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乱志※第一部 穿云谱至第三部


  第一部 穿云谱 第一章 月夜荒村
  微风和煦,新芽泛青,冬雪渐融,正是西北的早春时节。陕西路凤翔府东北百里开外的一条崎岖的小路上,一个三十余岁的粗豪汉子正急匆匆的赶路。他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从额角到下颌竖着割过右边整张脸上;所着的厚袄已经有些破碎,尘土和干涸的血液杂在一起掩了衣物的本来面目,只剩隐隐透出的些许赭色;手中挽着的骑兵旁牌缺了一角,刀斧划砍的痕迹几欲透牌而过,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碎裂。汉子的神色有些惶急,屡屡回头向来路张望,似乎随时准备着跃进路旁的矮树中隐藏行迹。
  汉子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不耐烦的一叹,侧耳细听,惊异的挑了挑眉,然后倏地一下钻进了路旁的草丛,缓缓抽出背上的朴刀。
  一匹月白色的高头大马从路的弯角转了出来,马上的骑士面色铁青,嘴角带血,帽檐上垂下的两条狐尾已经被树枝刮得稀烂,只剩了短短的一节。草丛中的汉子虽讶色更甚,却还是弓背绷腿准备一击毙敌。
  一人一骑迫近,汉子亮刀欲扑,马上的骑士却咕咚一声倒栽下来,溅起无数雪沫。汉子一惊,半起了身子警惕地四下巡视。耳目可及之处虽一直没有动静,但他还是直等到无主的马儿在路尽头消失不见,这才循着最易遮蔽自己的线路慢慢向骑士靠过去。
  到得切近,汉子才发现骑士的后心已经被鲜血浸透,血渍的正中是仅剩雕翎的箭尾。汉子将骑士翻转过来,见骑士的胸前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么,探手摸去,却是一方铜印和一截黄绢。
  “这金狗莫非还是个官么?怎地落单到了此处?”汉子一边寻思一边扯动黄绢。铜印一下子滚出,黄绢却像被什么东西挂住,往外扯来竟有撕裂声音。他伸手在尸身怀中摸索,发现挂住黄绢的是尸身中伸出的一截箭杆。应是骑士中箭后将箭杆折断造成了顶端粗粝的断口,这才挂住了黄绢。
  “好臂力!好硬的弓弦!”汉子将绢取下,摸到箭矢穿胸而过、射断了骑士的肋骨。箭矢力大,竟是带的断骨在箭穿处顶起了一个肿块。
  “能用如此硬弓,定是我西军折家的好男儿!引折家来追,想来这金狗怀中二物必定重要,只是不知这马带着金狗跑出了多远,射箭那人还追不追的及。天色已晚,金狗散兵又多,势不能在此等他。罢、罢,暂且将绢印收起,若是那射箭人寻上来,我便交予他,少不得还要结交一番;若是不来,待我寻得杨将军或杨队将上交便是。”汉子心中计议已定,将黄绢铜印揣在己怀,也不顾地上衣襟敞乱的尸身,反身便走。
  行不多时,天即大黑,汉子恰恰行经一个村落。本该是安乐恬淡的乡村早已人去屋空,宋军的溃兵退过时自无军纪可言,而金人占据宋地后不停的在乡野间洒下散兵游骑劫掠,乡人早就逃散无踪。金人劫掠之余,更是将一些易燃的房屋焚成了白地。这村中断壁残垣,焦树昏鸦,煞是凄凉。汉子自村尾进村,想要找个尚可避风的墙角忍上一宿,却意外地发现村头一幢还算完整的屋子中,闪耀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此处已然荒废,怎会有人生火?莫非是妖魅不成?”汉子蹙眉,转瞬又放开。疑窦未止,豪气已生:“厮杀汉惧什么妖鬼?且上去瞧瞧,若真是妖鬼,爷爷便斩了下酒。若是金狗,左右再多一场厮杀,多斩几颗狗头便了。”
  蹑踪潜行了一段,便有一阵阵炙烤的肉香飘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操本地口音男子的谈笑。汉子早已饥肠辘辘,更因知晓屋内非妖是人,不由食指大动,正想快步过去讨口饭食,一声女子娇媚的呻吟婉婉转转的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嗯……冤家,莫只顾看,一起来嘛!”
  汉子闻声一惊,屋子里的男人哄笑声却更盛。汉子潜行至窗前时,屋内不知怎的,女子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调子也高了几度:“亲相公,你这杵儿好粗,奴家受用不过,这……这便要丢了……啊……”
  汉子探头沿着破碎的窗棂往里看,只见屋内正中拢着篝火,一只狍子架在上面烤的流油半焦,香气四溢。可篝火边避风处还有一幕活色恰恰生香,诱人比袍子更甚。一个眉眼如画、皮肤赛雪的女子未着寸缕、四肢着地的俯伏在一张狼皮上,发丝散乱、脸颊泛红、乳波翻浪。女子身边跪立着三个袒露下身的男子,一个阳具在女子手中,一个阳具在女子口中,另一个则在女子的股间前后耸动、撞击的女子圆润的臀瓣阵阵颤抖。
  随着身后男子的动作越发激烈,女子放开口中的阳具吞津娇喘:“哥哥,快些个……嗯……奴家要你……奴家要你啊!”
  身后男子受到鼓励,耸动速度越发快起来。阴阳性具相交,发出噗噗的拍水声。随着水声越来越大,交合之处似乎有团红光,缓缓的膨胀起来,光色浅淡,若有似无。飞快动作着的男子忽地仰天大叫,整个身体都向后仰,只有交合处紧紧贴在女子身上,紧接着便轰然向后躺倒,交合处的红光嗖的一声没入女子体内,消失不见。下身阳具在女子口中的男子,顺着女子的牵带替换了倒下那人的位置,稍作调整便继续抽插不已。女子在呻吟的空当与两名男子放浪调笑,两名男子也极爽利的回应,对刚刚倒地不起的男子竟是毫无反应。
  换上的男子似乎比前一个弱些,虽然奋力在女子水嫩的桃花源中搏杀至冬夜汗出,但女子却并未再如刚才那般呻吟娇啼,反是有了余力使诱人双唇含住面前那根阳具亲吻。她吮吸未久,便放开檀口,用丁香小舌在阳具上下舔弄起来,俄顷就将那阳具舔的汁水淋漓。下体在女子口中快活那男子极力向前挺腰,脸上一副迷醉神情。每当女子的舌尖滑过他阳具顶端,他就蹙眉张口,似是极为享受。
  女子身后的男子虽不能令女人欲仙欲死,可自己却是爽极,面目狰狞的一下下猛挺。渐渐的,似乎又有一团红光在交合处冉冉而聚。
  窗外的汉子窥见全程,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虽然那红光本就极淡,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更是看不确实,但是那倒地男子的诡异和后来再起的红光却是千真万确。他的手握住刀柄,缓缓放开;再握住,又放开,终究还是惧妖的心思占了上风,准备暗暗退去。就在此时,他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甚是响亮。
  屋内先是一静,继而响起两声惨叫。
  汉子心下大骇,一边急退一边抽刀。才退不几步,他刚刚待的那扇窗就被击的粉碎,纸片木屑像雨点般打过来,一团红影鬼魅般的从窗子穿出,直直飞过来。
  汉子大喝一声,举左手的旁牌曲臂一挡,右手刀蓄势待斩。蓦地一股大力点上了旁牌,震麻了他的半边身体,缺角的旁牌块块碎裂,散落在地上。他咬紧牙关,拼出战场上死生之际得来的横力,将手中的朴刀平扫过去。谁知对面的力道忽地从点变面,如一堵墙般压了过来,刀递出后竟是不能寸进。恰此时风吹云动、月明星稀,汉子借着月光才看清自己的刀竟是被一只白玉也似的脚丫堪堪挡住,刀锋虽利,却不能入肉半分。但听得对面咯咯一声娇笑,紧接着自己便胸口发闷、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也倒飞了出去。
  汉子强撑着爬起,刀头拄地、单膝跪距,全然不顾迸裂的虎口和嘴角的鲜血。
  他微微弓背蓄力,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红影,眸子里满是浓浓的战意。
  月光清冷,洒在残破的村落里,仿似一层银霜。刚刚在屋内全裸的女子赤着双足站在一段土墙上,身上只披着一块红纱。红纱纤薄,胴体难遮,曲线玲珑,光影交错,随着微风轻拂,胸前的点点殷红、股间的萋萋芳草依稀可见。女子乌黑的秀发瀑布般流过自红纱中露出的肩膀,随意的散落在腰际。雪白的肌肤有了月光的映衬,似乎真的比残雪还要白上几分。
  女子见汉子定定的看着自己,颔首掩口轻笑:“你不怕么?”
  汉子没想到女子会和他交谈,怔了怔方答道:“你若是鬼,我便怕了。可你立在月下,分明有影。你既是人,还有甚可怕?我技不如人,一死便了。当日在太原随相公死战、富平又是尸山血海,自家以为就死了的,活到如今,已是赚了。”
  女子听完,眼波流转,又是一笑,说不出的娇俏:“你这汉子倒也洒脱。”
  汉子张口说话,气势便松了许多,说话时望向女子,将一张俏脸觑了个真切,端的是丽质天成、绝色无俦。待女子再开口把眼波向他转时,心下竟有些惶惶,脱口便道:“尚未成家,无牵无挂,自然洒脱。”
  女子再笑,媚眼如丝,颊生红霞:“既然洒脱,便在此处暂歇,奴为你做一宿浑家可好?”
  汉子受女子三笑,神情似都恍惚了,木木然弃刀起身道:“浑家?”
  女子招手言到:“正是!且与奴家回房,也尝一回床第之乐。”
  汉子色授魂与,望着女子咽了口唾沫,迈步向前。女子转身,飘然落地,回首含羞,红纱飞去,就那么光溜溜的在前面带着汉子往屋里去。眼见就要进门,一股肉香飘进汉子的鼻子,汉子嗯了一声停住了脚步,似有所感。女子敛容回望,蹙眉道:“看你见色不迷,意志强悍,本想以你为炉皿,却不想你竟能在我魅中亦有他感。如此便只能了结了你,免做他日我孟门之祸。”
  女子说着,便扬手向汉子心口拍去。汉子犹在懵懂,丝毫不知躲闪,眼见便是命丧黄泉。这时女子面色突变,一个纵身横掠而出。须臾间,一支带着破空之声的羽箭擦过汉子的耳廓、穿过女子刚刚站立之处、狠狠的钉在了墙上,石屑泥土飞溅,箭尾犹自嗡嗡颤抖不已。
  汉子的耳被劲箭带起的气流刮得生疼,猛地从迷茫中醒过神来。右手一紧,手中却无刀。矮下身子一个翻子滚开后四处打量,见女子已经奔着羽箭射来的方向飞掠而去,光洁溜溜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了月影树荫中。他急喘了几口,瞥见自己的朴刀就在不远,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去。提刀在手,心里便更定了些。回头看了看插在墙上的羽箭,心中暗想:“此人放箭救我,却不知近身功夫如何?大丈夫有恩必报,我虽远不是妖女对手,说不得也要去寻他帮上一帮,将恩情还了与他。”
  汉子虎口已裂,恐持刀不稳,在身上撕了布条下来将手和刀柄紧紧捆在一处。
  正欲循着女子掠去的路线跟去,忽然身旁墙头后嗖的钻出个矮着身子的人来。汉子一惊,回手扬刀便要劈将下去,却只见来人挺起身言到:“切莫惊惶,我是放箭救你那人。”
  汉子闻言心生感激,可今夜际遇诡奇,这暗夜荒村中却不肯轻信收刀,只是横刀胸前细观来人。那人手握一把硬弓,一张青白脸,二十五六上下,虎背蜂腰、身着褐色劲装,头上捆着包头巾,左臂系着两条黛色丝绦,身后背着三个箭囊,一满二空。只是简简单单握弓傲立,便隐隐有山岳不动之慨。
  汉子见那人握弓,心中便信了七分,待看到其身后负的羽翎与射在墙上那支一样是赤翎,横着的刀就慢慢放了下来。正待开言,却听那持弓人说:“那妖女比我前面遇到的要厉害些个,你先随我速速隐遁。此地不是耍处,你我西军袍泽,有话过后再说。”
  其时西军虽已是强弩之末,但父子兄弟堂表亲朋俱在军中仍是常态,合村男丁共同投军也不鲜见。因此在西北之地,西军袍泽四字几可与家中亲人同感。汉子闻来人之言大喜,便要与持弓人共同退去。念头刚转就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清啸。
  啸声未落,刚刚追出的裸身女子已经现身村尾。持弓人将汉子向后一拉,喊道:“你不会轻身功夫,断断躲不过这妖女,且去土墙后暂避,死生由命罢!”言罢,自背后取出一支雕翎,弓开满月,一箭直趋女子身前。
  女子咯咯娇笑,玉手微拂,像赶走一只小飞虫般将势若流星的箭矢打歪。持弓人声色不动,取箭再发;女子如故将箭拂去。持弓人又发,女子再拂。三箭数息之间,女子竟是到了持弓人身前不远。她笑意盈盈的上下打量面前放箭的人,毫不介意自己的胴体完全暴露在天地之间、男子面前。
  持弓人面色凝重,压下对眼前美妙绝伦的一个柔媚身子的邪念,缓缓拔出腰际的短剑准备最后一搏。此时,持弓人身边身影一闪,汉子已经持刀站在了他的身侧,对着裸女作势欲扑。
  持弓人心下感激,却知道这不是道谢的时候,于是只瞭了一眼身侧的汉子,便收腹弓身,准备与汉子一同夹击那女子。此时女子的眼光定在了持弓人的左臂上,眸中闪过一丝疑惑,敛笑问道:“你臂上的两节丝绦是谁给你系上的?”
  持弓人已见了两遭女子的身法手段,心知今日定无生理。谁知女子却不动手,而是开口问这臂上的丝绦,转瞬记起云夫人系上丝绦时的嘱咐,心思闪动,便要答话。身侧的汉子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臂膀,沉声道:“小心!莫要中了妖女的迷魂术!”
  持弓人一震,眼睛再转,终究还是下定心思,对汉子小声道:“放心,我自省得。”说完便扬声对女子说:“有劳姑娘动问,此丝绦是我出砦前,我家将军之妻云夫人亲手系上,并嘱我万不可取下的。”
  女子眉心轻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柔声询问道:“诸葛砦?”
  持弓人颔首:“正是。”
  女子眼神一偏,戟指再问:“此汉子何人?你因何施以援手?”
  持弓人毫无犹疑道:“他本是云夫人身边使唤军汉,在富平与我家将军失散了的。此次出砦,云夫人特意嘱我寻他一寻,好歹是个使唤熟了的,能寻到自是最好。”
  汉子在一旁只是定定的望着持弓者,就等发现不对便一刀劈那女子去,这一番对答虽听了入耳却顾不上质疑。倒是持弓者几句谎话说完,已是汗湿后襟,正在暗暗责怪自己莽撞:今日之事,能自保已是云夫人丝绦福泽,保这汉子更是风险极大。事先又未与汉子对供,若是妖女问他时问出纰漏,这条性命就算交待于此。汉子若是个伶俐人,顺我所言骗过妖女还能捡条性命,不然今日荒村便是丧命之所。好在金兵进军的消息已经传回给将军,今日虽不知为何蒙了心般非要救这疤脸汉子,但只凭他是小种相公亲随便也值得舍命一救。
  持弓人这厢心念电转,那边的女子却已笑的花枝乱颤。一对酥胸跟着身子悠悠颤动,让人目眩神迷。持弓人以为谎言被识破,将右脚缓缓向后准备发力向女子跃过去,却听得女子笑言道:“哎呀,真个笑死奴家!刚刚还在寻思,怎么这荒村之中竟能让奴家遇到如此上佳的炉皿,却原来是她遗失了的身边使唤人。也罢,我不与她争抢。今日之事,就此揭过了吧!只是可惜了我的两服药引。青脸小子,我有句话,你回去说与你家云夫人听。让她早作决断,莫再迟疑。我在屋中取了衣物自去,你们两个若有胆便在这里歇宿了吧!”
  女子说到“身边使唤”几个字的时候,淫邪的笑着加了重音。持弓人听她对自己敬重的云夫人如此不敬,不由气串两肋、脸色闷红。可女子说完便轻身遁走,穿屋取物后几个纵身便消失不见,全没给他反唇相讥的机会。他咬着牙暗自寻思:我与几位兄弟临行时,云夫人亲手系上丝绦两段,并千叮万嘱不能随意摘下,更不可拆开重系。我听从夫人言语,今日果然救了一命,想来夫人定是知道此间有妖女行事。这妖女的话语中,透着与云夫人的熟稔,可是却又不怎么相敬。云夫人端庄持重,这女子淫语浪行,怎会彼此熟稔呢?前几日所遇妖女追上我便行礼,才让我射杀。今日这个厉害的怎么却全无一丝敬意?
  持弓人思来想去正不得要领,却见汉子纳头拜道:“在下陆大安,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持弓人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搀扶:“哥哥可折杀小弟了,你我同袍,自该相互扶持。在下佟仲,乃是府州折氏家将。此时妖女行踪未明,你我先寻个安稳处再叙话不迟。”
  陆大安不理佟仲搀扶,硬是磕了头才起身大笑道:“妖女走时,曾问你我是否有胆。若依我之间,就在此间歇息便了。没的坠了锐气,让妖女笑话。”
  佟仲听陆大安说话,亦是豪气顿生,心里更是生出几分仰慕。再思及妖女去前种种,想是必不再返,于是也开怀道:“好,就依哥哥。”
  二人携手入屋,眼睛一扫,触目一片狼藉。陆大安窥视时候倒地的男子已经变的全身枯槁,而另两个男子则是咽喉开裂,血溅当场。佟陆二人虽见惯死人,不以为异,却也暗叹女子的狠辣并庆幸今日之事。二人搭搭抬抬将三具尸首放置屋外,又推倒土墙掩了,待回到篝火旁放松下来才觉得满身疲累。火上的狍子向下的一面已经焦糊,陆大安将其取下,将向上的一面抛给佟仲,自己嘘着手对着焦黑的狍子啃的不亦乐乎。佟仲身上的水囊里存有暖身的烈酒,二人几口下肚,暖意上涌,惊魂初定。陆大安要称佟仲为恩公,佟仲死活不肯,只愿兄弟相称。
  于是二人又叙了年齿,这才热络的交谈起来。
  佟仲适才听了陆大安和那女子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相助。现在女子已去,诸事无虞,就抱了打探的心思问道:“那阵子听哥哥答妖女话时,说什么太原、富平,尸山血海,小弟才知晓哥哥是西军同袍。却不知哥哥在哪路军前厮杀?”
  陆大安听闻,先是哈哈一笑,继而重重叹了口气道:“不瞒兄弟,哥哥这半生只爱枪棒刀剑。少时在洛阳家乡不更事,逞快杀了镇中泼皮,逃家在外。奉宁军前撞见小种相公,因我是同乡,得了老人家亲切,收归帐下使用。靖康时,小种相公勤王不成行,受朝廷命援太原。相公所带军兵,本就是朝廷拆散打乱了的,时常将令出了中军便断了。那时节在榆次,援军失期、赏赍不至、神臂弓矢亦尽了。右军前军那群腌臜的鸟人居然溃了,反而冲动相公中军营盘。最后在相公身边死战的,只百余人。我最后见相公时,他中了三箭一枪,血染白须,眼见是不成了,犹自大呼报国、杀敌不止。金狗被相公一杆枪杀的狠,不敢进逼,只是在外围射箭。相公他就,他就……”
  陆大安言及此,七尺的昂藏汉子竟是泪眼盈盈,泣难成声。佟仲思及当时惨状,也是心头沉重。拍着肩背细声安慰许久,陆大安才续道:“我与几人往相公那里杀去,却反被金狗困住,身上都受了些刀剑。身边的一个重伤兄弟被金狗一槊挑起,掷往另一个金狗马前,那个金狗再挑起,以此取乐。我大怒冲去欲夺,却无奈金狗人多,反而脸上挨了一刀,被砍翻在地。待我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满地狼藉。百余弟兄,多半都倒向同一个方向,相公应该就在那边,可怎也寻不到他的尸首……”
  陆大安再次洒泪,佟仲心下凄然,却再也找不到安慰的词句,只好往下问道:“后来呢?哥哥又是如何到了这里呢?”
  陆大安闭眼忍泣道:“那时我也难辨方向,只知道拖着身子走,以为必死的。
  谁知天可怜见,竟让我撞进了乌金山的一座寺庙。我伤势太重,又心切着杀金狗雪恨,挣扎了几年方始大好。出得山来才知道中原大半已被金狗占了,连东京都被打破了。我心下正是万念俱灰,却又听闻咱们西军在张枢密手里复振,便又起了屠灭金狗、为相公和弟兄们报仇的念头,径寻到邠州投军。路上遇到几个面熟的在榆次溃了的前军,那些鸟男女居然千好万好的在环庆军中。他们劝我同他们一道在环庆赵哲军中吃粮,却吃我一顿好骂。腌臜面皮羞臊,便纠缠要动武,被我砍翻几个。恰恰杨政杨将军经过,问我缘由,打了我二十军棍绑我入他军中。
  我先是不服,后来入他账中方知他父与小种相公相交莫逆,前绑我实为救我。杨将军问我做何打算,我言欲多杀金狗为小种相公报仇。杨将军便遣我随他帐下杨队将做刀手。我本以为此去定能雪榆次之恨,谁知在富平我等死战,却又是那些狗贼所在的环庆赵哲军先溃。我随杨队将断后死战,只想把这百多斤舍了去多杀些金狗,离了这个小人当道的鸟世间,追小种相公去。杨队将以为众寡悬殊、招呼大家缓缓后撤时,我却冲前突阵。本以为断无幸理,可居然刀枪加身还是醒了来。你说这贼老天为何偏要留我独活?为何要留我独活?“
  说到此处,陆大安激动万分,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遒劲的胸膛,流泪捶顿不已,脸上刀疤无比狰狞。佟仲见他身上疮疤处处,几无好肌,思及他所经历两场大战及自己在富平战中所失袍泽,亦是怆然,一时默而无语。不过又想起今日不知怎的,非要违了自己的谨慎性子救他,却不想救得如此英雄汉,又是一阵庆幸,一阵欢乐。
  良久,陆大安渐渐平复,叹口气对佟仲歉然道:“哥哥是个厮杀汉,愚鲁顽笨。心里想到便气忿难忍,徒惹兄弟跟我气恼了。”
  佟仲见他说的郑重,赶忙摇手将心中所想说与陆听:“哥哥至情至性,对小种相公忠心不二,小弟是极喜欢的。哥哥这样说,可是把小弟当外人了!实不相瞒,小弟因随我家将军襄助折家二叔破复叛的宋江,而后赴江南游历。太原战时,赶回欲为国效力而不及。听哥哥方才叙述,已是让小弟后悔莫及。可富平战时,小弟随将军同在杨武显麾下神箭营效力,居然不知哥哥就在身侧,真真是让小弟深憾了!”
  陆大安听佟仲言讲,面色数变。先是重重颔首,面有喜色;继而疑惑抿嘴,似微有不屑;待听到神箭营三字时,却像突然想起什么,霍地立起身来,大声道:“兄弟神射,又是在神箭营,更是提及破宋江事,那兄弟家将军莫非是连珠箭射死花荣的折翎折将军?”
  营官只是指挥,远称不上将军。佟仲不知在陆大安心中,除了对自己的顶头上司的衔职清楚以外,别的全然不知。文官自是枢密、太师,武将只有相公、将军。见陆大安听自己对指挥称将军便也自然而然称将军,且神色间敬佩异常,不由又多了几分亲近。言语间却自傲道:“正是!那时我家将军方得折家二叔点拨,箭法初成。哥哥也知道我家将军?”
  陆大安嘿然抓住佟仲双肩,一把灌将起来道:“有眼不识啊,有眼不识!当年小种相公与我说过,折家诸子,唯遵正公之弃子可称佳儿。杨将军杨队将,哪个不对折翎将军赞不绝口?富平阵上,那泼天的箭雨射倒金狗,可算的是例无虚发,不都是折翎调教?”
  佟仲双肩被陆大安一双大手抓的酸麻,却被他的言语挠到痒处,咧嘴笑道:“正是我家折将军调教。手且松些个吧,小弟禁不起哥哥神力。”
  陆大安哈哈一笑,继而叉手喟叹:“若榆次有折将军,定能射退金狗,怎还会有那场祸事!”
  佟仲闻言亦叹,黯然道:“战场之上,各部协力,奋勇杀敌方可,怎有一营一队扭转战局之事?我神箭营五百弟兄,个个英雄,富平一败还不是十不存一!”
  陆大安愕然瞪眼道:“我冲阵时,箭雨犹在。听兄弟说话,莫非神箭营最后竟……竟吃了金狗的亏么?”
  佟仲的眼睛再次红了起来,愤愤道:“营盘前面的刀牌手先溃,让金狗杀至我营前。折将军虽带我们且战且退,但我等最擅弓箭,近身搏杀却是稀松。金狗人砍马踹,营中死者无算,逃亡路上伤者亦多半死了。待云夫人接应我等退至诸葛砦,连将军在内,只余十三人了。”
  陆大安惊道:“什么?神箭营都是如此,那我西军岂不是损失殆尽?”
  佟仲摇头讪笑道:“怎会?死的都是你我这等死战的,退走的只是逃散了。
  待翌日军旗一竖,又是大军一支。开始在剿宋江、折家二叔劝我家将军从军时,我还曾暗暗腹诽将军为何不愿立男子功业,如今看来却是将军有先见之明了。“
  陆大安几一生都在西军,听闻佟仲讪笑,心中满是不忿,可想及自己所历两次大战中那些溃散的兵士和他们无耻的嘴脸,心中又是一痛。再想到佟仲虽入军伍稍晚,可目下亦是西军,满嘴的咒骂竟是说不出口,只好怏怏坐倒。一阵风吹来,火光飘忽,照的他脸上阴晴不定。佟仲与陆大安顶撞了几句,心中怨气稍解。
  抬头见陆大安呆坐无言,心中生歉,将酒囊掷过去道:“哥哥再喝几口,你我便就着余火歇一宿吧。明早我继续往西寻一阵,寻不到便回砦复命。哥哥要向哪边去?不知是否同路?”
  陆大安接过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听闻杨队将在凤翔,我要去随他再杀金狗。兄弟是寻人还是寻物?不知我能否帮上忙?”
  佟仲道:“哥哥幸亏遇上了我,不然就撞进金狗的怀里了。”
  陆大安道:“怎么?”
  佟仲道:“小弟这次是奉将军将令出山打探消息的,现下刚从凤翔那里来。
  金狗已经占了凤翔,正四处劫掠,杨队将定是不在城中的。我在路上见一小队金狗带着一车财帛往北去,便跟上去瞧瞧。这队金狗很是机警,为首那人身上似乎带着什么紧要物事。入了夜我用迷药放翻了他们,想要将那物事夺来,谁知为首那金狗竟然出恭躲过了迷药。我近身功夫不如他,便一直远远坠着用箭射。那厮手段倒也真的了得,直到今日傍晚才被我一箭射中。我双腿追了他的马儿一日,气力不济,又想着他必死,于是就慢行了几步。谁知等我寻见他的尸身时,只见衣襟散乱,分明是有人从他怀中将东西搜拣走了。我往前继续寻了一阵,便到了这村子,见哥哥被妖女迷惑,又听见哥哥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救人。不想这妖女比我前几日射死的厉害许多,幸好云夫人丝绦相助,你我总算是逃得一命。“
  陆大安听佟仲说至射中金狗时,便已知事情竟真这样巧,佟仲寻的东西就在自己身上,但却只是呵呵笑未曾开言。待到佟仲疑惑的看着他将事情讲述完毕,这才哈哈大笑,将今日事一说,便探手入怀将那黄绢铜印取出,双手托着笑道:“这便是你在找的物事了!为兄手痒,却让兄弟好找。”
  佟仲闻言,又惊又喜,见到陆大安手中之物,一怔接过。将黄绢缓缓展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气息渐渐粗重,从头至尾再看一遍,面色苍白。陆大安见他情状,便知有异,忙关切上前拍肩道:“兄弟,怎么了?”
  佟仲被他拍的一抖,铜印从手中滑落,咕噜噜滚到一边。陆大安俯身捡印,只听佟仲颤声道:“这……这次祸事泼天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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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人内侵,诏提秦凤兵入援,未至而敌退,乃以二万人守滑……于是诏师中由井陉道出师,与古掎角,进次平定军,乘胜复寿阳、榆次,留屯真定……约古及张灏俱进,辎重赏犒之物,皆不暇从行。五月,抵寿阳之石坑,为金人所袭。五战三胜,回趋榆次,去太原百里,而古、灏失期不至,兵饥甚。敌知之,悉众攻,右军溃而前军亦奔。师中独以麾下死战,自卯至巳,士卒发神臂弓射退金兵,而赏赍不及,皆愤怨散去,所留者才百人。师中身被四创,力疾斗死。
  ——《宋史·列传第九十四》
  方腊之叛,用第四将从军,诸人藉才,互以推公,公遂兼率三将兵。奋然先登,士皆用命,腊贼就擒,迁武节大夫。班师过国门,奉御笔捕草寇宋江,不逾月,继获,迁武功大夫。
  ——《宋故武功大夫、河东第二将折公(可存)墓志铭》
  时金帅兀术犹在淮西,浚惧其复扰东南,谋牵制之,遂决策治兵,合五路之师以复永兴。金人大恐,急调兀术等由京西入援,大战于富平。泾原帅刘锜身率将士薄敌陈,杀获颇众。会环庆帅赵哲擅离所部,哲军将校望见尘起,惊遁,诸军皆溃。浚斩哲以徇,退保兴州。
  ——《宋史·列传第一百二十》
  克行在边三十年,善拊士卒,战功最多,羌人呼为“折家之”。……从子可适,字遵正。可适未冠有勇,驰射不习而能。
  ——《宋史·列传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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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八门箭阵
  陆大安见佟仲惊惶如斯,知事态不小,沉声道:“兄弟切莫慌乱,无论刀山火海,哥哥舍这条命陪你闯去!”
  佟仲抓过酒囊,猛地灌了一口,强抑着颤声道:“哥哥呀哥哥,这铜印是金狗颁下的将军印鉴,这黄绢是金狗元帅代主加签的任命旨意。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我折家家主……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之地降了金狗!年余来攻打陕州兼筹粮有功特为加封,欲立其为中原伪主!我家将军之母、折家上下,小弟一家俱在府州!将军之母性情刚烈,我父少小便随前任家主征战,恨背德背祖之人入骨,既是金狗占了府州,怕是……强项之下必然丢了性命。”
  佟仲说到最后,一张青白脸已是面白如纸,擎着黄绢的双手颤抖不已。一旁的陆大安每听一句便呼一声“什么?!”,连呼五声至佟仲言毕,已是长立抽刀、纵声大叫:“父陷于敌手,虽万死亦当往救!我与你这便往府州,救你父与折翎将军之母去!顺手砍了那个降金狗的什么鸟可求的狗头,丢至军前与千万兄弟做蹴鞠耍子!”
  佟仲乍知自己心中以为天人的家主竟然降金,心中本就惊惧难过,听陆大安莽撞聒噪,心中由惊极转愤,怒掷酒囊于地道:“那是我折家第十代府州之主!
  你怎敢对他不敬?只怨我等在砦中消息禁绝,家主……老折将……那折可求降金已有年余,我父怕早已英魂不存,你拿什么去救?“
  陆大安几年连遇溃兵至败,已是愤极,适才忽知心中敬仰的折家居然降了、救了自己性命的佟仲家人又因此陷入不测之地,立时怒火冲天,只想仗手中刀去杀个痛快。待到被佟仲开口抢白这几句,更添了几分羞愤,于是亦怒道:“我管他什么鸟家主,只要降了金狗便是该死,不敬了又如何?生身老父,有一丝念想,也该舍身一探。你这般推脱,即为不孝!”
  佟仲瞪着眼前横眉立目的浑人,怒极反笑道:“我家将军是折家弃子,但他一向以折家血脉为傲、自按谱称自己折家廿三郎的。我佟家三代为折家家将,一身荣辱与折家共之;我佟仲自幼和将军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如今家主降金,我等却该如何自处?如若出砦再投吴玠吴经略军前,吴经略对我等降将至亲可还有一丝信任?父亲自小教我,以折家为要,以大势为要,以我家将军为要,不论其他。我听从父亲教诲,保着将军为国杀敌,便是孝道。如你所言,唯一死以殉,何孝之有?”
  陆大安虽仍不平,却无言以对,运力一刀砍倒火上烤架,背身道:“我只知道,当年未能回洛阳见我老父最后一面,遗憾至今。”顿了一顿,低头坐倒,又咕哝道:“相公当年也说过,只知厮杀者如我,莽夫耳。可你方才说的那些,我却不懂。”
  佟仲听他言中颇有萧索之意,心中略有歉然。思及自己所经所处与父亲音容笑貌,一时悲戚无言。烤架之木,本已燎烤干燥,陆大安劈之落火,登时火光熊熊。长夜漫漫,荒村寂寥,只有火中木柴噼剥作响。两人各怀心事在火边枯坐,仿似要借这大火烘去内中的黯淡伤怀。
  良久,佟仲长叹一声,起身向陆大安背影一揖道:“今日得逢哥哥如此一个阵前英雄,是小弟的福分。适才小弟心中戚戚、言语冲撞,还请哥哥宽恕则个。
  小弟行止,尽许与将军。身有牵挂,不能如哥哥般快意恩仇。想着这就启程赶赴我家将军处,让他知晓此事,也好早作决断。青山不改,来日若有相逢,再与哥哥一同杀敌饮酒!“
  佟仲一开腔,陆大安便已转回身来。见佟仲行礼,也赶忙回礼。待佟仲说完,三几下把自己结束好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伤了兄弟的心。兄弟说这等话,可羞煞我也!若是不嫌弃哥哥我粗手笨脚,我愿与兄弟同行做一刀牌,护持左右。兄弟救了我的性命,这百多斤便是兄弟的了。”
  佟仲见他神色郑重、语气甚诚,又念起此人委实粗豪,方才心中的言语不快遂烟消大半:“哥哥说的哪家话!你我皆是爽直汉子,些许争执,怎值得哥哥如此?能得哥哥陪伴,实小弟所愿。只是听哥哥适才说要寻杨队将……”
  陆大安听佟仲前面几句,便已喜上眉梢。待他说到寻杨队将,便哈哈一笑挥手打断:“我寻杨队将,只为追随左右、再杀金狗。折将军乃是我素来敬仰的神箭英雄,杀金狗从不手软,我随了他岂不更好?只是如今我随兄弟去,有三句话想问兄弟。”
  佟仲亦笑道:“哥哥请讲。”
  陆大安抱拳道:“我与兄弟去投靠,折将军收我不收?”
  佟仲回礼:“哥哥忠义无匹、豪爽率直,我家将军见了必定欢喜。再知哥哥是小种相公亲随,怎有不收的道理?”
  陆大安正色道:“若有金狗当面,折将军是杀是降?”
  佟仲眦几裂道:“杀之无赦,有死无降。”
  陆大安向前两步,执起佟仲双手:“做将军马前刀卒,死战时我为第一,折将军会否遂我心愿?”
  佟仲反手紧握陆大安双手道:“若有死战如太原之日,哥哥刀断之时,定有我一弓随殉!”
  两人执手互握,但觉胸中热血沸腾,心意相通,几近于一。一刀一弓再不多言,辨明方向、携手并肩,就此漏夜启程。
  佟仲引着陆大安一路向西,饥食渴饮、风餐露宿。路遇数十次金军游骑,或战或逃、或攻或避,箭射刀砍合作无间、杀伤金人竟近百数。先前赶路只靠双脚,雪融泥泞,行动颇艰。后来杀金人夺马,行进转速,间或一日夜间,可行百里有余。旬日后,出陕西路,金兵渐少,佟仲每每能觑见同出砦来打探兄弟的暗记。
  有了方向指引,行路更是迅捷。二人于路共同杀敌,感情日渐深厚,马背上各叙了自己家事。佟仲知陆大安父亲亡故,奔丧不及,胞弟为寻兄失散江湖,再无下落之故事,深为慨叹;陆大安亦知晓佟仲父随折可适因战而残,可适亡后,供养折翎之母及折翎之德行,唯唯礼拜。当日言语所残之些许怠碍,遂尽释于无。
  又行一日,便远远望见巍峨群山。佟陆沿着山脚兜兜转转,弃马崎岖向前,时有小兽被二人踏断枯枝的声音惊起远遁,在残雪上留下一串麦黄新绿。说说笑笑间,佟仲忽然停住脚步。陆大安愕然回望,却见佟仲神色有变,正要发问,佟仲已摘弓抽箭道:“敌袭!”
  陆大安一惊,抽刀顺着佟仲眼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树上刻着一个不甚齐整的暗记,且最后一划拖刀远去,似仓促而就,与前路见的截然不同。他示意佟仲在后以弓遮掩,自己小心翼翼趋前探查。沿着那拖刀刻划的痕迹方向放眼一望,约一箭之地外,影影绰绰卧着几个人,一动不动。
  陆大安招呼佟仲上前,与他一同蹑足轻近,只见倒卧者四、三金一宋、头腹被箭、俱已殒命多时。尸首身边脚印及打斗痕迹甚轻,血迹也几乎不见,似是在四人死后有一场雪掩盖了一切。陆大安以眼问询,佟仲摇头示意皆不相识。二人细细勘查,辨明了离去脚印所向。佟仲又与暗记所示核对后,方一路追踪而去。
  前行不远,便又看到几具尸首,亦是金宋混杂。旁侧树干,羽箭多穿。陆大安心切救援,急急风般只要求进,反是佟仲冷静有加,想到五日前出陕西路时虽未降雪,却曾有阴风,风中湿气颇重,从而推断这场厮杀定是五天前之事,故虽救亦不急于一时。倒是同袍兄弟的羽箭失落颇多,若是五天来一路厮杀,定已捉襟见肘。于是便拘了陆大安一同收箭枝,尽量将散落羽箭收回后,才急赶向前。
  如此行几时便见几具尸首、收十数枝可用羽箭,到得天黑,竟寻见尸首四十余,收箭三百有奇。陆大安自恃力大,将箭枝全数捆了,自己负在背上。佟仲虽因见战况激烈、心悬同袍,急欲赶路,却又恐陆负重难熬。与陆商议欲生火暂歇,倒被陆一阵抢白,大步流星将他抛在后头。
  擎着火把又行了半宿,虽是月明星稀,却再也未寻见半点暗记,尸首羽箭也未曾再遇一处,只有雪地上脚印丛杂,似是大队人马、皆奔一向。沿迹再行未远,风中飘来很浓的血腥气。二人辨明风向,往上风口疾奔,不多时,在一个谷口寻见了片惨烈修罗场。
  二人首先踏足之处,只是血迹四溅,在皑皑白雪上打出点点黑洞。再往内中去,一具具尸首纵横交错、倒毙雪中,织成黑压压的一张大网,遮去了泰半雪色。
  网眼中本应晶亮的雪白却成了一汪汪深红,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着诡异的暗光。几乎每具尸首上都插着一到两根或红翎或白翎的羽箭,乍一望去,一片白红羽毛的芦苇也似。芦苇丛及深红大网延至谷口几根横放的巨木前便告段落,偶有几具尸首卧在巨木之上,身上却不见红白羽翎。整个场中血气盈天,似刚退温热,让人为之作呕。
  陆大安茫然四顾,胸膛剧烈起伏,小种相公陨落情景重现脑海,一时愕然难行。佟仲却一边挪动步子一边颤抖着喃喃:“白羽尽,红翎出,出则必授,授则必收。这……这遍地红翎未收……”话未讲完,他便“哎呀”一声,一个纵身落到巨木后不见踪影。
  陆大安被佟仲的喊声惊得醒过神来,抬眼见佟仲的身影被巨木遮蔽,于是也跃至巨木前翻身而过。巨木后亦是尸首处处,却难见红白羽翎,死者皆是刀剑所伤,故血腥气更甚。佟仲一手蹲踞当中,抓着一只被砍断的粗壮臂膀、怀中搂着一具尸体,正在摇头垂泪。陆大安心中亦悲、蹙眉向前,这才发现断臂上系着两截黛色丝绦,与佟仲臂上的一般无二。而佟仲怀中人身有创伤十余处、一截肠子垂在身外,可四肢却是完好,这断臂定属于佟仲的另一同袍。陆大安记得佟仲曾言到,富平战后神箭营只余下十三人。怀中尸首是死透了的,那断臂是一条右臂,切口平滑流畅、血脉已竭,断臂人多半也是熬不住。神箭营中英雄,怕是只余十一了。
  想起富平军中箭雨泼天中便有倒在佟仲怀中汉子的一份,陆大安心中怆然,怒火倏地升腾。大踏步到佟仲身边,拍肩把臂道:“兄弟且收了悲声,带我向前寻了金狗,你我为神箭营兄弟报仇!”
  佟仲闻言将断臂轻置于身侧,拭泪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营用弓虽俱为山桑,可箭矢却是分为白翎红翎两种。白翎是鹅羽点钢镞,虽遇风则斜却易制易补;红翎是角鹰羽寒铁镞,虽可穿甲且不惧风却极难造成。故我家将军严令:白翎尽或射敌酋方可用红翎,且射出后能收则必收。富平后羽箭失落极多,每人只余红翎两壶。我刚才在前面见遍地红翎,知是十一弟兄皆来了此处,可红翎未收让我以为兄弟尽数命丧了,这才失态至此。如今这阵中只有林童尸身和不知谁的断臂,其他人应是逃得了性命。为今之计,你我当如前一般,多收些箭矢再往前去追赶。不然,我等皆是箭手,只哥哥一人用刀。若无羽箭可用,便是赶上亦无用武处了。”
  陆大安重重颔首道:“既如此我去拾箭,兄弟去将这位林童兄弟的尸身葬了吧!”
  佟仲将尸身放倒,起身遥指道:“哥哥且先助我将林童尸身与这断臂抬到那处山凹,用石头封了便是。尸身尚未僵透,其他人必定离此处不远。一路行来,地上尸首金宋交杂,但宋人尸首我却也是不识,此事必有蹊跷。你我多拾些箭枝,尽速赶去才是正理。若救之得胜,自可归此再葬,若救之同死,则同将身子付与这西北河山便是。”
  陆大安自问难及佟仲的冷静聪明,心中对这个生死兄弟的行事暗暗佩服,点头应了,便依佟仲所言搭了尸身后去收集箭矢。因刚听了佟仲解说,便往红翎多处去收,间或收些白羽。收多了抱不得,就近撕了地上金人的衣衫捆做三大捆,连同前面收的那捆一同扛起。佟仲那边亦是依此法扛起两捆,与陆大安打个招呼,沿着脚印共同向前追去。
  箭矢沉重,林木渐深,佟陆二人追形逐迹且走且停,天刚蒙蒙亮时,在一座小谷外发现了十数堆篝火。火旁无人,却有十余宋人与四十余金人在火后极远处或坐或卧,篝火与小谷谷口中间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着箭的尸首。而谷中却是漆黑如墨、毫无动静、一派萧杀。
  谷前篝火生的位置极散亦极妙,恰好照亮谷口的每一个角落,如有人从谷中潜出,必定无所遁形。可谷外人若是想进谷,也是被照的一清二楚,端的是个困局。佟仲伏在雪中看了许久,也找不到潜进谷中的暗处,陆大安更是急的捶胸叹气不停。
  眼见天色渐明,火后倒卧的人越来越少,陆大安一拳砸在雪地上,嘿然道:“左右不能潜行,何不大杀一场、冲阵进去!再等下去,你我空有箭矢如山,谷中却无矢可用,不都是英雄无用武处?”
  佟仲刚要答话,却见火后一宋人服饰老者猛抬头向这边看过来。那老者白发苍髯,精神矍铄,目光如电,若有实质。他心叫不好,念头飞转,侧头对陆大安小声道:“哥哥,切莫纠缠,只将箭矢送进谷中去。我神箭营兄弟性命,俱在你手中了!”
  言毕,佟仲将身上一捆箭留在地上,将另一捆打散拣红翎填满自家箭筒,起身便是一箭。箭若流星直奔宋装苍髯老者,那老者却不惊慌,只是鼻嗤一声,侧身闪过。佟仲向侧前上了三步,弓开满月再次发箭。老者再次闪过后却是咦的一叹,眼中精芒暴涨,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去。一枚羽箭贴着老者后仰的身形嗖地划过,恰恰穿过一堆篝火,带的木柴四散,火星漫天。佟仲一发双矢之后见并未建功,于是毫不停歇的在箭筒中同时抽出三支羽箭仰空抛射;再取三支平射而出;又是三支再度抛射,手法连贯,毫无滞涩。他也不看箭矢落处,急向侧后边退边吼:“穿云箭折翎在此,尔等受死!”
  九支箭落在篝火后的人群中,只射中两人,其他箭枝竟尽被拨打开来。苍髯老者面色微寒,向身后招了招手。火旁宋人立时分了六个持剑向佟仲迫近,身法极快。金人中也有一个头领似的人物叽里咕噜乱叫一通,金人便也分了十余人涌了上来。
  佟仲哈哈一笑,好整以暇的回身再出一箭、射死一名金人,才发足向远离陆大安处的密林中疾奔。此时对面谷内发出一声欢呼,几名与佟仲同样装扮的箭手现身谷口,往外发箭。苍髯老者抽剑回身拨打箭枝,其余有弓箭者发箭回射,没有弓箭者像是被吓破胆般伏卧雪中,不敢起身。一时间,场面大乱。
  陆大安本被佟仲说的一头雾水,可至此怎还能不知何去何从?他将佟仲丢弃的箭矢负起,也不抽刀,运力像蛮牛一般从最左侧篝火处直冲而去,虎吼道:“我是佟仲生死兄弟,放箭护我入谷啊!!”
  篝火边的围兵刚才被佟仲几箭带的整体右移,分兵追赶后又被谷内箭手射的一片混乱,陆大安这一冲竟然只有三四人上前追赶拦阻。谷内箭手听了陆大安发喊,果将箭雨偏洒在陆大安身边多些。陆大安也不抬头,只是咬牙向谷口猛冲,耳边箭矢嗖嗖,有几枚硬是蹭着他奔跑中的双腿穿向后方追兵,真个是神乎其技。
  陆大安只听得身后惨叫连声,自己股间虽中了一刀,但眼见便能穿过围线。心中窃喜,却听得身后一声长啸,衣袂破风之声烈烈作响,须臾迫近。
  陆大安心叫不好,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只听得谷口处一声断喝:“扑倒!”
  他不假思索,借着奔跑冲力向前一扑。身子尚在空中,七支红翎羽箭在空中组成一个奇异的形状自谷口直奔而来,每支箭的距离都是相等,恰似一张大网兜头洒落。陆大安自忖必死,大吼了一声、闭眼侧头等待箭矢穿身。谁知随着他身子下落,七支羽箭分别从他的头顶、双肩、双肘、双膝纤毫未差的擦过,射向他身后的追兵。
  陆大安身后的衣袂破空之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苍老声音的怒喝。
  陆大安只听得身后叮叮六声响,继而就感觉右肩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带了几尺出去,在地上搓的七荤八素。陆大安知道此时生死命悬一线,也顾不上看右肩到底如何,挣扎着便向前爬。恰此时,又听得谷口大吼:“起身向前!”
  陆大安刚见过谷中箭手神射,此令哪敢不遵?遂顾不上全身疼痛,尽全身之力一挺站起向前狂奔。双腿刚刚迈出,就见四支红翎直奔自己而来、两两擦过身侧向后飚飞。抬望眼,三支红翎正从空斜坠而下,径向着自己适才所卧之地而去。
  听身后再次传来七声箭剑相交的脆响,陆大安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风一般冲进谷口。与谷口箭手擦肩而过时,见只有三人又射出一轮红翎,其他四人已急速向自己靠近,于是心中一松、脚下脱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四名箭手之一伸手来探陆大安鼻息,其余三人在他身上解箭。陆大安一把打掉来探鼻息的手,牛喘道:“老子只是吃了一刀,鸟事不妨!快解箭射退了围兵,也好接应佟仲万全。”
  陆大安说话间,三名箭手已经解开了几道捆缚,抱着羽箭往谷口送箭助射。
  探鼻息之人着手稍慢,便就近去解陆肩上所负。捆缚衣物才松,就听哗啦一声响,数十箭镞跌落在地。陆大安讶异转头去看,才觉得肩肉一阵剧痛,目光所及处是一枝红翎箭尾。上下打量摸索方知自己右肩负的箭矢略高,刚刚向谷内奔跑时擦肩而过的红翎竟是射断了许多箭矢、钉在了箭捆之中。若不是背上刀鞘及鞘内钢刀阻挡,怕是还要射断更多。
  探鼻息人也是一怔,继而一边卸箭一边问道:“兄弟身子如何?可有不妥?”
  陆大安在前襟处扯下布条,把手一推探鼻息人道:“不妨事不妨事,只可惜了恁多箭矢。你速去助射,我将这伤裹了,也来帮衬。”
  探鼻息人闻言即喜,脸上虽布满疲惫却也难掩对陆的欣赏之色,咧嘴一笑,抱了捆箭转身去了。陆大安正张牙舞爪的胡乱裹伤,忽听得谷口传来低声一令:“空!”继而数根弓弦声响,却只有一枝箭矢破空飞去。
  陆大安提刀向前,来在七名箭手侧后,远远望见苍髯老者已经退回围阵中。
  谷口七名箭手排成一排、俱是蹲踞姿,每人脚下都放了一堆箭矢,可身后箭壶中全都空空荡荡。七人拉弓之势齐整如一、丝毫不差,但每次却只有两人搭箭射出,其余五人只是空拽弓弦。
  对面围阵中的金人首领一直在篝火最右处,只看见冲阵的陆大安颇为臃肿,却未看清他负着许多箭矢。如此三四轮弓弦响后,金人首领面露喜色,还射了一箭之后便叽里咕噜地发号施令。围阵的金人约剩了二十,闻听首领发令后全都举着刀枪、吼叫着往谷口冲过来。宋人装束的几人却被苍髯老者约束,未曾擅动。
  谷口七名箭手见金人中计,飞也似的挂箭张弓,一轮射倒六个金人,再一轮又是五个毙命。金人首领见势不妙,声色俱厉的招呼手下回撤。谷口箭雨随之索命,数息之后,除两个见机快的臂股中箭退回,其余人均命丧黄泉。
  金人首领见麾下死伤殆尽,禁不住怒气冲天、血贯瞳仁,哇哇叫着挥舞手中刀便要上前拼命。苍髯老者一直斜眼盯着他,神色颇为不屑。此刻见他失了理智,也不上前,只是在地上拾起一小截焦木,屈指弹出。
  焦木去势甚猛,不偏不倚打在金将颈后。金将闷哼一声,软软倒地。苍髯老者再无动作,只是眯眼盯着谷口的七个箭手;他身后的几个宋人以老者马首是瞻,也只是无声无息的站着;仅剩的两个中箭金人忿怒的盯着老者,却并不敢有什么行动;谷口的七名箭手此时已改蹲踞为立,箭矢搭在弦上,双手略垂、箭镞指地、留而不发。
  时有朔风穿林,如鬼呜咽,惊起鸦雀三五,啼叫分飞。谷前火光渐熄、遍地腥红,只见死尸狼藉,箭羽林立。陆大安在七箭手旁侧横刀而立,几欲前扑杀敌,却觉得身前气场平衡微妙,似是容不得自己挪动一分一毫,遂弃了妄动的念头,便是呼吸都小心许多。
  忽地,火堆中尚未燃尽的炭木噼啪爆了个星花,苍髯老者闻声而动,手中剑递、脚尖一点,整个人利箭般向前突来。七名箭手中一红面者张口大喝一声“无景”,七个人便熟练地变为三踞四立、开弓放箭。箭枝六平一抛,如电疾出。六平射箭矢化为两个倒品字罩住老者左右胸前各处,一抛射箭矢只画了个极小的弧便急急下坠,远途先至,直奔老者额前。
  老者冷哼,将手中剑尽力前伸、剑尖轻颤,将离前胸最近的两支箭矢打歪,继而提臂过顶,将剑刃竖置于面前,身子如风拂柳条般左右飘忽不定。抛射箭此时恰好飞至,狠狠的砸在老者的剑身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钝响。其它四箭有两支被歪飞的箭矢带的失了准头,另两支准头仍在的竟也被老者飘忽的身法差之毫厘地躲了过去,不停歇的飞进了密林之中。
  虽是人员伤损,八门阙一,但红面箭手也未曾料想老者能单凭身法躲过两箭,怔怔几息间都没有喊出口令。老者似也未料到苦战之余的箭手仍有此等余力,停下身形傲立场中,使凌厉双眼往谷口扫视。谷前空地上寂寂一片,只余老者手中剑被抛箭击中后如龙吟般的回声。
  回声渐弱,老者飞身再起。红面箭手沉声连发“无生”、“放休三杜”、“双伤”三令,其他箭手闻听喝令入耳,便不停张弓放箭、身子也飞速转为各种适合配合出箭的姿态,时而同踞,时而散立,时而密集于一,手中弓箭也是平射抛射各不相同。一些箭矢分明是射向空处,看去毫无作用,可对面挡箭的老者却偏偏在数息间便往箭矢所致处撞过去,才再运剑或身法抵挡躲避。七箭手每放箭一轮,老者便要退后些许。三轮箭后,老者已堪堪退到正面篝火前,与方出阵时相较,几无寸进。但任箭手发矢如何精妙,一轮七箭中却似有两支箭矢贯不能相连、生隙于纤毫为老者所用,将所有箭枝避去。
  老者在火旁思索有顷,回头低声吩咐了几句,一旁的几个宋人便轰然应喏,四散开站在各堆篝火之侧,间距甚阔。老者再出,却未飞掠向前,而是与众人一同步步前行。几人如沿白纸扇骨行走般由宽处直往谷口这穿扇骨处行来,步伐虽不敢言丝毫不差,倒也甚是齐整。七箭手见状,忙分了四人去射与老者同进的宋人,其余三张弓则倾力放箭往老者身上招呼。只两轮箭后,进逼众人的速度便参差起来,除老者突前外,还有两个精壮汉子与老者相距不远,其他人等只顾挥刀拨打箭枝、几无进展,反有其一已被远远射死。七箭手将羽箭集在仍可稳步前行三者身上,其余人众只是偶尔发箭阻拦。
  陆大安在侧观瞧,初时惊诧于七箭手射术精妙及老者诡异身法,怕自己冲前帮忙不成,反添乱象。现下又见敌人过远、无自己下手之处,只急的抓耳挠腮。
  待进逼者被七箭手箭矢逼的强弱立判,陆大安终寻到自己的去处,遂自谷口一侧悄悄溜出,自刚冲阵进来的路线返回,杀奔坠在最后的几人而去。
  两个精壮汉子全神贯在前方射来的箭矢上,并未留意悄悄溜去的陆大安。苍髯老者虽引箭最多却尚有余力,见陆大安悄悄潜出,便出声示警。陆大安闻声哈哈一笑,一路鼠窜到离自己最近那人身边,狠狠一刀劈下。那人闻破风之声回身挥刀抵挡。两刃相交,金铁交鸣,俱荡开几寸。陆大安毫不停滞,再次执刀劈下,那人却一翻腕,将刀沿着陆大安的刀侧向他肩肋抹过去。陆大安瞠目加力,招式不变,竟是拼却一伤也要将那人斩落刀下。那人身子如灵蛇般闪避开陆大安刀光,正要趁陆不及回身之际把刀尖前送,却被一支飞来的红翎噗地一声穿透脖颈,随着一蓬血雾栽倒在地。
  陆大安抹了一把喷溅在头面上的血污,挥刀再往另一个人处杀去。与那人交手不几合,便听见不远处苍髯老者三长一短的几声清啸,啸声刚落,坠在最后的那几人已一起向陆大安这厢冲过来,近先远后将他围住,各使招数向他身上招呼。
  陆大安只是战场厮杀,论招式武功,实不如武林中人,不一时便已左支右绌、破绽百出,手忙脚乱下臂上与后背各中了一刀,霎时险象环生。
  老者清啸发令之后,便提气轻身,如最初进击时一般向谷口飞掠。七箭手不敢大意,在红面箭手发令下再组箭阵。虽是几轮下来将老者逼退些许,但再不及援护陆大安,也让两名精壮汉子抢前许多。箭手分箭将两名汉子逼退,老者又再次近前。如是往复,远处的陆大安已是身被十数创,眼见便有丧命之虞。
  红面箭手面色沉静、心下却甚是焦急,又望一眼陆大安、猛一咬牙喝道:“四立破远,三踞独景连珠!”
  众箭手依令而行,羽箭如水一般泼洒出去。围着陆大安的几人淬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两名一直跟在苍髯老者左右的精壮汉子将箭拨开,稳步向前;中间老者飞掠突进,就在空中避开连珠羽箭,距谷口唯有咫尺之遥。
  红面箭手见势不妙,也来不及发令,张弓便冲着老者前胸射了一箭。其余箭手会意,于是依样施为。一息间,六支羽箭如一团尖刺般跟着红面箭手的羽箭飞向老者。老者面色一白,拼着些许内伤将体内真气加速流转,整个人如铅坠般倏地下落。七支羽箭尽数落空,在老者头上嗖地划过。老者单脚落地,轻点之下,身子已再次飞掠向前,剑气纵横,将谷口七人皆罩在剑光之中。
  四个站立的箭手弃弓揉身上前,抽出腰中短剑刺向老者。老者冷哼,将手中剑在身前画了个大圆,箭手的四柄短剑俱刺在圆上,被剑上内力一一荡开。老者振臂,剑锋如蛇信般急速吞吐,四名持剑箭手肩臂俱创,踉跄而退。此时蹲踞三人有两人发矢直取老者双目,红面箭手抽剑向老者猛刺,人剑一体,一往无前。
  此时距离已近,老者挥剑拨掉两支羽箭,再不暇以剑挡剑,于是身体后倾,一脚将红面箭手踢的飙血倒飞,自己却也被反力震得倒退数步。
  老者落脚尚未结实,蹲踞二人再次发箭袭来;挥手中剑打掉,却险些被藏在箭后的另两支连珠箭伤了眼睛;急急旋了身子避开,却又有三箭飞至。老者身法已尽,手中剑离身前尚远,眼见就要被疾来之箭射中。只听叮叮连声,两个汉子恰恰赶到切近,挥剑各挑飞了一支箭矢。老者吐出一口浊气,自不可能处折身向后猛倒,虽将头脸避开最后一支羽箭,发髻却被一箭穿开,白发于风中散落,披零肩背。此时箭矢又至,老者挥剑拨打,与两名汉子一步步退去。
  与谷口距离渐远,老者再不需为两名汉子拨箭,只需护住身前便可。正欲松下精神,调养内息之时,却听身左侧汉子一声大叫,口吐鲜血。定睛一看,却是血葫芦般的陆大安悄无声地自身后潜进,一刀将汉子刺了个透明窟窿。老者大怒,欲将陆大安毙于剑下,争奈谷口羽箭转盛,只得眼见着陆大安连滚带爬溜走。
  老者护着剩下的那名汉子退出一箭之地,回到篝火之后远处,吩咐了汉子去寻追袭佟仲的人回来,便立而调息。陆大安拖着腿蹭回谷中,只见谷口血迹斑斑。
  地上本如柴垛般的羽箭被老者的剑气伤损无算,可用之箭,眼见将尽。
  尚有战力的四名箭手留了两人在谷口警戒,其余在谷中给同伴裹伤。留守箭手见血人一般的陆大安现身谷口,忙再分了一人将其搀扶入谷。转过了迎头几棵大木,谷中全貌便尽收眼底。此谷方圆不过数丈,四壁高崖耸立,无法攀援而出,正是兵家绝地。谷中一侧,躺着一个断臂人,生死不知。被老者踢飞的红面箭手在断臂人旁倚壁半卧,人事不醒、气若游丝;适才四名持剑攻苍髯老者的箭手有两人臂膀重伤,不能发矢。此时若有敌强攻,恐谷中人众将一网而尽。
  陆大安见谷中凄惨,心中又悬念佟仲安危,面上大是不乐。扶陆大安箭手与他心意一般,只是撕布为其裹伤,亦是默而无言。谷中一干,已经几日死守苦战,人人带伤、身心俱疲。如今皆认生机几近于无,个个或卧或坐、闭目养神,只待最后厮杀一场,拼个与敌携亡。
  箭手将陆大安所受创口细心裹好,怎奈缺医少药,无法一一止血。好在陆身子强健,又习惯了受伤带创,除却疲累发冷,倒也不觉得太过难熬。正瞑目昏昏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传入双耳。他心中一惊,紧握刀柄便要跳起,可双腿乏力,只能以刀撑地,缓缓起身。
  脚步乍停,人声已现:“谷外强敌增兵大至,远望去貌似追佟仲那二十余人。
  佟仲只怕……只怕是不好了!你我兄弟也准备准备追佟仲行走了吧“
  陆大安闻言心里一酸,摇晃着身子便向谷外行去。尚能杀敌的箭手也昂然持弓出谷,剩不能发矢的二人对视一眼,继而一笑,便也抽出短剑跟随。转出谷口之路甚短,数息间便至。此时众人心头沉重,却显得这路程也长了起来。待大木消失,谷口豁然,却未见报信者所言救兵。放眼一眺,只有一条鲜血死尸铺就的道路从远处密林中延伸而来,路的尽头跪着那披头散发的苍髯老者。老者满面狰狞,喉咙中嗬嗬有声,捂着颈前的双手指缝中鲜血四溢。

  第三章 阴平小路
  老者身后不远处背身立着一人,竹青色幞头系带飘飘,浅荼色圆领长袍白滑胜雪,左手负于后,右手提一剑,剑尖下垂,血滴未尽,自有一副幽渊气度。
  未几,老者气绝,轰然倒地。众箭手蓦地发一声彩,也不顾身上伤势,呼喝着往背身那人处奔去。那人闻彩声,微笑转身道:“安某来迟一步,众位兄弟可好?”
  尚在原地呆看的陆大安虽已明白此人是己方强援,但佟仲不在,也不好冒昧上前,于是瞪了一双眼仔细观瞧。只见那人一字浓眉、亮眸龙眼、山根连额、鼻梁隆起、耳轮分明、唇红齿白、申字脸型,一幅文士打扮却隐隐透出些道骨出尘。
  众箭手虽是狂喜之中,却也只是奔至他身边口称公子、感激行礼,不敢与他若众箭手之间一般、勾肩搭背着呼号大笑。
  白衣人回剑入鞘,团团回礼后愕然道:“怎么不见其他人,只有你们六个?”
  众箭手闻言黯然,绝境逢生的欢喜消弭无踪。白衣人抬眼一扫,唤那把守谷口的箭手:“郝挚,你来说。”
  郝挚面上一悲,拱手道:“安公子,我与陈丹、谢宝、白小六、高诵五人奉折将军令出阴平道、过白龙江接应打探消息的兄弟。在花石峡外不远,见到暗记,于是一路寻至此。在前面密林中正撞见林队正、谷山、李七、晏虎与金狗战在一处,便赶了上来助战。本来有我等相助,已射退金狗。可金狗阵后突出一群武功高强的宋人,杀的兄弟们左支右绌。我等结巨木为阵,使将军所授八门箭阵方堪堪抵住。兄弟们杀伤虽多,怎奈箭矢不敷,只得弃了巨木寻路退却。”
  说到此处,郝挚悲伤转恨,一指地上老者尸身愤然道:“这老贼趁我等向后、箭阵有隙,冲突向前、一剑砍断李七臂膀。林队正股间首创,行走不利,于是舍命缠住老贼为我等断后。退却路上,晏虎泣诉,我才知与他同行的田力已在几日前被一妖女害了。我等退至此处小谷,被老贼率人赶上。李七昏厥,只剩我等七人能战。幸有谷山机智,每每按敌变化将八门箭阵舍却一门,加上夜色已深,才挡住敌兵攻击。眼见矢尽,谷外佟仲大哥诈称将军,骗走了围兵半数;又得那位使刀的疤脸兄弟奋力送箭矢入谷、拼了性命的拦敌厮杀,方使我等得见公子面目。
  可谷山被那老贼踢中心窝,怕是不好。佟仲大哥骗去的敌兵已返来且被公子杀尽,可他却仍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
  陆大安在一旁听郝挚言语,心中一时悲怆,紧接一阵自傲,待听到最后含悲言佟仲,终忍不住高声道:“这位郝兄弟有甚好哭泣?不如求这位公子与我等无恙者四散寻找,也好尽速援救。若是……唉!没有若是!定然是无事!”
  白衣人见陆大安言语豪爽、整个人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尚且自称无恙,心下暗暗欣赏,点头抱拳道:“正该如此!仁兄对箭营兄弟大恩大德,在下安鸿代大哥谢过,日后定有所报!寻佟仲之事,我一力担之即可,仁兄伤势不轻,此地亦不可久留,且随众回砦等候吧!郝挚,你带众兄弟先行,五日后我去岭下林边寻你。”
  安鸿言语平缓,也不见有何动作,便已飘然后掠,抬头收礼时,人已在几丈开外。白衣翻飞间,就在空中将身子一转,穿入密林消失无踪,只余最后几字的回音在林间及众人耳中回荡。倏忽间,众人只觉眼前一物闪过。另一无伤的箭手陈丹张手急抓,得一小小瓷瓶,开盖清香扑鼻。陈丹略通药理,一嗅便知此为疗伤圣药,遂急吼吼跑回谷中送与二重伤者服下。
  陆大安久在军中,见的多是结阵劈刺攒射,却从未见过江湖中如此高明的身手,瞠目结舌中将对佟仲的担心放下许多。在郝挚的引领下与众箭手一一见礼、互通了名姓,又说起巨木阵藏林童尸身一事。众箭手致谢再三,分出几人与陆同去将林童葬了,这才回谷做了背架,负着谷山与李七回砦。至晚,断臂的李七苏醒过来,虽是脸色苍白、疼痛难忍,但已可搀扶着行走。谷山服了伤药后却不见起色,还是如伤后一般气若游丝,毫无知觉。
  众人寻了一个可背火光的山坳升起篝火、煮些吃食。安顿好伤者,尚能活动的箭手四散开来去巡哨,陆大安也要跟去,却被郝挚死死留住歇息。陆见箭手们扎营巡哨颇有章法,既有行伍之势,亦有独得之妙,忍不住出言详询。郝挚感念其送箭入谷之德、喜他勇武直率,又在日间路上问知了佟陆前事,心中再无疑虑,遂展颜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营虽在富平中为西军军中一营,可这干人马中除当日吴经略自各营调拨外,却多有江湖草莽,因此营事上江湖习气重了些。
  当日随军溃退,得出生天的我等十二人更是跟随将军久了的,学了将军功夫皮毛,才逃了性命出来。我家将军自少为折氏不纳,一向离府州游历在外。虽是略有凄惨,却也因此结交了许多英雄,做出许多大事来。割牛城五箭退西贼时只有佟仲一人相随;红翎箭连破太行山三十六匪砦时本是匪首的陈丹、谢宝和李七拜服将军,自愿追随左右;助韩五爷于帮源石洞中生擒反贼方腊时收降了谷山、高诵、晏虎和白小六;同折二将军破巨寇宋江、连珠箭射死花荣时折服了老将军麾下队正林童;田力、魏庆乃吴经略于富平战前调拨。算来,除田力、魏庆外我十人聚首于将军处也近七年了。富平血海俱是安然,谁知在此山僻丧身失命、生死两隔!“
  郝挚黯然一叹,继而仰首向天,微微侧着脸只将一双眼往火光暗影中藏。陆大安不知如何安慰,又想起不明死生的佟仲,心下亦是不乐。伤了臂膀的高诵和白小六坐在另一旁,静静的听郝挚对陆讲解。白小六只十六七岁年纪,少年心性又生就诙谐性子,此时见场内气氛转悲,于是便打诨道:“你这郝挚,偏能卖弄他人!我等旧事被你讲了个干净,陆大哥却尚不知你这厮鸟来历如何呢!”
  郝挚闻言,抬手假扇火炭烟气飞速拭了下脸颊,笑骂道:“你等这群泼汉,不是匪类,便是江湖。讲给陆大哥听,是抬举你等哩!我只不过一个山中猎户,在集市卖野味时恰巧遇见云夫人。得夫人赏识,抬举我做了个护院。将军与韩五爷在京口庆功,夫人随了将军,我才有幸跟从将军左右。说起来,是家奴般的人物,怎能和你等大侠客大英雄相提并论?”
  陆大安听郝挚提起云夫人,又见到他臂上依然系着的两段黛色丝绦,于是记起与佟仲在荒村中所遇妖女的言语。正踟蹰着寻思要不要问问这云夫人是何许人,火旁僵卧的谷山忽然呻吟了几声。围火团座众人急过去探视,轻声喊了些句,却只是不醒如旧。断臂的李七本已昏沉沉睡去,被众人轻喊惊得略醒了醒,讨了些水喝又再次睡下。
  两番搅扰了些时候,郝挚要去寻巡哨的箭手换岗,耐不住陆大安的求肯,只得让他也去换了个箭手回来歇息。陆大安得了差事,便把问云夫人的事忘在脑后,值夜至近三更,回到篝火边架不住疲累酸软,一倒地便呼噜大起、沉沉睡去。
  如此又行了三日,过了荆棘遍地、怪石峥嵘的木门道,便到了岷江、白龙江交汇的花石峡。岷江如怒龙般冲入峡中,拍岸击石,翻腾咆哮,使人望之晕眩。
  幸有一窄窄木桥跨江而过,才免去众人沿谷攀援之苦。陆大安一生惧水,紧紧抓着郝挚的衣角尚被唬的面无血色。众箭手也大都面露惊惧之色,唯有郝挚一切如常,背上负着谷山,仍有闲情为陆大安讲解此木桥乃当年邓艾父子领魏兵行阴平小路所造,故名邓邓桥云云。
  循岷江向南,便上了去往玉垒关的正路,可众箭手却在堪堪能望见险崖坝栈道之时拐下了路,直直插入一望无际的险山密林之中。林间放眼皆是合抱,树木间藤蔓相缠,密林之阔,恍若泽海,白雾气蒸,终年不散。郝挚为安全计,只在初入林中的几桩木上留下暗记,再往内中便无一丝一毫。林中落叶满布,厚度及膝,行走间痕迹全无,故箭手虽众,唯做过猎户的郝挚识途。入林不久,郝挚带众人寻得一块大石。大石平滑如镜,阔狭若江中一舟,其上烟火痕迹层层叠叠。
  众箭手在林木间收得枯叶,便在大石上生起火堆,暂作歇息,郝挚自返去林边暗记处接应早该赶上会合的安鸿。
  安鸿英武洒然,陆大安一见之后便心生仰慕,又有佟仲安危系于彼身,故一刻不能相忘。这几日行路辛苦、步步惊心,将满心的问题抛诸脑后。此时得闲,待一切安顿罢便缠着众箭手询问,始得知安鸿其人乃甘河剑侠,一身业艺着实不凡。因其生性洒脱淡薄,故江湖声名并不显赫。当日折翎带众人过甘河与安鸿偶遇,安鸿见众人持弓携箭、面目不善,以为狂匪日行。故上前与折翎溺战,约败者避出甘河,意欲驱匪安靖家乡。折翎见安鸿身法,一时技痒,也不说破,欣然应允。二人相较竟日,拳脚、兵刃、内力均伯仲难分。折翎说与真相,安鸿赧然相敬,当夜二人痛饮达旦后结为异性兄弟。富平败时,金军团团涌上,折翎不肯舍弃箭营所存四十余众,眼见皆是玉碎。安鸿得云夫人报信、恰好赶到,仗剑与折翎一道前杀后挡,终护得十二人周全。折翎受创颇重,安鸿得云夫人接应,将众人带至此人际罕至之砦,终得脱险。
  众箭手言语间对安鸿既是佩服,亦是恭敬,陆大安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喜者,竟能识得如此英雄兼是此人去寻佟仲;忧者,安鸿逾期不归、恐事有不谐,佟仲安危,深有可虑。听众箭手说到云夫人时,本还想着询问些前事以解心中所惑,可转瞬又将其忘却于心神不宁之间。
  如此忐忑反侧了半天一夜,隔天清晨,安鸿终于在郝挚陪伴下到来,身边却不见佟仲身影。陆大安一个箭步窜到安鸿身前,抓住他双臂急切道:“佟仲呢?
  怎地未与你同来?“
  安鸿眼中血丝满布,显是多夜未眠,身上白袍也沾染泥污点点,只是神情依旧洒然。他知陆大安心焦,也不挣脱,只微做笑意道:“我在密林东北,见到佟仲羽箭射杀之敌。循着脚印追去不远,却在一条小溪旁断了痕迹。我以小溪为心,寻遍方圆三十里地面,并无佟仲身影。后又在溪水浅处发现河底石头翻动,推断佟仲定是沿河踩水而去。随着往下游寻,发现溪流汇入岷江。沿着岷江夹岸寻了五十里,却再无踪迹了。”
  随着安鸿所述入耳,陆大安双手不觉渐渐用力,待听到岷江夹岸再无踪迹,心中一痛,手一下子松了。颓然坐倒。待不再恍惚,才发现适才安鸿臂膀犹如铁铸,自己的手指手掌发力过猛,竟隐隐有些发痛。正觉得心中如乱麻、不知如何处时,耳听得郝挚与安鸿说话,言中有一句“谷山等查知一件大事,急着回报将军”,忽地猛醒自己与佟仲所历之事尚未禀与人知晓。佟仲不知生死,那消息便只能由自己传语折翎,不然会误了佟仲大事。忙跳起身道:“我却记起,佟仲也查知了件事要报与折将军知道的。”想起荒村中佟仲神态惊惶,言语郑重,于是又补了句:“泼天祸事,只能说与折将军一人,且要快些。”
  郝挚等箭手闻言,齐齐往安鸿看去。安鸿点头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郝挚带路前行,回砦将事情禀了大哥再作计较。”
  众箭手轰然应诺,熄了营火便结束上路。随着前行,山势越发陡峭;青苔聚水,湿滑难行;雾气渐浓,连呼吸也愈发困难。夜宿林中,生火的地方也无一个,只得啃些干粮打发。唯有谷山在安鸿以内力通夜救治后,渐渐醒转恢复是为一喜。
  又行一日宿一夜、攀艰越险后,终于在泥泞中现出一条石板小路。行之未久,一道极其简陋的木制篱笆突兀的映入眼帘。四色旗数面插与其上,却无一人守把。
  再沿路登攀许久,依险峻山势建立的一道长约二百尺的高厚砦墙屹立山中。砦墙以石为基、以木为垒,高约两丈,垛口、角楼、正楼、闸楼一应俱无。墙体上只简简单单起了十数个睥睨,墙下依着山势引来溪水一流作为护城。其宽逾丈,成年男子竭力而不可越。墙的两个尽头皆是高山,所不同的是左手山峰直插如云,巍巍然不知高矮;而右手山峰之巅约为砦墙两三倍高度,四壁平滑如镜、突出于砦墙之前,恰似一天然敌台。
  山路角度陡斜兼石板湿滑,众人皆需抓扶路旁树木藤蔓方能站稳身形,唯安鸿轻巧巧立在一突起的石尖之上。陆大安初至,正震惊于此天地与人工共同造就的万夫莫开之守地而不能自已,耳听得砦墙上一人喊道:“安公子与箭营众弟兄回来了,快开砦门!”
  吱呀呀门分左右,紧接着从门里伸出三架木梯,平平的搭在山溪两岸充作桥梁。众人熙攘缘梯过溪,墙上喊话人见有两伤者,急带人抢下墙来接住,吩咐寻医药治疗。安鸿上前深施一礼道:“有劳王砦主守候。郝挚与这位陆大安兄弟有重要消息需见我大哥等人,请砦主与我同去可好?”
  那王砦主四十余岁年纪,圆圆一张喜面天生含笑,闻言虽努力正色却依然笑容可掬:“这怎么行?报与折将军知的便是军情,我是何等腌臜人,实不配与闻!”
  安鸿微笑再行礼道:“王砦主说的是哪里话?我等困厄来投,蒙砦主恩义收留,心中实在感激。大哥再三与我等交代,入砦便是砦中事,俱要以砦主为尊首肯。今日消息恐是体大,正是要请砦主同去商议的,还请万勿推脱。”
  王砦主闻言甚喜,一双笑眼更是眯成弯弯一缝:“折将军真如此说?那可真折煞小人,折煞小人!”又与安鸿客气几句,便把臂而行。
  陆大安与众箭手在后跟随,左顾右盼细细打量整个山砦。此砦皆依山所建,层层叠叠恰如梯田。由于山势陡峭,每一层只得方圆十余丈平坦地方。居住房舍俱是以木为料,伐过的木桩也不削平,就那样参差立在各处。砦中行进主路就穿插在木桩群中,经年所伐木桩,偶有新枝冒出,青青翠翠拦在行走人面前,也无人管它。
  兜兜转转,直上了层台二十有余,才到了山砦主坪。坪上场间只有一座砖石建筑,建筑大门上方挂着块牌匾,上书“议事厅”三个篆字。此厅虽比砦中其他屋舍略略雄伟,却也不及城中普通大户人家的中堂开阔。场左立着三根旗杆,三面大旗分别绣着“摩天岭”、“诸葛砦”、“孟”;场右是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岁月斑驳,无甚奇特。回首一望,砦墙及最下几层房舍已隐在云雾中,渐不可窥,最近的一层就像被踩在脚下,需探头出去才能看见。
  安鸿与王砦主同进了议事厅去,留众人在外等候。陆大安随小种相公征战,克西贼砦子无算,却从未见过如此险峻的砦子。正探头向下看的有些眩晕,身旁的白小六抬手肘撞了他一下,吓得他跳步向后一窜,惹得白小六点指悄声笑他:“厮杀汉怎地又惧水又惧高的?哎,陆大哥,我说与你知。那边大石上有神迹,用水淋透便显”邓艾过此“四个大字。你可知邓艾是谁?”
  陆大安吃他一幢,惊得险不见了一魂三魄。此刻闻白小六发问,瞪他一眼道:“我是粗汉,斗大字识不得三五,谁知那邓艾是什么鸟人?修桥也是他,留字也是他,好不恼人!”
  白小六见陆大安样子,知他有些恼了,也不在意,只是推推搡搡的与他取乐。
  陆大安离台阶远了,心中大定,亦知白小六是好意开解自己心中因佟仲而来的郁结,遂也笑面还以老拳。众箭手同围拢过来凑趣,嘻嘻哈哈,好不热闹。陆大安近些年历尽丧朋失伴苦楚,神思又飞回小种相公身旁,一时恨不得此景能常留眼前。
  嬉闹数番,听得议事厅处脚步声响,从屋中快步行出一个三十岁许人来。那人一张古铜色的国字脸,颌宽口阔,凤眼蚕眉,相貌并不俊俏,却带着七分肃杀庄重,不怒自威。身挑九尺有余,披着件宽口蜀锦大氅,也遮不住蜂腰虎背中的一团英雄气概。
  场中众箭手一见此人,纷纷整束下拜,口称将军。陆大安心道此英伟汉必是折翎,不由的在心中喝了声彩,便也跟着众箭手拜下去。折翎跃前一步双手将陆搀住扶稳,双目聚神注视陆眼眸、凝声道:“二弟已说与我知!陆壮士与佟仲千里同行,多有照拂,后又独闯死地,救我一众兄弟,此恩此谊,折翎铭感五内!
  请陆壮士安稳,受在下一拜!“
  折翎言罢,一揖当先,接着撩袍便拜。众箭手也一同转向陆大安,心中既感念陆大安救助之义,亦涕零折翎待己之厚诚,遂肃颜随拜。陆大安未曾想有此一幕,愕然呆立,脑中只是不停重复一句话:“折将军竟待我如此!”旋而才记起当不起如此大礼,手忙脚乱的跪下,额头触地、砰砰有声,竟是对着折翎磕起头来。多日的敬仰,心中的言语都堵在喉咙处,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呐呐:“使不得!这如何使得!”
  折翎见陆大安如此,紧上前将他扶住,略运内力将他搀起。陆大安只觉得一股劲力柔和绵软自臂上传至,身子轻飘飘如在水中浮起。抬眼见折翎含笑相视,眸中情感清澈真挚,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沸了,此刻即便一条命送与折翎,也是心甘情愿。白小六见一向粗豪的陆大安一张脸憋得通红,眼中隐泛泪光,不由笑道:“陆大哥前几日谈起我家将军,不是说恨未谋英雄之面?如今见了,却只是红着脸哭泣,莫非陆大哥心中的与英雄见面,就是这般小娘皮也似么?”
  不待陆大安羞恼,折翎早已闻言回头,狠狠瞪白小六道:“你这泼才!陆壮士是我等恩人,你却只知口舌胡混,是否讨打?我前日在山中射了头虎,上次允你一张虎皮,这便便宜了你!自去我耳房中寻去,回头再与你算账!”
  白小六闻言,做了个鬼脸雀跃而去。郝挚在一旁拱手喜道:“将军可射虎了?
  一别半月,将军定是伤势大好?“
  折翎环望,见众箭手皆关切看来,遂展颜颔首道:“昨日开弓,已无大碍,有劳众兄弟挂怀!谷山与李七伤势如何?林童与田力又是被何人害了性命?”
  众箭手闻言,面色皆是一黯,七嘴八舌间将谷山二人伤势大概说了。折翎细细询问,确定性命无碍才长舒口气,就喊大家同去陪他探看二人,郝挚却往他身后一使眼色道:“谷山等探得消息颇为紧急,陆兄弟亦有佟仲探来的大事,不好让风大人久等。我先随大人去议事厅勾当,然后再去探二兄弟伤势不迟。”
  折翎眉宇显出丝厌恶,眉峰竖起似欲不顾而去,忽又叹气道:“所言极是!
  云儿也是这般对我说。虽说此文人一贯与我等通情礼且未露酸傲之相,但毕竟久在张枢密身侧为官,多见朝堂事,故不得不防。如今我身在西军,比不得江湖中快意自在。也罢,大家久涉,定是乏累,你与我进议事厅通报消息,余者先散去歇息吧!陈丹,去张罗桌酒席,议事毕,你我兄弟同与陆壮士吃酒,共谋一醉!“
  折翎言罢,对着陆大安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便把住他手臂,欲与其协肩并行。陆大安哪里肯如此,只是涨红着脸摇头摆手不允,坚执下属礼、与郝挚行在折翎身后。折翎见陆着实惶恐尊敬,已然知晓他心意,也不多言,重重拍了拍陆大安肩膀,称了句“好兄弟”,转身往厅里行去。
  折翎一拍一赞之下,陆大安心潮澎湃,随在折翎身后,连胸膛都挺得比平日鼓了三分,走路姿势也颇不自然。厅前檐下,立着王砦主与一文士,被陆的走姿逗得忍俊不禁。那文士年约四旬,眼神明动、面玉唇朱,颊上三绺殊胜髯垂在颈前,着一白细襕衫负手而立,姿容儒雅不凡。适才二人本是随折翎出厅迎接,但赶不上折翎脚步,到得厅前恰逢折翎一众跪拜,不好上前,遂在檐下等候。此时见折翎近前,文士未语先笑,拱手道:“恭喜折将军又得一猛士相随!”
  折翎站定,还礼后回顾陆大安道:“多谢风大人!陆兄弟于前几日单人冲围阵闯绝谷,救得我一众兄弟万全,乃我等恩公。得其不弃,是折翎之幸,敢不以手足待之!”
  文士闻言,上下打量陆大安一番,肃颜缓揖道:“壮士义行,风慎敬仰!”
  陆大安还在云雾里,精神恍惚,亦不知风慎是何许人也,见其缓揖,只是点点头傻笑几声。折翎见他粗豪不伪,也跟着哈哈大笑,笑意里倒多是喜爱。一旁的郝挚心里却是一惊,把眼盯住了风慎暗暗思量:“文武殊途,狄武襄当年尚郁郁而终。陆大安不知礼,怕是连累我家将军。我且盯紧些,若是这风慎面色稍有不虞,晚些要提醒将军做个补救才好。莫要重蹈了剿宋江时折二将军受辱于张叔夜的覆辙。”
  风慎见陆大安情状,略略一怔,继而亦捧腹道:“好一条粗豪汉子!”笑了一通,便与折翎、王砦主作礼入厅去了。陆大安万事不知,只跟着傻笑。郝挚见风慎不似作伪,长出口气给了陆大安一肘,抓着他同跟进厅中。
  陆大安吃郝挚一肘打醒,忙敛容入厅。厅中王砦主不肯坐主位,正与折、风二人谦让。陆大安得空四处打量,只见厅中设施似繁实简,一团尚武精神。大门直向前留了阔道,东西两厢地上散放着许多石锁、石担、兵器架子。三面壁上挂的皆是刀剑,唯正北主位后挂着三幅锦绣,正中是斗大个“孟”字,左右分别为“昭远”、“言韬”。锦绣前是个三阶石台,台上尊位摆着一张虎皮椅,台下左右两侧设了十数个座位,矮几茶台皆无。左右上下首两张椅子皆空,左二的椅子上坐了安鸿,右二的椅子上坐了一个绝色女子。那女子正值桃李年华,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明眸杏目、宜喜宜嗔,乍着眼看去只感活泼可亲,再细瞧却又庄丽无俦。女子身着了一件月白色褙子,衣襟敞开,露出抹胸及颈下三寸许嫩肉,双手交叠,搭在腰上黄中,神情不属,若有所思。
  女子身后,有两名状似女婢者侍立。其一金发碧眼、高鼻深目、丰乳肥臀,腰间似束了一截黑绒裹着的硬板,将蛮腰箍的紧紧,更显一对乳球鼓胀。该女所穿所戴亦并非中土服饰,前襟竟连胸脯也露了半个在外,比端坐女子衣着更为大胆。另一女小巧灵秀、清丽可人,虽是做寻常婢女装扮,却挽了披帛在肩臂,别有番风味在其中。
  陆大安虽是不迷女色,却也惊诧于那外域女子的穿着,一脸古怪地将眼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外域女子见了也不躲避,反倒将身正对了陆,故意将胸脯挺得更高。郝挚在一旁又是一肘,悄声道:“克里斯蒂娜是云夫人身边琴师,最得夫人心思。小心她请夫人收拾你这厮鸟,快收了你的贼眼。”
  陆大安久在小种相公身边,并非不知尊卑礼数,只是生平第一次见如此古怪女子,这才失了分寸。郝挚所言未完,便已醒过闷来,赶忙叉手入定,只是心中暗暗寻思:“这女子是何处人?相貌穿着古怪不说,便连名字也如此冗长奇特!”
  克里斯蒂娜见他行止,忍不住噗哧一声娇笑,惹厅内众人目光相聚。恰好此时折翎按了王砦主在尊位,又将风慎让在右首上座,正退回左手准备坐在绝色女子身边。见克里斯蒂娜望陆大安而笑,便对绝色女子柔声道:“云儿,这位兄弟就是适才二弟所说的陆大安。”
  女子闻言微讶,手遮樱唇、目光中尽是敬佩感激。缓缓起身敛衽,竟是行了个平措大礼道:“出砦兄弟俱是久随将军者,若有闪失,无异于将军断却手足。
  多谢陆先生救护众家兄弟、免我将军心痛如割!请受巧云一拜!“
  巧云声音柔美婉转,带着几分慵懒却又有绕梁之清亮;语气诚挚真切,似是能直抵听者心头。陆大安急侧了身子还施一礼,口中“不敢”连声,心中感愧不已却无言答对。一旁随拜的克里斯蒂娜见他窘态,忍不住又是一声轻笑。那清秀婢女却像是俱他面上刀疤丑陋,只低头行礼,并不敢看他。
  折翎见陆大安难过,遂以眼示意郝挚安顿他坐下。待陆大安在最下首微斜了些凳子横坐,郝挚便踏步厅中肃立拱手扬声道:“缴令!”
  此言一出,厅内霎时肃穆。陆大安心道:“缴令怎可有女眷在场?”偷眼扫去,见厅内众人俱不以为忤,便也做了锯嘴葫芦。郝挚心知自家将军从来都是与云夫人一道听报参详,但今次多了王、风二人,不知将军何种心思,故喊出缴令二字后便收了口,只是低头等待。
  折翎坐在下首,双手按膝、腰背笔直、目不他顾道:“报来!”
  郝挚见折翎一切如旧,不与王砦主示意也便罢了,连坐在对面的风慎也不加理会,心中只觉不好,有心提醒却又无可奈何。不过此时也来不及细忖,紧将出砦接应、大战密林及佟陆安救援之事简略叙了,然后便顿了一顿,不知下面的话要如何来讲。
  厅内诸人皆凝神细听郝挚所言,巧云身后的克里斯蒂娜似是听得紧张,呼吸间被些许津唾呛到,侧了脸捂嘴咳嗽。声音一出,厅中人竟反应各异。王砦主、陆大安和清秀婢女置若罔闻,巧云眼中光彩略变,风慎脸上挂着玩味笑意看着巧云,折翎、安鸿只略略蹙了蹙眉。厅中站定的郝挚面色一凝,抱着拳的指节略略发白,将头垂得更低藏在拳后:“谷山一行,出花溪峡后便四散探听。晏虎在成州、田力在洮州见到我西军溃兵无数,只顾抢掠百姓,官府军镇只能勉力维持局面,却无力收拢。林队正在阶州东北夜入金狗大营,于中军帐中窥得完颜宗辅将令,侦知金狗欲集西北全力攻神岔口、大散关,意图入蜀。谷山……”
  郝挚语略迟疑,继而含胸将抱拳双手举过头顶道:“将军恕罪!谷山在麟州遁入麟州城,于知州府衙中寻见了折四将军可同公。老将军已被府州来人软禁,行动不得自由。老将军言称府州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降金狗约有年余,已助金狗劝降州县十数,只是消息尚未曾大泄……”
  郝挚言语未尽,折翎已霍地站起,戟指喝道:“你说什么?此言当真?”
  郝挚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托举过顶道:“此乃谷山带回老将军手书,事当不假。此次花溪峡与金狗大战,内中竟有颇多宋人,武艺高超。谷山、李七为此辈所伤,林队正为救护我等更是命丧黄泉。属下愚钝,倒有一思。此砦所处凡七百余里,山高岭绝、道路险恶,即使本地人亦少知。花石峡口人迹罕至,若无熟知地理者指点,怎会敌踪频现?若非府州降金,怎会在金狗队中有恁多宋人?”
  折翎闻言暴怒,大喝声“住口”,将手连袖向下一拂,方才所坐木椅竟被劲风砸碎,木条木屑随风乱舞。气浪翻滚,波及四周,一旁就坐的巧云骇的花容失色,以袖遮面。克里斯蒂娜和清秀婢女不约而同转过椅后,将自己身子遮在巧云身前。木屑袭来,打得二女吃痛,清秀婢女只是拧秀眉忍耐,克里斯蒂娜却娇呼连声,木屑飞净后还回头狠狠剜了折翎一眼。
  与闻此信,虎皮椅上的王砦主身子前倾,一双眼滴溜溜转,努力做出严肃之态,却无奈生就笑面,看上去颇为滑稽。上首的风慎依旧正襟危坐、眯眼捻须、若有所思。安鸿将手在身前比了几个招式,忽摆手道:“不对,那些宋人无一使大开大壑的西北拳路。那苍髯老者虽用的是华山剑法,剑势却是轻灵飘逸、舒展大方,毫无华山险峻之意,倒是与青城道门有些暗合。只可惜当时我救人心切,使快剑将他杀了,不然慢慢逼迫些个,他定会使出本门招式。”
  折翎正欲开口询问当时情形,忽听得巧云一声唏嘘,于是忙转头去看。原来巧云被一块木屑击中了手腕,经克里斯蒂娜一揉呼痛,脸上神色也略有戚戚。折翎见状,抢前两步执手问道:“都是我不好,可很痛么?”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巧云颊生飞霞,轻拍折翎手背,望着他摇头道:“不妨事的,先议大事才是正经。”待折翎会意,面带不舍退开后,又对身侧二女道:“娜娜、晓月,我没事,你们先退在一旁。”
  陆大安侧坐在门边听郝挚缴令、折翎暴怒、安鸿辩驳,心中荒村事将胸怀憋得发胀,无奈三人言语相接,竟无插话处。此时折翎关切巧云,厅中寂静,于是霍地站起,抱拳对折翎道:“折将军,郝挚所言我能为证!”言毕,见折翎对自己颔首示意,刚要将荒村中佟仲所说一一道来,却听得远远传来铜锣声响。短短几息间,已是由远及近层层叠叠响成一片。

  第四章 明教门徒
  王砦主闻锣声响,迟缓着站起、满面不可思议道:“传讯锣?有敌……敌攻砦??”
  折翎乍闻噩耗,心中本就不快,此时见王砦主这等疑惑模样,胸中更是烦闷,暗暗寻思:“这砦主做的也太不经事!敌袭示警乃砦子安危头等要务,怎好这般犹疑?”心中虽动,面上却未变颜色,将手向外一招,扬声呼道:“魏庆!”
  陆大安听折翎呼唤,不由愕然。自见折翎起,至随郝挚入厅参见,并未发觉有旁人在侧。此时诸人皆就坐厅中,不知将军扬手所招之人身在何处?遂转回头四处打量。
  此时日头正好,日光自门窗缝隙射入,照的地面青砖斑斑驳驳。一灰衣精瘦汉子自墙角暗处应声转出,也不言语,只是将身子站在光亮中抱拳俯首,等待折翎吩咐。厅中诸人全似见惯不怪,除陆大安外无一惊诧。
  王砦主滴溜溜转了转眼球,忽如吃了颗定心丸般退回坐稳道:“诸位受惊了!
  折将军也请安坐!实不相瞒,这诸葛砦山高路远、无径可循。自家父离世在下接任砦主以来凡二十载,从未遇袭。偶有猎户误闯,也只是驱走便了,这传讯锣还从未响过,故而错愕。想来这定是砦中哪家后生刚刚轮值,不懂规矩,见了山间猎户便大惊小怪。“左顾右盼、呵呵干笑了几声又道:”此砦险峻无匹,纵真有十万大军来攻,有我砦中众家弟兄守砦,怕也只落个无功而返。折将军,让魏兄弟回去歇息吧!呵呵……哈哈……“
  折翎听王砦主如此说,也不犹豫,颔首道:“魏庆,厅外候着吧!”
  魏庆行礼,转身便走。折翎将眼看了看安鸿,微微一笑。安鸿似不经意般转头对了门口,双唇翕动,又似渴水般抿了抿嘴。魏庆身形毫不停留,已然出了厅去。
  此时外间锣声渐稀,复归于无。主坪距砦墙甚远,也闻不得有什么嘈杂。自适才响锣起,风慎便玩味的看着巧云那边,待得魏庆离去,即悠然一笑道:“王砦主天纵英武、驭下有方;折将军久在江湖,麾下能人异士颇多。二位聚于此,合力之下,砦栅必然稳若泰山。若只是山间猎户,何必放在心上!对了,适才这位陆壮士还有消息要对折将军呈报哩!”
  王砦主闻风慎言大喜,一张笑面中那眉眼都拧在了一处,连称不敢当。折翎只是淡淡一笑,对着风王二人抱拳一礼,便回身示意陆大安将消息道来。
  陆大安终于得叙话机会,于是将心中再也藏不住的路中见闻、妖女魅惑、佟仲猜疑、黄绢铜印一一道来。他知自己性子粗,生怕有什么错漏,便将每一处都讲的极细,连自己的来历用意、那村中各人所站位置、红纱妖女的样貌身段都未放过。声若洪钟的一番话足讲了小半个时辰,只说的唾沫横飞,也不顾厅中听者为何。
  折翎听到佟仲亲眼见过黄绢铜印,颜色便是一黯,知折可求降金事定然是实,家母、佟父及府州众忠义挚友性命恐早已不保,一颗心痛的撕裂也似。待陆大安续言至绢中写因折可求筹粮劝降、功劳颇大,欲立其为中原伪主之时,胸中转作怒火升腾。几欲脱口呵斥,因陆大安乃新归之人而强止;欲发劲力舒缓,又恐如方才般伤及身边巧云。想到巧云时,恰巧陆大安叙到荒村妖女问及佟仲臂上丝绦,进而淫言使二人传语于云夫人,思及入砦后巧云种种古怪,强抑的疑窦又起。数害攻心,再难安稳,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激荡冲突,于喉口处即将喷涌。强提口气勉力下压,却终于难耐一口浊气牵动肺腑间战时旧创,舌根微甜、摇晃着跌坐在石质阶台之上。
  厅中诸人见折翎呕血坐倒,俱忙忙乱乱上前搀扶探视,唯有郝挚猛然站起、面容扭曲,却再未挪动一步。折翎觉神志恍惚,遂再提内力迫着自己回复清明,又呕出口血后觉得烦闷大减,只剩了经脉受损后的刺痛。环视身前,风慎、安鸿眼中俱是关切,晓月神色无比焦急,克里斯蒂娜面上惶急、可眸中一丝心切也无,只是冷冷看着。巧云紧紧挽着折翎臂膀,面色苍白、素手汗湿,一副身躯微微颤抖。折翎见她樱唇紧抿、眼中又似清怨又似痛悔,不由百炼钢成绕指柔,微微一叹抚在她手,闭目不语。陆大安在后恐折翎晕厥,用己身做垫将他抱得紧紧。王砦主犹在一旁高呼来人传医不止。
  王砦主见一番呼喝无人答应,自冲出去寻人,厅中一时安静下来。郝挚在原地粗喘有顷,忽瞠目扬声道:“将军,属下尚有一事未禀!”
  折翎借力缓缓坐起,又让安鸿扶了另一条臂膀起身,哑声道:“讲!”
  安鸿见郝挚模样,料想此事干系非小,恐折翎听了再度呕血难安。正开口欲止之时,只听郝挚含悲带怒道:“我等随将军、夫人日久,但有吩咐嘱托,向来俯首唯命,不敢有丝毫怠慢。田力仅自富平至今,尚未如我等惶恐,故出谷不久便因丝绦碍事,将其扯去。探听消息时,晏虎与他同行,路遇陆兄弟所言之妖女,点住晏虎,却以淫法取了田力性命。适才听了陆兄弟所言,属下敢问将军、夫人:这丝绦究竟何物?出砦时夫人切切叮嘱不可摘下,可是早知那妖女害命么?若是如此,夫人与那妖女……”
  安鸿大喝声住口,将郝挚话语打断。先深深看了巧云,继而将眼光转向折翎,待折翎回望,又用眼将一旁的风慎瞟了一眼。折翎却只是定定看了看安鸿,又将头转向巧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巧云听了郝挚的话,眼神散乱、一张俏脸遍书绝望,身子由抖变僵,似是断了一切生机。待折翎手至,几滴清泪再难隐忍,噬唇将脸面躲在折翎身后,紧紧挽住折翎再也不动。
  风慎见安鸿瞥眼看自己,先是一愣,继而一笑。振袖出手,拂了拂衣襟上那或许有或许无的尘土,一手负于后,一手捻须悠然道:“风某本汴梁一书吏,逢靖康之祸与家小分散,逃难在外。偶得张枢密青眼,选在左右参谋。本以为张枢密大才,驱数十万健卒与贼战,定能扫灭胡虏,还都汴梁。富平阵前,眼见万军戎马,方知自己书生意气,不值一哂。箭营神射,西军死战,历历在目。心感成平时,使文人教化;当乱世,唯武人堪为大宋肱骨。遂弃文武相绝之念,于乱军中追随至此,欲为将军补阙漏策万全,划谋略于一得。今日将军家事,风某本不应与闻,奈何郝壮士性子急,硬生生灌入我耳。也罢,也罢!我大宋有折将军神箭营如此英雄,又有陆壮士这般豪杰,何愁前耻难雪、金狗不灭!我虽不得愿,此心亦安矣!此砦绝地,风某手无缚鸡之力,插翅难飞。我自去房中饮酒,安公子且容我醉后再来相寻吧!”
  风慎言罢,负手便往厅外而行,长衫大袖,飘洒自如。折、安未想此文士竟有偌大抱负,皆听得痴愣。思及其入砦来事,并无半丝文人轻武气,原来为此,一时多有感怀。郝挚听了亦觉自己虽心伤弟兄命丧,却忒也莽撞,怒气稍减略感愧疚。娜、晓二女只是将精神放在无言无语的巧云身上,并无他感。那陆大安却是只听懂什么箭营神射、西军死战、将军英雄、壮士豪杰,唯唯点头不已。
  折安对视,安鸿眼光热烈、重重颔首。折翎与他心意相通,提气哑声道:“先生且慢饮酒,晚些时候我安排了一席给陆兄弟接风,我让二弟去请先生共醉。
  日后兵事尚要向先生请益,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风慎已行至门边,闻言站住,转身一揖到地,喜动颜色道:“将军终不再称我为大人!今后但有所命,必当尽心竭力,甘效犬马!”揖罢朗声大笑出门而去,渐行渐远。
  风慎离去,厅中气氛复萌故态,颇为尴尬。半响,安鸿拱手道:“大哥,锣响时我传音与魏庆,嘱他去砦墙处哨探,却这许久未见回报。你适才牵动旧创,且让嫂嫂扶了去歇息吧!晚上酒宴,我亦会安排,大哥不必理会,安心将养。”
  言毕,将手招了陆郝便行。
  陆大安嘱声“将军保重”,施礼随行,郝挚却踟蹰着不走。折翎翻身将巧云搂在怀中,沉声道:“郝挚,代我好好招待陆兄弟!你所言之事,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郝挚闻听,面色复杂地深施一礼,缓缓退去。
  巧云被折翎一搂,似终于得了依靠,整个人软软的倒在他的身上。可听了折翎对郝挚的言语,心中又是一恸,欲退开独立,争奈折翎双臂环的紧,分毫挣扎不得。巧云娇小,把脸颊耳朵恰好贴在伟岸身材的折翎胸口。听着心爱之人有力的心跳,嗅着他身上独特的气息,巧云不禁有些迷醉,恍惚间似重回了京口终定情的那夜。心中思及自己所处所为,恐与折翎再难复归从前,花容惨淡、泣下沾襟。
  折翎胸前被巧云泪水打湿了一小片,可他却如同不知不觉般只是紧拥着怀中玲珑玉人。他双眼微阖、面上虽是不悲不喜,然则心中却如同倒海一般反复细忖:“今日郝陆所说妖女丝绦之事,事涉我箭营兄弟性命,必要查问个水落石出,不然愧对自家弟兄!今云儿闻之颜色数变、神态惊惶如斯,定是难脱干系。可细观她眸中,俱是悲悔,必有事难以言讲,否则她必不瞒我,强逼也是无益。这却如何是好?”
  思之良久,依旧两难。怀中巧云终止住悲意,微仰首把水汪汪的一双眼抬上来看。眸清眼明却含悲带泪,粉面桃腮只气苦无言,真真我见犹怜。折翎俯首轻轻为其抚面拭泪,心中长叹:“罢罢罢!自我昏迷被云儿、二弟救入这砦中,所经所历,哪处不都透着古怪?这许多都可忍住不问,何苦以这事迫云儿难做!今日事虽是体大,可一来云儿系丝绦是为保众弟兄性命,二来云儿一向知轻重明事理,给她些时日,她定会讲明与我知。且先解了她愁苦去,也好让她能按下心来。”
  心中有了定念,面上便也不再如前般彷徨,可心中沉重伤怀终难自已,只得强翘嘴角对巧云言道:“今日尚未喝你调的酸浆汁哩!良人素手调羹,情境美、未饮已先醉!没来这砦子前,我从未想过普普通通的果儿一经云儿手便能调出如此美味,真是不枉你我为它取得这个挂金灯的浑名!”
  巧云初止戚戚、心中犹自惴惴,但闻挂金灯三字却仍面颊红透、俏眼含羞。
  悄转头看了看在旁不知因何出神的克里斯蒂娜,粉拳轻敲下悄声道:“伤还未好又来说这些顽笑话!此处乃议事厅,娜娜又尚在一旁,让她听了去多羞人!我先扶你回房去歇下,然后再调与你喝。挂金灯的事,伤势大好前,想都不要想!”
  折翎做出笑颜道:“全都依你!”
  巧云回笑不语,挽扶着折翎臂膀向外行。一张脸脱开折翎目之所及,笑容也便敛去,侧头靠在折翎肩下。俏婢晓月在一旁听着将军与自家小姐顽笑,想起二人挂金灯时做的事,不由面红心跳。心下以为二人未因适才厅中事生芥蒂,正在欢喜,可转瞬便瞥见小姐敛笑,遂再复怏怏。咬了咬唇角,拽醒不知神游何处的克里斯蒂娜,紧跟巧云身后出了议事厅。
  四人转出门口不远,恰逢王砦主带着砦中那位人兽共用的大夫匆匆赶来,见折翎行走无恙,长吁了口气将大夫挥走,又交待了几句砦栅安好的说话便往议事厅行去。交错未远,一名砦丁气喘吁吁跑上坪来大声叫嚷道:“砦主,砦主!砍翻的那几个带着狐尾的鬼蛮子是不是和以前闯砦的猎户一样,搭到后崖扔了?”
  折翎闻听砦丁报讯,脚步一滞,立在当场。晓月收步不及,一下撞在折翎背上,险些坐倒,被克里斯蒂娜一把扶住。克里斯蒂娜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蛮语,进而白了折翎背影一眼。王砦主闻砦丁言大怒,飞奔而至一脚踹在当胸,大骂道:“混账东西,猪油蒙心了!猎户不都是被好言好语的驱走了么?你老娘教你把染了疫的死猪死羊叫做猎户?再胡聒噪,看我不将你祭了军法!死了的鬼蛮子在哪里?带我去看!”言毕,笑着给折翎巧云拱了拱手便一脚脚将砦丁踹了一道下坪。
  折翎复行苦笑道:“金狗远拦真是无孔不入!此阴平小路宋人亦少知,彼等竟能侦至此处!看来金狗既得陇复望蜀矣!”
  巧云闻言,知折翎心系战局,遂柔声劝解:“定是大散关正路守把的紧,金人吃了大亏、急切不得过,方欲别出机杼四处哨探的。”
  折翎颔首,行几步怒哼一声道:“将误入猎户杀了扔下崖口!我折翎竟沦落至与此等匪类共处!”
  巧云将头垂的低低,噤声无言。折翎话一出口,心知不妥,遂亦默默。四人缓行至中坪间一排屋处,克里斯蒂娜告辞自回住所,巧云与晓月同扶折翎入了正房屋中床尾坐定。
  巧云将晨起采来的酸浆果儿依旧法捣碎,就着火盆弄了温热饮子送与折翎。
  折翎试试不烫,一饮而尽、将杯递与晓月道:“母亲说爹爹生前,最看不惯那些文官不耐吃酒,却总弄些什么酸甜饮子。如今我这伤缠绵不去,竟是养成这文官习性,爹爹若见我今时做派,定要骂的!”
  巧云闻折翎说起未曾谋面的亡父,即知他心中依然在为折氏降金气闷不已,怕他气喘伤肺,便坐在他身边以手轻拂其背道:“廿三郎,折氏一门数代英烈,为大宋辟守西疆,与国同休戚,忠勇天日可鉴。折家若是降了,必定朝野震动,怎能年余间茫然不知?富平战距此时不过九月,战时郎君见了张枢密,又随在吴经略麾下。听郎君言讲,两位大人相待恩遇有加。若是彼时折家已叛,两位大人又岂能容郎君在侧?”
  折翎蹙眉思索,继而颔首,俄顷又摇手道:“可陆大安所说黄绢铜印兼四叔父手书是断断做不得假的。叔父与佟仲,定不欺我!”
  折翎心中激荡,语声便大了些。只觉得肺腑间一阵火热,忍不住咳嗽连声。
  巧云慌喊了晓月过来同为他抚胸捶背,又安顿他倚床半卧,轻声埋怨道:“伤势本未大好,却偏要去强开弓射什么虎!今天议事厅中又……”说到此处惊觉顿口,抬眼瞭了折翎面上无碍,才续道:“急怒攻心,牵动了旧患,可如何是好?”
  折翎今日心中悲恸恼怒,适才在厅内及路上一直提气强忍伤患,进了屋本就松懈下来,又喝了巧云调的热汤,此时在床上靠下,顿时觉得疲累袭来,昏昏欲睡。听巧云在耳侧轻声细言,只觉得头眼沉沉,用手抓了巧云柔荑慵懒道:“将体不安,军心难稳,战局如何,实在忧心。我若不是强撑,让他们出砦打探消息都是不肯的。本是刀枪外创,却不知怎地伤了肺脉,缠绵难去,这要将养到几时?”
  巧云宽慰了几句,见他精神难振,便熟门熟路地侍候他躺倒,又为他掖好被角,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脸发怔。不一时,折翎微鼾。巧云将手探在被中抓着他的大手,默默垂泪。一旁侍立的晓月见状,忙拈手帕出来为巧云拭泪。巧云吃她一惊,抽手而回自拈帕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晓月在一旁面露关切,伸手连续比了几个手势。巧云看后答道:“我知廿三郎身子壮健,定会好转。只是他自昏迷中醒来已三月有余,此间事需再瞒不得。
  他越是一味疼爱我、将言语憋着只字不问,我这心中越是煎熬。“
  晓月将眼眨了眨,又比了些手势。巧云幽幽一叹,想将晓月让在床边坐下,晓月扭捏着不肯。巧云只好执了她的手,回头望折翎道:“若你是我,当怎么选呢?我多希望自己只是民间柴门之女,如此便能心无旁骛、随这冤家白首一生,胜似此时自处两难。”
  晓月闻言,似是颇为激动,头摇的拨浪鼓也似,耳珠处垂的坠饰叮当作响。
  一双小手飞快在胸前比划,甚是急促。巧云看了,先是一怔,继而莞尔,后神色转愧道:“我自十四岁离蜀便身在倡家,决意委身将军时却仍是完璧,那时他虽不在意我身,却仍是惊喜万端。我言讲之民间柴门女,与此无关。京口满城都知先得月名妓惜竹娘子,惜竹惜竹,不就是熄烛么?每有宾客入幕,我必先哄其熄烛,自有人替我行周公之礼,只是瞒了你。唉,瞒!自记事起,我的命中便皆是欺瞒。瞒了你,瞒了红玉姐姐,瞒了廿三郎,甚至瞒了自己。知我实情的人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人却不能告之以实,呵呵……呵呵……”
  听巧云苦笑,见她面上酸涩,晓月不由自主的歪了歪头,眉心蹙成一个好看的川字。半响,才又迟疑的比划了几下。巧云点头道:“你现在才发觉我身边来往的人都奇奇怪怪么?傻丫头!这王砦主自不是我昔日恩客,诸葛砦也不是寻常匪砦。这等谎话,你这丫头都看的出来,何况廿三郎和他身边弟兄?那……”
  巧云正说话间,窗棂处被一物击打,发出突地一声轻响。巧云变色止言,胡乱将脸上残泪抹了抹,吩咐了晓月照看折翎,便迈步出门。
  房外四顾无人,巧云也不惊诧,整了整衣饰转左直行,过了耳房向后一兜,杂草短树中现出一条荒凉小径。巧云路途极熟,袅袅婷婷行的虽缓却无丝毫滞碍思索。百数十步后,小径因许久无人行走而变得时断时续,巧云却总能寻得确实、沿路直趋。走了许久,转过几棵合抱大木,一小块遍地野花的矮草平场映入眼帘。
  场左场右皆是山间大木,场后是万丈悬崖,场中央一人拈花侧身而立,金发飘飘,波涛汹涌,高鼻深目,正是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见巧云前来,既不行礼、也不回身,将野花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道:“好香!”声音清脆,字正腔圆,竟是一丝番腔也无。
  巧云在离她三步处站定,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克里斯蒂娜闻言失笑,蔑眼斜睨道:“云夫人岂不是明知故问?自然是我明教与贵门合作之事!今日金人已至砦前,以夫人聪颖,该是有决断了吧?”
  巧云身子微微一颤,面上却丝毫不改冷峻,侧首道:“那只是金人远拦,想是偶然探至此处。完颜宗辅尚未传书,此刻便行事,为时尚早!”
  克里斯蒂娜闻言以手加唇,虚做了呵欠道:“哼~ 尚早?云夫人,看在你我相识多年情分,我倒是要劝你一劝。贵门百年所愿,成败皆在此一举;夫人情势,若箭在弦,切莫为了儿女私情误却大业!”
  巧云双手交叠,在胸口交握的紧紧,眼帘低垂、抿唇不语。
  克里斯蒂娜瞥见巧云情形,弃花哂笑道:“也不知那折翎何处动了夫人心弦,使得夫人迷了关窍?那人粗鄙,丝毫不知怜香惜玉,更是不解风情,又兼族弃身败,若在我法兰克亦或波斯教坛,只索做一粗使常奴罢了。夫人眼光,着实让娜娜不屑!”
  巧云闻言大怒,清咤道:“住口!”
  克里斯蒂娜恍若未闻,自顾自道:“若要我说,怕只有一解。那折翎定是男根粗大,若马似驴,让夫人在床第之间欲仙欲死、食髓知味,这才难舍难弃的吧!”
  巧云羞恼,满面红霞直飞到颈子根处,银牙一咬、起手戟指、突而向前,直指克里斯蒂娜肩侧胸前。克里斯蒂娜呵呵娇笑,身子一拧化掌为刀斜斜切向巧云手腕。巧云含忿出手、料敌不足,见克里斯蒂娜有备,大骇变招,趁指出未老,欺身前冲环臂往扣克里斯蒂娜脉门。克里斯蒂娜笑容不减,掌刀倏退,险以毫厘避开巧云手指,翻腕往外一推,打在巧云手背。巧云手背与克里斯蒂娜手心一贴,未等沾实便游鱼般滑去,缘着克里斯蒂娜小臂奔拿曲池穴。克里斯蒂娜顺势将手肘抬高过顶,巧云收势不及,空拿在克里斯蒂娜腋下。克里斯蒂娜团身进步,另一只手趁着巧云空门有隙,使力抓在她胸前软肉之上,紧接着变爪为掌,向前一震。巧云嘤咛一声,捂胸踉跄退却,站在几步开外,羞面怒视。
  二人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自巧云暴起至羞痛退立不过瞬息之间。巧云身姿如舞、婀娜曼妙,怎奈内力不佳;兼之克里斯蒂娜招式奇诡,非中原正路,终吃了大亏。克里斯蒂娜将抓了巧云胸肉的那只纤手如适才那朵野花般放在鼻下细嗅,玩味挑视道:“只见过夫人在恩客间左右逢源、听得夫人在榻间呼喊的靡靡浪荡,不曾想连一身功夫也似天魔淫舞一般。花蕊后人,果然名不虚传。夫人得先祖天资,又有这娇身软肉,思何种男人而不可得?偏偏要守着折翎这根棒槌!”
  巧云见克里斯蒂娜游刃有余,知敌她不过,听她淫语羞辱也不再出手,只揉胸恨恨道:“家传芙蓉擒拿手曼妙奇丽,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岂是你这夷族可料?
  廿三郎文武兼姿,天纵之才,乃世间英雄。又怎是你这番女能知?“
  克里斯蒂娜闻言变色,怒视巧云,亦恨恨道:“英雄?只知买内奸、施偷袭、放暗箭者也可称英雄?真是天大的笑话!若不是死折翎与泼韩五以此无耻之法袭了帮源石洞,我明教怎会败退淳安?可怜十三郎一世英雄,却毁于宵小之手!”
  巧云面露讶异道:“你称方腊为十三郎?你和他……”
  克里斯蒂娜自知语失却浑不在意,反一挺酥胸傲然道:“正是!如何?”
  巧云定定心神,收了惊诧,不屑道:“亏你犹自傲!明教与我门盟誓共取天下,分而治之。可谁知方腊得势,不思安民保境,反一味断脔官吏、探其肺肠、备尽楚毒、以偿旧怨。在杭州更是纵火六日,死者盈城,西湖之水竟日腥红。民心皆变,沸反盈天,坏了所谋大事。此等残暴无智之徒,你却称之为英雄?”
  克里斯蒂娜闻言不喜,抢白道:“称圣公,设六等偏裨,拥六州五十二县,控虎贲十数万,怎不是英雄?”
  巧云正色凝视道:“英雄者,当侠骨柔肠,为国为民,智勇无俦。廿三郎与五哥涉险用命、为民除害,似此方是真英雄!方腊一魔王耳,合该就死,尚能解民之倒悬!”
  克里斯蒂娜柳眉倒竖、再不分说,飞身便是一脚向巧云踏来。巧云闪身躲过,脚下一蹬向侧旋飞,不欲与她纠缠。克里斯蒂娜冷笑一声,如影随行般赶上巧云缠斗在一处。巧云技不如人,初时尚能抵挡还击,十数合后便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又三五合,一个躲闪不及,被克里斯蒂娜脚尖踢中阴谷、梁丘两穴,左腿一麻,颓然倒地。克里斯蒂娜俯身点了她几处穴道,举手想扇她耳光,想了想却又狠狠将手放下,于草中寻了根木棍,将来向巧云背臀间乱打。
  克里斯蒂娜打了一通,停手道:“你那被安鸿杀了的四师公为我十三郎筹措粮草,你这贱人在先得月为我十三郎收集往来消息,那时我在你左右,怎未听你说十三郎坏话?如今我明教失事,十三郎已死,你又养了折翎那贼人在自家砦中,便来编造恶言侮他!”
  巧云本只咬牙苦忍、不发一声,听到克里斯蒂娜说话,忍不住闪出泪花道:“你胡说什么?我四师公好的很,怎会丧命?”
  克里斯蒂娜冷笑道:“好的很?你这贱人不但会骗人,还颇能自欺哦!安鸿他们说那老者若不是你四师公,你怎会忍不住在议事厅众人前唏嘘?若不是我见机快,按了你身上青紫为你遮掩,你便将事泄与人前了!你门派对我明教不住,你这贱人亦对我不住!”言毕,举手便要再打。忽听得耳后生风,急一闪身让开,一颗虎头擦肩而过,劲力十足。
  克里斯蒂娜回身以木棍为剑,捏了个诀蓄而不发,向虎头来处观瞧。只见一褐衣汉子前襟沾血,手捉一牛耳尖刀立在不远,正是被折翎喝去耳房剥虎皮的白小六。白小六在耳房后窗瞧见巧云绕屋踏上荒径,半是担心半是好奇的尾随而至,不想听到这一段秘辛。在惊诧莫名中强回过神来,却见克里斯蒂娜正持棍痛打巧云。昔日夫人恩义尚在心间,也顾不得适才耳中的震惊,便将忘记放在房中的手中虎头丢了过去,以解困厄。此刻见克里斯蒂娜使棍相指,便也一提尖刀指道:“你这菜魔番奴,休得伤害我……我家夫人!”
  克里斯蒂娜面沉似水道:“你听到了多少?”
  白小六面带犹疑,语声却斩钉截铁:“你们所言真假尚未可知,我在方腊处便未曾见过你这番奴。此间事我会禀明将军,那时他自有定夺。眼下我只知你虐打我家夫人,我便与你拼命!”
  克里斯蒂娜闻言冷哼道:“原来又是一个十三郎帐前的叛主奸贼!”话音刚起,人随声动,话音落时已飞跃数丈,棍尖直指白小六前胸。白小六矮身向前一个地滚,避过棍子欺进克里斯蒂娜身边,抬手一刀刺向她小腹,稳准狠辣。克里斯蒂娜未曾预料,却也毫不慌张,蛮腰水蛇般一扭,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堪堪避开,继而回棍疾刺,与白小六战在一处。
  巧云委顿在一旁听了白小六言语、看两人接招换式,心中天人交战,痛苦比身上棍痕更甚。一时盼着白小六能一刀将克里斯蒂娜刺死,自己再不用为其所迫;一时又希望克里斯蒂娜制住白小六,自己与克里斯蒂娜的这一番对话勿需传进折翎之耳。思来想去亦无两全之法,只盼着这一交手便永无停歇,就这么僵持到石烂海枯。
  巧云俯伏在地,克白二人交手处在她身后,只听得呼喝连声、金木相交,却不知胜负如何。好在克里斯蒂娜点穴时手下留了劲力,此时酸麻的身子亦能略略动弹。未几,手脚便恢复了些许,已可缓缓活动,颈子亦可微转。有意回头去看,但心中两难却如一块大石,压的她不敢稍动。
  又数息,巧云听身后白小六闷哼一声,接着便是克里斯蒂娜娇笑传来。继而,衣袂破风之声由远及近,一个身躯在身上空中飞过,跌落在崖边不远。巧云努力转头去看,只见白小六躺在那处双眼紧闭、嘴角流血,似昏如死。
  巧云心中大恸,挣扎着向白小六匍匐。克里斯蒂娜见她情状,一个纵掠跳到她身边,负手于后随她前行,口中戏谑道:“怎么?心痛了?养了折翎尚嫌不足?
  思念恩客如云的日子?这个奸贼也是你的面首么?“
  巧云心中忿怒,却只是咬牙不语。克里斯蒂娜见她无声,也不再言语,只在一旁讪笑。看看巧云行将触到白小六,便赶上前起脚将白小六往远挑出几尺,又将触到,再挑出几尺。如是三番,白小六已躺在万丈崖边,被摔得略有醒转,眼虽仍闭,口中却呻吟有声。
  巧云听白小六呻吟,知他未死,心中一喜;复见他危险,又是一怒,侧头瞠目问道:“你待如何?”
  克里斯蒂娜闻言大笑,颤的乳波泛浪,半响方止住笑意,走上几步脚尖一挑,悠然道:“叛主者死!”
  崖边白小六被她脚尖一挑,整个人便向崖下滚去。巧云见状凄呼一声,尽全身力前跃,一把抓住白小六前胸衣襟。白小六健硕魁梧,身躯颇重。巧云穴道血液未活,酸软无力。二人连在一处,缓缓向崖下搓滑,崖边土石簌簌而落,跌破云雾而无踪。所幸崖边有一石突起,巧云回脚相勾,免却二人如土石之运。即便如此,也只是僵持局面,欲得上崖,万万不能。
  巧云切齿强撑,终究无法得脱。无奈回头颤声求恳道:“娜娜,助我将他拉上来。你所说之事,我……我答应就是!”
  克里斯蒂娜闻言失笑,将身跪踞在崖边,附云耳轻声道:“拉他上来作甚?
  让他将你我之秘说与折翎么?夫人若真有此意,那我再把夫人给折翎下毒,害他缠绵病榻、数月难起的事讲给他,托他一并告知可好?“
  巧云闻言大骇,心头巨震,手中一松,回神再抓,早已无物。虽只一息间事,可白小六已飞速下坠,入云无踪。巧云怔怔望着崖间浓雾,眸中无采、唇失流朱、双手颤栗,怅怅然流下泪来。
  克里斯蒂娜见状假叹了口气道:“哎呀,你因何松了手?莫非心中有鬼么?
  这可是你害死的第三个箭营兄弟了!夫人,你说若是折翎知晓,会如何待你呢?“
  巧云气极,奋余力纵身而起,一拳轰向克里斯蒂娜面门。克里斯蒂娜早料到如此,与巧云一同纵起身,旋身一闪。巧云股间无力,立不住身子,顺着拳力径直往崖下扑去。克里斯蒂娜旋身未已,左手进右手退扯着巧云衣袖借力将其自崖外空中圈回,扔在草场中。
  巧云坐在场中,心中痛悔却又无可奈何,只是嘤嘤哭泣。克里斯蒂娜也不言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她。
  巧云泣久,忽抬头怒视克里斯蒂娜问道:“我给廿三郎用毒,你是如何得知?”
  克里斯蒂娜不屑撇嘴,傲然道:“你那些许伎俩,能瞒得过谁去?”
  巧云不舍追问:“那药草性热味苦,我从来都是亲手下在酸浆汁中,以其酸寒遮掩,即便用毒大家也不易察觉。每次熬制,我皆加意留心身侧;廿三郎发药性睡后,杯皿俱是我与晓月自洗。你定无从侦知!”
  克里斯蒂娜加以白眼,探身道:“你等同我教合作,最是无耻!我教得势时,便约平分天下;见我教失势,又只肯以国教为饵,诱我教助你等复国。我教为你等搭上金帝完颜晟,你等却又将我教抛却,独与金人谋事。我教若不在你等身边安插眼线亲信,怎能保我教来日之位?你等无耻之徒以为隐蔽行事,在我教眼中,不过小丑跳梁罢了!”
  巧云闻言,全身一颤,自顾自道:“身边?晓月!”
  克里斯蒂娜眼波流转,笑而不语。
  巧云颤声:“她目不识丁,口不能言俱是假装?”
  克里斯蒂娜笑而不言。
  巧云神色颓然道:“五年前雪夜中,她在路边冻饿将死,我说服四师公将她收留……都是假的?那时她才十一岁,你们明教好狠的心肠!”
  克里斯蒂娜大笑,却没有接话,而是悠悠言道:“折翎不死,金人定难仿当年邓艾灭蜀故事。这折翎……你到底何时下手杀他?”
  巧云气苦而惊,悲声道:“廿三郎与我恩深情重,相许白头,我……我怎会杀他?当日我并不知你明教与我门左使有金人借此路入蜀之议,不然我绝不会带他来此!我喂他微毒,只是想让他避居此地将养,不理山外事,却不是想害他!”
  克里斯蒂娜一哂道:“折翎若是知道自己竟被心爱之人喂毒数月,还会信你么?他待那些所谓兄弟,一向假仁假义地视同手足,若是知道你门杀了其中两人,又知你今日在这崖前松手不救,他又会如何待你?”
  巧云闻其语,怔而不言,面上颜色几变,一双手在身侧握紧散开,数度往复。
  终缓缓起身,长叹顿足喝一声:“好!我去杀他!”
  话音刚落,场左大木后灌木丛中一丛枝叶忽猛地一下摇晃,沙沙作响。巧云色变,克里斯蒂娜清咤出口:“何人偷听?出来受死!”

  第五章 阴错阳差
  灌木丛中又是一连串枝叶晃动,沙沙杂杂由远及近。两只松鼠彼此追逐,嬉戏而出,见了场中的克巧二女,吃惊地左右分散、窜回林中。
  克里斯蒂娜见状失笑,回顾巧云道:“那我等夫人的好消息!时日不多,还望夫人加紧动作。若需一臂相助,切莫忘记娜娜就在房中苦等。”
  巧云恍若未闻,垂首无语。克里斯蒂娜也不顾管,上前挽起巧云臂弯道:“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夫人一道回去,娜娜将房中存的我教上好药粉与夫人涂抹些,免得在细肉上落下疤痕,惹恩客不悦。”
  巧云自知敌克里斯蒂娜不过,又有把柄落在人手,索徒报怒目,却是无可奈何、被她拉拽着去了。
  二女离去未久,适才晃动的灌木丛中便闪出一人来。摇摆摆腿血未顺,惊恐恐面色青白,翠生生婢衫如旧,空荡荡披帛已无。一手扶木,另一手使粉拳捶腿活血,正是侍婢晓月。她面露难色、眼光灵转、心有所思。但将适才听得的消息在识海中咂摸了数十遍,仍是无计可施。
  今日晓月见自家小姐神情苦楚、语焉非常,心中本就担起了一份心事。待巧云走后出门泼水,恰又见白小六手提尖刀一路蹑踪潜随,心下惊惧大骇。曳金莲勉强跟到此处,正撞到平日里与自己最为相善的娜娜姐从琴师变作恶狼、将小姐痛打,紧接着又目睹白小六命丧悬崖,这一副不禁风的身子更是六神无主、摇摇欲坠。待听得克里斯蒂娜言小姐喂将军以毒、再诬自己为间,至最末巧云喝出欲杀折翎,当即立足不稳、一跤跌倒。虽幸得那两只松鼠嬉闹而逃过一劫,但心中所担却有增无减。思来想去,怎也思不出为何谷中熟悉之人皆不是本来面孔。只觉得自家小姐与将军情笃,不会痛下杀手;转念再想,却又觉得小姐呼喝时神色并不似自己初入谷时那般不愿。
  晓月虽自幼被巧云拾入倡家、未得读书识字,但闲时却在茶厅中听多了说书艺人讲的英雄故事,其中关窍,被她深深记牢。在京口随小姐初遇折翎、韩世忠时,一颗稚嫩女儿心,便已被这两个剿乱匪英雄塞了个满满。后来巧云随了折翎,晓月日夜在二人身边侍候,遂将这一副心神皆许在了折翎身上。因觉得折翎与对自己有再生之恩的小姐实乃天作之合,故此把这心事压下,却少不得夜夜痛苦难过。如今见到听到这般情势,真是左右两难,站在那里思量不定:“自家一身一命全是小姐所赐,莫非真的要舍了与小姐,助她取了将军性命?可自家虽不懂何为家国战事,但金人凶悍残忍却是在富平至此间路上亲见了的。将军英武豪迈,与此等恶人对抗,定是大大好事。自己若是任小姐害了他,那便是大大的不对。
  更何况每每夜梦与将军分离,自己尚要泪湿头枕,将军若是死了,怕是我也只有随他死去方得快意。我死,小姐又该谁来服侍?“究竟如何是好,怎也踟蹰难决。
  晓月恍惚思索间,不自觉的行了些步,脚下被硬物一硌,醒过神来。低头去看,却是方才白小六与克里斯蒂娜打斗时落在此处的牛耳尖刀。晓月一眼扫去,见刃口已缺、刃上血迹斑斑,骇的一颗心咚咚直跳。思及克里斯蒂娜居然会武,心下更是骇然。转念一想,将军武艺高强,自家小姐貌似只是善舞,连克里斯蒂娜都舞不倒,未必能是将军对手,倏忽间心里轻了许多。长吁一口气,方欲展颜,却又惦起那平日里最喜与自己诙谐的白小六。念及往日顽笑音貌犹在,如今天人永隔;又想到他方才回护小姐义举,遂眼眶一红,垂泪欲滴。矮身将地上尖刀颤巍巍拾起,用丝帕包了揣在袖中,心中又怀了将不将此事告与将军的两难愁眉离去。
  行之未久,转出林木,再复行行,终出得小径,兜过耳房。自家屋在左近前,克里斯蒂娜居所在右遥望。晓月惧自己小姐与克里斯蒂娜发现自己适才入谷偷听,遂沿着耳房窗根潜行,欲悄然回房。刚行到正厅廊下,忽闻克里斯蒂娜房中一女娇声呼痛。其声虽极力压抑,却瞒不过晓月灵耳。晓月辨出自家小姐,心中担忧远过惊惧,咬紧牙踮了脚便往克居蹑足摸去。
  看看将近,忽一阵风来,客居墙面竟为之飘动。晓月一怔,凝神观望,见一灰青衣文士正贴壁纹丝不动,把一双眼由窗纸小洞向内窥视。那人衣料颜色与筑基青石颇为相近,发色又褐如窗木,若无风来竟是瞒过了晓月之目。晓月吃那人一惊,险些叫出声来。矮身细瞧,窥视人乃是议事厅中言语堂皇、飘洒而去的风慎。晓月记起在厅中时,小姐、将军与安鸿公子对风慎自白后的态度神情,心下稍安,寻思道:“风大人得小姐、将军敬重,自是极好之人。他定是知晓了娜娜姐身份,故此来保护我家小姐周全。既得他在此,我心可安。切回去顾着将军方是正经,也免得小姐回房寻我不见,更生事端。”
  晓月思毕,恐自己坏了风慎护巧云之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静悄悄原路退回房去,却不知窗边风慎正看得瞠目生唾、涎水欲滴,方才厅中的凛然大义哪还有一丝一毫留在面上?
  屋内设施简陋,只二椅一桌一胡床,再无他物。风慎视线无阻,直勾勾落在俯卧胡床、连臀瓣都露出半个的无缕美背之上,再难暂离。克里斯蒂娜坐在床侧,右手拿一青瓷细口小瓶,左手沾了些药粉,用些许清水调成糊一点点敷在巧云伤处。
  克里斯蒂娜在谷中虽是含忿出手,但手下却是留了轻重。巧云背臀间横七竖八皆是红印,却只有两三处损了皮肉,其他地方只是泛红。室间二人虽俱是女子,但巧云一生只曾与折翎赤裸相见,故此时裸背露臀颇为羞怯,一张脸红布般不说,便是连肩胛也晕红了些许,更添美背娇嫩。克里斯蒂娜一向误以为她恩客无数,因此心中以为巧云假作此态而不屑,故意拿她耍乐。手劲似轻实重,每逢腰间酸软穴道便出力按摩,直弄得巧云心中烦乱、股间痒麻。巧云暗自忍耐,却难敌克里斯蒂娜素手再三,终于娇喘出声。
  克里斯蒂娜今日弑背主、逼巧云,大获全胜、心情极佳,闻声调笑道:“夫人,娜娜手法比你那些恩客如何?可曾令夫人之幽谷山涧现于林间?”
  巧云连番造劫,心情沉痛,却碍于武艺只得忍耐。暂时将杀廿三郎事虚应下来,心中却暗有定计,欲杀克女而后快,遂小忍大谋、自出谷起唯闷声不语。此时闻克里斯蒂娜淫语亵调,气愤难耐,一呼一吸间颇不平顺,压在身下的浑圆乳丘时隐时露。窗外风慎一眼瞥见,不自觉的把头脸向着窗子靠近了些许。微风吹拂,颌下几根长髯在窗纸上轻轻划过,尚不自知。
  克里斯蒂娜耳尖微耸,寻思着折翎高卧、安鸿磊落、风慎潇洒、王砦主怯懦、魏庆去远,定是砦中兵丁或家眷偶过偷窥。料情形已定、心下又起了戏谑,将手在巧云臀瓣上各揉了几揉,又在离开时把食中二指在她股沟间一撑一探,指尖剩余药糊皆留于其后庭,倏忽而去。
  巧云吃她二指调戏,只觉得后庭先是一阵清凉,紧接便是由外及内的火辣,谷道间似有便意却又无法宣泄。急收紧了檀色花瓣,却将那股火辣挤得更往里延,透过薄薄的壁间细肉往曲径通幽处发散过去。火辣透壁,化作丝丝热浪,一点点在内中晕化开来,如水雾般将通幽内笼住,直无处派遣。巧云无奈,将臀股在胡床上磨来蹭去,只求热浪早逝,还复平常。克里斯蒂娜见她情状,也不答话,美目往窗外一瞟,起身一掌击在巧云臀瓣上一道红痕处,做啪一声响,只打的那臀肉荡洒洒如风过柳,汹涌涌似浪击舟。
  巧云心中股间本就被那热流冲的堤塌坝倒,此时生生受了克里斯蒂娜这一记,再也难以抵挡。腿间一松,几弯清冽甘泉自曲径中汩汩流出,没了芳茅草,湿了小亵襦。
  克里斯蒂娜见榻上那玉人江潮涌动、水打沙滩,自己也有些心旌摇晃。记得当年与方十三颠鸾倒凤时,自己恰恰也似这般,遂不自觉夹紧了双腿。转回神惊觉心下竟是动了蛰伏许久的红鸾,不由自嘲般嗤地笑了出声。巧云以为克里斯蒂娜取笑于己,虽羞惭气恼却又委实舒爽,颊泛桃红、回首怒目,可那怒中却怎么都蕴着小半春意,浓醇难散。克里斯蒂娜见巧云此时将身正对了外间人所窥那窗,整个酥胸都被人看了去,心中快活,眉眼间尽是得意,在那里对着巧云挑眉戏笑。
  巧云见她模样,方悟自己酥胸全露,赶忙一个翻身以背相对,不迭将床内放着的外袍悉索穿上。只是衣衫易裹、溪水难退,股间仍是一片粘滑。
  克里斯蒂娜不管巧云模样,只是凝神细听,得襟袖相擦之声几数。以为偷窥者远遁,正思追或不追间,又闻那声绕行房侧停在房后,竟是站住不走。克里斯蒂娜游眸转念,知来者必有事相商,却不知是何人。遂轻笑道:“夫人,娜娜的手法如何?可让夫人满意了?如若夫人愿得意满,那就请夫人回房,善谋适才应我之事。”顿了一顿又冷面森然嘱道:“切莫让娜娜等得太过心焦!”
  巧云整衣已毕,下胡床立足不稳,身形一晃,扶床语带寒霜道:“谨遵所命,不敢有违!几日之内,必有所报!”
  克里斯蒂娜也不在意,侧身让出门口,笑面一福、扣手无言。待巧云摆裙碎步去远,抬手在后窗三扣,微微扬声道:“贵客窥之已久,怎又吝于一见?”
  房外先是无声,继而轻笑一叹,脚步踢踏声响,由后转前。风慎进门,当头一揖道:“娜娜姑娘好强的耳力!风慎佩服!”
  克里斯蒂娜见窥者是他,愕然一怔。想起他在议事厅中那番正直飘洒,忍不住咯咯娇笑,双乳乱摇,待风慎直了双眼,方启唇问道:“好看么?”
  风慎被问的尴尬,斟酌嗫喏道:“娜娜姑娘风华绝代,自是……自是美艳不可方物。风某唐突,还请姑娘宽宥则个!”
  克里斯蒂娜微哂道:“我说的是云夫人的臀背酥胸!适才不是全被风大人窥了个确实么?”
  风慎闻言略略一顿、随即恍然,正襟捋髯笑道:“那巧云美仪容、端行止、肤嫩若水、足俏如莲,惜哉落入一武夫之手,恰似珠玉蒙尘。风某既得机,自要赏玩一番,方才快意。娜娜姑娘冰雪聪明,仗义出手相助,一解风某慕美之心。
  在下谢过!“言罢,又是一揖。继而起身,笑面不语。
  克里斯蒂娜未曾料想风慎无耻的如此直率,蹙眉横瞥道:“不过京口倡家一红倌人,值的你一位朝堂大人如此么?”
  风慎捻须闭眼陶醉道:“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言语礼数滴水不漏。哪里有足不出户、大家闺秀若巧云者,将身边各色人等梳拢的熨帖顺服、甘为效死?我想她来历必不寻常,可不想竟是如此?这倒说得通了!有劳娜娜姑娘解惑。”
  克里斯蒂娜见风慎镇定自若,吃了一惊,久久凝视,暗暗思量:“此人一改众人前惺惺之态,言语间又对巧云多有不敬,我宋语流利似也在其意料之中,莫非确有所悟?”捏了粉拳在身侧暗暗戒备,又想:“不对!此人乃宋廷一吏,在厅中何等慷慨激昂。怕是看破了我等行事,伙了折翎安鸿前来探我口风。不如杀了丢在小谷中那崖下,一了百了。”
  风慎见克里斯蒂娜定定看着自己,只是捏拳不语,以为自己料错了巧云与她的从属关系,方才所言惹她不快,遂呵呵笑着试探几句:“娜娜姑娘所谋者大,风慎数月来也略略猜到几分。折翎安鸿一众顽固不化,恐为姑娘途中挡路大石。
  风某自问胸中有些韬略,在朝中及张枢密处亦有些人情薄面在。姑娘若是与我一同谋事,必可收折翎安鸿为己用,于大潮中左右逢源,事半而功倍。“
  克里斯蒂娜心中计议方定,便听了风慎这番言语,遂媚媚一笑,面上开了朵牡丹也似。向前趋了几步挨到风慎身边、暗蓄内劲,以一手抚其背、另一手搭于其胸前捻了几根胡须把玩道:“风大人有何计较,不妨说与娜娜知道。”
  克里斯蒂娜高挑,一张吹弹可破的脸蛋正与风慎眼光平齐。风慎看着咫尺内这张宜喜宜嗔的俏脸,鼻尖皆是女子香气,飘飘然万般魂与,茫然不知自己前胸后心诸处穴道皆已受制于人。色眼亵声道:“娜娜姑娘比那巧云也是不遑多让,真乃世间尤物!如此娇艳女子,谁知竟是此险砦之主?在下虽早已看出那王砦主万事不得做主,但若不是今日议事厅中王砦主遇事只将一双眼向巧云那边请示,而巧云适才又定是犯错被娜娜姑娘责打,风某心中亦是不能定计!”
  克里斯蒂娜听得风慎所言有差,心中略定、劲力不收,启朱唇轻轻问了声:“哦?”
  风慎自以为得计,洋洋得意,假作捻须却试探着触了触克里斯蒂娜圆润指尖,故作悠然道:“金人势大,打得我我大宋皇室北狩,国事难振。张枢密集西军能战之卒四十万,依旧败军失地、不可收拾。上至官吏下至走卒,俱是人心惶惶,以为国祚难保。娜娜姑娘本就是异族英雌,虽与金人分属不同,但毕竟较宋人亲厚些个。今日闻金人已至砦口,姑娘意欲举砦降金乃是自然。只是如今我大宋西有巴蜀之险,南存江南天堑,尚有半壁河山。宋金之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便暂缓降金,且与他虚以委蛇。待风某下山寻得张枢密,保姑娘在山中抗敌,乞遣兵援。张枢密英武节义,定然派大军来砦。折翎、安鸿之辈皆受宋军约束,自会随军苦战,无暇顾及姑娘。那时,你我二人便可从中取利。金胜、入蜀,则降金;宋胜、复陕,则归宋。此计足可保诸葛砦于此乱世屹立不倒,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在江南曾遭大变,女子玲珑内最恨背主求荣、豺狐肺心之人。此时听风慎洋洋洒洒一番阔论,只恨的娇躯颤抖、牙根发痒,全忘却了发论者立论之初便尽皆是错。风慎趁说话间已将克里斯蒂娜的修长美手整个抓在手中抚弄,此时见她情状,还道已被自己说话、手法打动,遂喜不自胜的眯起眼一面摇头晃脑,一面用双手揉捏起那只嫩滑柔荑。
  克里斯蒂娜气恼间忘却了手所在处,待醒觉时已被风慎抓了个圆满。此时见他得寸进尺,心中虽是一阵厌烦,久未与男子有过接触的身子却淡淡透了些情愿。
  将被抓的手反往风慎怀内送了送当做临死时的甜头,另一只手在他身后撮掌成刀、冷哼一声问道:“你是大宋臣子,自当食禄担忧,怎敢起了背主降金的念头?简直猪狗不如!”
  克里斯蒂娜语罢,便欲一掌劈下,取了风慎性命。不料风慎闻言,握柔荑不舍,放声大笑,声震屋瓦。克里斯蒂娜将手缓了缓,喝问:“有何好笑?”
  风慎抚手悠然道:“娜娜姑娘,风某来寻你说话,乃是一片挚诚,姑娘何必出此言试探?看姑娘面貌,虽是远北狄而近西胡,但与中土总是不亲切,又何来这种愚忠之念?风某身为宋臣,尚知良禽择木。人生在世,得保富贵权势方为正经。风某若不是被折翎那武夫裹挟至此绝地,早已奔府州寻那折可求去了。明大势、识时务,智者所为也!风某不过天地一刍狗,宋臣金臣有何所谓?金人得势,又有我这等士人归附,取天下也容易些个!宋人收复,又有我这等士人襄助,振中兴也简单许多!此正我辈待价而沽之时,风某怎会如此愚钝?我之言语,亦与娜娜姑娘此时相同,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一旁静听风慎所言,怒极而笑,正欲劈掌切下、断其颈骨,却恰恰听到其宋金两立、待价而沽之语,不由心中一动。心中暗忖道:“我明教自十三郎事败已然势微,且为宋廷所不容。与蜀中孟门所议复国后为国教之事,虽得金人相助,却依旧渺茫。倒是往见完颜宗辅时,曾谈及我教教义,为其所喜。我教欲重兴,无论从孟从金,恐皆与金人脱不得干系。此人虽卑鄙,却有其所用处。
  无论放诸金宋,皆对我教有利。且先放他去,待我教事成,寻而杀之不晚。“
  风慎见克里斯蒂娜既不做声、又不抽手,更确实了心中所想,色眯眯地在她手上亲了一口道:“再说,风某这具皮囊还颇具卖相!犹记当年在汴京,夜深灯火上樊楼之时,也是众佳人座上一风流俊逸。一众佳人中,多有以得了风诗为荣的。娜娜姑娘若是有心,风某就在这房中为你吟诗一首,如何?”
  克里斯蒂娜久前看巧云被自己佻的情动,心中勾起旧情,本就难耐。适才欲杀风慎时又与他挨近,素手被捉、男子气息灌入鼻腔,身子又多了些扭捏。此时虽是被风慎这一段自怜自恋之语惊得瞠目结舌,但手背被风慎髭须划得酥痒,这久旷之身内也是情欲渐起。急喘息几口,欲与风慎消磨一番,却又实恨他卑鄙下流。忽记起先得月中曾见一事,眼波流转,谑意大起,计上心头,将整个身子贴上去娇声道:“原来风大人会作诗么?”
  风慎由臂膀处感受到克里斯蒂娜动人波涛,色授魂予道:“那是自然!”
  克里斯蒂娜媚态大起,柔声再道:“娜娜若是与风大人在此春宵一度,大人可否以一长诗道尽其中风流快活,纤毫不漏呢?”
  风慎只感小腹似火,猛转身一把将克里斯蒂娜搂在怀中,淫笑道:“嘿嘿,那要看娜娜姑娘与我交融至何等境地了!无隙无间,自该长些!”
  克里斯蒂娜只觉得一根如枪似棒的硬物戳在自己身上,似是隔了几层衣物仍能感受其热烫,不由嘤咛一声倒在风慎怀中,用手指划了风慎脸颊道:“风大人好急的性子!且把怀抱松些个,待娜娜为大人宽衣,也好尽意欢乐!”
  风慎在克里斯蒂娜胸前摸了一把,从善如流道:“好好好!娜娜果真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儿!”言毕便松手退开几步。尚未站定,就见克里斯蒂娜已然将外罩轻纱袍子褪下,就半空中向自己扔过来。一副高挑美艳、凹凸有致的身体就那样坦胸半露,惹人无限遐想。
  须臾,纱袍自空中飘落。风慎举手相迎,纱袍却覆于头顶,将他罩在其中,股股女子体香萦绕鼻尖。正眯眼细嗅间,一双软滑小手游上身体,将衣物一件件顺序褪去。风慎举手抬足以动作相应,不一时便被剥得清洁溜溜,挺一条怒龙站在屋中。独立有顷,屋内竟一丝动静也无。虽是沁心脾于女人香中不知山中岁月,却也暗暗惊觉有些不妥,忙扯纱袍来看。纱袍掉落,见克里斯蒂娜仍只是半露,俏生生站在切近向他微笑。
  克里斯蒂娜见风慎看来,便伸手一捏风慎颌骨,将一块面巾塞入他嘴中。风慎不知缘由,正瞠目戟指时,忽觉脚踝手腕一紧,继而便是天旋地转,只觉头脑发胀。迷糊中放眼去看,自家头顶不远竟是地面青砖,克里斯蒂娜身姿亦成倒影。
  风慎转眼思索,才知自己已被倒吊屋梁。满腔欲火登时化作惊恐,欲挣扎而不能动,思大喊却做咿唔,吊在那处摇来荡去,状若脱土之蚯、离水之鱼。
  克里斯蒂娜将风慎吊起,那不知何处来的麻绳尚余一截在手中。瞥眼回望,见面盆中晨起所盛清水尚余,遂将绳头一甩,在盆中略沾了沾,再反手将绳做鞭向风慎挥去。湿绳着肉,啪啪作响,不十数下,风慎白嫩身躯之上便已红痕凸显、青紫斑斑。
  风慎半生风流,早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如何抵挡得住这一番鞭笞。第一声响时还只顾惊愕,第二声响时若无面巾便已开口求饶,待三五声响过,早已泪流满面、痛苦不堪。克里斯蒂娜见他情状,手中惦着麻绳不屑道:“如虫似蛭、色白不弯。这等残躯,竟臆想做我入幕之宾?真真可笑!”
  风慎心中早悔,此时闻言,挤眉弄眼,满面求肯。欲做出诚挚之状,怎奈额上青筋暴起、鼻侧涕泪横流、三绺长髯粘于其上、口中面巾将双颊顶得高高,只一副狰狞滑稽模样。克里斯蒂娜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戏道:“哦?这时节仍敢眼露凶光,面含威迫?风大人果然英雄了得!如此英雄,倒也值得我给些好处。”
  风慎听克里斯蒂娜调笑,心内实感惧怕无奈。听到最后,闻得有所好处,又寄望于前之绳鞭只是克女义愤教训,遂又于情怯间转了些许好奇出来,把一双泪眼盯紧了来瞧。
  克里斯蒂娜言罢,将那麻绳放在一边,立在房中阳光处缓缓宽衣解带。风慎见状,以为自己所思无误,遂在心中暗暗发狠道:“你这胡种贱人,终究还是难耐情动!待你放我下来,男上女下之时,我便将方才所受一切如数奉还,定要你苦痛不堪、生死两难!”
  风慎胯下那一条肉棒,实则还算粗长,此时有了心思在其上,便又颤巍巍挺了起来。克里斯蒂娜方才虽是出言讥讽,但见了那一大坨在眼中,已然情动又久未尝滋味的心内也着实盼望。自解衣时见风慎那条虫儿悠缓缓竟有化龙的兆相,双手再滑过自家臀尖胸前时,面上便多了几分红潮。
  未几,衣尽。那一副裸露躯体玲珑浮凸,豪乳、细腰、翘臀、长腿,俱是万中无一。金色长发散乱垂于香肩、同色芳草萋萋生于下腹,又有日光自克里斯蒂娜身后照进屋中,为她披上一层金色霞蔚,端的圣洁无匹、美不胜收。
  风慎早看直了一双眼,若不是倒吊在梁,恐早已合身扑上。克里斯蒂娜见他面目,禁不住噗嗤一笑,艳光四射。风慎无法言语,但胯下阳物已同欲火共升腾、傲然直立。克里斯蒂娜轻扭慢摇来到风慎近前,一把将他那玉茎抓在手中,伸舌尖在紫红的龟头上轻轻一点,又猛地将茎身含在口中。风慎只觉得下体先是一点清凉,继而被一团火热紧紧包住,蹙眉深吸了口冷气,勉力将咽喉间生出的唾液吞了下去。可阳具舒爽未尽,臀下异变已生。一股疼痛从尾椎处冲入,刹那间流向四肢百骸,又在瞬息中集结回来,直把风慎痛的欲收茎软、睚眦将裂、冷汗直流。
  克里斯蒂娜笑靥盈盈,又从发中拔出一枚寸许金针,拈针望着风慎道:“我刚刚记起,我那情郎命殒之时,风大人尚在汴梁安稳做官。娜娜先代他向大人取些利息,待翌日你与我所商之事大功告成,再把那宋廷的官儿,一个个抓来杀了,取心肝佐酒。”
  风慎听得克里斯蒂娜说起二人商事,身子虽痛,心中却是一喜,以为所谋已成。再往下听到杀官佐酒,方知一番说辞已误,身子一颤,不自禁地遍体生寒。
  欲要再鼓三寸不烂之舌分辨,争奈口堵舌塞,只得急惶惶摇头示意。克里斯蒂娜也不看他,俯首就口将风慎已软的阳物含了入口,双腿一分,把那只未拈针之手探到私处捏揉。
  风慎倒吊,一双眼将克里斯蒂娜那如花美鲍觑了个真切,确确粉嫩幽深,让人垂涎欲滴。下体阳物又被一张温润小嘴含了,灵蛇般一条香舌绕着龟头四周纠缠不休。不一时,软软的一条虫便又欲化龙出云。可但逢若软若硬之际,尾椎处那针便传来阵阵刺痛,将提起的情欲击了回去。如是者不知凡几,针刺处终得麻木,一条玉茎被克里斯蒂娜吮含的如一株紫竹,直苗苗挺立起来。
  克里斯蒂娜口含玉茎,浓浓的男子味道自鼻尖口内直窜灵台,识海中满满当当俱是方腊模样。一只手在私处蜜豆之上轻揉重蹭、缓捏快擦,桃源深处水声潺潺、溪流汩汩,顺了手背腿根或滴或淌。正神迷情乱间,忽觉口中半硬不软之物砰然耸立,鼓胀倍余,一下醒过神来,遂将另一手中金针向着一早便认好之处直刺而下。
  风慎终勘破疼痛,使欲火重燃,不料会阴处又是一股剧痛更甚于前。正呻吟承受,却发觉此痛非彼痛,竟可令阳具逾疼痛逾坚硬,亦使得克里斯蒂娜那张檀口变得越发小起来。虽是如此,但每硬上一分,疼痛便也随着加重一分,直搅的风慎汗落如雨。
  克里斯蒂娜也未曾料到如此,只觉得口中巨龙怒张乱搅,些许微涩汁液自龙口处溢出,让人意乱神迷,遂不自禁地将私处手中动作也做快了些。不一刻便股间酥软、全身酸麻、立不住身子。伸手环住风慎的身子,将自身重量皆挂于其上,双腿夹紧,水漾身泄。
  此时二人身体重量尽皆坠在屋梁之上,幸得梁柱年代未久,虽是间或咯吱作响,却仍可支撑。风慎听闻,也顾不得脸上眼睑正在承受滴水,忙咿唔做声,摇首示意。克里斯蒂娜面羞气喘,娇躯起伏,乍睁眼瞥见风慎面色恐惧,先是微愠,继后促狭,飞身跃起,头下脚上,环臂分腿,整个人挂在风慎身上。绳索受力,带着二人摇晃不止;屋梁不堪,声响愈发密集。
  风慎恐惧,哭丧着一张脸再不敢挣扎半分。可眼前白里透红一张俏脸、鼻尖若有若无淡淡馨香、身前玲珑妖娆滚烫胴体、前胸滑滑腻腻两团软肉,诱的本就坚挺的下体更加刚硬。
  克里斯蒂娜适才见风慎惧而起谑心,却忘记自己此时腿软筋酥。跳跃之际,险些栽倒。此刻将风慎抱住,也是暗暗惊怕,芳心忙乱。因两腿大开,紧紧缠住风慎臀股,此刻泥泞蓬门完全暴露。风慎那条玉茎恰在此时挺起,茎身颤动不止,一点点一下下打在蓬门之上。克里斯蒂娜虽是自己以手抚弄泄了一回,但终究内中空虚,未得快意。此时被昂藏阳物叩打,心中只是想要,也忘了该与不该。闭目切齿,臂腿用力,哧溜一下将那探门之杵纳入户中。
  可怜风慎吃这一遭鞭笞针刺,直到此刻方始得偿所望。只是屋梁之声实在闻之惶恐,自身又是手无缚鸡、倒吊在堂,心内着实紧张,全无适才报仇念想。茎上所套阴户,又是窄狭滑烫,方始一动,便有喷薄欲出之意。虽强自苦忍,但进出凡十四数,便一发不可收拾,阳精汩汩、奔流而出。
  克里斯蒂娜自方腊去后,独身久旷,在先得月及西奔这一路上不知听了巧云与恩客、与折翎多少窗根。心痒难耐下虽难耐漫漫长夜而频频自渎,却从未与男子交欢,以致性情都有些乖张。今日机缘巧合、被风慎男根引诱,终把持不住,谁知却是如此结果。不由得将往日积攒的怨气邪火尽数赋予利齿,对着风慎脖颈狠狠咬将下去。
  风慎正舒爽失神间,忽觉剧痛自肩颈袭来,直至面目扭曲、颊肩俱麻仍不少退。与适才金针刺痛相较,实乃天壤之别,只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两行清泪沿旧痕流淌,入地无声。
  克里斯蒂娜口中已然腥咸,心中愤愤犹自不减。翻身下地,俯下身躯,左右开弓将一十四个耳光狠狠印在风慎颊上。又起身将两枚金针收回,跌坐在地上自己衣物之中,亦是流下泪来。
  风慎久历欢场,知女子心事犹如海底一针,非男子可猜度。面前胡女喜怒无常,武功高强,乃是雌阎罗一般的人物,遂忍痛紧闭双目装死。屋内一时静谧非常,针落可闻。
  克里斯蒂娜身为明教特使,平日里虽为教宗连金盟蜀、做出好大一番事业,但私房之中,毕竟仍是一花信年华之女子。此时伪装尽去、赤裸委顿,坐在那处一时思念方腊,一时觉命数悲苦,一时怒骂折翎,一时腹诽巧云,一时暗恨自行不端,一时只欲杀风慎泄愤。半晌,终是滤去杂思,还复清明,做回自己与生而来、无可选择的明教使命。起身将衣裳一件件穿回,亦把厚重面具甲壳一点点戴好。
  风慎耳听悉悉索索之声,却不敢睁眼去看,只做昏死状。未几,觉手脚一松、腹部一痛,整个人便横拍在床前地上。正犹豫该否睁眼时,只听克里斯蒂娜冷冷说道:“莫装死,小心我一刀结果了你!”
  风慎再无犹疑,一骨碌起身,就那么光着身子站定,规规矩矩,毕恭毕敬。
  待克里斯蒂娜手指地上衣物,方施了一礼,快手快脚穿戴整齐。此时方感觉脸面肿胀,每一震晃皆似骨肉分离,疼痛不已。
  克里斯蒂娜见他穿戴已毕,便沉着脸挥手让他离开。谁知风慎站立不动,踟蹰试探道:“适……才……我与娜娜姑娘所议……所议之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不想他依然有胆惦着此事,略带愕然随口应道:“若我应允此议,你待怎样?”
  风慎暗暗吁口气,正色道:“此处若真是邓艾昔年入蜀之路,那么自后山绝壁以绳坠下,必可直通蜀中。还请娜娜姑娘遣人助我自此处出砦,待我寻得张枢密,便请他遣军来援。姑娘在此处,仍依旧法,使王砦主于折翎及金人处左右敷衍,等宋军来战……”
  克里斯蒂娜听得心烦,加诸适才心绪尚未平复,不等风慎话毕,截断冷哼道:“你这狗贼,如此说来就是你自己先行逃离,弃此地于不顾?先生背主之心,又添弃义之举,实在该死!”话音落,脚尖一挑,桌旁一椅飞出,直奔风慎而去。
  风慎被飞椅砸个正着,踉跄倒地,不敢再发一言,只是揉身呼痛兼以眼暗瞥,心中暗思道:“今日在议事厅只听了些算不得秘闻的秘闻,便险些被折翎、安鸿取了性命。这砦子诡异非常,若再不逃走,恐夜长梦多。费尽心力思得这胡女许是此砦主人,却不想是个疯的。如今白白受了这一番苦楚,真是无妄之灾!”
  风慎只将这一番念头翻来覆去在脑海里转,面上做出酸涩痛苦,却不敢妄动一丝一毫。一旁的克里斯蒂娜怒气稍止,意欲放风慎出砦祸害宋廷,免得在身边使自家看着羞恼,无奈身边乏人可用,只得寻个由头先骗他出去,慢慢再想法子。
  于是眼珠一转。喝道:“若不是看你所言尚有几分道理,此时便应将你毙于此处,免我眼中麻烦。如今你且应承我一个条件,我便送你下山去搬救兵。”
  风慎本以为此事无望,只求今日能全身而退,便是大幸。谁料听克里斯蒂娜言语,却似犹有转寰,大喜问道:“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八个,但我能做,也便应了!”
  克里斯蒂娜微哂道:“那此事便说定了!我最喜将男人剥光吊打,而后行房。
  我看你相貌不差、又兼皮细肉滑,除那话太速外,其余尚得我心。你且如今日般陪我三次,做三首若白乐天琵琶行般长诗,我即遣人送你下山便是!“
  风慎闻言,心中暗叫声苦,抖唇嗫喏却不能成语。克里斯蒂娜见他满脸苦涩,思及适才如何对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风慎见克里斯蒂娜绽出笑颜,心中稍定,陪笑欲言,却不料她面色一冷,清咤道:“滚!若觉得能承受了,便自己再摸过来!”
  风慎尴尬,复转怏怏,丧眉垂眼,小意离去。出得门来,方才发觉适才穿衣慌乱,七扭八歪,不甚齐整。遂行几步后站定,一面整衣一面腹诽,将克里斯蒂娜直骂了个狗血喷头。待衣已整肃,气已微除,便一步三摇行去,一派潇洒自若之态。
  行数十步,恰恰到了折翎巧云房前不远。风慎怕有人出屋,见到自己这满头灰土、一脸青肿,遂欲急行几步,绕将过去。可就在堪堪将过之时,只听嘶啦一声,那房子窗纸被一物洞穿。一物差之毫厘在鬓角飞过,狠狠钉在了身后土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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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朋友们的漫长等待。
  今天发文之前,一个朋友指着上一章的发表日期怒骂:都一个季度了,你是
  要闹哪样?还想不想在色城混了?
  这段时间工作很忙,实在腾不出大段的时间来写东西。对我来说,写这个不同于写现代都市文,每一个字句都要斟酌许久。一旦写字中间被人或事打断,思绪也就跟着乱了。
  说这么多,都是为懒惰找的借口,顺带的才是吐吐苦水。
  好吧,这段时间其实也没完全闲着,成果在下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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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可能只能月更了,但是我会尽力恢复两周一更。
  再次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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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城头三箭
  风慎本就在强作镇定,此时飞物掠过,险些被吓得跌跤。惶然回头去看,见土墙上一染血尖刀已直没至柄,那还顾得步法仪容。只索以手捏颊,将险些出口的喊声掩住,如丧家之犬般狂奔而去。
  房中折翎高卧未醒,呼吸颇为平顺,鼻息之内夹杂着几声轻鼾,似是睡得正熟。俏婢晓月委顿在折翎床前,左手按着红肿右腕,一汪晶泪聚在眼眶内打转,似委屈又似疼痛。巧云立在床榻正对着的博古架旁,面色不愉,状似沉思。
  适才巧云自克里斯蒂娜处回转,进得房来便见折翎有一足伸在被外,本欲上前为其整理被角,谁知榻旁转出晓月,只是张臂阻挡,使巧云不得近前。巧云心下烦闷,又曾在谷中自克里斯蒂娜处听得晓月乃是明教暗中遣来的奸细,此时见晓月挡在自己与折翎当中,不由得怒绕心头。恐惊醒折翎,压低声音训斥几句,却见晓月全无了往日的温柔恭顺,只是把脚紧紧在床前钉住也似,寸步不肯相让。
  晓月在谷中听得秘辛,自回房后心中忐忑难定,眼见英伟折翎熟睡安详之态,心念女主巧云活命厚待之恩,左右为难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扯成两半一般。待到巧云回房直奔折翎而去,以为谷中那一声“好!我去杀他!”是巧云真心实意,此刻便要动手。晓月将心一横,合身扑出拦在折巧二人之间,自己虽骇的牙关紧咬、双腿微颤,也不肯听巧云斥责、让出分毫。
  巧云见晓月情状,以为她受了克里斯蒂娜使命,若非杀折翎便再不让自己近其身,遂怒道:“既让我杀他,也总需让我过去才行得!”言罢便打开晓月手臂往床前去。
  巧云这一打含忿带怒,用了几分功夫劲道。晓月吃了一拍,只觉得半边身子都跟着痛麻起来。耳听巧云之言,心中惊惧更甚,只恐她真伤了折翎,急用肩头往巧云身上一顶。巧云被顶了一个措不及防,向后倒退几步方始站定。
  巧云恼怒,嗔目欲斥却见晓月面色复杂,既是委屈又有踟蹰,心下不禁暗暗起疑。遂丢了气恼,再退后几步坐在桌前、自斟了杯茶,将适才自入谷至出克里斯蒂娜房这一段经过细细思量,黯然静默。晓月见巧云情状,以为自己伤了小姐心怀,遂不假思索噗通跪倒,亦是再不挪动。
  春风拂绿,新芽发生,阳暖透窗,燕儿欢鸣。屋外生机万象,屋内死寂无声。
  巧云安坐,又将当年收晓月及这些年的往事在脑中一一过了遍,继而自忖:“娜娜说晓月是明教中人,可风雪之夜、孤女将死是我亲历,明教真如此神通广大?竟可算得我何时出行、将走何处?此点断不可信!但若非如此,与廿三郎之药只晓月与我二人煎熬,她若不识药性、未报娜娜,娜娜又是从何而知?晓月面上悲苦分明,泪目而跪,定有隐情。她究竟因何拦我?不如我再试她一试!”
  巧云这一番思想足足花去顿饭功夫方才起身。主意既定,遂双目凝聚、飞身出掌、直扑折翎。晓月大惊,以为巧云定计,欲对折翎痛下杀手,忙起身将自己挡在折翎身前。
  晓月本就不识武功法诀,又加谷中巧云所使身法曼妙绮丽,直以为自家小姐只是善舞而攻。此刻直撄其锋,但觉劲风扑面、肤痛欲裂,方知小姐亦是武道中人。虽是甘愿舍身,心内却也慌乱异常,遂收回张开双臂蜷在胸前,侧头紧闭了双目待死。谁料收臂后忽觉左胸有硬物一咯,电光火石间记起袖中藏了白小六所遗尖刀,也忘了眼前心中这许多,只将尖刀摸出在面前空中胡乱比划。
  巧云一掌推出,见晓月只是将身子挡在折翎前面便再无动作,心内欣喜,转而略有微酸。所喜者,晓月对自己仍如旧时般忠心不二,应非明教所遣之人;所酸者,晓月随侍已久,却从未如现下般将对折翎心意大白于自己眼前。心神略分,暗叹口气,便想散了势子、将事情前因后果好生盘问清楚。不想尚未及收招,晓月便摸出把尖刀乱划。幸得晓月体弱,挥刀亦无章法,才不至伤及自体。巧云认准刀路,一下擒住晓月手腕,刚欲出言喝问,眼光一转瞥见刀如牛耳、虎血犹存。
  禁不住一颗心突突急跳,脑海里全是白小六坠崖的情形,浑忘了安睡的折翎。又惊又怕的娇咤一声;手指使力,捏的晓月骨裂筋开、再握不住尖刀;紧接着侧飞一脚,将正在跌落的尖刀破窗纸踢出屋外。
  见勾起魂思的尖刀飞去无踪,巧云心下略略定了些个,放开晓月手腕颤声道:“你当时就在谷中!你果然是娜娜所遣明教暗桩!你将这刀拾回来吓我!还是你……你得了娜娜之命,准备杀我……不,是杀廿三郎么?”
  巧云问罢,忽地省起折翎就躺在一旁,如此吵闹,怎会不醒?急转头去看,却见折翎依旧沉睡,心切情急,怒喝出声:“你这贱婢,对廿三郎做了什么?”
  晓月听巧云问自己话中大有冤屈,急欲分辨,但抬手对巧云只比了一个手势便觉腕子钻心般疼痛。抬眼见巧云已扣住折翎脉门,拦阻已是不及,再看巧云眼中尽是关切,方才醒悟过来吵闹中折翎未醒、大有不妥,遂也担着颗心静静立在下首。
  巧云探折翎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只是体内的药草分量比起平日来重了许多,以至他昏沉不醒。思来想去,只有晓月能做此事,又记起克里斯蒂娜之言及方才晓月手中的虎血尖刀,遂运力足尖、一点晓月膝盖窝,沉声恨恨道:“你这贱婢做的好事!”
  晓月精神全在折翎身上,只觉得自己双腿一麻,站立不住,委顿在地。耳听巧云再次喝问,心中委屈倒比腕痛更甚,眼眶中晶莹流转,只是看着巧云摇头。
  巧云抬手欲打,看见晓月清秀模样,这几年中那些殷勤小意、惟命是从一时间都涌上心头。放手转念,省起晓月手中尖刀说明她定是身在谷中,那药草调制需时,即便她偷偷学到方法,却也分身乏术,不可能趁自己在谷中时再喂折翎服药。这事中大有蹊跷,说不定另有他人所为。思虑中向外走了几步,又想及晓月受明教之命已久,说不得早就做了准备,只待今日所用。左思这般,右想如此,终究难得要领。
  巧云不动,晓月亦不敢动。就这般一站一坐,自正午直至红日偏西。晓月双腿麻木渐解,挪身改坐为跪。巧云见她手腕青肿,低眉顺目,更觉可怜。正欲伸手扶她起来,将心中疑窦好生问个确实之时,闻听门外有人扬声请报。
  “将军,郝挚请见。”
  巧云起身启户,见郝挚抱拳站在门外,遂微笑言道:“廿三郎伤势不稳,服了药尚在沉睡。事可急么?若是不急,可否待他醒转,由我转告?”
  郝挚抱拳不动,垂首为礼道:“云夫人,安公子和魏庆在砦外不远发现敌踪,皆是蜀……皆是宋人。杀了四个,捉了个活的。言说金狗欲穿此砦行路入蜀,大队已过白龙江。安公子命我来请将军和王砦主至砦墙处,审问、商议。”
  说到“皆是宋人”四字时,郝挚语气忽滞、眉头收紧。巧云闻言,心中一颤,身子微微晃了几晃,抓着门框强做平静道:“你先去吧。我这便喊醒廿三郎,告知他过去。”
  郝挚顿首应诺,转身行了几步又转回抱拳问道:“云夫人,可见了小六么?”
  巧云本就心神不定,再一听郝挚问起白小六,心中愧疚更甚,欲语却难,只缓缓摇了摇头。郝挚挠头道:“这贼小子!前阵子一直在我耳边絮叨,说见夫人惧寒,要为夫人做虎皮披肩、虎皮坐垫。如今得了将军的虎皮,却又不知去哪里顽耍。夫人若是见了,烦请告知他今晚给陆兄弟的接风宴怕是办不成了,让他到砦墙处寻我等吧!”言罢,一双眼在巧云身上打量了一番,又往屋内瞥了一瞥,这才欲言又止地行礼告辞。
  巧云见他情状,知他所想,一时心间也是凄然。闭了房门,在腰垂香囊中取出一小包药粉,使指甲挑出些许弹在桌上杯中,又取些水冲了,拿了杯在手中发愣。转过念来又想适才欲除去克女之思只是泄愤,却难解自己愁局。眼神越过地上跪的晓月,心中暗暗思量:“家门教养,明教逼迫,折郎麾下与我门中人多有杀伤,可叫我如何是好?姊姊英武,小妹怀韬,定可成就家门大事。我一以色娱人之姬,不如退去。这世间真心待我者,唯廿三郎一人。我请他践前诺、同我避世而居,他定会应允。到时我与他同心相印,再无半点欺瞒,岂不胜却如今千倍万倍么!”端杯往床榻处走了几步,猛地省起折翎待箭营兄弟至厚,白小六又是丧命在自己眼前,心头又忐忑起来。再转念思及郝挚回报花石峡大战的情势及命丧安鸿剑下的四师公,眼窝一酸,眼前便朦胧起来。想想两边死伤或可相抵,心中稍定,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巧云端杯至床前,将折翎缓缓扶起喂水。适才巧云放药粉时一直背对床榻,尚跪在地上的晓月未曾看见,故此也不拦阻。抬眼望巧云面上愁云惨淡,眼中晶莹流转,想关心却又不敢。只好怯生生的将眼紧紧盯着巧云每一个动作,一来怕漏掉巧云使唤,二来也怕巧云暴起伤害折翎、自己救护不及。
  未几,折翎鼻中嗯了一声,缓缓张开双眼。感觉到脑后枕的温香软玉,微微一笑执起正为自己抚胸口那一只柔荑,尚未动问便已见到跪在床前、面带泪痕的晓月,讶道:“晓月怎么跪在地上?”
  巧云扶着折翎坐直,强装清淡道:“方才你睡下不久,我便也伏在床边睡着。
  这丫头偷偷溜出去顽,不知怎地摔了手臂。我恨她不小心,所以让她跪着。“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道:”适才郝挚来报,魏庆在砦外有发现,请你去砦墙处商议,王砦主和二叔都在那处等你,我这才把你唤醒。我为你整理衣衫,先顾着正事要紧。“
  折翎闻言,抖抖头颈振作精神,起身宠溺的拍了拍晓月的额顶道:“正该如此。晓月还是个孩子,莫太严苛了。魏庆所报,定是金人远拦踪迹,且取我穿云来。”
  巧云应诺,往墙角取了折翎的大弓。晓月忙从地上跃起,随着巧云曳出两个箭筒。大弓一角,布满拖痕;箭筒中装满箭支,尾端竟然俱是无翎。
  折翎持弓背箭、整束欲行,巧云在身后道:“廿三郎,你身子尚未大好,能不动弓时就不动了吧!”
  折翎停步颔首道:“云儿放心,我心中自有分数。”继而又沉沉叹了口气:“这几日睡起,只觉得耳目不明、精神不畅。这伤莫名其妙,也不知何时方能痊愈?”一边说话一边出得门去。
  折翎转出中坪,恰好撞见急急火火往砦墙去的王砦主,遂行在一处。不多时上了砦墙,只见一人臂上系着两截黛色丝绦,满口鲜血躺在正中,已是死了。安鸿魏庆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另一侧有砦丁十数,明刀亮剑、怒目横眉对着安魏。
  箭营未伤诸人俱在睥睨处向外持弓戒备,陆大安与晏虎各持刀剑在安魏身边守护,只不见郝挚和白小六踪影。
  不明所以的折翎尚未言语,王砦主已抢前几步呵斥砦丁散开。砦丁让开条通路,望向王砦主的眼中,怒愧参半。安魏陆晏四人见折翎来到,遂抱拳行礼,剑拔弩张之氛,略略缓解。
  安鸿向折翎行礼后,穿过众人来到折翎身边,近耳悄声道:“魏庆在砦门见几人面孔陌生,欲上前查问时,两人已慌慌张张退去。守门砦丁故意阻了魏庆些许,两人便没了踪影。我来时,魏庆正在砦外搜索痕迹。我与他循迹到了五十余里外,竟然见了一座金狗营盘。粗数帐幕,人数当有千余。我二人见追踪的行迹未绝,又恐打草惊蛇,故悄悄退去。不数里,又见了一座小营,内中俱是宋人。
  金营外不曾见明桩暗哨,宋营外却是不少。我二人杀了四个,捉了一个活口回砦。
  却不料砦中人见了此人,便围拢上来鼓噪。箭营兄弟赶到,我教郝挚去寻你,墙外却又来了金狗。箭营兄弟一阵箭射下去,捉回来这人竟趁机冲破穴道咬了舌头自尽。古怪!古怪的紧!“
  折翎面色一凝,刚要说话,却听得耳边弓弦吱呀,令人牙酸,继而砦墙外便传来几声惨呼。折翎手扶睥睨向外瞭望,只见砦外河边、斜坡之上伏着几具金人尸首。另有两个状似首领的金人在不远处人手各持一木盾,一边将射到身前的箭支挡开,一边缓缓退远。
  转眼间,砦墙上众箭手又是一轮箭雨洒出,两名金人首领手上的木盾上亦多扎了些箭支,人身却是无恙。折翎见状,张长弓搭无翎箭直指其一。墙上众人一眨眼前方见折翎张弓,眼未全睁便听得一声撕裂长空的尖啸,张开眼即见折翎箭指的那名金人首领连盾带人被钉在地上,口中鲜血汩汩,双脚犹在蹬动。
  本在对着墙上咬舌人发愣的王砦主被折翎这一箭引了目光,反应极快的高声喝了个彩。彩声未落,砦丁们的惊叹之声便轰然传来。
  折翎面沉心静,不理砦墙上惊呼慨叹,探手背后再取一箭,如电放出。砦墙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折翎发箭,墙垛上插着的本是迎风飘荡的旗子也无精打采的垂头,一切仿似都已凝滞,只余折翎手中无翎箭支破开一切,呼啸而去。
  对面那名剩余的金人首领貌似已被同伴的殒命方式吓呆,头压的极低,站在那处一动不动。电光火石之间,无翎箭已到了近前。砦墙上众人见此情景,震天一声彩喝出口来。这边彩声方起,那边箭已触盾。可这张盾牌并未如上一人手中盾般被利箭穿透,而是以箭触点为中心,飞速向四边龟裂开去,霎时间碎裂,化为小木块飞散四方。盾后人前响起一清亮金铁交鸣,声若龙吟,余音久久。
  这一切发生太速,砦墙上大多人只见盾碎、闻金鸣而不知其余。只寥寥几人看清箭碎木盾之后,金人手中挥剑将去势已衰的无翎箭劈开原向,身子微摆,将夺命一箭险到毫厘的避了开去。
  折翎微怔,继而眼睛一亮,轻笑道:“有趣!不想在这山野之处竟能遇到如此高手!晏虎,红翎!”
  一旁的晏虎未看清原委,听自家将军语方知无翎箭竟是无功。暗自咋舌间飞速将身后红翎箭抽了一支双手递上。折翎反手接箭,尚未入手,身侧两道身影已自砦墙上飞掠而下,直奔那强横金人。折翎虎目一扫,认出是安鸿魏庆,遂接过红翎箭虚扣在弓弦之上,留而不发。
  魏庆深知折翎羽箭之威,适才见那金人首领竟以真气灌注木盾挡箭,又飞速抽剑打掉折翎箭只,知其武功高强,恐其全身而退、翌日为宋人之害。而安鸿却是心切折翎伤势未愈,恐他伤上加伤。二人遂心意相通般同时提气轻身,跃下砦墙,意图将老者杀死。砦墙高厚,又兼墙前颇陡,似此一跃而下,非轻功了得之人不能安然。折翎见安鸿流星般飞下并不以为意,转见魏庆身法奇诡、只落后安鸿一息,却不由暗暗称奇。
  安鸿在空中毫不停留,借着前冲之力使了招追风赶月,一剑刺出。魏庆却是先求落地,紧接着一个地滚在袖中取出一对细铁锥,灵蛇出洞般直逼金人首领脚踝。那金人不慌不忙,将身子一缩,一柄剑由左到右画了个半圆,将安鸿在头顶上让过、上下两路的攻击收在剑势里,再好整以暇的还刺了魏庆一剑,然后才向侧方一跃,捏了个旋风格提剑以待。
  安鸿落地,定睛看那金人首领。见其竟是个瘦削精干、须发皆白的老者。想起适才他那一剑深得青城守无致虚的精妙,遂开口问道:“前辈深得青城功法之妙,定是青城前辈高人。敢问前辈名号为何?家师曾上青城山问道,与前辈或许有旧。”
  老者听罢,剑势不散,只冷冷道:“小子恁多废话!上来送死便是!”
  安鸿闻言失笑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言罢,望了望一旁的魏庆,见他虽紧盯老者,却是双手下垂、没有出手之势。遂说了个请字,剑递身前。老者也不多说,欺身而上。
  二人所战之处,尚在砦前湿滑陡坡上。偏偏这二人在这普通人连站立都难的所在,将手中一口剑使得轻灵飘逸,出尘若仙。老者所用每招每势,都是剑宗大派的精妙招式,时而华山、时而无量,直教人眼花缭乱。安鸿所使,却俱为最粗浅的入门剑招。但这剑招在安鸿手中,便如同凭空生出千百种变化,自不可能处别出机杼,隐隐克制老者手下精妙。你来我往凡二十余合,老者渐渐失了先手,虽是招式不乱,但守势已是渐多。
  砦墙上折翎依旧持弓不动,看似专注观战,却是暗自调息,运转真气自查肺脉,平复适才因那两箭而上涌的烦躁。王砦主站在折翎身侧,一张笑面上挂着难能得见的凝重。其余人众只远远看见一团光影乱舞,只得瞪大着双眼等待着胜负分出的一刻。
  战团附近的魏庆冷眼冷面的看着二人交手,整个人就如同木桩一般丝毫不动。
  战团中安鸿渐渐势强,趁着老者后退的时机突出一招仙人指路,老者略有不防,身子向右趔了少许。说时迟那时快,魏庆如一只觊觎猎物已久的豹子般暴起,手中铁锥直击老者面门。老者怒喝一声,借着趔趄的势子往右便倒,险险避过魏庆的突然一击。魏庆手腕一转,手中双锥刺中了老者头上戴的金人狐尾帽顶,并挑散了老者头上发髻,整个人急掠而过。
  老者在地上翻滚起身,满身泥污,狼狈的向后退了几步怒道:“贼子!竟敢突施暗算!今日我必取你狗命!”
  安鸿回腕收剑,看着魏庆蹙眉不语,心头亦是不耻。魏庆垂首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就似适才突施一击非自己所为一般。老者貂帽落下后,砦墙上砦丁响起一片惊呼,王砦主在折翎身侧搓手咋舌道:“以多欺少,这个……这个不太好吧?”
  折翎探伤无碍,收气沉声道:“武林人士切磋,自该单打独斗。但这老贼甘为金狗之奴,便是做我宋人仇寇。对英雄,有英雄道理;对仇寇,有仇寇规矩。
  那金狗起于山野,能有多少人物?我大宋河山沦丧,多为此辈奸人助纣为虐所致。
  对此等人,何须顾忌?“
  王砦主喏喏不言,面上却挂了六分关切、四分羞惭。折翎虽做如是言,但心中对魏庆偷袭也是不喜,故扬声唤道:“魏庆,回来。二弟,停手。兀那老狗,且再吃我三箭!若你不死,我便放你归去!”
  折翎言罢,停了几息,见安鸿轻身退开,魏庆依令而返,遂张弓搭箭喝了声:“看箭”!箭字出口,弓弦离手。弦在弓上嗡嗡颤抖,一道红光转瞬即逝,下一息已来到老者身前。
  老者得了折翎故意留下的喘息空当,已将真气强自调匀。耳听羽箭破空之声,圆睁了双目,大喝一声,运剑如刀、直劈而下。剑锋真气鼓荡,带起地上落叶无数,浅草突分,现出直直的一条泥土。
  红翎箭倏忽而至,老者运剑的火候分寸正是恰好,硬生生的劈在红翎箭头之上。箭剑相交,发出清亮金铁之鸣;余音尚亢,继之又是利刃破木的“喀嚓”一声。老者闷哼退后,双肩皆现血光。被老者一剑劈成两半的箭支各带半边红翎擦过老者肩头、转瞬无踪。适才被老者剑气裹挟的落叶又被红翎箭反着带回来,在老者身边打了个拧漩,散落一地。
  折翎自幼随佟仲之父习武,天赋异禀、青出于蓝。少年时更得折可同私下传授箭法,其后江湖飘荡,明悟以气御箭之技。自梁山受折可存点拨甄致大成以来,再未遇正面能挡一箭之敌。此刻遇此强者,心中虽恨他为虎作伥,却也着实有些棋逢对手的爽快,仰天大笑道:“好内功!好宝剑!”言罢,探手向后。一旁的晏虎刚刚听自家将军说明要射三箭,早就将自己箭壶中红翎取了两支捧在手上。
  此刻见折翎探手,即刻奉上。折翎取箭,侧头对晏虎微微一笑以示夸奖,才再搭箭道:“看箭!”
  折翎欢愉再射,对面老者却是面若死灰。方才见出手三人俱是一等高手,自知难敌。本想拼力一剑,以自己潜修四十年内力将箭劈歪,借力往安鸿对面密林中潜遁而去。谁料折翎之箭非止力大,其上更蕴满真气,若不是自己手中剑乃是蜀中名匠所冶,借其锋利劈开箭头,此时已做箭下一鬼。现下虽是得脱大难,但已是双肩被伤、虎口剧痛,借力遁逃之事则是化为泡影。此刻见红翎如血、破空而来,真个是心胆俱裂。勉力鼓足剩余真气灌在臂腕之上,双手握剑欲作殊死搏,却见红翎像是失了准头,在自己身侧不远处呼掠而过,笃地一声没入一棵大木中,只余红翎在风中飘动。
  老者见箭矢划过,心中一松,一口气散了出去,脚下险些滑倒,骇了自己一跳。忽想起墙上人还有一箭未发、安鸿虎视在侧,忙调息运气不提。砦墙之上,折翎垂弓而立,冷冷的遥视着墙下老者。王砦主坐在折翎身后的地上,却感觉背对自己的折翎似乎将全部气机都锁在了自己身上,使得自己周身寒冷无匹,忍不住打了寒噤强笑道:“观战心切,一时脚滑,冲撞了将军神射,还请将军海涵啊!”
  折翎探手从晏虎处再接一支红翎,一边搭箭一边说道:“王砦主不必过谦。
  砦主太阳穴高鼓,双腿略弯,下盘结实,虽有一张人皆喜爱的笑面吸引注意,却也难掩这一身顶尖外家功夫。如此用腿高手,怎会脚滑撞我?我等久居砦中,本该还王砦主些人情,只是今日这老者武艺强悍,又甘为金人走狗,断不能放去。
  这余下一箭,还请王砦主成全。“
  折翎语气悠然、动作舒缓,远远看去像极了一个在山间闲暇游猎的富家公子。
  可无论是被折翎箭尖遥指的老者,还是折翎身周不远处的王砦主和晏虎,都觉得身周似有寒冬北风袭来,整个身子如坠冰窟。折翎缓缓拉弓,弦开半满。王砦主觉得身周气机压迫渐渐松懈,却也隐隐觉得墙下老者生机渐绝。看着折翎背影近在咫尺,却不敢再动分毫。心中惊恐于带伤折翎境界竟能如此之余,亦为老者生死攸关而焦急万分。
  时光说来似缓,实则飞速,转瞬间折翎大弓已是开成满月。墙下老者感知折翎气息,自知今日恐难生还,深吸了口气双手握剑冷目以对。折翎蓄势已满,正要喝一声看箭便结果了老者性命。忽听身后不远处唤道:“将军且住!”
  折翎闻声知人,眉头一簇、心口一纠,些许怒意升腾。举弓良久,肺脉隐隐作痛,又思及平日照看、恩爱,默默一叹。遂将箭头偏了半寸,松弦出箭。
  箭支离弦,身后登时发出十数声惊呼。只是这箭支飞出后,竟隐隐夹了风雷之声,瞬时盖住一切声响。红翎在空中划出一道火色残影,重重的撞在插在木中的第二支箭箭尾。一声闷响,树皮木屑漫天飞舞,众人循声望去,之见合抱之木已烂去半边。墙下老者本已将真气全数调动,以抵挡折翎。待折翎忽然转了箭向,老者只觉身前一空、气息翻涌,所有真气都击在了空处,喉头一甜、呕血当场。
  折翎收弓、负手立于墙头,衣袂与大旗一同随风飘舞、猎猎作响,高大威武、状似天神。墙上墙下,所有目光都聚在折翎身上,只是心怀各异,一时寂静无声。
  安鸿虽是离墙甚远,但内力充沛、耳聪目明,将墙上事听了个分明。对着老者向外摆了摆手,飘然而回。老者鲜血染满白须,喘息不已,状甚恐怖。见了安鸿手势,神色复杂的对着折翎行了个抱拳礼,又将目光瞟了眼折翎身后,返身离去。
  安鸿上得砦墙,叫了巧云一声“嫂嫂”,行了个礼便退在一边。王砦主慢慢爬起,也低着头退往一侧。箭营众人,走过围簇安鸿;砦丁十数,跑去拥立砦主。
  片刻间,两拨人众泾渭分明。
  巧云趋前,面色泛白、双手微颤、福一礼道:“谢将军!”
  折翎不语,不动,似木然,又似沉思。
  巧云再福,柔声道:“郝挚已将情形说与我听。此时金人进逼,当先协心同力退敌才是。我已自作主张,使郝挚请风大人至议事厅等候。请将军、二叔及王砦主同去共商对策。奴家前事,自初见至再见,自富平至此砦,对将军多有欺瞒。
  待将军正事毕,且归房中,奴家从头说与将军知晓。奴家一心以待将军,欺瞒处俱是不得已,还望将军体谅。“
  折翎听巧云声音虽柔,言语间却透出近来少有的平静笃定。待到巧云自述经历,细想起以往种种及巧云当时面上颜色,诚然如斯言。心下便是一软,回身抚了抚巧云脸颊,胸中千重疑问、万般言语终究未说出口,只轻轻点了点头便当先下墙,直奔上坪。安鸿对着巧云一礼,随行而去。王砦主将眼看着巧云,待巧云做了个手势、微微颔首,方才吩咐砦丁好生守卫、独自离去。
  巧云适才情急之下喊折翎手下留情,心中忐忑不已。转念思及自己即将抛却一切重负、与折翎双宿双飞,心内又是一阵欢喜。呆立远处,小心思在内中辗转几番,才惊觉箭营众人尚在看着自己,遂面红道:“请诸位箭营兄弟亦在砦墙守把,切勿与砦内人起冲突。若有事宜,待将军回来再处。”
  箭营众人抱拳应诺,各自散开。陆大安也准备去寻个睥睨瞭望,忽闻巧云呼唤道:“陆先生,此刻将军身边无人。请先生去将军身边听调可好?”
  陆大安闻言,拱手连称不敢,转身就走,将那耳后传来巧云吩咐砦丁把那咬舌之人抬去安葬之语抛去不想,一溜烟跑下墙去。陆大安腿快,未到中坪便已赶上折翎人等,禀明来意,在折翎身后随行。
  众人一路默默。进了议事厅,早就等在此处的风慎起身将众人礼让入座。风慎肉痛,王砦主心愧,折翎静思,安鸿不语,正是各怀心事,静谧无言。此时天色渐黑,堂中只点了一支火把。火光忽明忽暗,照的众人面色都如阴晴不定一般。
  良久,站在折翎身后的陆大安不耐烦嘀咕道:“不是来议事的么?金狗已在不远,怎地个个都学起乌金山中的老和尚来?”
  陆大安声音极小,但屋内众人除风慎外个个武功高强,俱听了个清楚。折翎猛醒,对风慎拱了拱手,将适才之事从头到尾学了一遍,继而问道:“风先生可有良策?”
  风慎听罢,心中暗喜,眯眼捻须、做出一副高深样子问道:“王砦主,不知砦中有多少能战之士?”
  王砦主适才得了巧云首肯,此刻也不隐瞒,笑意上脸应道:“回风大人,除却妇孺,得力青壮约有百人。”
  风慎心头一动,暗自思量:“砦中房舍,恐是住上千人亦有富余。这砦主所言不实,怕是得了克里斯蒂娜所命,另有心思。不过如此甚好,以人数优劣说动折翎遣人下山求援,我便能溜之大吉。”轻咳一声,正要言语。安鸿在一旁轻声道:“砦中房舍甚多,人众却是稀少。”
  安鸿此语甚轻,不类发问,反而更似自言自语。折翎将眼看王砦主,风慎在肚中暗自腹诽,王砦主却呵呵一笑道:“不瞒安公子,我砦中所住本有近两千丁口,武艺高强者也有数十。只因近日有一大事要办,故四散下山张罗。此间留守不多,是为实情,还望公子明察。”
  安鸿一笑,再不多言,噏唇传音与折翎道:“此人一向吞吞吐吐,不露实情,今日反常,大哥小心。”
  折翎不看安鸿,只是微微颔首。风慎惧折翎追问情由,误了自己所谋,遂急忙道:“那再敢问砦主,砦中军器所备如何?嗯……尤以箭支为要。”
  王砦主再笑,挠头道:“此砦偏僻,又兼险峻,多年来从无敌至。因此,这军器所积不多。刀枪弓盾应有几百,箭支却是不多。”
  风慎闻言大喜,恨不得当场手舞足蹈一番。恐被众人发觉心内喜悦,故暗暗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将面上愉悦之情化作重重一叹道:“如此这砦子是难守住了!
  安公子所探之营,应是金人前哨。前哨人马便有千数,那后续之兵必定众多。所俘之人,又曾言道大兵已过白龙江,恐其进兵之期,亦在眼前。此砦虽险,但兵丁军器俱缺。如是死守,必定凶多吉少!不若……“
  说到此处,风慎捻须蹙眉,停了话语。折翎安鸿对视一眼,齐声问道:“不若如何?”
  风慎以为得计,沉吟道:“金人自此险峻难知处进军,定是大散关一线我西军守把得力,急切难过。张枢密携西军主力,应是陈兵于大散关一线。敢问王砦主,此砦可有小径直通大散关前?”
  王砦主略略一顿,继而犹豫道:“我少出山,故此不知。”
  风慎心中暗骂,嘴里却大义凛然道:“砦主不知,也是在理。此砦名诸葛,又有邓艾留下神迹,定是邓艾昔年入蜀之路。那么自后山绝壁而下,必可直通蜀中。不若遣人取道蜀中,赴大散关求军来援。内外夹击,定可保此砦无虞。将军且举砦在此与金人前哨周旋,在下曾在张枢密帐前参谋,愿为将军舍命走这一遭,搬来大军,剿灭金狗!”
  折翎起身对风慎行了一礼,正色道:“风先生所议极是!但山中崎岖,又多虎豹豺狼,先生却是去不得!二弟,你走一遭如何?”
  安鸿站起抱拳道:“义不容辞,大哥放心!”
  风慎亦起身急道:“不妥不妥,安公子与张枢密素来不识。如何能至中军得见枢密之面?迁延时久,误了兵机,漫说此砦不存,便是蜀中亦难保有。还是我去!”
  安鸿闻言感动道:“风先生忧国忧民,心胸着实令安某佩服!但此行危险,还是我去稳妥些。至于枢密之处,劳烦先生手书一封,交予我带去。进中军,易事耳!定不负先生与大哥所托!”
  风慎惶急,张口欲辩。折翎向前几步一把握住他手道:“先生莫再争了,此砦虽险,但守备稀松。欲坚持到援军大至,尚要费些功夫重理防务。先生与王砦主一知兵事,一知地理,守备之事,还需二位与我同心协力!请先生万勿推辞!”
  风慎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敢露迹太过,只得苦面唯唯。安鸿见风慎眉头紧皱,面色焦急,以为他犹担心求援事,遂欲说些话安慰于他。尚未曾言语,只听一旁半晌无语的王砦主冷冷一笑,问道:“这砦子虽是姓孟,但主家不在,便是我来做主。若我力主不守,折将军又有何话说?”


  第七章各自心怀
  安鸿风慎都是一怔,继而向折翎望去。折翎微微一笑道:“议事厅前大旗三面,正中那面便是斗大一孟。砦主尊位后所挂锦绣之上,亦是孟字当中。我虽愚笨,却也知砦主只是提线木偶。砦主你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每每议事之时,砦主眼光只在我身边巡逡。说不得那主事之人不由砦主反由我吧?砦主宽心,但听令便是。”
  王砦主闻言,再不隐匿眸中精芒,冷笑起身道:“既如此,小人敬候召唤便是。祝将军言到功成,得偿所愿!”
  折翎笑意更浓,拱手一礼、转身便走。陆大安在身后如影随形。安鸿风慎对视一眼,亦是紧紧跟随。未行几步,折翎停步道:“折翎身边人虽是女流,但大节大义之处,一向不让须眉。金狗肆虐,屠我宋境,自富平至此她皆看在眼中。
  下人虽做出助纣为虐、与虎谋皮之事,她心中却必定苦痛万分、恨其助残暴金、怒其为胡人犬。今日之事,恰是拨乱反正之机。她必与我同心坚守此处,自此便可放开胸怀,与我再无隔阂欺瞒。还请王砦主尽速秣兵历马,以待大战!“顿了一顿,侧头回望,痛心道:”看在她面上,只要你等全力助我守砦,前番做下之事,我……我便既往不咎。“说到此处,又是重重一叹:”只不知为何你等身为宋人,却做金人走狗,丧了我箭营这等英雄弟兄!“言罢,向后一抓陆大安手臂,大步流星而去。
  陆大安虽是粗豪,但也听懂了折翎所言之意。想起生死不知的佟仲和花石峡那场险些丧命的血战,双眉一拧,就要抽刀。恰此时,折翎如未卜先知般探手将其右臂紧握。陆大安只觉臂间一股大力无可抵御,只得压了怒火,乖乖随行。
  二人身后,安鸿对一切早就有所猜测,故虽不愉却也未变面色。而一旁的风慎却心思飞转,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把折翎适才所言想了又想,再思及自己在克里斯蒂娜房中偷窥之事,只以为折翎念头转错,尚不知巧云亦非命王砦主做事之人。遂暗暗打定主意,为克里斯蒂娜提前报些信息,以便得其信任、重提自山后脱身之事。甫一出门,便急切开口道:“折将军、安公子,时间紧迫,不如我们分头行事!折将军自去安排稳当,安公子再出砦侦敌、谨防夜袭,在下这便回房准备写予张枢密的信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折翎颔首道:“风先生所言极是!二弟,便依风先生所言。”
  安鸿风慎双双拱手应诺,转身离去。安鸿身法飞快,一瞬便没了踪影,剩风慎甩袖独行。折翎望着风慎洒然背影,松开陆大安手臂道:“陆兄弟,你可信我折翎?”
  陆大安粗粗出了口气道:“怎会不信?折将军说得哪家话?可还是把我当外人么?”
  折翎缓缓负手于后,再问道:“击退金狗与为箭营弟兄报仇,哪样为重?”
  陆大安双拳一紧,瓮声怒道:“自然是为箭营弟兄报仇为重!佟仲至今生死不知,林童田力丢了性命,谷山李七重伤难起。这桩桩深仇,将军不都说是那王砦主及其同伙所为!既如此,将军为何阻我杀这狗贼?”
  此时山风渐起,天边一弯新月初升。折翎仰首遥望,有所思道:“此砦所处之地乃三国时西蜀诸葛武侯亲选,邓艾偷渡阴平时已被后主荒废,不然邓艾怎能成其大功?如今我西军残部守住大散关,金狗无计可施。遂欲效仿邓艾,借此路入蜀。此砦虽险,但我箭营弟兄能战者仅余七人,羽箭仅余数百。如何抵挡金狗如狼似虎?唯得举砦一心,事方有可为。如若此砦不守,放任金狗入蜀,则三分归晋之故事重演,陕西路金狗抢掠屠戮惨剧亦将复现蜀中天府之地。我大宋山河破碎,百姓亡身丧家者何止千万!这千万性命,与我箭营兄弟性命孰轻孰重?若折翎仍是昔日江湖一草莽、此处非山河攻守之地,今日必斩此卖国狗贼于刀下,为佟仲及箭营兄弟报仇。可如今身为西军一卒,当此紧要之地,身负江山重任,如何能肆意所欲、快意恩仇?大安,大安,箭营兄弟十数条性命与我大宋万千百姓性命,又是哪样为重?”
  折翎方才对王砦主一番说话虽是凿凿,可巧云入砦后所言所行不尽不实。强行压下疑虑不问,却在心中化作惴惴。如今揭蛊在即,难免怀了戚戚在胸。将胸中气附在这一段话中,似自坚又似说与陆大安听,语气由平静转作激昂,再由激昂化作沉重,最后变探问收尾。一波三折,将心中鼓荡展露无余。陆大安静立一旁,将言语听了个七成明白,却把这情绪收了个十足。闻折翎探问,不甘之下略带黯然道:“将军所说诸葛邓艾,我却不懂。但砦子险峻,金狗要由此入蜀攻打我大宋,我是听真了的。金狗残暴,小种相公便是死在他们手中!为阻金狗入寇,我西军同袍不知战死多少。天杀的厮鸟在中原陕西又害了我宋人百姓无数,自不能再放这群牲畜入蜀。只是……只是这箭营兄弟,就该白白丢了性命么?这……
  这这可怎么处?“
  折翎倏地转身,将眼盯了陆大安道:“我等先杀金狗,后顾私怨。击退金狗保住砦子之后,再与他算我箭营之事,如何?”
  陆大安低头看地、切齿抿唇、脸上刀疤微微抖动,半响方道:“别无他法,只得如此!”言毕将眼光一抬,撞见折翎殷切目光,猛然醒悟眼前人乃是自家将主,慌忙单膝跪地、抱拳垂首、轰然应道:“陆大安谨遵将军差遣!”
  折翎俯身将他扶起,心内自忖道:“大安粗豪,尚能解我心意,箭营弟兄该是无碍。云儿遣他来我身边,怕也是欲与我携手抗金却心中不安,故而为此。以坚我心,以表其诚。”想到此节,心中暗暗欢喜。可扶起陆大安,见其眼神,宛有悲愁,心又想到:“佟仲与我,情如手足,其父待我如亲子;箭营众人,万死之中舍命追随,却不料有因云儿之故而失生丧命者。云儿身份,着实可疑。今日与王砦主破脸,说不得也要向云儿问个明白。究竟如何,也好给众人一个交代。”
  陆大安被折翎扶起,却见他不言不语,神情不属。不知何故,亦不敢打扰,只好叉手立在一旁。此时,不远处的议事厅中传来杯盏及木椅破碎之声,声响之中,夹杂着几声喟叹,充满愧疚无奈。折翎闻声回神,望议事厅摇首自语道:“云儿近来面含悲苦,砦主墙上厅中亦带愧疚,此事或有隐情,尚未可知。”言罢,一面想着如何向巧云发问一面负手往坪下行走。陆大安闻折翎言语,却不解其心中两难。暗暗腹诽折翎心忒过良善,默默随行。
  陆大安随折翎缓步而行,盏茶时间方到中坪。折翎远远望见自己所住居所,便停步不前。陆大安见折翎时而微微摇首,时而放眼远望,时而侧脸蹙眉,时而轻轻一叹,时而双手握紧,时而起步欲行,却不知为了何故。心感自己是个只知厮杀的粗人,不能为将主解忧,不自觉间亦是眉头蹙起。
  折翎近乡情怯,各种念头在心中纷乱繁绕,终究还是没有定见。适才王砦主、陆大安当面,两番言语欲坚定自心,却仍是有些对知晓详情的抵触。几次暗下决心回房,又几次叹息放弃;几次痛骂自己妇人形状,又几次想起巧云恩义。思之再三,终于还是吩咐陆大安去砦墙,自己独往居所而去。
  推门而入,房中却只有晓月一人。适才折翎走后,巧云冷着脸将晓月腕骨接驳,又扯了布条为她裹好便出门去。晓月未得小姐吩咐,不敢再次擅离。加上今日崖边被吓得不轻、回房护折翎时余勇皆尽,只索歪坐在桌前瑟瑟颤抖。好不容易稳定心神,想着如何将自己所见之事告与折翎,又怕折翎知晓后会对巧云动手,胡思乱想之中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折翎推门声响将晓月吵醒,慌跳起掌灯。灯火照见是折翎回转,不由喜出望外,心内担忧、恐惧、期盼搅在一处。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抓住折翎衣袖,眼中关切、口中嗬嗬,却不知如何是好。折翎甫一进门便被她抓住,登时一头雾水,见她满面焦急,疑惑道:“晓月,你可是有事要和我说么?”
  晓月听折翎温言,心中担忧关切大起,盖过其余,忙不迭点头,可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表达。闭户门帮折翎除弓解箭后按了他在桌前坐下,忍着痛双手一齐比划。折翎见她手舞足蹈,状略滑稽,心中的愁结稍为之缓,微笑道:“你这丫头,且慢些。我看不懂你手语的,待云儿回来,你讲给她,再让她说与我知便是。”
  语出折翎之口极为平缓,入晓月之耳却变作一惊。晓月心中再生折巧二人之两难,念转身静,再无动作。折翎见她不动,只当她听了自己所言照办,遂未将此事挂心,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晓月,去娜娜房中看看。若是云儿在那里,请她回来见我。”
  晓月听闻克里斯蒂娜之名,先是骇的一抖,继而猛省:“观小姐动静,并非真心想要加害将军。若有所为,皆是娜娜逼迫。如今我何不将崖畔娜娜行事告与将军?将军降服娜娜,小姐自然不再图谋将军,亦可为坠崖的白小六做主。”心中想着,便又忍不住向折翎比划开来。见折翎满面茫然,直心急如焚。忽瞄到桌上一角摆着的笔纸,心下大喜,用舌尖润了笔锋,一点点勾画起来。
  晓月虽自幼服侍巧云,却因身有残疾而未通文字诗画,只是学了日常礼数。
  此刻想使水墨表达心中所想,只觉得千难万难。艰困勾勒出一长发女子之相,便急慌慌用手去指对面克里斯蒂娜居处。也亏得折翎心思敏捷,皱皱眉便张口道出克里斯蒂娜之名。晓月忙不迭点头,大为欣喜,提笔再画。
  折翎觉晓月与平日乖巧大不相同,兼见她画的古怪,遂渐渐凝了心神在桌面纸上。晓月一点点的画将下去,又绘出一唇角若有涎水之男子,手执王字兽首,不由疑惑道:“小六?”
  折翎话一出口,晓月便是花容一惨,继而拼命点头。稍稍平定了下心神,便指了指画中小六,又指了指自己,向着克里斯蒂娜居处,以笔为刀,向前刺出。
  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晓月吃了一惊,手中笔滑落地面。定睛一看,来人明眸杏目,正略显吃力的搬着一具瑶琴,乃是折翎欲寻的巧云。
  折翎起身,将琴接过安置于桌上,瞥见琴尾古旧划痕,心中一软。将手探出挲过琴身叹道:“久不见此绿绮!乱事之中、辗转千里,云儿你竟还将它带在身边?”
  巧云手按琴弦,转眸挤笑道:“当日你我在京口重逢,我失口抱怨所奏之琴音色不佳,你便从红玉姐姐口中问明我所愿,千里迢迢觅得此琴。绿绮古琴,再贵重在我眼中也是寻常。可这琴中却有廿三郎浓浓情意,我怎会随意丢弃?我身娇弱,故托在娜娜处保管。娜娜不负我望,完璧至今。只是此琴不知你费了多大代价,花了多少精力方能得回?想来便让我心疼。”
  折翎想到昔日求琴之事,不由会心笑道:“只一具琴,寻到买了便是,哪有什么精力代价?”
  巧云笑着白了折翎一眼,捏粉拳在折翎身上作势一捶道:“又来说些轻巧话糊弄我!此琴通黑泛幽,若绿藤绕于古木之上。即便并非司马相如当年那一具,亦是古物无疑。怎得让你轻巧巧购于集市之上?”
  折翎握住巧云柔荑,故作神秘笑道:“此乃我与韩大哥二人共守之秘,却不能说与你知!”
  巧云素手被折翎握了个结实,心头泛起阵阵甜蜜,柔声佯嗔道:“韩大哥许是已经偷偷告知红玉姐姐了,只你将好事欺瞒了我一个!”
  折翎闻听欺瞒二字,忽地从往事柔情中复归现下,面容为之一僵。巧云心细如发,观面知其心。念起往昔心无隔阂时之恩爱,又见如今虽相敬如宾,却亲密难再,不禁幽幽轻叹。折翎听她叹气,想起适才因琴而起之蜜意,虽是昔日常态,却已久未得见,遂也是一声叹息,将握着巧云的手轻轻松了去。
  巧云失落无言,绕坐在桌前调试琴弦,心中转着想要告知折翎的实情,斟酌话语,只觉百般艰难。折翎亦在桌旁坐下,亦不知该从何问起。
  一旁的晓月适才被巧云吓得心惊,趁着二人甜言蜜意之时拾起笔悄悄退在一边,却心忧不知该怎么取回桌上的涂鸦。见折巧二人忆往昔无暇他顾,稍稍心安。
  待二者之间的情意渐渐消退、对坐无语,便又开始担心起来。
  房外夜凉如水,月光似纱,林木之间雾气缭绕,宛若人间仙境。房内灯花偶爆,琴弦微铮,三人坐立不同却皆是思虑无语。
  良久,折翎破去沉闷、将晓月拉到身边,抚其肩对巧云强笑道:“适才你未归,晓月手舞足蹈,又兼提笔作画,似有要事。可她所绘,我却难明,只看懂了娜娜,小六,别的却皆是混沌。云儿你善解手语,且问她一问,然后将事说与我听如何?”
  晓月闻言,骇的浑身一颤。折翎惊觉,诧异将她打量一番,回首望对坐的巧云,见她亦是面色发白,心中疑窦大起。正欲发问时,巧云已抢道:“廿三郎,晓月所说之事,暂且容后。我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
  折翎应允,便遣晓月回避。晓月心忧,垂首弄衣角、踟蹰不肯去。巧云望着晓月,郑重道:“我已决意与廿三郎生死与共,万事再无欺瞒,你且去吧!需要用你处,我再唤你。”
  晓月抬头,见巧云面色尚白,眼中却是坚定平静。遂将眼瞄了瞄折翎,抿唇行了个礼,起身夺过桌上画纸,掩门而去。
  折翎怀探询去看巧云,却见巧云微微苦笑,摇首呢喃道:“自幼在我身边,我待她若胞妹!”接着自嘲般一叹,续道:“我与柒柒,许久不见,不知是否已出落长大?”
  折翎听得一头雾水,心中更惑。思来想去,却只当做了其欲吐露实情前的不安。不欲逼迫过甚,只压下言语不问。巧云也不再说话,只是调试琴弦。半响,巧云将琴调好,心绪也渐平复,遂双手虚按琴弦强笑道:“廿三郎,可还记得当年你送我此琴时的情景么?”
  折翎听巧云再叙当年,心头涌起暖意,颔首道:“我自汴梁得琴,日夜兼程赶回京口。你见琴心喜,至极而泣,在我颊上轻印一吻。那时我年少孟浪,得卿青睐,一腔欢喜无发泄处,直欲癫狂。遂将你抱起,跃往先得月高楼之上。那晚云淡星稀,明月如盘,灯火阑珊去楼颇远,繁华喧嚣踏诸足下。仿似天下只得你我二人,再无其他。你头插碎尾银簪,身着湖绿色襦裙,迎风而立,宛如仙子私下凡间。我痴望于你,直至今日,仍觉不够。”
  巧云在折翎语中亦忆起当年事,不由得面色绯红、眼波流转。待听到折翎最后一句情话爱意充斥、发自肺腑,遂动情应道:“将军威武英雄,又是将门之后,而我彼时尚在娼家。能得将军垂怜,心中实在感泣。”
  折翎听巧云不自觉间带出了彼时称呼,心中亲切,将手一摆微笑道:“那时你也是如此说!我之心迹,也是如旧一般!无论你在何处、出身如何,我喜欢你便是喜欢你!我乃折氏弃子,宗谱不得入。当日浪迹江湖,亦无今时从军功名。
  云儿你不也是丝毫不弃,将这终生托付与我?此等话,以后可不再说了?“
  巧云感怀,只觉心中情意竟无法表于言语。起身敛衽,盈盈一拜。折翎慌绕过桌子,将她扶起。荒山险砦、西军箭营、欺瞒疑惑全数不见。双手相执,满是温馨甜美;四目相对,尽是情意绵绵。
  有顷,巧云猛省起今日事由,缓缓将头靠在折翎胸膛,甜声问道:“廿三郎,你可还记得那晚应承我的事么?”
  折翎环抱玲珑娇躯,鼻尖尽是熟悉的体发香气,神迷道:“自然记得!那晚你在我怀中言道,倦了这世间纷繁,欲求一避世之地结庐而居。我答你道,蜀中峨眉山高水秀、气候宜人。愿与你一同去彼处避世,抚琴舞剑、画眉弄儿、终老一生……”
  巧云听折翎将许久之前的许诺娓娓道来,心中的欢喜如沸水般翻涌开来。打断折翎,亦神迷道:“只可惜世事繁杂,多不遂人愿。你我相聚未久,折老将军便遣人来寻你与韩大哥。差韩大哥往刘延庆将军麾下听调,却带同你去梁山剿贼寇。梁山事了,你坚辞不肯从军,带我离去,却又路遇二叔,盘桓了那许多时日。
  继之靖康国难中从军,富平血海死战……“
  折翎听巧云说话,记起当日巧云通知安鸿阵前援救之事,心上多了七分感激,紧了紧怀抱续道:“那时危急,多亏你与二弟来援,否则我必命丧黄泉。曾听闻美人恩重一说,以己度之,古人诚不我欺!深恩厚意,我……”
  巧云以手掩了折翎之口,阻他下言,抬头迎上其目光道:“廿三郎,你我间无分彼此,何来恩怨之说?”顿了一顿,鼓足勇气道:“你我并未刻意安排,只是在世间随运而行,竟是一步步近了蜀地。如今蜀中就在此砦山后,峨眉想来已是不远。廿三郎,你我不若抛却此间尘世纷扰,往峨眉结庐可好?”
  折翎望向巧云的目光随着巧云之言,自动情缓缓转作纠结愕然,蹙眉沉吟道:“这……”
  巧云不语,只是满怀希冀望向折翎。折翎心思昔日之诺,怀抱娇柔之躯,一时间,满腹百炼英雄气化作温情绕指柔,左右为难,不得决断。待目光碰上怀中巧云投来的期盼,心头一软,就欲开口应承下来。恰此时,巧云久候无果,心中原本的无比坚实也就虚了,开口歉然道:“适才砦墙之上,你放过了二师公,此刻砦子人人心中俱是感激。我去劝他们不要襄助金人,自此砦迁往他处,由得金宋各凭自力征战。你我便置身事外,同赴峨眉可好?”
  巧云不说这番话,折翎心头尚蒙了层儿女情长。此刻听了巧云言中金人、砦子等语句,如自噩梦中醒来般满身流汗,自忖道:“折翎折翎!你沉湎往日情怀,竟险些误了大事!”咽了口唾沫,双手扳住巧云香肩道:“云儿,莫忘记你我便是宋人!宋人若是皆如你所言般置身事外,则我大宋危矣!此砦当金人入蜀必经之地,合该你我逢其会,到得……”
  说到此处,折翎已然全醒,思绪亦得以活络,将负伤入砦后的每桩疑惑全都记起。心中纷乱,纠结丛生,却不知如何开口质问。巧云只觉折翎双手渐渐力大,肩头隐隐作痛,遂娇呼道:“廿三郎!”
  折翎闻呼,一震收手,退两步站定,面色复杂。半响,左手握拳、右手摊掌狠狠一击道:“云儿,这砦子可是受你约束?花石峡外,伤谷山李七、死林童者,可也是你师公么?砦外金人营侧那小营内宋人,可是这砦中人么?”
  折翎初问时,声似蚊呐;三问之中,音量渐渐高亢;到得最后,更是挥掌击在侧墙之上,再厉声道:“你随我多年,一向知礼明义,待我弟兄如同爱子。我杀金狗,你也曾多有襄助。自我被伤与你入这砦中,怎地却变成如此?你是何种身份?砦子与你是何关系?你所为可疑之举,我尽皆不问。可你为何……为何纵容砦中人伤我弟兄?又为何与金狗同流合污,侵我大宋江山?你还知不知自己乃是宋人!”
  折翎掌中蕴含内劲,劲风到处,墙皮浅砖碎裂,四处纷飞。巧云听了折翎问话,心如死灰、不躲不闪,任由墙皮击打在身,只是默默流泪。一块砖碎正击在巧云面颊,登时红肿。折翎见状,心头一痛,伸了手欲问,却终于还是将手定了在空中。
  屋内一片安静,屋外一人快步行至门前,踟蹰许久又蹑足退去。折翎见烛光下巧云楚楚可怜,向前一步想要揽过巧云,却听巧云自嘲一笑,轻声道:“我也不知自己应否算个宋人!”
  (未完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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