我们再怎么挣扎,也终究当不了城里人的。”
赵总用力摔上卫生间的门,尔童听见呕吐的声音。他实在按捺不住,凑向皮主管身边,低声问道:“wdb是什么意思?”
皮主管满眼迷茫地看了看他,一口气灌下半瓶啤酒,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
“外地逼。”
接下来的聚会似乎有些气氛沉重。尔童早早地就告辞回厂,皮主管也心不在焉,没有多留。他和素琴一起坐上公交车,一路无言。不知道过了多久,素琴才终于迷茫地开口,轻声问道:“童童,你说,皮主管和赵总算不算城里人呢?”尔童注视着车窗外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城市,一样迷茫地回答道:“以前觉得是,现在一看,又好像算不上。”
“我们再怎么爬,最多也就能像皮主管那样吧?”素琴看着尔童,眼神让他揪心:“赵总那样是根本没可能的。”
确实如此。皮主管那样的生活,就是尔童想象的上限了。但即使是他们的上限,似乎离城里人还差得很远。
尔童不知道怎么回答,素琴也没有再问他的答案。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坐在一起,回到了他们的出租屋内。
第八章、春阳
01
尔童几乎彻夜未眠,素琴也一直在辗转反侧。他们发现他们那小小的梦想似乎有些虚幻。不是因为这样的梦想好高骛远或者不切实际,也不是因为这样的梦想没有实现的可能,而是因为,这样的梦想好像是一个伪命题。
像皮主管那样,做城里人。
他们一直这么坚信,并为此努力。但他们现在突然发现,皮主管乃至赵总,似乎都算不上城里人。
要怎么样才能做城里人?他们没有答案。
又是一个月之后,尔童已经可以装作忘了这些迷茫。他现在负责维护十二台机床,表现得非常出色,班长和工人都对他赞不绝口。素琴的工作也非常顺利。
他们甚至还一起去皮主管家玩了两三次,一起学习该怎么做城里人的方方面面。
一连几天都非常酷热,今天更是如此。这天下班之后,尔童急不可耐地跑回出租屋,在楼下的小店停住了脚步:“老板,我有个快递收到了吗?”店老板拿出一件快递:“刚刚才到的。这是买的啥?怎么有股子腥味。”尔童发给老板一支烟,然后接过快递:“谢谢老板啦,是吃的。”“哈哈,是你女朋友要吃的吧。”老板也知道尔童有个漂亮女朋友。
“嗯。我回去了。”尔童也懒得解释,抱着快递一溜烟跑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关上门之后他马上迫不及待地拆开快递,把红彤彤的,还带着微温的麻辣小龙虾倒进碟子里装好。
城里人的生活实在神奇,尔童想。要不是自己也一样尝试了,谁能想到这种东西都能从网上买。
然后尔童又拿出上次从网上买回来的一瓶国产干红葡萄酒,最后摆出一小块生日蛋糕,插上蜡烛。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去年素琴生日时厂里一直在赶货,别说过生日,连饭都吃不好。今年可得好好给姐过个生日。尔童为此已经精心准备了很久,刚学会的网购也派上了用场。
现在就等素琴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但尔童已经习惯素琴不能及时回到自己身边。洗完澡之后他无所事事,便打开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开始看上次皮主管看的那部美剧。这部片他已经从头开始看到了第三季,并且从一开始的强迫自己看下去,到现在终于开始觉得有趣。至少现在他大致认清楚了每个角色,如果再和皮主管一起看,也不会一问三不知。
剧情越来越精彩,不知不觉间就是两集。尔童站起身来走到窗口边,但这次不是焦急地张望素琴的身影,只是想活动一下身体,放松一下眼睛。但他一边伸懒腰一边下意识地看着巷口时,却突然看到一辆怎么想,都和这尘土飞扬的地方格格不入的,铮亮的法拉利跑车在巷口悄然停下。
皮主管的比亚迪估计比不上这车的一个轮子。尔童羡慕地注视着这辆他梦都不敢梦见的跑车,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从跑车扬起的车门中跳下的,是那个他最熟悉的,动人的身影。
“姐?你怎么坐那么好的车回来的?谁送你的啊。”满腹狐疑地在门口迎上素琴之后,尔童马上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和姐不必转弯抹角的。
素琴今儿又喝了酒,软绵绵地靠在尔童怀里:“哎呀……是那个客户的老板的儿子,叫张春阳的……”
其实尔童大致也猜到了几分。他当然有些不舒服,扶着素琴走向床边,皱眉嘟哝着:“他怎么会送你回来……”
素琴完全没有注意到尔童准备的红酒,蛋糕和麻辣小龙虾,一下子躺倒在床上:“他从蓉姐那里听说我今天过生日,说什么也要请我吃饭……说什么为了今后的长期合作……这些那些的……我没办法,只好去了。吃完饭时间晚了点,他就送我回来……”
这种事实在太敏感,尔童也不是木头桩子。就算他无条件地信任素琴,却也担心别人对她有什么企图。他一边拿来湿毛巾,为懒洋洋地躺着不动的素琴擦拭着红晕滚烫的脸颊,一边勉强笑着问道:“就你们两个人?在哪吃的?吃了什么好吃的啊……你今天好像喝太多了一点吧……”“嗯……蓉姐本来也一起去了,刚到的时候接了个电话,她老公找她,就先回去了。”素琴似乎没有意识到尔童的心情,叹着气道:“在海边的一个饭店里……吃了一个澳洲龙虾,张春阳还要了一瓶红酒,说是什么拉菲……不停地叫我喝……”说到这里,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间坐了起来,看了一眼尔童准备的那些东西,歉疚地笑着:“童童对不起。我应该回来和你一起过生日的……”说完就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拿起一只小龙虾:“还是这个对味儿……”尔童只得跟过去扶住素琴的肩膀,无奈地轻声道:“姐,不用勉强啦。你哪里还吃得下。你喝了酒,还是快洗个澡,早点休息。”素琴确实是没有一点食欲。甚至可以说,她现在不吐出来已经很难得了吧。
听到尔童的体贴,她也知道自己在尔童面前是什么都瞒不过的。只好放下那只小龙虾,垂着头,不安地搓着自己西装的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童童。”
尔童当然不会对素琴生气。相反,他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心里不舒服只是因为对自己的失望而已。他听说过澳洲龙虾,前段时间在网上买那瓶红酒的时候,也知道了什么是拉菲。最初的心里不舒服过去之后,他随即发现自己的失望是因为能力和别人差距太大,而带来的一种自卑感,这让他感到惭愧。
——不是因为能力差距,而是因为这份自卑不应该在素琴面前表现出来,让今天本该开心的她现在那么不安。
两人已经过去的人生一直在一起,将要度过的人生也会一直在一起,那么就一定要坦诚相对。所以尔童释然地笑了起来,抱住素琴亲了亲她的脸颊:“姐,是我对不起啦。你今天见了世面,我该高兴才对。结果我因为自己没本事带你见那样的世面还不高兴……是我太小气了。姐,生日快乐。”素琴这才抬起头,也轻轻地亲了亲尔童的脸,温软的唇带着葡萄的芬芳:
“谢谢童童。那我先洗澡啦。”
“好。”尔童松开怀抱,看向那些简单的酒菜。既然好不容易凑齐了这些东西,不吃就太浪费了。这么热的天,隔夜就会坏。素琴现在吃不下,他就只能自己承担起这个重任。于是他把麻辣小龙虾端到笔记本电脑边,然后去开那瓶酒。
“打不开吗?”直到素琴洗完澡,尔童仍然满头大汗地对红酒瓶束手无策。
这东西怎么这么麻烦?他甚至恨不得把酒瓶直接敲破。听到素琴发问,他终于懊丧地丢下酒瓶:“什么玩意,这么难开。”素琴偷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地说道:“我刚才看到饭店的服务员开那个拉菲,是专门用一个钻头一样的东西,钻进这个软木塞里面,然后拔出来的。”“哦。”尔童嘟哝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在电视里看过,是个专门的开瓶器……”他再次拿起红酒,跑到屋角,找了一把螺丝刀,开始撬软木塞。又花费了五分钟,把软木塞上半截戳得稀烂,然后又把下半截捅进酒瓶内,才总算倒出了紫红色的液体。
“城里人喝个酒也这么麻烦。”尔童拿着酒瓶,回头看向躺在床上,眼睛已经半睁半闭的素琴,笑道:“姐,就不给你喝了。”片刻之后,素琴才翻了个身,抱着尔童的大腿,答应了一声“嗯。”尔童便继续打开下一集美剧,一边看,一边喝着红酒,吃着小龙虾,同时一直用左手轻轻地抚摸着素琴的头发和脸颊,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道:“姐,那个拉菲是什么味儿的。”
“我喝不出来。”
“龙虾呢,好吃吧。”
“……白白的一点味儿都没有。”
“你们说啥了。”
“……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然后就聊了几句个人的情况……”“哦?”
“……他跟我说什么长岛啦,什么潘帕斯啦……反正我也听不懂。然后他又说,他也是这本地人,他爷爷那一辈其实和我们一样……是农民……到了他爹那一辈这里才开始发展……他家拆迁补偿什么的有了钱,就开始办厂……哎,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素琴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眼皮子已经快要合上了。
听到素琴这么说,尔童还是很开心的。什么张春阳,原来也是农民出身嘛。
他高兴地喝了一大口本就喝不出个所以然,现在更因为满嘴小龙虾的麻辣而如同白水一般的红酒,笑道:“那你又跟他说啥了。”“……说你了。我和他说我们已经订婚了,今年明年就要成亲。……反正就是闲聊了几句。”
尔童彻底放心了。素琴为什么这么说,原因再明显不过。姐就是姐,就是有座金山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动心的。他高兴地啃着除了麻和辣,再没有其他味道的小龙虾,但当他再一次扬起脖子喝酒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扫过电脑屏幕,却一下子几乎把嘴里的酒都喷了出来。他放下酒瓶,咕咚吞掉嘴里的酒,几乎把脸都贴到了屏幕上,同时难以置信地喊道:“哈?哈?什么?”片刻之后,他用力抹着脸,没有回头而只是摇了一下素琴:“姐!快看,你最喜欢的那个老大,不是主角吗?被人杀了!在婚礼上被人砍了头啊!一家全死光了!姐,这片不按常理出牌啊!姐!姐?……”素琴没有回应。当尔童转脸看时,才发现她已经抱着自己的腿,在《卡斯特梅的雨季》的旋律中沉沉睡去。
02
“这次又是衣服啊。”小店的老板拿出一包快递,笑道:“你可真疼你女朋友。”
尔童嘿嘿笑着,接过快递,道谢之后便做贼一般地跑了。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后,他马上打开快递,拿出一件薄如蝉翼的情趣内衣和一双黑色的情趣丝袜。
东西不错,和他看到的网店的模特身上穿的一样。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告诉卖家自己已经收到货了,然后给了一个好评。最后他把这套东西藏起来,开始心不在焉地看另一部美剧。
这是一部关于几个外国年轻科学家的喜剧,但绝大部分笑点尔童都看不懂。
但他仍然强迫自己看下去,因为皮主管告诉他,这部剧也很火。
这是要做城里人必须习惯的。要做城里人,就不能再看那些国产电视剧。
——至少皮主管是这样的。
尔童喜欢那个印度人,因为他的笑点是碰到女孩子就不会说话了。对尔童来说,这总比一开口就是弦理论或者暗物质之类的其他几个角色容易理解。但他仍然觉得无聊,特别是今天。明天放假,姐今天应该不会再去见客户了吧?这半个月白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素琴都没能准时回来。当然,也都不会太晚,从没超过十二点。
但尔童并没有怀疑什么,他只是盼着素琴早些回来,因为一个人有些孤独。
他相信素琴。如果对姐都要疑神疑鬼,那他实在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
今天还不到十点,素琴就悄然推开了房门。尔童马上发现,她的表情有些闷闷不乐。他马上关切地问道:“姐,和别人吵架了?”素琴一愣,接着有些生硬地笑道:“嗯,和张春阳吵了几句。”尔童有些吃惊。素琴的性子柔顺,很难和人吵起来,更何况是客户。这让他有些生气:“怎么了?他刁难你了?是不是仗势欺人?”素琴似乎没想到尔童会这么问一般,表情略显奇怪地看了尔童一眼,然后不自然地摇头,接着点头:“那个……也算不上刁难吧。就是为了……嗯,一个数据,有争议……”
“犯不着和他生气啊,姐。”尔童心疼地揽住素琴的肩:“这些东西又不该你负责。客户有什么要求,你汇报给厂里就完事了么。自己和他怄气干什么。”“啊?……嗯。我知道了。”素琴直勾勾地看着屋角,片刻之后才回过神:
“没事了。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那就好。姐,快去洗澡吧。”尔童很是心疼,却无可奈何。毕竟生活在这世上的人,谁都不可能完全避免受气。更何况他们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农民工。
素琴看了他一眼,总算转换了心情,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今天怎么自己先洗了。”
尔童嘿嘿笑着:“我又不知道你几点回来……天气这么热,我就没等。”“有古怪。”素琴好像完全忘了生气的事情,恢复了往日的娇俏:“刚回来我就看到你鬼鬼祟祟的……那是什么。”
尔童心道不妙。刚才只顾着藏起那套情趣内衣,但快递的包装却随手丢在垃圾桶里忘了收拾。现在素琴已经低头拿起来看着,再掩饰已经来不及了。
“你给我买衣服了?”素琴看完快递包装袋,惊讶地看向尔童。尔童只好虚与委蛇:“哈哈,是、是啊……”
“你又会买什么女人衣服了。”素琴横了他一眼:“买不合适又浪费钱。我洗完了出来看看。”说完就钻进了卫生间。
其实尔童看到素琴在外面受了气以后,本来是不打算今天拿出来的。但现在不拿出来也不行了。他愁眉苦脸地等着素琴洗完澡,回到床边之后,胆战心惊地拿出那套情趣装,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垂着头,等着挨骂。
但素琴一直没有出声。尔童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她正盯着床上那套情趣装,俏脸一阵红一阵白,紧紧咬着嘴唇,正在梳头的动作也凝固了。
“姐……”尔童忍不住,小声叫道。素琴这才浑身一震,看了他一眼,满脸通红,转眼看着窗口,一副不自在的模样:“你……想姐穿这个?”尔童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看到网上那些模特穿着都、都很好看,很性感的……就想着姐穿起来肯定比她们强……姐,你身材那么好——你别骂我……我们就买这一次,行不……你看网上那些自拍图的女人,一大半都穿着这种内衣呢……城里人喜欢这么玩,我们也试试,行么……”素琴确实害臊得无地自容。但她却没有像往日那样生气,无论是真是假,或者半真半假。她今天的反应绝对出乎尔童的预料:突然伸手抓起那套情趣装:
“姐不骂你。——姐穿给你看。”说完就慌慌张张地再次跑进了卫生间。
尔童呆立在原地,一时回不过神来。素琴的这种反应虽然令他惊喜,但也感到担忧。他还是觉得素琴一边骂他,一边半推半就地被他强迫着答应才更自然。
姐这是怎么了?他盯着卫生间的门,有些难以理解。就算和客户怄气,也不该是这种反应才对啊。
但当素琴再次出现在尔童面前时,他马上就忘记了怎么思考。
素琴非常局促,非常羞涩,但仍然勇敢地向尔童展示出了自己最性感最诱惑的那一面,而没有像第一次穿着丝袜高跟鞋时那样遮遮掩掩。她知道尔童喜欢什么,甚至主动化了妆,比平时上班时更深的眼影让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迷离。
果然比网店的模特穿起来更好看。尔童死死地盯着素琴身上的情趣内衣,上身只是一副没有罩杯的胸罩——也就是乳托,黑色的蕾丝带围绕着那对丰满而圆润的乳房,将本就坚挺的山峰提托得更是傲然挺立。两颗粉色珍珠般的乳头似乎也被托得微微上翘,在微微的颤抖中荡漾着难以述说的春意。
在这一片极致的黑色,白色和粉红色之下,乳托下缘垂下的是烟雾一般的轻纱。纤细的腰肢和白嫩的小腹在这烟雾中若隐若现,一样若隐若现的还有那一片淡黑的毛儿,甚至看得到那最迷人的方寸之地的轮廓。轻纱的蕾丝花边之下突然炫出一截白皙滑腻的大腿,光彩夺目,接着这段白皙又被另一段黑色掩盖。
毕竟是为了性爱的乐趣而设计的透明黑色丝袜,诱惑力与以前那正装的肉色丝袜绝对不能同日而语。修长的双腿在黑丝下更显白嫩柔滑,两排可爱的指头也格外粉嫩圆润。特别是十片精美的指甲,隔着一层黑丝,简直就像是雕琢完美的工艺品。
虽然她这次没有穿高跟鞋,但也足够让尔童停止呼吸。
“姐……”尔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向素琴走了一步。但素琴今天更为主动地走向尔童,垂着头,细声道:“还是……先试试那个?”“……啊?嗯。——嗯,要是你不觉得难受……”尔童结结巴巴地回答着,根本就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素琴只是轻笑一声,便坐在床沿上,脱掉了尔童的衣服,然后垂下头,依然笨拙地含住了挺立的大鸡儿。尔童低低地呻吟一声,忍不住便伸出双手,开始把玩那对轻轻晃动的大奶儿。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今天的尔童,总感觉这对熟悉的宝贝比往日更大,更软,更有弹性,像是吸着他的掌心,让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
但他仍然对素琴的反应非常敏感,更没忘了体贴。当素琴又一次试图吞深一些的时候,他马上感觉到了素琴的不适,赶紧停止了动作:“姐,还是算了。”素琴抬起眼睛,目光中带着一种有些刻意的媚态:“童童……姐真没用,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学不会。”
她的反应再一次出乎尔童的意料之外。姐……终于愿意主动学着这些了?他不由得又愣了愣,然后赶紧扶起素琴,笑道:“这有什么啊,学不学都无所谓的……慢慢来也行。”说完就重重地亲在她被口水沾湿而润泽诱人的唇上。
素琴却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没有和他真挚的目光对视,而是轻声道:“那我们先学学那个,用脚的……你要不要试试……”是真的。姐真的肯主动学这些花样了。尔童当然是高兴得浑身发痒:“啊?
真的可以吗?不怕丢人……?”
素琴没有回答,搂住尔童的脖子倒在床上。纠缠一番之后,她翻身坐起,看着尔童的大鸡儿抬起双腿:“要是不舒服就说啊。”“肯定舒服的。”尔童笑得合不拢嘴,一边继续揉搓着大奶儿,一边挪了挪身子,向素琴凑近了一些。
于是素琴便小心地用那双裹着黑丝的,秀美精致的小脚丫儿夹住了尔童的大鸡儿,然后缓慢而生涩地撸动起来。
她的动作说不上技巧可言,但带给尔童的视觉刺激和心理刺激却是空前的。
特别是在大鸡儿顶端吐出些粘滑的口水,沾在黑色的丝袜上之后,本就光滑的黑丝变得亮晶晶的,在昏暗的出租屋中闪耀着淫靡的光泽。
尔童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大鸡儿。素琴的两只小脚正脚背绷得紧紧地夹着它,带来一种温暖而丝滑的快感。他有些粗暴地开始捻着素琴的奶头儿,但素琴似乎过于专注脚上的动作,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稍一撩拨就挺立起来。
但尔童自己已经忍不住了。他突然翻身坐起,按倒素琴。素琴似乎吓了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又要开始熟悉的戏码。他们迅速融为一体,酣畅淋漓地宣泄了自己的激情。当尔童平静下来,浑身大汗地搂着素琴,亲着她的脸,素琴却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一般,轻声道:“童童,要不,我们别在这厂里做了。”尔童不由得愣住了。这可不是适合说这些事的时候,至少,以前素琴从不会在这种时候说什么正事。
姐果然还是心理怄着气。尔童赶紧用力抱紧她:“姐,你那事受气的话,就别做了。我这个技术员没事,不受气的。我还是继续做。”素琴沉默片刻,终于勉强笑道:“没事。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继续做……我们继续做。”
这反应在尔童的预料之内。姐可不是那么娇气的女孩子,不会受点气就退缩。
她只是心里不舒服,想念叨几句。
所以尔童更加温柔地抱着她,希望她能因为自己的情意而忘记这些不快。
接下来,小两口又开始了半个月的离别。尔童上班的时候,素琴还没回来。
尔童回来的时候,素琴又离开了他们的小窝。这实在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明明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又看不见彼此。明明能闻到对方的气息,却又听不见声音。
明明隔得很近,却又像天各一方。
这种状态什么时候会结束?尔童根本不知道答案。除非他当上主管,或者素琴回到生产线上,才有可能吧。他当然不会让素琴离开舒适的办公室,回头干那些繁重劳累的工作。但要当上主管,似乎又太过遥远,遥远得太不真实。
但无论多久,只要两人一条心,就一定可以等到这一天。尔童是这么想的。
他确信素琴也这么想。但现实却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不,根本不是玩笑。
他熬过了这半个月的夜班,休假的那天早上兴高采烈地跑回出租屋里,推开门看到的,却是让他完全不敢相信的一幕。
素琴正独自垂头坐在床边,像是一尊雕塑。脚边是她自己那只小小的行李箱。
尔童马上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冲上去:“姐,怎么了?你收拾行李干什么?”
素琴躲避着他询问的目光,几度张嘴,没有血色的双唇间终于颤抖着,挤出一句难以分辨的话来:“童童,我们分手吧。”尔童马上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两个字对尔童来说,太过于震撼。他晕头转向,耳朵里嗡嗡一片,眼前的一切也模糊不清。他坐在地上,哈哈地从胸口挤出粗重的气息,半晌之后才挤出了一个音节:“哈?”
“童童,我们分手。”素琴始终不肯让尔童看见她的正脸,但声音非常急促,像是生怕稍有犹豫就没有再说的机会,带着一种刻意的,像是在提醒自己要坚决的斩钉截铁:“我不想和你过了。”
“姐,我……我听不懂……”尔童打着冷战,口齿不清地说道。他确实听不懂素琴的话,因为在他的字典里,是没有“分手”这个词的。在他的概念里,分手这种事也是和自己发生不了联系的。在他的意识里,是不会遇到分手这种情况的。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理解这件事,更谈不上应对。
“我说,我想和别人过。”素琴的手紧紧地抓着床单,纤细的手指像是随时会被自己的力道折断。
“张……张春阳……?”尔童的声带艰难地颤动,他哀求般地追逐着素琴的目光。
素琴突然用力站起身来,用力回答道:“嗯。”“为……”
素琴慌乱地打断了他的话,像是要说服尔童,更像要说服她自己一样,生硬而做作:“张春阳说,要带我去看长岛的雪,带我去听潘帕斯的风吟鸟唱……你知道的,就算皮主管,就算赵总……也不敢想这些。我们一辈子,都不敢想这些。”尔童的世界轰然碎裂。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记不起两人后来说了些什么。当尔童的魂魄终于回到身体内,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素琴已经不在了。他茫然地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哆嗦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第九章、尘殇
01
尔童失魂落魄地在屋子里乱转。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有感到愤怒和悲伤。他只是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这件事。他好几次举起手来,数自己有几个手指头。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一切,怀疑所有事物的真实性。
那可是姐啊。怎么可能呢?肯定有哪里不对。因为太阳不会从西方升起。但事实摆在面前:素琴不在他身边了。
当尔童确认了这一点后,又开始觉得恐惧。因为他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他开始以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幻觉。他吓得瑟瑟发抖。他神志不清地过了一天,第二天也是神志不清地上了一天班。晚上下班后马上跑回出租屋,但素琴确实不在。他等啊,等啊,等到夜阑人静,等到东方破晓。他好几次以为自己听到了素琴的脚步,冲出房门却只看到阴暗狭窄的楼道。最后他精疲力尽,孤独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颤抖着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正在故乡追赶着素琴,喊着,姐。
姐。
“今天坚持一天。”当尔童如同大病一般前去请假的时候,班长为难地回答道:“就今天不行。苹果公司派人来检查各供应商的工厂,今天会到我们厂。”尔童迟钝地思索片刻,才发现今天确实非同寻常。后勤部的全体人员都上阵了,正在拼命打扫车间,时不时可以看到部门经理甚至总经理的身影。而集合之后,班长则第一次为所有工人发齐了耳塞,活性炭口罩以及护目镜等全套劳保用品,同时严厉地宣布道:“这些东西一会全部戴好。隔音耳塞和护目镜都不许弄丢弄坏,检查的走了以后还要交回厂里。丢了坏了的,就按价格从工资里面扣。
明白没有?”
工人们也是如临大敌,齐声答应。
班长继续喊道:“今天必须严格执行安全操作流程。屏蔽门一定要关严,空气阀要锁紧,模具上的六个螺丝全部要打,一会我会把螺丝发下去。我今天全天都会在线上,哪个没做到位的给我看到了,马上滚蛋。”这次是来真的了。可惜,尔童进这家工厂那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来真的。班长继续交代道:“除了苹果公司的客人,还有区里的领导也要来。等会人来了,都给我认真做事,不许盯着客人看……今天全天不许抽烟,不许吃槟榔……水杯都给我摆整齐……工作服都穿好。今天都忍住,不准打赤膊,也不准解开扣子,袒胸露乳的!……”
尔童只能强打精神,脚步飘忽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车间的气氛非常紧张,时不时就有文员小跑着向各班长传达最新的情况和命令。时间变得格外难挨,而客人一直没有出现。
因为今天做得很慢,工人们操作也都很细致,所以尔童的工作倒还轻松。生产线上的繁忙和紧张让世界有了些真实感,让尔童意识到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发生着,并不是虚幻。于是他开始拼命去理解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这种在他的意识中绝不会发生的情况。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因显而易见。思维清晰之后,他甚至意识到这样才是合理的。如果要在他和张春阳之间做出选择,这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恐怕都会选择张春阳。发现这一点之后的尔童突然感到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但仍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原因很简单:素琴是姐啊。
为什么连姐也会这样呢?肯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尔童想。要去问问姐,问清楚才行。
下班就去。去质检部。尔童拿定了主意,更加觉得度秒如年。
时间终于过了十一点,突然有好几名文员跑进车间,急促的脚步带着慌乱。
来了。尔童强行集中注意力,暂时把素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准备迎接客人的检验。但他们等了好几分钟,仍然没有听到客人抵达工厂的通知,更没有看到有谁进入车间。而那些跑来跑去到处向基层班组长传达着什么的文员们更是让气氛显得不同寻常。
发生什么事了?尔童站在一排机床之间,注视着正在听取文员传达消息的班长。班长的脸色非常凝重,让尔童觉得肯定是有什么异常情况。果然,文员急匆匆地跑开之后,班长马上把工人们集合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一半是敌情解除的轻松,一半是担忧状况的沉重,宣布的又是尔童绝对想不到的消息:
“接到厂部通知,因为客人在来厂的路上出了车祸,所以验厂取消。明亮,把耳塞和护目镜收起来,交给资材部。数量别错了,不然扣你的钱啊。好了,大家照常做事吧,不用装样子了。”
尔童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如果只是简单的剐蹭,不至于彻底取消早已定好的行程。而这些外国客人既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恐怕时间早就安排得满满当当。
“嗯。很严重。厂里的商务车就在前面那一个工地边,被个泥头车撞了。”尔童去问的时候,班长叹着气,给出了糟糕的答案:“听说那泥头车翻了,把商务车后半截全部压瘪了,和个纸片一样的。除了那老外,还当场死了一个副总,一个秘书,”班长看了尔童一眼,迟疑着说道:“听说我们皮主管也死了。”尔童脑子里轰地一声,又一次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班长仍然在叹息着:“这里这么多泥头车什么的跑来跑去,路又不好,它们还横冲直撞的,迟早会出事……就是好巧不巧的,碰到我们厂的人身上。——对了,你不是要请假吗?现在可以请了。我看你这样子,要不你现在就走,请假单我帮你写。没事的,去吧,去吧。”
尔童不知道是怎么离开车间的。走在南方夏末的骄阳之下,他却感到浑身发冷,周遭的一切又一次显得虚幻。他已经完全无心再去想素琴的事,满脑子都是皮主管。
他死了。这第一位遇到的同乡,帮助尔童成为技术员的,教给他各种怎么成为城里人的方法的,尔童尊敬而又亲近的大哥般的人物,死了。不会再有人传授自己工作的诀窍,给自己提供各种方便了。也不会再有人告诉自己哪种国产红酒价廉物美,哪部美剧精彩好看了。恐惧感再次弥漫在周围,尔童双手抱胸,在阳光下再次瑟瑟发抖。然后他突然奔跑起来,逃命一般跑回自己的出租屋,蜷缩在床上,只希望不用面对这个既没有素琴也没有皮主管的,难以理解的世界。
但这种孩子气的逃避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入夜时分,尔童还是艰难地爬了起来,直奔城内皮主管的家中。
主管夫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仍然反过来安慰除了痛苦,还有迷茫和恐惧的尔童:“没办法啊,命运要这么安排,我们也只能接受。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其实,这对他来说也算是好事吧,总算解脱了,可以安心休息了……我认识他十多年,一直看着他在拼命,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自己其实也已经厌倦了吧。这样也好。也好……”
尔童只能笨拙地说着“节哀顺变”之类不痛不痒的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这个看起来清瘦而纤细的女人是那么坚强,让尔童发自内心地感到敬佩。看样子不需要自己担心什么,皮主管也会安心离去。他努力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正想起身告辞的时候,主管夫人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击碎了主管夫人所有的坚强。
她放下手机,嚎啕大哭起来。尔童庆幸自己没走,惊疑不安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嫂子,你别哭,有什么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主管夫人红肿的眼睛盯着尔童,目光里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愤怒,嘶喊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凭什么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就小皮的命最不值钱……”尔童隐约猜到了是跟赔偿有关的事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主管夫人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哭得浑身抽搐:“……老外就算了……从古到今中国人的命就没老外值钱……可是一起死的四个人,就是小皮的赔偿最少……人都没了,我要这钱干什么……可我就是受不了,小皮的命比别人的贱……”“为什么?”尔童脑子一片混乱,几乎吼叫出来。
“户口啊。”主管夫人的声音像是撕裂什么一样,几乎要撕裂尔童的耳膜:
“他是农村户口啊。一起死的四个人,除了老外,一个本地人,一个内地哪个省会的人,都是城市户口啊。”主管夫人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就小皮是乡下人,是农村人……算赔偿的时候,按户口算的那一部分就最少啊……”尔童沉默了。这不是他能安慰得了,开解得了的问题,相反,他自己也惊愕不已,而且满心疑惑。
就算自己真的实现了梦想,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像皮主管一样,命比城里人贱。
“……他从上学开始,就一直在挣扎,在拼命……就为了不比别人差……他挣扎了一辈子,最后一看,还是徒劳……全是徒劳……”伴随着主管夫人的哭声,尔童模糊的目光中恍然出现了背着粮食在黑暗的山道上跋涉的少年,出现了在立交桥下和同伴一起啃着馒头的青年,出现了谨小慎微却又劳心费力的中年。他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皮主管家的。他在璀璨的灯火下孤独地走着,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想通了一个问题。
不必再去问素琴什么了。她应该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跟张春阳走的吧。
跟着张春阳,她就不必再为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户口发愁,不会比别人的命贱,不会被城里人称为捞头,硬盘和外地逼。而这些,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给她的。
既然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谁叫她是姐嘛。
尔童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她是姐。
既然是姐,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过得好一些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有钱人而是跟个农民工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下限是法拉利的人,却希望她跟个上限是比亚迪的人呢?
毕竟,素琴在成为自己的女人之前,首先是自己的姐。尔童告诉自己。
这一点,绝对不能忘记。
02
于是,尔童强迫自己装作很高兴。姐能过上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她过上的好日子,应该高兴,理当高兴,只能高兴,必须高兴。
但这世界总是对芸芸众生充满恶意,现实和期待永远有着难以想象的距离。
既然素琴已经不会再回来,独自一人租房住就毫无意义,反而只会让尔童难以忍受。他决定搬回宿舍。在整理好他那些简单的家当的那一夜,他对着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开始犯愁。工厂宿舍当然不可能有网络,这台笔记本该怎么处理?
下载些东西带到宿舍去看?素琴不在了,总要找些事情做做,打发一下下班后的时间。尔童打开笔记本电脑,顺手便进入了第一会所。现在没有了素琴美丽的身体,有些事,只能靠自己解决了。
找了几部成人影片开始下载之后,尔童又一次点开了网友自拍区。以后恐怕没什么机会再看这些,也不会再有人和他一起学着城里人的那些花样百出。他有些失落,但还是想回忆一下那短暂而美好的时光。他马上就发现那位网友“烟头烧胸毛”又发了新帖:“极品巨乳美腿厂妹,这次不打码”这家伙的自拍图总是很有质量,并且受人追捧。尔童马上点了进去,看了看简单的说明:“让大家久等了。这次还是和上次那个少妇同一家供应商的质检,听说刚从生产线调到办公室的,有点土,但身材相貌都是极品。这娘们还挺难泡的,不过终究只是个厂妹,没见过世面。小爷使了些手段,还是乖乖就范了。不多说,上图。这次不打码。”
会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尔童把页面向下拉,当他看到第一张图片的时候,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屏幕上出现的,是他最熟悉的那张脸。
是他最熟悉的那副身体。
素琴就在镜头前张开白皙修长的大腿,曾经只有尔童才能看的小屄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无数人面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尔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狂乱地拉动页面。
每一张图片的主角都是素琴。有的是她摆出各种难以想象的姿势。有的是她含着别的男人的大鸡儿。有的是她的小屄儿正在被操着。甚至还有她满脸满嘴精液的特写——最后一张,则是她张着腿,白浊的液体正从小屄儿里缓缓流出。
尔童一拳打在屏幕上,眼前的一切顿时变成了五彩斑斓的碎片。接着,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嚎叫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就径直跑到厂里的质检部办公室,甚至没有和班长打招呼。
素琴没有来上班,但蓉姐知道他为什么来的。他们在办公室门外站定,蓉姐说:“你找到她也没用啊。她现在又不是你什么人。”“她是我姐。”尔童注视着蓉姐青肿相间的脸,咬牙切齿地回答道:“她不跟我好没关系,我不能看着她被人作践。”
“是吗。”蓉姐的右眼肿得睁不开,只有左眼带着悲伤和迷茫的目光,看着怒不可遏的尔童:“她请了假,这两天不会来。”“那个谁,张春阳呢?我找他。他的厂在什么地方?”尔童已经失去理智,对着蓉姐咆哮道。
蓉姐看着他,乌青的脸颊上绽放出一个痛苦而扭曲的笑容:“我说你,冷静一下,还是等素琴来上班,先找她问个清楚才好。张春阳……别人身份不一样,你没那么容易见到的……”
尔童烦躁地打断了蓉姐的话:“等?他在作践我姐!我一分钟都等不下去。
我一定要马上去找那个王八蛋……”
蓉姐喃喃地从破裂的嘴唇间吐出微弱而绝望的话语:“你找不到的……你找到了又怎么样。别说你一个小技术员,就算我们主管,我们经理……张春阳都能像捏蚂蚁一样捏死……”
“我管他是谁!”尔童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作践我姐?我说什么也要……”
“我知道啊。”蓉姐笑着,笑得很悲伤:“我知道啊。”尔童突然想起他看到的那第一个第一会所的自拍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蓉姐,失声道:“你……你?你也……?”“嗯。我也被张春阳玩过了。还被他拍了照片。”蓉姐转眼看向窗外,目光没有焦点,像是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尔童一连吞了好几口口水,然后盯着蓉姐脸上的伤痕:“你还被他打了?”蓉姐摇头:“他才不会打我……他没那么看得起我。这是我老公打的。”是了。蓉姐结婚了。既然结婚了,还和别的男人乱搞,被老公揍一顿也没什么好说的。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尔童脸上难以抑制地浮现出鄙视的笑容,正想继续追问张春阳的事情,蓉姐却像是被他的笑容戳了一跳,突然向他喊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是贱货,活该。但是我告诉你,事情不一定和你想的一样。素琴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子。”尔童吃惊地看着她。
蓉姐双手捂脸:“你知道我老公怎么当上班长的?就是靠我陪主管和经理睡觉。那时候我不去,他就打我。”晶莹的泪水从她指缝间迸出:“这次他又嫌车间太热,让我找人帮他调到有空调的地方做事。他实在没那本事坐办公室,我搞不定,他就骂我没用。打了我一顿。”
尔童只觉得像在听天方夜谭。蓉姐好看,温顺,而且有一种撩人的风情。她甚至还很能干。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男人娶到这么个好老婆而不疼惜,却逼她去陪别的男人睡觉。
还打她。
那家伙,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我说,你就别去找张春阳了。没用的。我们做什么都没用的。”蓉姐呜咽着,像是早已对这个世界绝望:“我们生来就注定给人作践的。做什么都没用。
好吃懒做也那样,拼死拼活也那样。淫荡风骚也那样,三贞九烈也那样。遇到个人渣也那样。遇到个……你这样的好男人,也那样……我蛮羡慕素琴的……可她还不是落得和我一样……你找不到张春阳的。你要真不死心,他今天下午应该会来我们厂里。你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吧……”尔童很想说些什么,但几次张嘴,却只能沉默。他现在连素琴都保护不了,又何谈去关心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女人。所以他最后只是问道:“谢谢。对了,那王八蛋的厂,叫什么名字。”
蓉姐报出来一个长长的公司名称。听到这个名字,尔童浑身都颤抖起来。儿时那难忘的,爹的怒骂和娘的痛哭,伴随着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在他耳边轰然回响。
姓张的。
张春阳。
03
“我刚刚看到你往质检部去了。”班长递来一张申请单:“你早上没打卡?
在这签个字。算你今天忘记带卡,申请补打。”尔童抹一把僵硬的脸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不住,杨哥,这几天总是给你添麻烦。”说完就草草在申请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班长接过申请单,打量着尔童,叹了口气道:“要不要放个长假,我帮你去找新来的刘主管申请。”
尔童转过头,看了一眼繁忙的生产线。自己负责的机床正有两台,在由其他技术员处理故障。这一幕让他有些惭愧,赶紧道:“不用,没事。”“你这根本不像没事的样子。”班长语重心长地说道:“虽说大家都希望你一直在线上,但谁家没个不顺心的事。坚持不了就别勉强。嗯?你进厂这么久,是个什么样的人大伙心里都有数。你要休息一段时间也都能理解。刚才老胡还问我了,还主动说帮你看看机器。”
尔童叹了口气。请假又能怎么样呢?什么都解决不了。相反,这段时间连续发生变故,新来的主管还没有熟悉工作。在这节骨眼上请假,绝对会给他留下一个很糟糕的第一印象。
新主管可不再是自己老乡。
所以,尔童还是摇头:“没事的,杨哥。我会尽快把事情解决掉。真是不好意思了。”
于是班长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拿着申请单走开了。
今天一定要解决问题。尔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工作,不去想那些难以忍受的画面和回忆。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还是频频跑向窗口,看着停车场的方向。
果然如同蓉姐所说,他终于看到那辆跑车尾随着本厂送货的小货车进入了厂内。
他马上向班长说了一声,然后就跑到了停车场。但目标已经离开,进入了办公楼。他只好在跑车边耐着性子等候。跟着赶去办公楼是不明智的,他也不希望素琴的事人尽皆知。
一定要给那小子一点教训。尔童不停的呼气,吸气。握拳,松开。如果他肯好好对素琴,那还好说。否则的话,尔童就一定要让素琴回来,并且让那个畜生付出代价。
作践姐的代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下班铃声响起,工人们像潮水一般涌出车间,但张春阳仍然没有出现。尔童也不去吃饭,他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定要等到张春阳。不能拖。每拖一天,都会影响工作,对班长和老胡这些热心地帮助自己的工友带来麻烦。
每拖一天,姐就会多受一天作践。
太阳慢慢落山,天色渐渐昏暗。吃完晚饭的工友们在厂区四处散开,休息,抽烟,聊天,像已经经过的每一天,并没有谁多看尔童一眼。直到临近加班,尔童才终于看到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踩着夕阳走向跑车。
是他?尔童远远地打量着对方,一时有些疑惑,因为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不仅是休闲却一眼就能看出档次的穿着,还因为对方身材高大健壮,比尔童还高了半个头,手臂和小腿上的肌肉也健美饱满。
对方径直走向跑车,远远地按下了手中的遥控钥匙。跑车嘀嘀两声,车门如同天使的双翼,缓缓举起。
尔童此刻当然不会再有羡慕,他冲了出去,怒吼道:“张春阳。”张春阳在车门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穿工作服的尔童,马上便皱了皱眉头,和气但丝毫不掩饰鄙夷地问道:“你哪位?”尔童大步走到他面前三步远的距离,按捺住怒火,吼道:“我姐呢?”“你姐?我不认识你,你找我要什么姐。”张春阳漫不经心地甩了一下手,便想钻进跑车里。
四周已经有好奇的工友开始看向这里。尔童只能压低声音:“素琴。”“哈?”张春阳不耐烦地再次抬头:“什么东西?啊,对了。我刚玩的那个厂妹,好像是叫什么小琴来着……哦,原来是你姐啊。对对对,我听她说过,有个男朋友在这厂里打工,叫什么什么童的……是你吧?”尔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我。”
“她到底是你姐还是你女朋友啊?”张春阳终于转过身面对着尔童,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笑容:“——不不不,不用回答,我也没兴趣知道。你别急,这两天我玩腻了,就叫她回去。”
尔童怒吼起来:“闭嘴!”他向张春阳走近一步,双眼通红地盯着那张堆满优越感的脸:“你一开始就是打算玩我姐的?”张春阳满脸讶异:“是啊,怎么了,你不是误解了什么吧?”他看着怒不可遏的尔童,突然大笑起来,像是有意在火上浇油:“奇怪了,你怎么好像很生气……我这样的人,玩个女人不是很正常么……”尔童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越来越多的工友发现了有好戏看,纷纷围近。而张春阳提高声音,继续刺激着尔童:“你别生气。我玩过了以后又不是不还给你。我还给你以后,还会把她调教得比以前好玩的。——她有没有给你口交过?应该没有吧。我叫她给我口交的时候,真的是什么都不会。这几天我一直在教,总算有进步了。我跟你讲,她天赋很好,现在帮我口交的时候,啧啧……特别是那舌头,一卷一吸的……昨晚上我就没忍住,全射她嘴里了……”“畜生。”尔童终于忍无可忍,怒吼着扑了过去:“以前你爹欺负我爹,坑我爹的血汗钱,现在你又作践我姐。”
尔童的反应完全在张春阳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面对尔童的拳头,他只是轻轻一侧身,便抓住了尔童的手腕,转向几名匆匆跑来的保安喊道:“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最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也不许找他麻烦,免得我又被说仗势欺人。”
几名保安惶恐地停住脚步,低声交谈几句之后,便悄悄消失了。
“我玩了几百个女人。”张春阳转向尔童,笑道:“第一次有人找我麻烦。
有意思。”他抓紧尔童的手腕,尔童发现自己完全甩不开他的手指:“你倒是勇气可嘉。”但随即他面色一变:“只可惜,你对力量一无所知。”尔童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倒在了尘土之中。他的左臂失去了知觉,而右肩关节的剧痛告诉他,那里脱臼了。
尔童不堪一击。
张春阳用鞋底踩着尔童的脸颊,俯视着他:“跆拳道黑带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专业散打总听说过吧?”张春阳抬起眼睛,扫视着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工人们:“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他再次俯首看向尔童,嘴角咧起残忍的笑容:“你这样的垃圾,我能打十个。”尔童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他倒在尘土之中,满心迷惑。他完全没想到,对方几乎在任何方面都比自己强得多。比自己有钱,比自己聪明。比自己高大。无论智力还是体力,他都被无情地碾压。
但这实在不难理解。尔童和张春阳,所处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从来都不能相提并论。
张春阳突然收回踩着尔童脸颊的那只脚,重重地踢在尔童腰间:“老子早就想痛痛快快地揍一回人了。”他咧着嘴笑着,又是一脚:“我那老头子从小就逼我学这学那。”他一脚又一脚,发泄着积累了一辈子的怨恨:“请个什么退役的特种兵回来,强迫我学打架。”他越踢越生气:“老子玩了那么多女人,也没个谁敢来惹老子。”他非常不满:“就算我玩了他们老婆。”他很不高兴:“就算我玩了他们姐妹。”他怒火中烧:“就算我玩了他们女儿。”他满脸失望:“就算我玩了他们老母。”张春阳咬牙切齿:“真他妈的无趣。”但接着他又笑了起来:“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敢反抗的让我揍就好了。我这二十来年的打架也没白学。来啊。打架啊。我可没仗势欺人啊。都看见了。我们是在为了抢女人单挑。
——我可不是先动手的啊。”
尔童痛苦地在满地尘土中不停地翻滚。
张春阳兴高采烈地踢着,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老头子欺负你爹?坑你爹的工钱?我玩你姐——还是你老婆?这都不是事。我老头子不坑你爹,怎么发财啊。他不发财,我怎么玩你你姐,玩你老婆啊。告诉你,这还没完。以后我儿子还要欺负你儿子,我孙子还要欺负你孙子。像你这种乡巴佬,就注定了世世代代被我们欺负。你们再有出息又怎么样?我手下干活的博士,海归什么的,排着队呢,看见我还不是和狗一样。”
尔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啧啧。”看到殷红的血在最后一抹夕阳照耀下闪耀着暗淡的光芒,张春阳才终于停脚,转身钻进跑车:“死不了的。我收着呢。好了,穷逼。今晚上我就去把你女人后面的处破了,明天还给你。以后记得操她嘴巴啊。可爽了。”跑车嗡地一声,从地上的尔童面前窜过,扬长而去。尔童拼命抬头,却只能看到车轮无情地碾过满地尘土。
03
直到跑车的轰鸣声随着最后一缕阳光一起消失,才有几个认识的工友从人群中钻出来,扶起尔童送进了医务室。“莫欺少年穷。”一位工友这么安慰尔童。
但尔童只能呵呵,他知道这句话的下一句,那就是“宁欺白头翁。”少年总是很冲动,很热血,会不按常理出牌。欺负少年多少会伴随着一些风险。所以才会形成共识:不如等他们老了再去欺负。反正少年穷也注定会变成青年穷,中年穷,最后是老年穷。与此同时,他们的灵魂会在这时光的洪流中被磨去棱角。他们会逐渐习惯,会忘记反抗,会逆来顺受。
他们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给这个过程起了一个动人的名字,叫做“成熟”。
“屌丝终有逆袭日”。另一位工友这么安慰尔童。但尔童还是呵呵。其实安慰者和被安慰者心中都明白,屌丝逆袭是不存在的。那些被反复宣扬的动人故事和粗制滥造的网络小说的主角们只要仔细想想,都不是真正的屌丝。他们或者有惊人的身世,或者有隐秘的血缘。或者有万中无一的练武高手这样的天赋,或者有被火云邪神打通任督二脉这样的运气。
但尔童不是小说或者电影的主角。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还有一个工友这么安慰尔童。
尔童哈哈大笑。这句话实在是这世间的真理,无可辩驳。但问题是,张春阳们也知道这条真理,而且已经准备好了万全的对策。到了如今这个年头,他们已经不在乎风水怎么转了。因为河东是他们的,河西也是他们的,就连河都是他们的。
他们早就占有了一切,只留下尔童们一无所有。
遍体鳞伤的屌丝尔童回到他那一无所有的出租屋中,满心绝望。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保护不了素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张春阳对抗。他的愤怒显得非常可笑,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愤怒。
古人说,庸夫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但尔童不是庸夫。古人说,士之怒,流血五步,伏尸二人,但尔童也不是士。根据不同的需要,他有时候是农民工,外来务工人员,低收入者,弱势群体,有时候是打工仔,低素质人群,农村人。有时候是乡巴佬,穷逼,泥腿子,有时候是捞头,硬盘,外地逼。过去的某段时间内,他曾经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劳动人民”,而现在这个年代,他被贴切地称为“屌丝”。
——真正的屌丝,不可能逆袭的那一种。
他只能茫然地躺在床上,凝视着出租屋昏暗的天花板,试图在以头抢地和流血五步之间找到保护素琴的办法,但怎么都找不到。自古至今,尔童们似乎就只有通过这两个办法,放弃尊严或者放弃生命,才能向张春阳们传达自己的愤怒。
尔童想啊,想啊,不肯放弃,毕竟是为了姐啊。他一定要找到办法,不让她继续被作践。
尔童渐渐陷入一种虚幻的状态,直到手机铃声把他拉回现实。他慢慢转动眼睛,看了一眼窗外浓黑而深沉的夜幕,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的意识果然没有错,打来电话的,正是素琴。他还以为再也联系不上姐了呢。他捧着手机,花了整整五秒钟,确认了不是幻觉,然后接通电话,咧着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地呻吟了一声“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电话那一头沉默良久,素琴的声音才突然梦呓一般,没头没脑地响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长岛是没有雪的。”
尔童愣了半晌,才隐约意识到素琴在说什么。他呜咽起来:“姐。没有就没有。没有就算了。你……”他垂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哭泣。他永远只会在素琴面前,肆无忌惮地欢笑或者哭泣。
“对不起。童童。”素琴轻轻地说道:“你别哭。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姐。我不明白。”尔童用手擦着不停涌出的泪水,提高了声音:“我想不明白。你不是那样的人。不会为了什么长岛什么潘帕斯不要我的。肯定有什么缘故,对不对?”
素琴沉默片刻,语气带着一种释然的骄傲:“我其实知道是瞒不住你的。”“为什么啊,姐,为什么,你要那样给别人、给别人……给别人作践。”尔童撕心裂肺地问道。
素琴的回答如同当头一棒,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真不想告诉你。不过不告诉你,你怕是要纠结一辈子呢。——张春阳说,如果我不答应,就要让这边厂里把我们都炒了。”
原来如此。姐果然不是为了她自己。尔童说不出话来,素琴还在轻声说着:
“我是无所谓,我都不想干了……但是你那么拼命当上技术员,还碰到很难碰到的班长主管……人一辈子能碰到贵人的机会不多,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把你毁了。
我有好几次想和你说,但是看到你那么认真,一举一动都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我怎么都说不出口……”
“姐,你真傻,你真傻。”尔童终于喃喃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姐,我不当这个狗屁技术员了。你回来吧。回来。”
素琴再次沉默。当尔童焦虑地想要再次开口时,她才笑着回答道:“童童,你还要我啊。”
“要,怎么可能不要,你是我姐啊。生来就是给我做媳妇的。”尔童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拼命道:“我的媳妇,怎么能不要。”果然如同尔童的感觉——他们互相太熟悉了——素琴仍然笑着,轻声道:
“姐真开心。童童。谢谢你。可是姐已经回不去了。”“怎么可能?你马上回来——”尔童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浑身哆嗦,声音沙哑地喊道:“——我去接你。你在哪?我现在就去接你回来。”“童童。”素琴越是平静,尔童就越是恐惧:“这两天我不舒服,请假了。
今天白天我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我肚子已经被张春阳搞大了。”尔童的瞳孔收缩起来,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四分五裂的声音。
“晚上张春阳来了,我跟他说这个事。他丢给我一叠钱,说长岛根本就没有雪。”素琴的平静终于让尔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绝望地在心中喊着,姐,不要。不要。
但素琴却那么冷酷地拒绝了尔童心底的哀求:“然后他还说他今天打了你。
说的可得意了。我刚刚就趁着他玩了我睡着了,捅了他不知道几刀还是十几刀。
现在血流了一地,他人已经没气了。”
既然一切都已经发生,那便只能坦然面对。尔童瞬间冷静下来。他一瘸一拐地跑出出租屋:“姐,你在哪?我已经出门了。没事,你等我,我陪你去自首。
你这样肯定会轻判的。我等你。等你出来的的时候,我肯定已经是城里人了。
姐……”
“童童,你这个大笨蛋。”素琴仍然笑着:“……我在张春阳自己家的房地产公司的一栋很高的房子楼顶上。这里可以看到整座城的样子。童童,真好看。
怎么都看不厌。”
冷汗从尔童身上所有的毛孔里一起冒出,他徒劳地喊道:“姐,具体地址是哪里?我马上到。你冷静一点。等我到啊。一定等我到。”素琴的回答令他猝不及防:“童童,我恨你。都是你,总说要做城里人,才会让我也起了这样的心思。”素琴的语气激烈起来:“我就说,我们生来是这地上的尘土,没资格想着飞上天堂的。你不信。”虽然这么说着,但她的语气里却没有惋惜,而是仍然带着向往:“都怪你。要是我们老老实实地,像别人一样打工,攒钱,等老了,做不动了,回老家做点小生意……那该多好。别人都这样,我们也该这样,我们注定就只能这么过一辈子。我恨你。童童。我恨你……都怪你想着当城里人……”
尔童有些晕眩,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真的如素琴所说,只因为他们生在农村,所以想当城里人——哪怕只是想想,就已经是一种罪恶?
但素琴自己,恐怕也不是真的这么认为吧。她继续骂着尔童,但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自己最后的向往:“我恨你。我恨你……反正我也说不了你,那就随你便吧。你想当城里人,那就去当。——连着姐的份一起。”“姐!”尔童恐惧地喊叫起来。
回答他的,是一声深沉的叹息,是空气被骤然撕裂。是地面上的喧哗和嘈杂扑面而来,是一颗尘土轰然坠落。
接着,一切便归于寂静。
第十章、幻光
01
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在以头抢地和流血五步之间苟活一生,但也总有素琴这样的士,刚烈地选择伏尸二人。尔童花了很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姐没有了。
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陪伴着他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张春阳也死了。这世上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一起消失,留给他的,便只有虚幻。
所以素琴才会留下那样的最后一句话。她是姐啊。如果没有这句话,尔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既然有了这句话,尔童的精神便有了支柱。
他仍然在那家工厂当技术员。那是素琴用她的一切为他保住的渺茫的机会,他绝不会放弃。但尔童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专注,努力,勤奋,遇到了贵人,甚至花光了一生的运气,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一切砌成一道通往梦想中的天堂的阶梯,某些人却只要一句话便能轻轻毁去。要保住这道阶梯,甚至需要他最爱的人付出尊严和生命。
再也不会有大奶儿缓解尔童的伤痛,消除他的疲惫。于是尔童学会了用酒来代替。他搬回了工厂宿舍,每天下班之后,他总会握着一瓶酒,一边喝,一边看着手机。
手机里是素琴的照片,笑得非常灿烂。每次看到这熟悉的笑容,尔童也总会笑起来,仿佛她又回到了身边。每一夜他们都会这样隔着手机屏幕,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傻乎乎地笑着,笑得肝肠寸断,笑得泪流满面。
一开始还会有舍友感到诧异,但渐渐的,便不再有人问起。
秋去冬来,尔童没有回家过年。他拼命干着,仅仅半年就从技术员升职成了高级技术员。他并没有感到高兴,因为他不是为了自己。
尔童现在管着二十台机床,因为每年过年之前都会有一批工人辞工。普工补充起来容易,但技术员就不一样了。极度的劳累却让尔童觉得轻松,他需要这样才能短暂地遗忘。
刚过年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尔童像往常一样,摇摇晃晃地提着一瓶二锅头和半斤散装的花生,精疲力尽地回到空荡荡的宿舍。那对小兄弟已经辞工,而另两位还没有返厂。只有老李和往常一样,在尔童坐下之后,向他沉默地举起酒瓶。
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安静地对饮。不知不觉间尔童便有了酒意,他正准备站起身来,去洗漱休息,手机铃声却撕破寂静,乍然响起。
“刘主管,是我。”尔童接通电话,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些奇怪。
“是这样。”刘主管的声音疲惫而无奈:“你们对班的老周回去过年还没回来,小金又辞工了。和你对班的小陈今天出了点事,晚上来不了,你看你能不能帮他顶一个班。因为你对班的副班长也回老家结婚了,实在没办法。”尔童心中有些发沉,但只能接受。这位新的刘主管虽然不是同乡,但对他也不错。不但力排众议让他提前升职,还明确表示了会争取一有机会就提拔他当副班长。
所以尔童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也是刘主管第一次开口让他顶班。他马上草草洗了个澡,然后迅速赶回车间。
“陈哥怎么了?”一见面,尔童就关切地问道。
刘主管摇头:“他自己说是骑电动车摔了,手上缝了十几针,今晚是实在没办法来了,明晚一定来。——夜班抽不出人,只能辛苦你连三个班。”“没事,不辛苦。”虽然这么说着,但刘主管知道辛苦,尔童更知道辛苦。
光是一个班就累的不行,现在连续三个班,意味着三十六个小时不得休息,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再苦再累都没关系。尔童想。姐,我一定会做到。
他跟着刘主管走向生产线,正在焦头烂额的夜班的李班长马上像见到救星一样迎了上来。交代完毕之后,他带着尔童走向自己的座位,陪着笑道:“哎,真是辛苦你了。你先坐吧。我们会尽量顶着,实在忙不过来再叫你——你喝酒了?
要不要先趴着打个盹,现在没什么事——哎,来了。”“我去吧。”尔童笑道。既然来了,就要做好。
“行,行。有空就歇着吧。”李班长笑着,抱起一叠资料急匆匆地走了。尔童则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向那位翘首以待的工人。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就像尔童上过的那些夜班,就像无数的工厂中的无数农民工上过的无数夜班一样平静。当温暖的冬阳照进车间的时候,尔童从一台机床内抬起头来,用力摇晃着脑袋。不管怎么样,这台机床的刀具总算是换好了。
他带着歉意向那位工人道:“对不住,眼睛有点发花,耽误你太多时间了。
这都快下班了。”
对方憨厚地摆着手:“没事,没事,你辛苦。我产量完成了,多一点少一点没事。”
虽然这么说,但尔童依旧惭愧。这些过年都不回故乡的农民工,大多是为了趁这个机会多挣几个钱的。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尔童的班长就和副班长一起到了车间,和往常一样。
副班长把尔童刚打电话让他帮忙带的包子豆浆和一包烟递给他,班长打量着他,有些担忧地问道:“行不行?实在坚持不住就回去睡两个小时再来?”尔童强打精神:“不用,刚才五点睡了一个小时,现在还行。”“坚持不住一定要讲啊。”班长虽然关切,却也非常无奈。尔童心里清楚,讲了又怎么样呢?他如果去休息,那可就有二十台机床没有技术员维护。
至少,他现在是技术员,不用操作机床,维护的时候总会停机,所以不担心遇到老黄那样的意外。
再挺过今天自己这个班,就解脱了。明天又是元宵节,放假一天,可以好好休息。尔童飞快地吃完早餐,走进卫生间抽了支烟,站在水龙头前纠结了片刻,还是伸手捧起冰凉的水,用力擦着脸。冷水接触到他手上的溃烂,钻心的疼,但这反而祛除了不少睡意。
所以尔童干脆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尽情地淋着。
虽然这里是温暖的南国,但每年这时候还是要冷个把月的。尔童的手每天接触冰冷的钢铁,浸泡在浓稠的油水混合物中,终于难以避免地生了冻疮。现在开春了,冻疮每天都又痛又痒,十个手指都红肿不堪,如同胡萝卜。在这早上被冷水一淋,真是酸爽得尔童浑身打颤。
片刻之后,尔童走出卫生间,拼命忍住去抓挠那些冻疮的冲动,回到了生产线上。两个班已经交接完毕——尔童当然没必要参与,班长已经离开,忙碌的一天再次开始。
“现在我没什么事,帮你看着。你躺一会吧。”副班长一看到尔童,便把他拉到他们班的那张小办公桌边。尔童惊讶而又感激地看了副班长一眼,他正笑眯眯地指着办公桌边一张由塑胶托盘和纸皮铺成的床,解释道:“以前我和杨恒顶班、连班的时候,顶不住了也经常这么睡一会。趁着刚上班没事,快睡吧。等会说不定会怎么忙呢。”
尔童确实想躺一会,即使是塑胶托盘和纸皮也好。他道了谢,裹紧身上的厚工作服,在纸皮上蜷缩下来。但这次他却没有马上进入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早晨的冷风在四面通透的车间内到处穿梭,干活的时候还不觉得,但现在躺下那就不一样了。而且尔童现在极度疲劳,更容易觉得冷。他哆嗦起来,牙齿咯咯地响着。他开始怀念那大部分触感都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模糊的身体,只有那动人的温暖依然清晰。他半闭着眼睛,看着一块阳光打在身前机床斑驳的防锈漆上,摇曳出那张他熟悉的笑靥。潮水般包裹着他的轰鸣声中,依稀又听到了那温柔的呼唤:
“童童,你快点啊。”
“童童,你冷不冷?”
“童童,你再这样,姐生气了。”
“童童……”
姐,你别走啊。姐,等我一下。姐,我不冷。姐,我再也不敢了。姐,姐?
姐!姐——
“不行了。快来帮忙,那边要换刀,这台机器空气阀有问题……”副班长摇醒尔童,便急匆匆地跑开了。尔童摇了摇头,赶紧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然后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在半梦半醒中休息了半个小时,但感到更加疲惫。身心放松之后要再紧张起来总是不那么容易。他走到一台机床前,直勾勾地盯着看了半分钟,眼的重影才算彻底消失。然后他伸出手,缓慢地开始更换报废的刀具。
“你睡,我帮你带个烧鸭饭回来。”尔童不知道是怎么熬到中午的。晚餐他同样没去吃,而是在车间睡了一小时。但这种断断续续的,根本无法真正放松的休息虽然能让身体喘口气,对精神却是一种极度的摧残。到了窗外灯光亮起的时候,尔童已经多次出现幻觉。
还有两个小时。尔童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机床间来回奔跑。姐,我能顶住。姐,我一定会完成你的期望。姐,刘主管也对我很好,不能让他失望。
姐,三班的班长得了肺结核,据说要把明亮调去当班长,这次我说不定就能当副班长了。
每次迈不开脚步的时候,尔童都会在心里这么说。每次这么说,他的身体里总会涌出一股力量。还有一个小时。还有五十分钟。快了。快了。他拿着一瓶清洗液,刚在一台机床面前停步,就有另一名工人喊道:“技术员!我这模具卡住了。”
尔童只得对身边的工人道:“他那个快一点,我回头再来帮你清洗。这个清洗液,你可千万别碰。”
“好。知道,又不是第一天来。”
但尔童还是不放心。他看了看周围,最后举起清洗液,放在了这台机床顶上,然后跑向下一台机床。
“技术员!我这刀具没复位!”尔童刚处理完那副模具,另一位工人便叫了起来。
“技术员,我机器报警了。”
“技术员——我空气阀关不上——”
“技术员?我这气动螺丝刀的气管好像堵了。”尔童气喘吁吁地搞定这一连串问题,已经是脸色苍白,眼冒金星。他扶着一台机床,干呕了几声,然后想起还有一套模具没有清洗。最后半个小时了。应该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他拼命吸了几口气,拖着双腿慢慢走向那台机床。
清洗液呢?尔童的脑子已变得混乱而迟钝,目光也模糊不清。他发了会呆,才想起自己把清洗液放在机床顶上。于是他踮起脚,举起千钧般僵硬沉重的手臂去够。奇怪。怎么不在……明明放在这里了……在哪……尔童扬起脸,看向机床顶上。于此同时,他的指尖终于碰到了机床顶部边缘的玻璃瓶。
但此时的尔童已经精神涣散,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他没能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没能准确地抓住那光滑的目标。
玻璃瓶突然翻倒,粘稠的黄色液体扑面浇下。尔童这时的状态当然没能及时作出反应,更别说躲开。他凄厉地惨叫起来,感觉到利刃搅动着眼眶,感觉到烈焰流过面颊。他拼命甩着脸,视线迅速变暗。映入他眼帘的最后一幕景象,是窗外远处的城市那已经模糊成一团的灯光,正在飞速远离,悄然隐去,最终彻底幻灭。
02
尔童迈步离开月台边缘光滑的水泥地面,踏入绿皮火车的车厢。当脚底下踩实的那一刻,天和地仿佛都摇晃起来。每一个刚刚失明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感到脚步不稳,特别是在进入交通工具的时候。
“慢点。小心啊……让让……”爹的声音在尔童耳边响起,平静而温暖。但一齐响起的还有孩子惊恐的哭声:“哇——妈妈,那个人好吓人——”尔童赶紧垂下头,压低了自己的帽檐。吓坏小朋友就不好了。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当纱布拆开之后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很清楚自己上半张脸都已经变成了什么形象。只有口罩保护着的下半张脸没有被连金属都能溶解的清洗液烧毁得太厉害,但这反而让他的样子更加诡异。
爹轻轻叹息一声,扶着尔童继续前进,终于停住脚步:“到了。坐吧。”尔童摸索着坐下,听见旁人纷纷避开的声音。但他不为所动。因为他清楚,自己后半生都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必须适应,也只能接受。反正,这也大概是最后一次坐火车了。
对不起,姐。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尔童还是微微抬起脸,朝着车窗外的城市那璀璨的灯火。他仍然感觉得到它们的温度,触摸得到它们的质地。对不起,姐,让你失望了。我最终还是没能当上城里人。
或许,农民工,农村人想当城里人这件事本身,就像长岛的雪一样,是不存在的吧。
“现在去泡面,还是等会?”爹在身边问道。
“我还不饿。爹,你吃吧。”尔童轻声回答。
“行。”爹一直那么平静。他们祖祖辈辈,都能坦然地接受命运。
在爹呼噜噜地吃着泡面的声音中,车厢摇晃起来。尔童能听到那些灯光碰撞和摩擦,溅落和低语的声音正在远去。他知道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灯光中穿过。从今以后,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来城市。
汽笛声突然鸣响,像是最后的道别。尔童微笑起来。姐。爹。蓉姐。皮主管。
赵总。还有……张春阳。
你们说的都对。
尘与土确实是没有资格向往天堂的。
我们本是尘土,也注定了归于尘土。
尾声*凝望
夜色下的小村正在安静地沉睡,三两点寂寥的灯火映照着模糊的晚星。包围着村子的群山这些年来一座接一座地变成了秃头,每一阵夜风吹过,便会扬起漫天的尘土。
只有村口外的那座小山还保持着青翠,山林边伫立着一座孤坟。客死异乡而且是自杀的姑娘是不能葬入祖坟的,疼爱女儿的父母只能让她在这里长眠。
夜风吹过树林,在坟头边盘旋不休。苍苔已悄然爬上石碑,青草在一抔黄土上轻轻摇曳。人迹罕至的孤坟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夜色,她就在这里孤独地凝望着村口。
只有对很少一部分人来说,日与夜并没有什么分别。山林间的那道简陋的小路上远远传来咯噔咯噔的声音,正是手杖敲打着青石。一个瞎子拄着木棍出现在夜幕下的林间,径直走向孤坟。他似乎对这里分外熟悉,爬上山顶之后便不再用木棍探路,而是加快脚步,笔直走向坟前,然后准确地停下脚步,伸手抚摸着墓碑。他的动作那么温柔,像是抚摸着爱人的面颊。最后他的指尖划过“爱女素琴之墓”的最后一横,才悄然停止,狰狞可怖的面容扭曲起来,唯一还有人样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单纯而深情的笑容。
“姐。”瞎子低声呼唤,然后掏出一瓶酒,靠着墓碑坐下,就像偎依在她怀中。
“姐,我明天要成亲了。”瞎子扬起脸,喝了一大口酒,微笑道。
“是玉莲姐。你也认识的。”
“她也是个苦命人。第一个老公还没过门,就死在城里的工地上。第二个老公结婚才半年,又死在了城里。”
“后来就没人敢要她。可我现在这样,别人不嫌弃我就不错了。”“她不嫌弃我,还说愿意照顾我,给我生娃娃。”“我就是没想到,给我生娃娃的不是你。”
“呐,我们明天就办事了。等我们婚事办完,我爹就出去打工。”“他年纪大了。现在工厂招工都是十八到三十五岁的,还有些最多到四十五岁。我爹找不到什么事做,幸好有个老乡,在一个小厂里,能把他弄进去。”“工资不高,不过也得做。不然怎么办呢。虽说厂里赔了我二十万,但是这年头钱一年比一年不值钱。说不定过个三五年,二十万就买不到什么东西了。”“我爹说,他还能干二十年。等他实在干不动了,我娃娃也长大了,可以打工了。那时候他就放心了。”
“姐,你爹娘也不担心,啊。我活着一天,就会看着他们一天。我和玉莲姐说好了的,她同意的。”
“姐,我和你说,玉莲姐也很好……”
“姐,我们,嘿嘿,昨天晚上,我和玉莲姐睡觉了。”“玉莲姐来看我,然后就没走……她也和你一样,很体贴的。知道我眼睛不方便,就自己在上面来。”
“对了,她奶儿也很大,摸起来和你差不多。”“不对。姐。还是你的奶儿大。”
瞎子突然沉默了下来,埋头喝着酒。良久之后,才慢慢地把半瓶酒浇在墓碑前,然后扶着墓碑,站起身来。
“姐,我要走啦。”他抱着墓碑,用斑驳而扭曲的脸颊摩挲着冰凉的青石,轻声道。
“姐,对不起,以后我就不能天天来看你了。”“我和玉莲姐成亲以后,就得好好和她过日子。再天天往你这里跑,她虽然贤惠,嘴上不会说,心里肯定还是不痛快的。”“还担心我。”
“姐。”
“我走啦。”
“姐,我走了?”
“姐,我走了。”
一阵风叹息着穿过林间,像是一声温柔的道别。孤坟凝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凝望着山下小村的村口。她将继续安静地凝望,凝望着一代又一代尘土们背起行囊。凝望着它们踏上父辈甚至祖辈的足迹,背井离乡。凝望着它们前往远方,改天换地。凝望着它们为城市点亮灯火,把城市变成天堂。凝望着它们在那里挥洒辛劳和汗水,在繁忙中燃尽他们最好的时光。凝望着它们在疲惫,伤痛,衰老,死去的时候,再被城市抛弃和遗忘。它们当中的一部分或许会遇到一阵幸运的风,把它们高高地吹起,让它们以为自己正在飞向天堂。但它们注定了终将坠回地面,区别只是像爹那样反复挣扎,还是像素琴那样激烈匆忙。
她就在那里安静地凝望,仿佛要凝望到地老天荒。
她就在那里孤独地凝望,凝望着着尘土们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有些奇迹早已为人熟知,比如百分之五的耕地养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有一些奇迹,比如这个古老的国度正在迅速完成工业化,则在被反复传扬。但还有一些奇迹,恐怕永远也不会为人所知,只会被深深隐藏:
这个号称由工人阶级领导的国家,正在奇迹般地完成工业化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消灭了工人阶级。如今在这个国度的无数城市中的无数工厂间辛勤劳碌着的无数尔童和素琴们,都只是农民而已。
【完】
关于本文中出现的一些典故做个注释。
百度卢浮宫——百度贴吧李毅吧,也就是帝吧。起初是为了讽刺国足球员李毅而成立的贴吧,后来讽刺的对象从国脚延伸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因为大量高质量的帖子和强大的吧友,被骄傲地称为百度卢浮宫。也曾经有“帝吧出征,寸草不生”这样的说法。后来因为移动媒体的兴起和吧主的不恰当做法而衰落。
尔童——李毅吧吧友“脑残儿童乐趣多”,被其他吧友亲切地称为“尔童”。
屌丝这个词或许不是他发明的,但绝对是因为他而流传开来,为人所熟知,甚至成为了一种屌丝文化。这位吧友在帝吧中以屌丝自居,发布的帖子中往往极尽辛酸与卑微。着名的句子有在情人节第二天发布的帖子中的“昨夜炮火纷飞,而我却独自流泪”,“高帅富们在操我未来老婆的时候请轻一点,不要弄疼她”之类。
素琴——尔童帖子中经常出现的形象。尔童暗恋的女孩,后来成为高帅富的玩物。
张春阳——帝吧吧友“烟头烧胸毛”,被其他吧友称呼为“猫帝”。和尔童正是两个极端,自称为高帅富,发的帖子也是极尽优越感,比如“我不是想收购太阳队,只是我丈母娘不肯跟我去伦敦,我每年来菲尼克斯总得找点事做”“一年赚几十亿不难,但是一年要花十亿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玩了489个女人,其中388个是处”之类。在本文中,也设定素琴是他的第四百八十九个女人。在另一位吧友“给我含毅个”发布的帝吧,乃至整个百度贴吧的第一神贴《长岛的雪》中,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张春阳。
《长岛的雪》——“他依然向往着长岛的雪,向往着潘帕斯的风吟鸟唱。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长岛是没有雪的。”这篇帖子写的是梦想和现实的落差——不是梦想难以实现,而是当你为梦想付出所有,却发现你的梦想是一个伪命题。这篇帖子在当时造成了很大的轰动,甚至出现了两首同名歌曲。其中歌手丁浩然那一首是公开承认看了这篇帖子之后创作的。
《网管》《小张和小丽的故事》是帝吧另两篇神贴,在本文中也有客串。
皮主管——帝吧除了文字帖,还有擅长用图片表达的吧友,其中的代表就是“一介P夫”和“雅痞”。前者擅长P各种脑洞大开的图,从他开始,发自己的照片到网上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事。而后者擅长百度涂鸦,简单的画面却总是大巧若拙,质量极高。本文中我将他们的名字结合起来,取了一个皮字。
其他的一些典故和梗,不一一详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