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42卷-44卷)


  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
  一夜缱绻,虽不利休养恢复,但一梦谷中最不缺妙药灵丹,除号称「神锋、
续断、死不知」三绝之一的愈创圣品「无缝天衣」外,固本培元、补中益气的金
方不知凡几。伊黄粱不要钱似地往身上捣鼓,连万载寒玉床、续命紫氤灯之类的
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齐下,立时见效,美美地睡上了几个时辰。
  再睁眼时,已近正午,药庐内熟悉的药气,以及窗棂间飘入的食物气味,让
前几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梦,半点也不真实。
  伊黄粱替自己号过脉,顺手连清创、换药一并做了,对复原的速度颇为满意,
就算聂冥途此际突然现身,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
盛满菜肴的漆盘,倚门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语,彻夜打熬筋骨的疲惫还未自俊脸上褪去,盖因负责大夫起居
的雪贞,罕见地晏起。下半夜阿傻从浴桶起身,回见两人无踪,木台留着一张纸,
交代了准备什么食物,以及「别吵雪贞」四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却是大夫的手迹。
  伊黄粱一瞥盘中,鸡蛋、水煮肉、鲈鱼汤,还有一碗木耳醋溜丝,果然都按
了吩咐。为求复原,须得大量食肉,但盐酱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颇重享
受,非为养伤,进食决计不肯如此潦草。
  瞥见阿傻腰悬白刃,劲装绑腿,随时能与人厮杀的模样,显是挂心昨夜煞星
去而复来,举箸之前,特意对上少年的视线,蹙眉冷哼:「该干嘛干嘛,别分心
了。那厮肯来最好,以逸待劳,教他把狗命交代在这里!」阿傻点了点头,果然
午后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望重武林,开弓自无回头箭,鹿别驾
在谷外静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没亮便让人收拾了篷车彩棚,亲领弟子,抬着
宝贝侄儿立于道旁,待岐圣兑现诺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斋的,好整以暇用过午膳,才派人传召,声明「闲人禁入,
多迈进一条腿,直接抬回安葬」;至于进得几人方不算「闲」,传话的乡人一问
三不知,只说大夫话事,不让人多问一句,传的都是原汁原味,没有掺杂拌砾。
  鹿别驾面色铁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问明白,话没说完,便让
他一巴掌扫飞出去。
  伊黄粱在药庐里等了会儿,见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来,当先之人身量
颀长,绣金道袍异常华贵,竟是鹿别驾;后头的年轻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阴鸷,
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动包围的「苏师兄」,他既知晓鹿别驾与侄
儿的真实关系,定是心腹无疑。
  两个人,四条腿。答得谨慎。
  堂堂天门副掌教,几时做过抬扛行走的脚夫?鹿别驾为救侄儿,顾不了许多,
与苏彦升连人带担架地搁上木台,垂手静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只恐大
夫吐出「没治」二字,满怀期待落空。
  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斜乜一眼,信手翻书,冷笑:「不错,能放下架子,不
算太蠢。要我说是单数呢,你待如何?」
  一旁苏彦升还未会过意来,蓦听「啪」的一声裂瓷细响,胫骨剧痛难当,踉
跄倚壁、身子发颤,冷汗沁额,左小腿已遭师父以隔空劲震断。鹿别驾眉目不动,
淡然道:「两人三腿,合是单数。」
  伊黄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驾并无得色,只答:「劳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儿。」他对苏彦升昨日
的表现甚感嫌恶,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数不出别个,此际眼都不眨一
下,当是空气一般。
  伊黄粱唤人将苏彦升扶出,撕下医经拈成纸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药的阿傻
抬头,才慢条斯理道:「有人胫骨断了,你给他包扎固定,药材随用。要不能复
原如初,让你陪他瘸一辈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几味金创用药,行礼
而出。
  鹿别驾见药僮小小年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袭雪白中单,宛若图画中
走出,美不胜收;然目不斜视,举止沉稳,他手下习刀练剑的弟子无数,无一人
内敛到这般境地,不禁暗暗纳罕:「谷中卧虎藏龙,连一名童子也不简单。」
  此说自非无据。除了那名唤「雪贞」、灵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还有
一名用刀好手,于当夜厮搏时,劈出令鹿别驾惊艳的两刀,不知是伊黄粱重金聘
请的护卫,抑或也是「病人」?
  药庐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黄粱将经书往案顶一扔,鹿别驾这才发现整本书破破烂烂,除封皮完好,
内里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页,还不是整整齐齐对页撕下,而是东缺一角、西折页半,
看来伊大夫拈纸阄揩鼻涕,指不定连如厕时缺了草纸,都着落在这本书上。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我行医三十年的体会。这种庸医总结的破烂东西,
杀的人搞不好比鹤顶红多。」伊黄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
可在门外候着,别让我听见就行。」挽起袍袖,露出两条净藕似的白胖膀子,迳
走向木台。
  鹿别驾略一迟疑,便听他没好气道:「你悟练刀招、思索其中关窍时,身边
的人越多越热闹,效果越好么?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搅,你要不滚蛋,要不把
人带回,趁早入土!」鹿别驾面皮抽搐,终究还是按捺火气,灰溜溜地行出医庐。
  这一「瞧」,足足耗去两时辰。
  当中伊黄粱不住唤人,打下手的乡人及那名俊秀安静的药僮,不住携入各种
器具、药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时分,忽听他扬声道:「滚
进来罢。」鹿别驾才自阶台起身,推门复入。
  「你要想茗茶细点、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这话得说一会儿,
不会太快结束。」
  几案后,伊黄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显疲惫。
  鹿别驾一进门便望向台上的鹿彦清,然而除移走担架,衣衫、绷带等,俱与
先前一般无二,实看不出两个多时辰里,伊黄粱到底都折腾了什么,就近拣张竹
椅坐定,冲口问:「大夫……开始治疗小侄了么?」
  「治疗个屁!」伊黄粱出手如电,一把攫起那卷破烂医书,忽又「啪」的一
声扔下,冷笑不止。
  看来此书用途极广,除草纸、阄儿、打蚊子,伊大夫还拿来当暗器使。雪贞
千娇百媚,估计舍不得打骂,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药僮挨过几回?
  「你寻名医无数,『没治』二字,怕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我粗粗一看,也觉
没得治,故花了点工夫,看看有没发梦的可能。」
  鹿别驾心头一揪。「但……雪贞姑娘……」
  「你宁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黄粱蛮不在乎,耸肩蔑笑。「难怪尘世中,装神弄鬼的郎中骗子如此猖獗。
你要的不是真相结果,而是听你想听的话,如此用不着针药,我开点润口的甘草
行了。」
  鹿别驾面色丕变。
  「你……你是说……我、我侄儿……」
  「没治。」伊黄粱怡然道:「治病须国手,辨症则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
的庸医,但总能辨别是不是绝症。」
  啪的一声,鹿别驾右手五指撮紧,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
指缝间迸出竹屑。一霎间,医庐气氛变得极其险恶,凝肃之甚,如陷真空,仿佛
再吸不到丝毫空气。
  「你觉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听到这话要翻脸的么?有点耐性,别浪费我
的时间。」
  伊黄粱神色不变,拈起破书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你侄儿被人用
重手法,毁去大半经脉,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种暗劲特别,我思来想去,
若以指剑奇宫的独门绝技『不堪闻剑』为之,抢在侵蚀心脉前撤劲,不让潜劲继
续作用,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或可造成类似魇症的效果。
  「当然,若非你不要钱似的以参液等贵重之物为他吊命,他早该死了。下此
毒手之人,并没有打算让他活这么久。『不堪闻剑』乃无解之招,中者必死,并
无例外,前人诚不我欺。」
  天门与奇宫素不睦,魏老儿所属风云峡一系,与紫星观梁子尤深,鹿别驾师
祖两辈里拔尖儿的高人之死,更与魏无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在灵官殿时,
他便疑心侄儿遭难,背后是魏老儿师徒搞的花样。
  如今,连岐圣伊黄粱也这么说,十之八九错不了。
  魏无音与莫殊色死透了,这是他亲眼所见,当无疑义。奇宫在这事里扮演什
么角色、知情与否,耐人寻味;想拿两个死人打发了去,可没这么容易。鹿别驾
不动声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得找个借口召集盟会,施压龙庭山,务
求有个交代。
  「你侄儿,就像那管捏烂的油竹,一百个人来看,一百零一个都会告诉你,
这是没法复原了。绝大部分的医经药谱,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
回归常道,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鹿别驾回过神来,垂落乌润湿眸,轻道:「愿闻其详。」
  伊黄粱抬眸衅笑,口气既狂傲又不屑:「什么叫『常道』?生老病死谓之常。
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个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个稀
烂,按常道,怎么黏断不能恢复原状;脑子没坏的竹匠,会直接把捏烂的这一截
锯下,换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驾会过意来,几欲起身,全赖深厚修为克制,未露一丝愕然。
  「截换扶手」的比喻乍听荒谬,好比手臂受创,大夫不思治疗,却拿出刀锯,
劝你换条胳膊省事。然而,对照各种关于「血手白心」的江湖传闻,他敢提这般
建议,似又理所当然。
  「庸医名医,之所以对你侄儿束手无策,盖因思路打了死结,一心只想疏通
淤塞的经脉,复原萎缩的筋骨,然经脉痈阻,血肉坏死,本就无解,既不能肉白
骨起死人,当然没治。」伊黄粱冷笑:「按这思路,莫说我不能治,天王老子来
也没治!你要侄儿原身恢复,我没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起身下床、说话走路,
乃至传宗接代,我能试试。你明白当中的区别?」
  鹿别驾没答腔。他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选项,以及背后代表的意义。
  伊黄粱治不好清儿,这点同其他大夫并无不同,毕竟「不堪闻剑」自来无解,
谁也打不破残酷的现实。
  但伊黄粱有一身旁人难及的外科本领,不求鹿彦清「原身恢复」的话,他能
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脉经络等,换掉毁损的部分,令其脱离瘫痈,
再世为人。
  就像这竹椅一样。
  鹿别驾松开五指,炒豆般的啪啪响间或而出,迸裂的竹丝执拗地回复原状,
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只是弹扭粉碎得更厉害而已。他仿佛能见清儿日益羸
弱的皮囊里,坏死的血脉筋骨,也就是这般模样。
  「干或不干,皆无不可,但决定要快。」
  伊黄粱提醒。「我不保证他能恢复到何种境地,毕竟已拖得太久,但继续拖
将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张椅子都坏了,你说我这算修呢,还是重
新做一张?先说好,我做不了一张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驾沉吟半晌,蓦地抬起乌眸,异光炯炯。
  「须得何等样人,才能供清儿……替换?」
  「男先于女,亲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见他面色一黯,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以书击掌,施施然道:「都没有?这么
该死。再求余次,同修一门内功的师父、师兄弟,多来几个试试,看有没合用的。
内功变化百骸,真鹄山一脉乃玄门正宗,效果当不恶;旁门左道,未必有这等方
便法门。」
  鹿别驾的脸色连变几回,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倒不是他与诸弟子谊厚,料想杀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没命,挑个无
关痛痒的怕内功不济事,派不上用场;谈得上武学修为的,多半是亲信心腹,眼
下正是用人之际,折了哪个都觉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黄粱轻拂几案。「我瞧方才断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码要到他那样,才算可
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载一点灵光,剐头猪还顶用些,起码肉足。」
  苏彦升如非心腹,遍数紫星观中,鹿别驾再无亲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虽有几个刀法剑术不错的,说到内功修为,无
出彦升其右者。若连他也只是勉强堪用,扣掉苏彦升,实数不出几个人来。
  鹿别驾犹豫片刻,终于父子血亲战胜师徒之情,和声道:「大夫既如是说,
便留此子与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黄粱也不废话,略一思索,又补几句:「你挑几名武功高,或身
子健壮的,在谷外搭棚暂住,以备不时之需。要缺了什么料,一时找不了你。」
  鹿别驾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环,他平生所杀之人、凌辱过的
女子,私下了结的怨仇、为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计等,怕不是随便哪个邪派魔头
能比得。
  万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灭人性的一番话,却是在活人无数的杏坛圣地
一梦谷中,与人称「岐圣」的伊黄粱说来,深谬之余,复觉心惊,半天才省起伊
黄粱的话意,脸面倏冷,轻声道:「本座哪儿也不去,自于谷外结庐,待小侄愈
可,再偕与大夫相谢。」嘴角扬弧,几被乌瞳占满的大眼中却无笑意,令人不寒
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时,你坚持在场?」
  伊黄粱嗤笑着,摔落书卷。「别的不说,万一治上三年五载,你也在这里傻
等么?不信我,便把你侄儿带回去,趁早死心,两不耽误。
  「你要生龙活虎的侄儿,我能给你一个。但疗程中,你的好侄儿呼疼了、坚
持不了了,要闹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罗金仙都没得治,届时你是要怪我
庸医误人、空口白话,还是摸摸鼻子,自认倒霉?」
  鹿别驾语塞,眼神依旧迫人,丝毫不让。
  伊大夫应付过太多病人家属,早看透他强加掩饰的动摇,慢条斯理道:「除
那晚你见过的雪贞,连方才那药僮,也是病人。他双手的经脉被毁,肌肉萎缩多
年,经我换脉接续,你可曾看出异状?」
  此番晤谈毫无悬念,终以鹿别驾率众离去作结,命六名弟子驻扎谷外,连同
谷里的苏彦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骚满腹。一梦谷荒僻,周遭既没有市镇繁华,自也无风月流
连处,嗅无脂粉食不甘味,这要在真鹄山上,差不多就是思过崖的生活。
  若非那绝色少妇雪贞有些盼头,这几人莫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才遭如此
严惩。也难怪是日傍晚,当乡人们收工返家,顺道来唤一名弟子覃彦昌入谷时,
覃彦昌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的模样,可把五名同伴给气坏了。
  这小子是交了什么好运,竟能一亲芳泽!
  「苏师兄!你……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
  覃彦昌没能高兴太久。他大摇大摆进入一梦谷,满心都是雪贞诱人的模样,
等待他的却是脚踝裹起的苏彦升,不禁瞠目结舌。
  苏彦升瘫入胡床,面色灰败,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圣」伊黄粱满脸
不豫,对覃彦昌道:「把他给我弄出去!死样活气的,瞧着心烦。」拈起纸阄往
屋角一扔,没好气道:「你跟着去!别让他们满山谷乱跑。到了花房,按方处置。」
  覃彦昌暗忖:「他同谁说话?」见一抹细小身影浮出,心头「喀登」一震,
满以为是那魂牵梦系的美妇雪贞,却是张生面孔,鼻梁挺秀、下颔尖尖,虽非雪
贞,一般的明艳无俦;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涌至裆间,忽见「她」喉间凸出,唇上
一抹淡青,心中大骂:「他妈的,是个兔儿爷!装什么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儿,只好女色,师兄弟里虽有但看脸蛋不问雌雄的,覃彦昌可
不是那种垃圾脾胃。见童子一言不发,拾起纸阄,闷着头往外走,赶紧去搀苏彦
升。
  苏彦升烂泥一般,半点气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连迈步也懒,整个人软
绵绵挂在他身上。覃彦昌半拖半扛,勉强跟上,本想藉机溜去寻那雪贞,看有无
机会一亲芳泽;拖入厢房时,累出一身的汗,哪还有半分猎艳的兴致?
  「姓苏的,叫你一声『师兄』,是给你面子,此间更无旁人,少给老子摆师
兄派头!」
  他将苏彦升「砰」的往榻上一掼,滑入椅中抹汗吁喘,切齿横眉。
  苏彦升表现失常,被师尊断了两枚大牙,鹿别驾溢于言表的嫌恶,众弟子全
看在眼里,心知苏彦升的好日子到头了,风水轮流转,指不定这大师兄之位,便
要落在自己头上。尽管师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极力表现,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责、
阳奉阴违。
  当覃彦昌听到自己同苏彦升一块被留下,心底那份凉,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几个,料想鹿师弟乃师尊心头肉,不得已
留于此间,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苏彦升的脚,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桩「不得已」,并不是师尊有意为之,
恶向胆边生,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苏彦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覃彦昌心中冷笑,想来日方长,不急着炮制他,
回神才觉满室馨香,馥郁至极。
  这间厢房突出于水渠之上,水风入窗,掀动纱帘,气味理当留之不住。香气
之所以如此浓厚,盖因几柜上摆满花束,桃花、杏花、杜鹃,野牡丹、桔梗兰、
山月桃……连枝拔叶,含苞带露,斜剪的细锐枝底露出浅润的草木茎色,俱都是
新鲜截下。
  房间正中央,搁着一条低矮的乌木长几,几上散置着金错剪、剑山、白瓷浅
缸等。覃彦昌不识花艺道具,见几上摊着一本图册,白纸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
形贮器,十分风雅,心念一动:「莫非……这儿本是女子闺房?」
  环视房中描金绣屏、藕纱帘幔,越看越像,连墙上挂的绯鞘眉刀,瞧着都像
女子所用。
  覃彦昌仗有武功,肆无忌惮,信手摘刀把玩,想像雪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
握住包覆鲛皮的圆润刀柄,留下她肌肤的潮润香气,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觉面
红耳赤,连刀带鞘一指童子,淫笑道:「喂,雪贞夫人在哪儿?唤来老子瞧瞧…
…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裸露胴体、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艳情景,胯间当
真硬如烧火棍一般。
  阿傻听不见他叫唤,只按大夫吩咐,打开纸阄,片刻抬头,寂静无波的眼眸
扫过周遭,略一思索,作势将纸条递去。「……给我的?」覃彦昌微愣,扛着眉
刀趋前接过,大声诵读:「待他读罢,与汝四目相接,再行杀之。不许逃,不许
……」最末一个「放」字还未出口,饶以他粗枝大叶,也明白过来,本能地一抬
头,心中忽道:「……可惜!」甩飞刀鞘,《游犀刀》中一式「横断清蟾」拦腰
扫去,终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抬头的瞬间,一合大夫纸阄里「四目相对」的吩咐,立即抽退!他
身处的位置极不利,背门距腰柜仅一臂,奋力后跃,无暇他顾,「砰」的一声重
重撞上。
  覃彦昌刀势未老,反手闪电扫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拟削他个肚破肠流,却
忘了眉刀较寻常刀制略短,这一记「回眸望月」的杀着,只劈开阿傻衣衫,在结
实清瘦的腹肌留下轻浅血痕。
  覃彦昌生得昂藏,紫星观「彦」字辈当中,只他与鹿彦清一般高,鹿彦清是
得自鹿别驾的颀长,称得上「玉树临风」;覃彦昌却是腰圆膀阔,便穿道袍,仍
不脱一股子土匪气,决计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间正反两刀,双双落空,
再易抡扫为疾刺,三记连环,使的全是剑招!
  ——在鹿别驾心中,对刀剑「有点天分」的弟子,覃彦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懒,内功练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蛮劲,处事又极马虎,鹿别驾料
他难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儿充当打手,鞍前马后,曲意逢迎,混点甜头,便觉心
满意足。
  所谓「天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这熊样的大老
粗反应特别快,只消不靠脑子,也就没什么糊不糊涂。覃彦昌变招总比别人快,
同样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气力便能做到,自有余裕多搞花样。
  但这电光石火般的三刺,仍旧落了空。
  第一击划伤阿傻腹侧,覃彦昌瞠目吸气,不知是想蓄力来记猛的,抑或单纯
见猎心喜,第二击不免稍慢;阿傻却无视伤血,搂膝俯首,车轮般自他身侧滚过,
两人瞬间易位,覃彦昌收势不及,第三击「当!」刺上柜面的黄铜镶件,硬生生
将刀尖磕崩一角;掌劈腰柜借力转身,见阿傻单膝跪于一个飞步外的距离,手按
左腰,似伤到要处,动弹不得。
  他没将药僮放眼里,扬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动手……鹿
师弟人呢?」却是遥问榻上的苏彦升。苏彦升错愕不过一霎,突然大笑起来,笑
得前仰后俯,捧腹难禁。
  「他妈的——!」
  覃彦昌咬牙切齿,咒骂未歇,蓦地视界一暗,仿佛有半虚半实的巨大异物铺
天盖地而来,气息倏窒,几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头,房内又恢复原有的光亮,忽然会意:压制自己的,
原来是股凝练至极的气势,却已避之不及——本能竖刀一格,「铿」的一响,刀
板断成两截;绯红刀鞘余势不停,狠狠斩落腹侧!
  以两人身量悬殊,对比几无轩轾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优势不多,胜在不
慌不忙,即使空手对敌、受伤在先,仍按预想中躲过击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彦
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门,凝聚气势,以最擅长的拔刀一击取胜。
  可惜他没料到接下来的变化。
  包着厚韧鲛皮的绯红刀鞘,凭借阿傻提运的「明玉圆通劲」,由刀身最脆弱
处打断了眉刀;到得覃彦昌腰际,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这一抡便打断几根肋骨,
非但难以致命,反激起莽汉狂气。
  覃彦昌眦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去你妈的!」半
截眉刀疯狂砍劈,劲风呼号,若闭上眼,还以为挥舞的是水磨禅杖一类,一刀重
似一刀,只攻不守,狂态毕露。
  阿傻左挪右闪,手中红鞘伸缩吞吐,避免与眉刀硬磕,若隐若现的鞘尖不时
穿过刀影,聚敛还形,击中覃彦昌的肩颈、颔颚等,使的正是铸月刀法第一式
「接天云路」。
  在阿傻忍耐剧痛、复健双手的同时,伊黄粱将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那部《铸月
殊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与阿傻,以为基础。
  光靠图谱无有心诀,按说练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剑不同,在于剑理百家争鸣,
刀法却是殊途同归,伊黄粱所练「花爵九锡」,更是儒门刀艺顶峰,与铸月刀法
相印证,未必不能触类旁通,以补遗阙。
  阿傻能在忒短的时间内,练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称奇才;其根骨悟性
未必真如此出众,所恃者无他,心无旁骛而已。
  然而,武学上说「一力降十会」,并非无端。覃彦昌杀红了眼,哪理会钝鞘
殴击?一心只想砍死这小王八蛋,不闪不避,持续加力。
  反观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带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路
铸月刀由「接天云路」起手,连变「星河倒影」、「雁过连营」、「霜覆古城」
……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难再撑持。
  忙乱间,绯鞘被残刀逮个正着,一把磕烂,阿傻虎口迸裂,踉跄几步,气息
倏窒,覃彦昌单掌抓小鸡似的掐他脖颈,离地提起,眦目狂笑道:「教你再跑,
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奋力挣扎,直如
蚽蜉撼树,俊俏的脸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瞳翻颤,踢动的双脚渐成抽搐,
将欲断息。
  他捱过常人难以想像的折磨,求生意志极强,忍死不就,花点烁亮的视界里,
忽见水风刮入,纱帘翻飞,几上的插花图册「泼喇喇」翻动,那些他一笔一划、
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态,翻成了一片流动的风景,兰叶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开…
…阿傻意识模糊,已不能视物,但其实也没有看清的必要。
  那图册的每一页,甚至大夫让他描摩的其他十余册之中,所有图形早就深深
烙印在脑海里;画完了,等着墨彩干透的当儿,雪贞就教他剪枝修叶,按照特定
的顺序,一枝枝插上剑山,从雅致的白瓷浅缸里,「长」出画里的美丽花景来—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阿傻脑海迸裂开来,打开了神识里混沌不明的壅塞,就
连百骸内的真气,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来,越转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
丝气息,体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环,毋须外气。
  阿傻只觉一股力量,由身体深处汩汩而出,因极强大,故极沉静;原本一片
漆黑蒙昧的体内,忽亮起无数星辰,冉冉升空。
  贯穿任、督二脉,位于脊柱这条中轴上,由头顶、眉心、喉、胸、腹、尾闾,
以及会阴等七处上升的星芒,最为灿烂夺目,压倒群星,逐渐在中天聚拢,旋转
间排成了杓状,正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等北斗七星。
  轰然一响,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开来,再也不动,绕着中央的灿亮北辰,宛
若环抱七星的翊卫。
  ——紫微垣。
  天子中宫,威加九锡!
  阿傻涣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长,指尖拈过柜顶一枝月桃,往覃彦昌右臂
「天井穴」插落!
  覃彦昌惨叫着松开五指,肘关以下瘫如蛇蜕,仗着狂性不退,右肩一抡,把
脱力的臂膀当鞭使,狂吼扑来。
  阿傻心中掠过一本图册连页,脚步倏转,不知怎的到了覃彦昌身后,拈两枚
杏枝,稳稳插入「悬枢」、「命门」两穴。
  覃彦昌单膝跪倒,下半身已无知觉,痛吼中隐露惊惧,冷不防拖过长几,几
上诸物散落一地。他飞转长几当枪使,那乌木几案长近七尺,挥动时莫说近身,
斗室之内,不避入屋角榻顶,俱不脱其范畴。
  阿傻贴墙闪避,一边捡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彦昌
左臂桡尺两骨,似由臂间长出花朵,洁白的荼蘼汲饱人血,才得这般红艳。
  一旁苏彦升瞠目结舌。
  弱不禁风的药僮,何以摇身一变、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惊诧处。
  让他目不转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无不是刀——插入肩膊的月桃,
使的是单刀路数;刺进背门的两条杏枝,步法与手路分明是柳叶双刀;以茶花贯
穿桡尺两骨的间隙,则是精准的唐刀击刺……如何练得这般造诣?何以一举手、
一投足间,竟能涵括一门刀术之精要?得个中三昧,则融两百一十六式的《通犀
剑》与《游犀刀》于一击,再非遥不可及的美梦——苏彦升衷心希望覃彦昌别死。
  (我……还想看。再看一眼这包罗万有的刀法,从中看出关窍——)散漫惯
了的莽汉,于生死之际,激发惊人战意,被茶花贯穿的左臂握紧长几,一把将阿
傻抡飞出去!
  咫尺之间,避无可避,阿傻运起新贯通的致密玄功,以身侧硬受了这一记。
坚硬如铁的乌木几案应声轰碎,少年喉血酾空,着地一滚,未起身、手已扬,一
朵粉致致的牡丹穿过迸散的木片,标中莽汉咽喉。
  ——是飞刀!
  飞刀亦是刀。古往今来擅使飞刀的侠客,决计不去练什么铁蒺藜或透骨钉;
而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无意将飞刀放入暗器囊里。刀器与暗器,本是两道,
强加混淆,何以登峰?
  苏彦升如痴如醉,不觉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汉捂花倒地,才骤尔回神。
  房门吹开,白白胖胖的一梦谷之主立于门外,满脸不屑,对那刀艺惊人的药
僮哼道:「才杀一个就这么费事,明儿要杀两个哩!把这儿收拾好了,到花圃里
掘两个坑,一个埋这头山猪,另一个,等着明天埋你。」袍袖微扬,一团纸阄正
中药僮脑顶,弹落一旁。
  「至于你,」伊黄粱转过头,面无半分笑意。「滚过来罢!」
  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
  在大夫看来,阿傻是无法复制的梦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为人续脉,无一能恢复到这般境地——他对漱玉节所发豪语,某
种意义上更像是赌注。阿傻可能蜕变重生,如凤凰涅盘,但更可能得到一双瘫软
酸麻、不堪大用的废人之手,每逢阴雨湿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净。
  伊黄粱的手术没有问题。他在每个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样完美,无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没有阿傻忍受……不,该说是无视痛苦的能耐,能撑过百
倍乃至千倍于手术的可怕复健,令接驳的新脉得以重生。
  大夫心里明白,建筑于单一特例的成功,本质上就是失败;至少,当把「易
筋续脉」一节,自岐圣的妙手传说里予以勾销。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卖人情给
五帝窟、挟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还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明的,是想把一件再
难复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边,随时兴起,想欣赏欣赏自己那举世无匹、堪称鬼斧
神工的绝艺,一回头便能见着。另一个恐怕连伊大夫都没意识到的理由,是想看
看饱经命运折腾的少年,在这条残酷的现实路上,到底能走多远、还能怎么出乎
他的意料,又现何等奇迹。
  他给予少年的,从来都是痛苦。
  「岳宸风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剧痛,一遍又一遍地运动指掌之际,
伊黄粱冷不防对他说。
  「你的仇人死了,据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报了仇。恭喜你啊,此后天空
海阔,任君遨游,毋须再受仇恨羁绊,心心念念,只为复仇而活。」
  阿傻停住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继续。
  大夫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或茫然失措,少年却依然故我,照样起床,照样
忍痛用功……仔细想来,说不定还悄悄加强了复健的力度,像被恶作剧般的布达
激励也似,进度远超预期。
  雪贞对大夫不体贴的、充满无端恶意的举动没说什么,然而,俏脸上稍闪即
逝的一丝不忍,代表她并非毫无意见。拿走了少年赖以生存的动力,你让他接下
来的人生,该怎生继续?
  ——美艳少妇忍着没出口的,兴许是这般诘问。
  大半个月过去,阿傻终于恢复到可以双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顶
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后山僻静处,就着荒林一阵猛斫,发疯也似,初初复原的
细瘦胳膊反馈着刀刃入树的狂劲,仿佛连他细小的身躯都将一并震断。
  这一天比伊黄粱所预期,要晚上许多,但他始终没放弃监视少年的一举一动,
总算赶在阿傻崩断好不容易驳好的筋脉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脸色白惨,过度损耗气力使面颊涨起两团极不自然的红云,衣衫在疯狂
的劈砍、位移之间,被削剐得条条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气所为,
单薄的胸腹肌肉团鼓成束,意外不显瘦弱,透着小型食肉兽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黄粱以食中二指钳住柴刀,任凭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难撼动分毫。
  身子几乎抵在刀上的少年闷着头,持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困兽之斗,沙哑的吼
声充满怪异的迸叉音偏,听来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种怪异生物。
  伊黄粱无法使他抬头,遑论凝眸——无论唇型或手势——只得运劲「劈啪」
一弹,震得他虎口迸血,脱手倒飞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瘫软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门才刚重重撞上树干、口鼻
渗血,像要把脑袋从颈上扭下来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苍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齿咬
牙:「你以为你迟了么?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霉的林树出气?你是早了!提早
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对没有岳宸风、没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虚无么?觉
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知该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这就是
你一刀了结岳宸风之后的世界。它会吞噬你,远比岳宸风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带着痛苦的震颤,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剧烈变形,一如湿濡残
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双眸,此际血丝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脸扭曲,
张口冲伊黄粱嚎叫;嘶哑的叫声带着偏斜的怪异音频,直要将肝肠呕出,吼得青
筋暴露,脸面赤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不协调的嘶吼声,不知为何满怀悲怆、不平、痛苦和哀伤,是无言者对不
仁的天地以及残酷的命运,仅能做出的沉痛控诉。
  命运剥夺了他的亲人,夺走他原有的人生;现在,竟连仇人也一并带走,彻
底抹煞他赖以维生的信念与标的。
  阿傻扭曲的脸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泪是汗。直到沙哑得再发不出声响,仍
拼命张嘴,挤颤出压抑的愤怒和苦痛。
  伊黄粱牢牢钳着他的颊颔,不许扭头闭眼,迎着少年愤怒的浪尖,在凄厉的
嘶吼声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岳宸风很可怕么?一点儿也不。有足够的时
间,有够好的老师,加上决心魄力,你迟早能杀他。
  「你为何要忍耐这些痛苦?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艰苦的磨练?这是为了要在岳
宸风伏诛之后,让你继续活下去。活着,从来就是最难的事。
  「你要带着满身伤疤活下去,带着亲人的记忆活下去,带着无比悔恨,什么
也弥补不了的无力继续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还是得活下去。
  「因为死了,你就输了,连输给什么都不知道。」他瞪视少年,思绪却已穿
越时空,紧盯着在那惨夜将尽、一片迷茫昏日的苍白早晨里,满身是血推门而出
的小药僮,哑声低咆:「你要活下去,听到没有?活下去,才有答案。总有一天
会有答案的。」
  自来一梦谷,那是阿傻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情绪。
  翌日少年照旧起身,按大夫的安排复健练武,打熬筋骨,伊黄粱也像没事人
儿似,嘴毒如刀,冷嘲热讽,丝毫不留情面。只有因担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
切的雪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俩面前故作无事。
  尽管岳宸风已不在,对漱玉节的承诺还是得履行。
  伊黄粱参透了「明玉圆通劲」的功诀以及《铸月殊引》里的刀法图解,转授
阿傻,但这样并不足够。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戏谑之心,打莲觉寺下的王舍院起,
就扔了几本插花图册让阿傻描摹,期待着这枚奇异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令人惊
喜的模样。
  东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艺流传数千年,流派之多、家门之细,毫不逊
武林传承,哪家仕女的闺阁之中,不摆着几本花册?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纤细,虽是男儿,与插花册子摆在一起,简直无有扞格,
丝严合缝之甚,远胜寻常女子。一时之间,潜行都的少女们无不争睹美男莳花的
胜景,巧立名目、络绎不绝,差点踩坏了阿傻院里的门槛。
  她们并不知道,像这样的花册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
夷宝鉴》。
  虽说「天下三刀」威名赫赫,毕竟不现尘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论起
顶尖刀艺,沧海儒宗至高绝学「花爵九锡刀」压倒群锋,无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经阁内,从来没有一部叫《花爵九锡刀》的武典,练就此一绝学的
法门,就藏于这十二部花册中。
  无数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钻研图册,为以掌、剑、内功见长的儒宗,凭空打
造出一条刀脉来,可说儒门一切刀法,皆来自前人对这十二本花册的体悟;最盛
时,直属门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库房,放置历代高手对《十二花神令》的心得。
靠几部图册衍生一脉,化刀无数,《十二花神令》堪称古今独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斗最激烈时,刀脉高手们虽团结一致,却站错了队,成为
这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影子战争里的牺牲品。战后三槐世家隐遁,刀脉存在的痕迹
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遗黎不知,况乎时人。
  「各花入各眼,万妙自纷呈。」为伊黄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
位「先生」,交付图册时曾如是说:「历来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
见不同,《开卷刀法》源此,《皇极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个人造化。
愿汝以花晋爵,得封九锡,成就刀中至高。」
  这种全赖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暗合当时伊黄粱「自求我道」的人生
追索,很快便从花谱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诀,催发劲力,终成无
形刀气。以「祭血魔君」之姿寻高手试刀,无有不胜,「先生」也说有昔日刀脉
一品的实力,遂以花爵九锡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并非大夫所授,最后那一掷牡丹、无血封喉的杀着,
更是伊黄粱平生首见,不倚内功,全凭手法,饶以阿傻招式生涩,已有偌大威力,
只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连长出的雏形,都远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间至足,
无甚于此!伊黄粱强抑兴奋,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领着他越过小院,踏入
另一侧厢房,点亮瓷灯,撩袍落座。
  苏彦升倚着一根权充拐杖的长柄锄头,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槛之外,被
风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
  「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伊黄粱轻拍袍膝,乜眼哼笑:「还是怕我冷
不防给你一刀,下去阴曹地府陪那头山猪?」
  苏彦升眼皮低垂,轻道:「大夫要杀我,走这一段都是多的。」
  「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用的那颗脑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黄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何留你们下来?」
  苏彦升身子微颤,几度歙唇,始终没发出声响。
  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伊黄粱与师父的对话,苏彦升起码听了
六七成,足够推敲出真相。
  ——他是师父留下,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零件」。覃彦昌他们全都是。
  他不想问伊黄粱,被取走身躯一处、甚至是数个部位的「零件」,究竟还能
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对,自己被师父生生舍弃了的现实,仿佛他们是
一根铁钉、一块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师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鹿彦清闯祸,自来由他收拾;
同侪间流传的「私生子」耳语,他也不动声色地抑制;鹿彦清行事张扬,不知天
高地厚,若非他谨慎打点,早已开罪各派……师父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授予好
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任凭苏彦升如何努力,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
  本以为任劳任怨,总有一天师父能想到自己的好处,谁知在他心中,我等还
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头!
  伊黄粱看着他面色变幻,时而切齿,时而哀伤……待他情绪渐复,才哼道:
「你想在外头吹风,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就继续站着,或可进来,听听让你活
下去的建议。」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落座
之前,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伊黄粱冷眼旁观,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还是
原本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锄掘地,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但苏彦升
知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埋尸填平,覆以草树,又是一方花影闲庭,谁也看
不出蹊跷。
  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身畔,苏彦升也无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
望向白白胖胖的医者,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伊黄粱遥指阿傻,怡然道:「他给人废了手,经我换脉,才恢复成你看见的
这样。老实说,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但像他这样的,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
有一个;关键不在我,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复健的痛苦,胜过剖体抽筋
百倍千倍,捱不过,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较了解你师弟。你觉得,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处险境,苏彦升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伊黄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说。」
  他手一挥,书卷到处,锦帐飞起,榻上赫然躺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人,呼吸
闇弱,单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脉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处——说
『打通』是怕你听不懂,其实没什么好通的,只能换一截试试。手脚筋是全报销
了,想动,也只能都换过……」连说带比还附解释,足讲了盏茶光景。
  苏彦升毋须精通岐黄,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简直
是分尸。伊黄粱根本治不好鹿彦清,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
既如此,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
  历经无僵水阁的那场夜战,「屈服武力胁迫」之说,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
刀客,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一梦谷中卧虎藏龙,真要厮杀,己方未必
能占便宜。师父态度丕变,即是最有力的证明。
  伊黄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卷书击掌,冷笑数声。
  「你想问,我放着大好日子不过,接下这枚烫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对么?所
以你们就是蠢,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手一治郭
定那混蛋?」
  长镇侯郭定暴虐,延伊黄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
黄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
朝廷亦难追究。「岐圣」伊黄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
  苏彦升耳熟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黄粱蔑笑道:「白痴!
自是为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
  「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
人来收。」伊大夫从容自若,一迳冷笑:「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
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
么?我求的,就是这个。」往半死不活的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沿这
儿划上一圈,取下皮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你说是不?」
  苏彦升终于明白,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身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兴奋,或者两者皆有。
  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
…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身,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
的,是不是?
  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来生,就别再来了罢?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
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
「还不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
  覃彦昌失踪,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艳遇」,
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
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霉鬼骂歪了嘴。
  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
没再见过这两个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
不担心。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始
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
然放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
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春》,乃是杏花;三卷《丰艳》,指的
是桃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
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覆锤炼,依所出花册,勉
强分类。
  粗粗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
所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
红》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钻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
阿傻胡乱编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
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扞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身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
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
二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黄粱
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
本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
令,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插花练功,
原本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鸡。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
轻松压胜;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大夫让他以一敌三,阿傻仅受皮肉伤,三
名「彦」字辈菁英毫无悬念,以魂归离恨天收场。
  任谁来看,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骇人」二字形容,但伊黄粱并不满意。
  杀此五子所得,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凛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温室,最
终只有凋萎一途。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如养蛊
般关押囚禁,只容一人生出,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大夫正自苦恼,忽听一人
朗笑道:「道因无事得,法为有心生!于千云拔俗处求精进,恁地自寻烦恼。君
有宿慧,缘何如此?」竹扉无风自开,及墙倏止,竟未发出声响。
  院里,一名头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臂掖角杖,肩负行囊,虽
是风尘仆仆,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明明才穿过洞门,几个迈步间,人已跨过高
槛,踱入医庐。
  「……先生!」伊黄粱起身相迎。
  老人摆摆手,置囊笠于几顶,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
旅装摇身一变,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剑,便穿绑腿草鞋,仍不脱典雅的儒者
风范。
  就着灯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须发
斑驳,黑者见黑,白者见白,稍粗疏些的,约莫就当灰发。五官毫无特征,每日
官道上能见无数,过眼即忘,若非双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过。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熟得就像在自家里。老人来见伊黄粱,向来毋须
掩饰,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儒门九圣平起平坐,相互拜访乃常事,谁见了
也不觉奇怪。
  伊黄粱衣食讲究,几上摆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
亦属佳品,对大夫来说,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见老人饮起,赶紧从上锁的柜中
出骨瓷茶具,色泽温润如玉,胎薄几可透光,团手告罪:「先生稍坐,待我去取
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净云顶水,窖里还藏有几坛,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举手,示意他安坐,温润眸光略微一扫,和声道:「你伤势复原得
如何?虽是外伤,断不可轻忽大意。医人而不能自医,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
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黄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过几日便能拆线,劳
先生挂怀。这回的事,是我失败啦,有负先生期望,实在惭——」
  「成败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摇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
是败,犹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里,未必是福,现下这样
也不坏,借力使力,能做几笔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至为不妙。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的形迹,
悄悄拾夺了一个,非是胤铿麾下人马,恐是央土来的探子。看来狐异门那厢,也
在找他。」
  伊黄粱旋即会意,不禁懊恼。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就连「古木鸢」亦不知晓,一旦暴露,不免牵连
先生。这道理伊黄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岂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试探、追踪
就没停过,伊黄粱极为小心,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这上头,一
直以来都没出过纰漏。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却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聂冥途惹的祸。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踪,要打听其下落,从与会之人着手,最为简便。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
冥途一路厮搏,灭了个村子,牵连之人多不胜数,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
子,想不引来豺狗窥探,老实说还真不容易。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益发困恼,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
缠夹不清,料想必不致如此。待我伤势一复原,便设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泄漏。」
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藉机表达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未予计较。
  伊黄粱几乎产生「七玄大会一役,我方大全获胜」的错觉。尽管老人从未对
他颐指气使,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也未免
太处之泰然。
  「我说过,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释:「你会在下棋之初,就懊恼失着么?就算
落子不佳,也还有弥补的机会。胤铿不见踪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
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结盟,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此一举措,本身就充满权宜。
耿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
非如此,前者反为群豪所忌。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如先生所说,姑射也好、己方也罢,游戏才刚开始,尚
且谈不上输赢,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表面上领导姑射
的阴谋家古木鸢,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伊黄粱想着,不觉笑起
来,心怀遂宽。
  这么一来,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是昨儿夜里,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
管鞘,交与老人。「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时间、地点将另行通知。不约在
骷髅岩,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
  这间接证实了「胤铿失踪」的线报。
  若「深溪虎」还在,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应由胤铿
负责,无论要处罚要斥骂,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
古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细细研读。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稍微用力一捏,
便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过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欲约期拜访,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便改
约我来三川一晤,说是要问逄宫之事,让我给他作证。」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
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距先生不过咫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黄粱面色丕变,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早已惊起;定了定神,沉吟道:
「说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绝无泄漏,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
也搭不上桥。他怀疑逄宫,求教于九圣之首,不算无端。」
  「我也是这样想。」
  老人点头。「也好,早见晚见,终须一见。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样子,回
头再应了这个约。」
  如此一来,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须得扮演明暗两种
身份,此乃阴谋家大忌。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让对手在落子之前,便陷
入左支右绌的劣势,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还得想方设法,让「古木鸢」这个身份忙碌起来,
以致首尾不能兼顾,届时败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越发顺畅,应做之事一一浮现。先生来看他,不惟探望
伤势、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教他破除迷惘,扫
去颓唐。
  伊黄粱心情大好,正要禀报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老人
心有灵犀,抿了口茶,忽笑道:「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
虽巧欲何如!纵有回春妙手,若无这般资质,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先生见笑,我无意收他为徒。要说血甲之传,他可不是材料。」
  话虽如此,伊黄粱仍不觉微笑,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蓦听「哗啦」
一响,一团乌影撞塌竹篱,落地两分,阿傻腰佩单刀,浑身浴血,空手与来人左
臂一具铁爪斗得正紧,中招不退,极是骁勇,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
  对手夜行装束,却未蒙面,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肤色黝黑,五官线
条无比冷峭,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俱是银灿灿
的霜白。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
  ——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形迹,拾夺了一个。
  (这是……另一名「豺狗」!)
  第二二六折怀沙卧血,未减清臞
  豺狗由狐异门遗老组成,甘舍声色之娱,化为厉鬼,单以武力论,乃是精锐
中的精锐。
  这银发异相的夜行客,除了样貌,浑身上下亦透着难言的突兀感:夜行装束,
却不蒙面;铁爪与柳叶刀一般,是使双不使单的兵刃,他左手背所装,却是一具
形似狼筅的五刃钩爪,爪钉尖长,与短剑相差无几;明明使得这般奇刃,掌力与
护体真气却又浑厚无匹,好用正攻,与「以奇制胜」的兵器路子全然不符。
  他身上几处血点,不过铜钱大小,一望即知是阿傻的「花刃」所致,但足以
贯穿覃彦昌手骨咽喉的花叶尖枝,却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伤。
  阿傻左臂软软垂在身侧,破碎的袖管留有令人怵目惊心的爪痕,鲜血浸透,
贴于湿湿亮亮的开绽皮肉之上,光看便觉疼痛难当。
  他却如猴儿般,在敌人的开碑掌底穿来绕去,虽避得惊险万状,毕竟将轻翔
灵动的优势发挥至极,夜行客的重手法打烂砖墙、摧折花树,却沾不上他一片衣
角,遑论摆脱其纠缠,根基悬殊的二人,居然斗了个相持不下。
  伊黄粱认出这是得自十一月木莲之卷《命侯》的地躺刀身法,刁钻怪异至极。
阿傻为避重掌,似缓不出手拔刀,每回从敌人胁下、后腰扑跌滚过,也仅是毫厘
之差,若然冒进贪攻,身形略一滞,不免被砸个稀烂,宛若坠地西瓜。
  《十二花神令》是阿傻近期所恃,临敌全力使出,却无法取胜,心境决计不
能不受影响。能撑到现在,除了《命侯》身法难测、令对手捉摸不透,只能说他
祖上积德,靠着海量的人品,一次又一次地逃过杀劫。
  但阿傻并不是不会累。以其左臂失血的程度,很快就无法再维持这样的高速
移动。
  伊黄粱冒着腹创爆发的危险,暗提内元踏前一步,还未出手,身前仿佛竖起
一道看不见的无形气墙,致密至极,一霎间竟有些呼吸不顺,明白是老人的「凝
功锁脉」所致,无暇细思,回头急道:「……先生!」
  「『卧血怀沙』平野空何许人也?昔年在狐异门外三堂中,可是如雷贯耳的
万儿。」老人从容自若,淡然笑道:「疲牛舐犊心犹切,阴鹤鸣雏力已衰!他舍
了赖以成名的现龙铁爪,练就这一身雄浑内劲,便是你无伤无病,也要三十招后
才能分出胜负。此际出手,不嫌莽撞么?」
  「卧血怀沙」平野空与风射蛟、戚凤城等齐名,醉心武学不爱名位,坚辞堂
主一职,专心武道,是狐异门外三堂中位列三甲的高手,名号连未逢其盛的伊黄
粱都知道。一听更是心急火燎:「平……恳请先生出手,莫折日后一员战将!」
  「你未免小瞧了这孩子。」老人笑道:「我将平野空引入谷中,撞在这孩子
巡逻途中,这才来找的你。此子假地形、战术,以及种种你料想不到的法子,与
平野空缠斗至今,极力避开医庐、琴房等紧要处,始终没放弃格杀来敌的念头…
…奋战如斯,难道不能令你稍稍生出一丝敬意么?」
  伊黄粱心知老人不做无益之事,他若有意取阿傻性命,阿傻必有非死不可的
理由。忽听老人道:「你若以十成功力运使九锡刀,极招过后,难伤敌人分毫,
眼看形势劣甚,再无克敌之法……这种情况下,能撑多久?十招、五招,还是三
招?」
  伊黄粱想起冷炉谷外的追击战。聂冥途虽浑,追迹迫敌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
凶残,那是一场意志之争,不止比武功、比心计,还比谁心坚如铁。以伊大夫自
视之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差点就回不来了,聂冥途虽未得手,决计不是此战
的失败者。
  先生之问,令他灵光一闪,忽见方才之所未见。
  武功练到伊黄粱这个地步,对决彷若奕子,料敌机先者胜,不轻易使用舍身
一击之类的鲁莽战术。反过来说,一旦出了极招,却无法有效克敌,对心境、士
气的影响则难以估量,不为所动者有之,一霎战意全失、在心上露出破绽,甚且
丢掉性命的,亦非罕有。
  平野空身上那几处浅显血洞,并非阿傻随意出手。依其谨慎,用上《十二花
神令》,不啻下了「毙敌于斯」的决心,岂料像替对方挠痒痒似的,说不定还因
此伤了左臂……设身处地一想,伊黄粱惊觉少年的战意是何等顽强,毫无崩溃的
迹象。而这一点,其对手绝不能毫无所觉。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全练在左手上,盖因平野空
出身党榆士族,弃文从武,混迹江湖,尝以右臂示人,笑曰:「此身唯留一处,
免负父母生恩。」狐异门遭逢巨变后,平野空喉部重创,侥幸未死,求得一部绝
学《无染舍戒手》,遂练右掌成重手法。
  武痴到了「卧血怀沙」平野空这般境地,便于激战中,对周遭气机感应仍极
敏锐。
  老人「锁」住伊黄粱身前进路的刹那间,远处的平野空颈背汗毛直竖,仿佛
在那余光难及的门牖深处,栖有一头巨大狞兽,鼻端一汲,周身再吸不到丝毫空
气,无比迫人!
  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攫取了身经百战的老将——这异样的气息他非常熟悉。
在谷外无声无息放倒伙伴的,就是这厮!
  黝黑的银发夜客一踩脚跟,铁爪只以三成劲力挥出,暗提右掌,全神戒备,
以防竹庐里的绝顶高手忽施奇袭,以同样的手法杀人于无形。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滚,人球般贴着男子的身侧翻开。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着,霍然转身,手臂却比身躯更快,铁爪旋扫,爪
尖暴长三寸,这是足以撕裂肌肉、乃至腰肾的要命长度,当年他以这式「龙见尾」
钩杀高手无数,博得「现龙铁爪」之名,本拟一举格杀幼伥,谁知倏尔落空。
  眼底乌影一溢,阿傻兔跃直上,血袖「泼喇!」激响,迳取来人颚下!
  「……好胆色!」
  平野空见他居然不逃,不由哼笑,微一仰头,任血袖掠过鼻尖,右掌穿出,
一把攫住阿傻脖颈,正欲吐劲,蓦地寒光一闪,视界两分,随即染作一片赤红!
  他并不知道,那苍白的少年拖着臂伤,在无染手的劲力间翻滚闪避时,一边
悄悄将伤臂褪出袖管;上击的血袖只是诱敌计,抓住这一瞬间的空档,阿傻终以
最拿手的拔刀术决胜。
  凄艳的刀光劈开一道长长血线,与平野空喉间的旧疤交成十字,一路划过下
颔口鼻,直至额际。
  刀尖扬出颅骨,染满浓稠血浆,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却未松开。
  「豺狗」是捱过生死关的,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平野空喉间格格作响,
眦裂的双眸迸出精光,掌劲吐出,由动念到摧敌不过霎眼,这一刹那却如系箭上,
转瞬间飞出千里,无论如何提气就是追不到;经脉里的内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长,
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觉,就像整个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坠——阿傻不明白银发夜客
的杀气,何以突然冻结——毕竟「凝功锁脉」除非亲身当之,等闲难见——却抓
住这莫名飞来的生机,反手削断男子右腕。余光中忽现一名儒服长者,和颜道:
「对酒悲前事,论艺畏后生!好决断!」凝锁的气机一松,断掌中残劲丝吐,阿
傻秀目暴瞠,拖着飞血倒摔出去,几被紧缩的五指掐毙,死命掰开,好不容易挣
脱,蜷在压塌的灌木丛里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黄粱并无「分光化影」的身法,气墙一空,才见并肩无人,先生不知何时
已至庭中,搀着断气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两爿的溢血头颅;远处树丛中,
阿傻四脚朝天拼命挣扎,双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黄粱施展身法掠去,却被老人拦
下。
  「面对一名苦战得胜的智勇之人,你当给他更多敬意。」老者怡然道:「他
能自己站起来的。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报告战果,再好生抚慰,如此,你才配
得上驾驭这等良才。你如他这般岁数时,可打不过『卧血怀沙』平野空啊!更遑
论一刀取命。看看这张脸上的不甘与愤懑,这是对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齿咬牙。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状狼籍,
故而搀扶。
  忽听一声惊呼,一抹窈窕腴艳的娇小丽影现出月门,却是雪贞听闻动静,赶
了过来,正见着阿傻甩开断掌,挣扎爬起,赶紧上前探视。
  伊黄粱冷着脸一哼。「别扶他!让他自己起来。」雪贞没敢违拗,只得退至
一旁,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冲老人福了半幅,柔声道:
「先生来啦。雪贞一时心慌,竟未问候先生,先生莫怪。」
  老人笑道:「夫人毋须客气。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
雪贞抿嘴笑道:「先生又开雪贞玩笑啦,我哪敢献丑啊。令嫒琴艺,那才叫『天
下无双』。」老人笑而不语。
  阿傻巍颤颤起身,伊黄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伤,应无大碍,心底一块大石落
了地,面上却是云淡风清,只道:「你带他下去包扎,稍晚我再给他检查全身筋
骨经脉,要有坏的,直接扔悬崖得了,少费心思添好眠。」雪贞知他是刀子口,
不以为意,柔声相应。
  「没死的话,明儿再掘个坑埋了这厮。」在阿傻转身前,趁两人目光交会,
伊黄粱耸了耸肩。「干得不错。这人是个好样儿的。」阿傻勉力颔首,权充行礼,
才被扶出月门。
  「……可惜没留活口。」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医者干咳两声,硬从鸡蛋里挑了根骨头,
以免泄漏对少年的骄傲之情。
  「他们可是『豺狗』。便让你用尽苦刑,也撬不出什么来。」
  老人倒显得一派泰然。
  「胤野会派来东海的,定不知晓她所用之掩护身份。杀掉他们便已足够,这
么一来,胤野只能继续派人,来寻她的儿子……杀到最后,她便只能自个儿来了。」
  狐异门纵使转入地下,养精蓄锐多年,如平野空这样的高手也不会太多。昔
年外三堂的残存好手之中,戚凤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于东海,再无胤铿之下
落,距胤野亲自出马不远矣。
  而伊黄粱的心思已不在这儿。
  阿傻今夜的表现,远远超过他的预期。由花册中看出刀法,这是悟性的惊人
天赋,但拥有这等悟性,就算教你练成绝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愿造就一名绝
顶高手。原因无他,胜负,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裸裸的生存竞争,弱肉强食,
毫无转圆,练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杀得好。
  阿傻在这方面的资赋,甚至胜过他对刀法的悟性。
  古木鸢一方,费尽无数心血,以绝难想像的奇技,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强大威
能应用于人身,再加上刀尸技术及妖刀武学,才造就出崔滟月这一员战将,风火
连环坞初试啼声,杀得烈火焚城、血不及出,惊震七玄各宗,促成盟会召开;以
七玄大会之紧要,古木鸢也没肯拨与鬼先生做后援,可见被视为一张决胜王牌,
并不轻易出手。
  然而,以古木鸢、高柳蝉之能,也无法保证崔滟月在剥除火元之精,解下妖
刀离垢,克敌之招失利,伤臂浴血的情况下,一刀杀败「卧血怀沙」平野空这种
级数的高手。做为战将,阿傻的资质更加出色,潜力无可限量,足以在正面对决
最强的离垢刀尸之时,彻底粉碎对手阵营的王牌。
  伊黄粱几乎能看见赤发火刃、身披铠胄的魁伟男子,在方才那凄艳的一刀下
饮恨倒卧的模样。此际,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今夜以后,还能如何激发阿傻
的潜能,迫使他持续成长,继续提升?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上哪儿去找比平野空更强的对手,来给阿傻试刀?
  先生引豺狗入谷,只能说是真知慧见,其目灼灼,比起今夜的死亡试炼,前
几日阿傻的生命简直被自己给白白耽误,彻底浪费掉了。伊黄粱焦灼地思考着,
亲自下场磨砺阿傻,以正宗九锡刀压迫他提升,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很早以前
伊大夫就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无法对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杀手。这事无关情感,如大匠无法任意毁去自
铸的刀剑,画师不会在画上涂污抹赤一般,此乃天性。对阿傻手下留情,将不可
避免地使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这点伊黄粱绝不允许。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又不能重创至残;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压迫至极,置之死
地而后生,令阿傻本就远胜常人的死寂心境,得以大幅攀升……伊黄粱望着儒服
老者的背影,心绪微动,蓦地生出一个奇想天外的大胆念头,不觉微悚。
  「先生……」他强抑兴奋,恭谨开口:「我有一事,还望先生成全。」
  「孙枝雅器事,凭君亦可求。」
  老人转过身来,笑容和煦,还是和过去一样,带着一眼望穿的澹然宁定,仿
佛早已听见他的心语。「人说:」不惜玉碎,始知琢磨。『你若真有这等觉悟,
我可代劳。「
                ◇◇◇
  耿照与弦子驱车返回到越浦,遇上前来接应的绮鸳等,众人通力合作,神不
知鬼不觉地将木鸡叔叔弄进朱雀大宅。符赤锦与耿照最是亲密,故知此事,郁小
娥当夜帮着安置打点,自也是见过的;除此之外,只绮鸳曾于车内见过一面,余
人俱不曾见。
  耿照将人携回越浦,固然是见到久瘫的亲长忽然动起来,狂喜之下,顿将种
种利害分析抛到九霄云外,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长生园,然而客观的形势却丝毫未
变:三川是非地,一旦古木鸢与幕后阴谋家的战争打响,越浦城便是首当其冲的
战场。
  符赤锦知其心意,亲自负起照拂木鸡叔叔的责任,小弦子无有泄漏机密之虞,
亦常来帮忙。此外,宝宝锦儿竟也由得郁小娥掺和,莫看她一间下来便要搞事,
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机灵,一点就通,设想颇为周到,省了「主母」不少工夫。
  木鸡叔叔所在偏院,前后均无人使用,更与潜行都诸女起居处远远隔开,连
管事李绥都不让进。李绥十分乖觉,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人们的洒扫排程,所有
人顿时都没了接近此间的必要,仆役们哪有不贪闲乐轻松的?自是谁也没想往偏
院里搅和。
  绮鸳那厢,因为耿照与漱玉节有分享情报的约定在先,况且亲疏有别,盟主
再大,实际上也大不过一手训练、栽培出潜行都的帝窟宗主。
  耿照料想接应的潜行都诸女,断不能对漱玉节保密,只让绮鸳上车,帮忙布
置藏匿,与她半质疑半询问的目光偶一交会,低道:「……是陪着我长大的老家
人。我这趟回朱城山,不忍见他独个儿被弃置在废园,这才接来奉养。」
  绮鸳遂不再问,瞟来的眸光却柔和许多,仍刻意不与他相视;不小心对上了,
就是皱鼻冷哼,在挤仄的车厢之内摩肩擦踵,也示威似的绝不闪避,稍碰着便是
不耐烦的「啧!」一声,老拿蓬松乌亮的马尾扫他。
  同组的两名姑娘资历甚浅,是一旬前才调来越浦支援的新人,隔帘见她频频
甩头抽打盟主贵脸,惊得香汗如浆,暗忖绮鸳姐果真深得盟主眷爱,被马尾扫出
满脸的淡红印子,也只一迳苦笑,绝不吭声;私下都说盟主忒好脾气,肯定疼老
婆。
  事后,耿照留心了几日,见漱玉节并未多问,猜测是绮鸳有所保留,以致宗
主对这名「老家人」兴趣缺缺,不由得暗自感激。
  而木鸡叔叔自从长生园里那一握,之后便再没动过,一切都如十几年间耿照
所见,仿佛当日是耿照的错觉,木鸡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
  尽管耿照事忙,每晚洗脚就寝前,定要来与木鸡叔叔说一会儿话,说完心神
宁定,仿佛又回到从前。宝宝锦儿亲自替木鸡叔叔剪发剃须,换上郁小娥费心张
罗的绫罗中单,竟是清臞疏朗,极是攫人,纵是多年瘫痈,亦难掩其俊雅。
  郁小娥粉面酡红,不住拿眼儿偷瞟,咬着樱唇抿嘴窃笑,若非瞧在盟主之面,
不好担个「犯上之上」的罪名,没准半夜就摸来试貂猪了。连宝宝锦儿也打趣道:
「叔叔若是醒来,往后相公在家里,相貌也只能排到第二。」
  「夫人此说,害我以为家里有三个男人。」耿照苦笑。
  不过梳整精洁的木鸡叔叔,让耿照有种难言的熟悉感,非是相貌,而是这般
丰神俊逸,总觉在哪儿见过,一下却说不真切。
  耿照带走木鸡叔叔之前,在长生园里留了刻字给韦晙,说是奉二总管之命,
让他勿要惊慌。以韦晙之精细,不必担心他四处嚷嚷,此事就此按下。
  没见到七叔,固然遗憾,计划依旧要继续进行。耿照并不想与「古木鸢」发
生冲突,至少在谈判之初,毋须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要的准备却不可少,最
起码不能空着手去谈。
  藏锋与昆吾剑柄鞘皆损,符赤锦得自胡大爷后,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藏
锋既借自邵咸尊,交予他修复,自是上上之选;他若心疼宝刀毁损,不肯再付,
也算替耿郎了却一段宿因前缘,从此两清。但昆吾剑的归属,却较藏锋复杂许多。
  染红霞出身水月停轩,剑交许缁衣,似合情理,然而三乘论法大会之上,这
位代掌门明知师妹心之所属,仍逼迫她与耿郎相斗,就算顶着拯救流民的大义名
分,宝宝锦儿对此人殊无好感,自头至尾,就没有水月停轩这个选项。
  镇北将军府的代表、二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据闻也在城中,符赤锦对这位
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无甚恶感,可惜白家的「挂印剑法」与游尸门的前辈高人有
点过节,贸然上门拜访,万一给看出端倪,怕是麻烦得紧。想来想去,也只剩下
流影城了。
  横疏影没见过符赤锦,但对她一向观感不佳。
  在二总管心中,能匹配弟弟的,起码得是染红霞这般品貌出身,在青云路上
拉耿照一把,省却几年冤枉工夫。岂料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竟攀了个「耿夫人」
的身份,闹得满城皆知,日后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难不成还得先演一出「七
出」么?这……成何体统!
  在栖凤馆内听闻「耿夫人」求见时,横疏影差点没忍住脾气、沉落俏脸,总
算展现总绾一城的气度,含笑应了,没教通传的小太监瞧出心思。
  这场「姑嫂」会面的内情,只她二人知悉,事后对耿照说起,双方都是轻描
淡写,巧笑倩兮,没有一句恶语。横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剑是七叔所铸,真送回城
内的铸炼房,教屠化应等大匠见得,怕要掀起轩然大波;反正锋刃无损,让符赤
锦委由邵家主修复便了。
  倒是耿照从朱城山归来,往栖凤馆报平安,横疏影没再叨念「娶妻须看出身」
那套陈词,听耿照脱口喊符赤锦「宝宝锦儿」,也不生气,喃喃道:「是了,想
来……她也有疼爱她的父母啊。」口气温婉,竟无一抹针锋。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后,忍不住啧啧有声,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艳丽的少妇:
「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收服我姊姊?」
  「就你胡说!」宝宝锦儿促狭似的伸出两指,捏了捏他的嘴皮子,笑道:
「横姊姊好得很,又精明能干,什么收服她?是我对姊姊服气得要命。」耿照久
久难释,认真考虑该让她做盟主,别说狐异、血甲两门,指不定连七大派都能摆
平。
  当日在越浦城驿,听闻典卫大人归来,满城仕绅无不往贺,邵咸尊亦在列中,
但人多口杂没法深谈,邵咸尊独个儿前来,匆匆致意,便即离开。而后在安置流
民的例会上,耿照陪同将军前往,两人又碰面几次,同样说不上话。
  耿照打听了邵氏父女落脚处,专程投帖拜访,终于见到芊芊。芊芊见他气色
甚佳,这才放下心来,忙着张罗茶水细点,临去前望了耿照一眼,雪靥晕红,碍
于父亲之面,终究没说什么。
  邵咸尊生活简约,为协助安置流民,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时日,便退了客
栈厢房,改投城北真妙寺。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丛林,难入权贵之眼,邵家一
行三人,连同赶来会合的几名青锋照弟子,合住一方小院,倒也清静自得。
  耿照来时,诸弟子奉家主之命,各往邨屯去了,只剩邵三爷邵兰生还在养伤。
越浦距花石津说近不近,旅途颠簸,更不利恢复,邵咸尊颇通医道,邵兰生自己
也有涉猎,城里什么名贵药材买不到?索性留下休养。
  探望完毕,邵咸尊延耿照入房,两人缘悭数度,此际终于能好好交谈。
  「家主将宝刀借我,不意毁损,实是万分的对不住。」耿照起身整襟,长揖
到地,却无赧然退缩之色,肃然道:「但我今日前来,却要厚着脸皮,向家主再
借藏锋,而且这回,同样无法保证能完整归还;若不幸毁了宝刀,在此先向家主
赔罪,此非在下所愿。」
  问人借东西,哪有这样说的?邻室榻上的邵三爷不顾伤势,运功竖耳,听了
个一清二楚,内创险险爆发。
  他禁不住侄女哀求,若兄长追究毁刀之责,定帮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
不不,叔叔胡说什么呢?我们家芊芊又不想嫁,怎会看上乌漆抹黑的乡下小子?
是朋友,叔叔一定想办法,帮你的「好——朋——友——」逃过一劫,好不?
  「他……又没有乌漆抹黑,只是……只是有点黑而已。」
  羞得跺脚跑开之前,芊芊不忘小声辩解,看着叔叔促狭得逞的笑脸,意识到
这是个更大的圈套,捧着红柿般的滚烫小脸逃了开去,整天都不和他说话。
  邵咸尊的反应,却非如弟弟预期的那样恼怒,听罢狂言,淡淡一笑,信手解
开桌上的锦缎包袱,藏锋簇新的乌檀木鞘光滑润泽,耿照毋须取握,掌中便重又
忆起刀柄的绝佳握感。
  他听老胡说,藏锋柄鞘在激战中为豺狗所毁,算算时日,要请巧手匠人配副
新的,兴许赶了些,应是青锋照备有替换的料件,家主派人由花石津取来,稍事
修整后便能重新组装。
  「兵刃在此,随时能借出。」
  当今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抬起眼帘,刹那间,耿照只觉他眸中精光锐不可当,
毫不逊于萧老台丞,且较莲台对战时更锋利逼人,几欲透颅而出。
  「只是我须问清楚,此器欲借何人?是镇东将军麾下武胆,还是……总领邪
派七玄、横空出世的魔头?」
  第二二七折君问归期,水夜轳音
  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负碧火神功、夺舍大法、化骊珠等不世绝传,这挟着凝
锐精芒的注视,亦足以令耿照感应危机,本能发动功体,不受控制地做出什么失
礼之举。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家主此问,若在岳宸风身上,便只有一个
答案,两者并无区别。」从怀里拿出一束纸片,呈交邵咸尊。
  其上概略说明了岳宸风对五帝窟、五绝庄的种种作为,理路清晰,字迹娟秀,
盖出自绮鸳手笔。邵咸尊对岳宸风并不陌生,岳宸风以将军特使身份,往花石津
布达四府竞锋一事,才促成了邵三爷访流影城、赠「正气」拉拢横疏影,可见威
胁之甚。
  邵咸尊细细读完,翻来覆去检查了会儿,笑道:「无有镇府用印。」耿照从
容道:「草莽之事,敢伤将军清明?呈交将军的正式文书里,自是有印的,已然
收档存查,等闲不得携出。」
  邵咸尊此问,探的是将军的态度。而耿照之答,则点出将军「意在结果不问
细节」的默许态度。
  青锋照不以情搜见着,邵咸尊在他到访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来源
只能有一处,即是染红霞。
  染红霞返回越浦后,按计划替耿照担任说客,赤炼堂非是善类,上回她与耿
照联袂闯风火连环坞的梁子还未摆平,料想没什么说服力,怕是白饶;水月停轩
的旗舰「映月」早已离港,航返断肠湖,染红霞素知师姐对耿郎的态度,毋须于
此际直面相对,她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观海天门有胡大爷,奇宫韩宫主那厢,
耿郎比自己说得上话……思来想去,该先行拜会邵家主才是。
  而邵咸尊并未拒见耿照,已说明了态度,起码愿意一谈。耿照心思通透,未
被乍听险极的诘问唬住。
  邵咸尊交还纸片,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微笑,拈须道:「二掌院极言七玄众
高手,无不对典卫大人心悦诚服,愿受大人节制,从此与正道修好,我本不能信。
今日与大人一晤,始信了八九成,大人不惟武艺精进,足以慑服群雄,言语气度,
更是令人心折。
  「冤家宜解不宜结,七玄之中,亦不乏嵚崎磊落之人,邵某闻名既久,很是
佩服。七玄若能放下宿怨,行正道事,青锋照愿开中门,与诸同道饮杯水酒,共
谋大利。」
  耿照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家主胸怀,我替本盟谢过。」
  邵咸尊摆摆手,将藏锋推过桌面。「我亦有私心,望典卫大人重执此器,为
我试出锋刃之极。」两人相视而笑,以茶代酒,举杯相酬,算是定下了七玄同盟
与正道七大派之间的头一笔和平协约。
  以邵咸尊的江湖声望,以及青锋照在七大派的地位,此约之重要性不言可喻。
耿照在莲台第二战击败邵咸尊,事后回想,总觉家主有意相让,其修为不下「鼎
天剑主」李寒阳,执意争胜,断不致轻易败下阵来。
  耿照对邵家主的胸襟为人,极为佩服,料想抱诚以陈,应能说之,万没想到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然而,说是「始信八九成」,毕竟还有一两分保留,果然邵
咸尊轻抚「藏锋」的乌檀直鞘,微笑道:「以典卫大人现下修为,欲借宝兵对付、
还不敢保证完璧归还的对象,我料非只巨恶,还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恶人。邵某不
以武艺名世,未敢自荐,若有机会为正道、为苍生尽力,却也是责无旁贷。」
  耿照双手负后,并未伸向几顶的藏锋,沉声道:「非是有意欺瞒家主,在下
追查妖刀之事,还未能掌握确凿证据,然而过程当中,已是备极惊险,若无家主
宝刀防身,没有取证归还的把握。待此事稍有眉目,定亲自来向家主禀报,其后
联系七大门派,共襄除魔盛举,还望家主鼎力支持。」
  虽是一枚钉子,毕竟放软了身段,邵咸尊惯见风浪,什么合纵连横没经历过?
况且耿照许诺一有结果,必定先行告知青锋照,对邵咸尊来说,已然足够。
  耿照纵有慕容柔支持,此事不比锋会,镇东将军不好插手,这初出茅庐、新
鲜热辣的「七玄同盟」,想和七大派释怨携手,有赖青锋照大力支持;至少在这
个阶段,邵咸尊并不担忧会被排拒于核心之外。
  他沉吟片刻,从鞘上移开手指,举杯就口。耿照也不忙取刀,重新落座,提
起茶壶为彼此斟满,两人又饮一杯。
  「除了藏锋……」耿照当然不止借刀这么简单,见气氛不错,小心斟酌字词。
  「昆吾剑也劳烦家主代为修复,实是感激不尽。不知剑……修得如何了?几
时能好?」
  邵咸尊眼帘低垂,斜飞入鬓的两道疏朗剑眉波澜不惊,呷了口温热茶水,悠
然道:「不是自铸的剑器,未敢贸然动手,修好『藏锋』后,我仔细观察几天,
才将受损的剑柄、剑锷除去,眼下正在检查剑刃,看有缺损否。典卫大人这边请。」
  两人出了厢房,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静室,邵咸尊推开门扉,举手示意。
  耿照入内一瞧,才发现房里的木制床榻、几凳等均被移走,墙边和地面上能
看出原本摆设的痕迹,角落里有一方打铁用的陈旧炉井,周围墙面新旧有别,似
乎在建造之时,就有这座打铁炉井;而后久无人用,连拆除也懒得,索性以木板
封起,当作寻常厢房使用。
  炉中黑黝黝一片,房内亦无耿照过去熟悉的焦炭气味,显然近期中未曾升炉。
另一头置着锻打用的铁砧,亦是陈旧不堪,倒是房间中央有座新砌的简陋砖台,
外敷的避火泥灰称得上「簇新」二字,与整个房间、乃至这一方小院相比,显得
格格不入。
  原本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摆设,粗粗一瞥,除亲切之外,更多的是疑窦
丛生。
  且不说像真妙寺这样的地方,何以竟会有个具体而微的小铸炼房,既然无人
使用,拆去便是,何须刻意掩盖?居间的泥灰砖台倒容易解释,自是邵家主接下
修复刀剑的委托后,才让寺方新砌;真妙寺为何对这位东海首善开方便之门,怕
也是看在香油钱的份上。
  砖台上,置着一截无柄无锷的青钢剑刃,拆去绯红柄鞘之后,昆吾剑的锋芒
更加璀璨如星,光华隐隐,仿佛九天银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剑刃,隔着钢体
透出辉曜,微一凝眸,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当中似有三千世界,静肃而神异。
  或许艳丽的绯红剑装,非出自红儿的要求,而是为掩神剑异质,以免一出鞘
便攫人目光。耿照忍不住想。
  「这真真是绝好的一柄剑。」
  邵咸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将耿照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听出话里涵蕴的意味,暗自凛起,面上却不露分毫。「家主所言甚是。此
剑之好,令人印象深刻。」
  「据说,是出自贵城大匠之手?」
  邵咸尊走到台边,以雪帕裹手,捧起无装剑刃,微眯着双眼,似正细细赏玩。
「我听闻屠兄大作,必镌『化应万千』之铭。以此剑之佳,却连缺损的柄鞘中都
没见此铭,莫非……是他人的作品?」
  屠化应是流影城首席,「化应万千」的铭刻正是其标记,铸出这等神剑,决
计不能留白,坏了赏玩收藏的规矩。此问之中,藏有极大的陷阱:屠化应是流影
城最出名的匠人,若耿照以「或是他人所铸」虚应,等于认了在朱城山上,有个
比屠化应更高明的锻造师匠——此人是谁?何以无名?……其后连串的问题,随
着七叔的「高柳蝉」身份,将更经不起推敲。这也是耿照一听昆吾在邵咸尊手里,
便即安排来访的原因之一。
  以横疏影之智,不可能想不到这点。或许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场,为了瓦解
「姑射」的阴谋及控制,认为假邵咸尊之手,从中窥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会是
个落刀剖竹的切入点……耿照心中反覆咀嚼,便以最宽容的标准,都无法说服自
己,这会是精明强干的姊姊犯下的错误;当面询问横疏影,她也只淡淡以「是么,
这我倒是没多想」一句话带过去。他曾问宝宝锦儿,与姊姊见面时,有没发现什
么异状?双姝倒是有志一同,俱都给了他个软钉子碰。
  而邵咸尊果然发现问题。
  用不着「文武钧天」,便以耿照的火候,也知昆吾剑胜过铭有「化应万千」
的碧水名剑太多。流影城有这等大匠,钧天九剑能否独占锋魁多年,这答案连邵
咸尊自己都不敢想。
  「这……在下也不知道。」
  耿照定了定神,摊手苦笑。「我在城中地位低下,很多事并不知晓。屠师乃
本城首席,最顶尖的兵器,自是出于屠师之手,当然其余房号的师匠们亦时有佳
作,未必不及;为何没有剑铭,这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是推诿,也只能说诿得入情入理。外人不知他与横疏影的关系,以邵咸
尊看来,从出身寒微的典卫大人口中,得不到满意答覆,毋宁才是合理的结果;
放落剑片,淡然道:「看来今年四府竞锋之会,就算推迟举行,依旧是精彩可期
啊!」
  流影城「碧水名剑」的种种特征,昆吾剑上一项也没有,邵咸尊乃东洲有数
的大匠师,不可能看不出来。耿照备妥几套腹案,待家主问起,便要一一应付,
岂料他问也不问,隐觉不祥,试探道:「……家主预计几时能好?待柄鞘重新装
好,在下再来取剑。」
  邵咸尊看了他一眼。「典卫大人公务繁忙,毋须多跑一趟。待我检查完毕,
配好柄鞘之后,当亲自送交二掌院,剑归原主。」
  耿照暗叫不妙。红儿不通铸冶,家主要将此剑留个十天半月,推说尚未检修
妥适,她也莫可奈何。留在邵咸尊手里越久,肯定节外生枝;这会儿,家主已不
与他谈论剑上的疑点了,这是动了疑心的征兆。
  但染红霞才是昆吾剑的主人,邵咸尊若跳过她,迳将宝剑交给耿照,才是不
合情理的举动。
  这个理由简直无懈可击,耿照反覆沉吟,终无良策,看来只能隔三差五地让
红儿来索剑,让家主及早归还。
  这场会面,最后以四人同桌,吃完芊芊亲手烧的斋菜作结。这位青锋照的大
小姐自幼随父亲东奔西跑,不但练就了一手厨艺,且无论什么材料都能弄成菜肴,
向真妙寺的香积厨借了小爿角,料理些青菜豆腐、素鸡素羊,居然甚是美味,吃
得耿照赞不绝口。
  芊芊芳心可可,满面羞红,借口替大家盛莲子羹,一溜烟地跑了。
  邵咸尊自律甚严,家中每日饮食用度,按人头计,每人银钱若干;一顿吃得
好了,便有两顿俭朴些。中午宴请过耿照之后——这个「宴」字若教独孤天威听
见,恐怕要笑得满地打滚——晚膳便只能搭真妙寺的伙,芊芊在房里服侍三叔用
饭,邵咸尊自往斋堂与群僧同吃,斋罢在寺里散了会儿步,做完吐纳日课,又一
头钻进铸炼房中。
  三爷、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没敢打扰,各自回房,熄灯安睡。
  邵咸尊静静坐在砖台边,闭目养神,直至虚静之境;隔着当中数间屋室,犹
能清楚听见三弟悠长细微、似无中绝的规律呼吸,仿佛就在耳畔,边推断着邵兰
生恢复的情况,确定他熟睡之后,才撮唇睁眼,无声无息吹灭灯焰,解开青布棉
袍,露出底下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来。
  越浦并无宵禁,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华,居民无不早早熄灯。
  邵咸尊取出乌巾覆面,循檐影幽暗处转过几条巷子,来到河畔一处打铁铺中。
这河非是人工渠道,像这样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里有几处,多半集中在城北,没
什么漕运的价值,沿河架设水车轳辘,磨坊、打铁铺等须用水利的行当,就往河
畔聚集。
  此间光是打铁铺就有五六家,杂在轰隆作响的水车磨坊之间,水声、轳辘声
日夜不断,不宜人居。工匠们白日前来,落日后各自返家,偶有连夜赶工的,也
不会熬到天明;河的对岸是一处鬼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论是光与暗,抑
或喧嚣与沉静规律的水声轳辘,都形成强烈的对比。
  顶着书有「俞家铺」三字的破旧店招,邵咸尊打开门锁,无声滑入铺中,摸
黑换上一身铁匠常见的葛布短褐,这才取出火摺子点灯。铺里散着淡淡的焦炭气
息,炉井里埋着厚厚的灰烬,夹杂着一丝余红,似乎再使劲扇得几下,又将复燃。
  他打开随身的包袱,将严密裹起的昆吾剑刃取出,置于铺好的白布之上,从
上锁的屉柜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钢剑片,挨着昆吾剑一字排开,每一枚的尺寸
外型无不与昆吾剑一模一样。
  除了那种宛若自九天银河沐浴而出、曜华隐约的内敛星芒之外,堪称是完美
无瑕的复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维妙维肖的境地,光是这份精准
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咸尊拈起一枚,标着昆吾细细打量,面色越来越青,一抖手腕,将剑片往
昆吾撞落,「铿!」一声激越清响,剑片的前半截已然无踪,平滑的断口闪着乌
铁般的狞光,可惜再无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这枚仿制品中所掺玄铁,其价可供一处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粮,若再提高
比例,剑的重量将产生微妙的变化,对惯使此剑的剑主来说,决计不能毫无所觉。
  在其他四枚剑片里,则分别使用了珊瑚铁、乌金等异质,以重现昆吾剑刃的
坚韧。这已是傲视东洲的绝顶技艺,但邵咸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若非熔掉兵
刃无助于解析合金配方,他极想把昆吾剑投入熔炉,看看铸造此剑之人到底用了
什么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从昆吾剑入手之后,才安排此间进行仿制的,白日里邵家主的行程满档,
四处奔波,只能利用深夜无人之际,动手赶工。
  以工时及完成的赝品质量来看,世人对「文武钧天」的推崇实非过誉,至少
流影城的屠化应就没有这样的本领,能在压缩至极的时限内,复现如斯。
  但邵咸尊只觉得挫败而已。
  再给他三个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时间,全心投入,构成昆吾剑体的合金
成分不幸拥有无限种可能性,一一尝试,不知伊于胡底,还不如直接找出铸剑之
人,拷问秘方省事。
  邵咸尊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无意要求自己于仓促之间,破解昆吾剑的秘密,
但只要能留下此剑,假以时日,总能有个圆满的结果。为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
外型上无懈可击的「昆吾剑」,拿来向剑主染红霞交代。
  这对邵咸尊而言,本非难事,问题就出在昆吾剑的暗金剑身之下,那股银河
淬洗般的隐约星芒,即使对光转动,也试不出固定的呈现角度,无法确知何时何
地、何以能见,但确实存在,总能见得。
  以邵家主对冶金材质钻研之深,在使用异质铸兵的领域里,号称当今武道第
一人,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毫无疑问,只要染红霞不是个笨蛋,慢则十天
半个月,快则拔剑出鞘的刹那间,便能察觉邵家主交还的乃是一柄赝品,这险他
决计冒不起。
  邵咸尊难得对着自己的作品生闷气,以致未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直到闷钝的
叩门声响将他唤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内,他在越浦城中有多处据点,有的是当年筹谋大事时留
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锋照、成一派宗主后,为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桩。
  这种隐密行事的风格与技巧,毫无疑问得自「御」字令的启发,但邵咸尊并
未将之并入御字令系统,而是供自己使用,换句话说,就连潜伏暗处、不分邪正,
长年窥视武林各派的儒门六艺,也无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这间俞家铁铺,是他将总坛迁至花石津邵家庄后才设,对赤炼堂下暗手的那
几年间,是他偷入越浦活动的落脚处之一。直到光霞打进赤炼堂中枢,师徒俩会
面的选择多了,才少至这洮河鬼市的对岸。
  但光霞心细如发,雇了名体态、容貌与师尊有四五分像的铁匠,白天在此开
铺营生,十数年来如一日,有进有出、无有蹊跷,不管是谁来查,决计料不到有
这等暗桩。
  近日赤炼堂多事,六太保「陷网鲸鲵」雷腾冲、九太保「役马天君」雷司命
相继亡故,十太保「燕惊风雨」雷冥杳失踪。
  雷门鹤乍看大权在握,但越浦五大转运使、雷氏宗族等「铁派」旧势力,当
时为了制衡「血派」色彩最鲜明的大太保雷奋开,不得不与雷门鹤结盟以抗;而
今没了雷奋开,接手总瓢把子私兵部队「指纵鹰」的雷门鹤,到底是铁派抑或血
派,各人心里都有一副算盘,未必一如往日。
  邵咸尊在以「本尊」前来越浦参加三乘论法之前,就曾密会光霞,听取爱徒
对雷万凛下落的例行性报告,遇着雷奋开独斗七玄首脑、身受重创,钻了空子除
掉这位棘手的大太保。
  当时他已预见赤炼堂即将到来的权力纷争,谕令光霞低调行事,切勿表态,
待两派开价争取;邵咸尊在越浦期间,尤其不可联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潜伏多年,在除掉雷万凛五个儿子的连串阴谋中,
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邵咸尊不以为谨慎的九光霞会明知故犯,粗着嗓子道:「打
烊啦,明儿再来!」暗自提运真气,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来寻你。」来人嗓音嘶哑,极是耳生,但不知为何,邵咸
尊浑身鸡皮悚立,仿佛见了鬼似,一时间僵在凳上,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响,门外之人一掌震断门栓,门后并未出现邵咸尊记忆里的熟悉
身影,佝着半边身子的罗锅老人一瘸一顿地踅进铺里,陈皮似的褐皱脸庞前垂落
几绺灰发,翻着黄浊怪眼,望向邵咸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这些年来,邵咸尊一直在找他。当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尸体。
  但邵咸尊想像的结果,从来不是这样。他微眯着眼,端详着只余一臂、身如
熟虾的驼背老人,只觉得毫不真实。
  就算与过往每场梦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样,都未免太过凄厉,邵咸尊从天
雷砦甬道发现的那条残臂与血泊,无法想像妖刀对这个曾经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侠,
竟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
  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那种人,但在此刻,却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绝
顶的好剑被毁得扭曲缺角,你会宁可它被投入洪炉,熔成铁水,好过细数它身上
的残碎,忆起它曾有的壮美。
  「我想过你回来是什么模样……」他喃喃道:「没想到,竟是这样。」
  形容畸零的残废老人嘴角扭曲,邵咸尊凝眸片刻,才意识到他在笑。
  「我没打算回来。」老人哑声道:「你知我脾性。该做的事,我从不拖延。」
  包括复仇么?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残如斯,还能剩下多少
武功。屈仔是质朴刚健,这同出身有关,可一点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
惮这么多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若选择于此时此地现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绝对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
邵咸尊汗毛直竖,运功外放气机,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围,但又不敢全力施为,
以防老人猝然动手;犹豫屈伸之间,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额际。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远近轳辘连声,呼啸的水风里夹杂着对岸鬼市的人声,
磨坊里的驴嘶,前头几间铺里的打铁声响……杂乱的声息塞满了邵咸尊的感知,
没有杀气的反应,让他更觉焦躁,仿佛连灵敏的真气感应都无法相信。
  老人只是冷冷地睨着他,眼里的锐芒教人无法直视,遑论分辨。
  「屈……」
  「拿来。」
  邵咸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剑,旋即意识到一项更惊人的事实。
  「这剑……这剑是你铸的?」
  老人连回答都懒,伸出仅剩的那条铁黝瘦膀,五指箕张,掌心向上。
  邵咸尊五味杂陈,错愕、震惊、愤怒、嫉妒……一下子塞满胸臆,仿佛又回
到三十年前,那个他睁眼苏醒,见秀绵伏案轻酣的午后。屈仔较他更晚学武,武
功却练得比他更高;较他晚学剑,师父却决定派屈仔去芥庐草堂承袭秘剑;较他
晚执锻锤,却能铸造出令众人惊叹的剑器……就连伤成这样,只剩一条膀子了,
都能留下昆吾剑这样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几乎忍不住狂笑起来,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
  「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么?挑选这时现身,就为看我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态复萌,又来干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当,我这一生
都不想再看见你。」
  邵咸尊闻言悚然,忽有种被人监控数十年、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感觉,原以为
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所作所为全摊在他人眼皮下,钜细靡遗。老人见他嘴唇微动,
却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继续纠缠,蹙眉直道:「你送出那六柄钧天剑,全是赝品,
钟允发现有异,才被你灭的口。不想『映日朱阳』的真品却未收回,辗转落入
『林泉先生』崔静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满门。
  「复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却难,我料你故技重施,这回不知又
要拖什么人下水,故来劝你,莫犯糊涂。」
  「檐香阶雪」钟允本是无名剑客,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全赖邵咸尊的提拔
与栽培。然而,当他发现家主所赠之剑,与自己在竞锋大会之上恃以成名的,居
然不是同一柄时,邵咸尊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灭口,以防自己多年经营的至善形
象毁于一旦——映日朱阳虽未如愿取回,此事他自问做得滴水不漏,钟允连尸骨
都没留下,遑论目证。
  江湖盛传钟允澹泊名利,于盛极时急流勇退,都说这个年轻人不容易。也有
人绘声绘影说他实是偕美归隐,只爱美人无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闺秀有如此令人
疯魔的美貌,亦是众说纷纭,曾领几年间谈风骚。
  九光霞打入赤炼堂,凭借易容绝技与七宝香车屡立功勋,被雷万凛收为义子,
动用赤炼堂各水陆码头的绵密情报网,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阳的下落,才有后续
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惨事。
  而邵咸尊之所以杀雷奋开,除拷问雷万凛的下落,另一个不为人知、却同样
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奋开一路踢馆,连取六柄钧天伪剑,却在啸扬堡被何负嵎所
持的离垢所断。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惊愕过后,冷静下来一想,难保
不会发现蹊跷;若循线查向钟允处,则东洲首善邵大官人的伪善面具,不免有土
崩瓦解之忧。
  阴错阳差撞上重伤的雷奋开时,邵咸尊心底几乎笑开了花——当真是连老天
爷都帮忙!如非虎落平阳,谁拾夺得下身傍指纵鹰、铁掌扫六合的「天行万乘」?
  万万料不到,这桩收拾得天衣无缝的陈年罪愆,竟在这河畔的破落铁铺里,
由鬼魂复生般的仇人口中听得,刹那间邵咸尊如遭五雷轰顶,思绪一片铄白,回
神不由股栗,喃喃道:「这么多年来,你……始终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缓缓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错愕、恍然……一路
飞快变化,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错觉,最终凝驻时,竟有几分同情和怜悯。
  「原来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视,嘶哑嗓音娓娓而出。邵咸尊
没听出讥嘲讽刺,只觉苍凉而哀伤。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
  第二二八折累恶无由,匕现图尽
  水风吹动,紧闭的窗棂格格作响。
  邵咸尊怔然回望着,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
  当年他和雷万凛被刀尸化了的「点玉四尘」之首卫青营追杀,而后又遇上神
秘藻池的高人聚首;救了邵咸尊的那位先生,带他到邙山草庐疗养,前后长达三
个月的时间。
  他以为自己交上了好运。在圣藻池他假装昏迷,亲耳听到带走雷万凛的那位
高人说,以「同命术」为少年改变命格、借他三十年大运,欲酌情传授他刀法云
云。这……就是所谓的奇遇罢?闯荡江湖,得神秘高人赏识,从此脱胎换骨,成
就不世功业。
  然而他的「奇遇」,就只是在邙山草庐里,读了三个月的书,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么都没教他,似也无此意向,只夸他是块好材料,期许他朝破开
石壳,熠熠放光……诸如此类的连篇废话,三个月里,邵咸尊听得耳内流油,心
中淌血。为什么,他总得不到前辈高人青睐?为什么像屈仔那样的乡巴佬,却有
收之不尽的神奇际遇从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咸尊满怀愤怒离开邙山,再游故地,意外与雷万凛重逢,两人循当日卫青
营的来路搜查,最终发现藏有妖刀及刀尸之秘的穹窟。
  放出妖刀、制造刀尸,利用妖刀为祸排除窃占家中大权的长老们,伺机上位,
这是雷万凛的主意;而邵咸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终,他想对付的就只有屈仔而已。
  最终他成功夺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给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残躯、三十年生不如
死的日子……什么叫「我早已不看你了」?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气,
是怎么回事?我双手染血,干下这许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不是让你摆出这般宽
容怜悯的姿态,来糟蹋人的!
  他颔关浮凸,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只抓不准老人有多少后手,没敢鲁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语踩踏他的乐趣——这点教邵咸尊更为光火——仿佛不胜
其扰,蹙眉道:「雷万凛受了阴谋家的唆使,做下这等大恶,换得天下第一大帮,
指点江山二十载,人说:」雷万凛之前,更无赤炼堂。『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歹也干了番大事;我觉得不值,但总有人觉得值,这也无甚好说。
  「你呢?悔赠剑器,杀人灭口,舍不得的,不过是地、水、火、风四元之精,
既如此,一开始就别送,岂不更好?妖刀之乱赔掉了一整个青锋照,你在花石津
老家重建的那个,还能叫青锋照么?有没有比以前更好,让你更快活?午夜梦回
时,你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古板的师叔,还有那些师弟们?
  「杀雷万凛的儿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颠覆赤炼堂了么?让青锋照更壮大了?
两者既无瓜葛,耗费偌大心神,行此损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么乐趣?为了遮
掩这些丑事,你极力行善,毫无享乐,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
何不一开始就只做善事?不用做得这么尽,活得也更轻松,岂不甚好?」
  邵咸尊哑口无言,不由得想起从前,同师父植雅章说话的模样。
  植雅章是书呆子,口舌不如他灵便,脑筋也不如徒弟转得飞快,然而他每次
驳倒邵咸尊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还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这几十年来,我看着、听着你过的日子,从一开始的愤恨不平,现而今,
就只剩『何苦来哉』四字而已。」
  老人摇了摇头。「同门一场,你姑且听我的劝罢,别蹚这滩混水。你连对秀
绵的心意,都能放下,宁可将她嫁与胞弟,收其女为螟蛉……人生数十载,有必
要这么苦么?」
  邵咸尊再难遏抑,凤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劲破体而出,桌板轰
然飞碎,漫天木屑剑片间,穿出双掌连环,肘腕齐施,雨点般推击老人的颈颔胸
膛,正是《不动心掌》的一式「数罟入洿」!
  变生肘腋,老人却不稍退,单臂推出,以简御繁,气旋绕臂而出,所经处木
片迸散,弹射的方向却绝不相同,乃是不动心掌中威力最强的极招「河凶移粟」。
这一掌当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质性全然相异的劲力,便是邵咸尊钻研多年,
也无法在被动迎敌的刹那间,以此招后发先至,抢在敌先;双臂尚未击实,眼前
倏然一黑,心惊胆寒:「……我命休矣!」避之不及,心念微动,装作闭目待死。
  「河凶移粟」的十三股异种劲力击中胸口,邵咸尊只觉一滞,却未如想像中
气血激荡、剧痛断息,显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缩」四字精要,中敌而不吐劲,收
发由心。不动心掌虽是绝学,却不是为独臂或瘸腿之人所创制;把内外功夫练到
这般地步,只能说屈仔天赋异禀,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残缺影响。
  ——天功!
  而邵咸尊赌的,就是这份收发由心。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只觉触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间,邵咸尊已运功护
住心脉,双臂暴胀一倍有余,猪鬃般的刚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肤,撑爆袖管,挟
巨力撞向老人两胁!
  「河凶移粟」确是杀着,但着体后再行吐劲,至多七成力而已。邵咸尊利用
了掌法精义中的儒者襟怀,拼上《青狼诀》强横兽体,便是两败俱伤,也要取老
人之命!
  砰砰闷响,二人踉跄分开,半兽化的东海首善凌空翻个筋斗,踏墙一蹬,不
顾五内翻涌,挥爪扑向老人。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板与杂物连滚几圈,单臂一攫,扯下一缕乌金暗芒;邵咸
尊的视界骤然三分,如花绽放,双手腕脉、肘弯肩头等传来极锐极薄的痛楚,刀
枪不入的青狼之体仿佛像粗纸遇上了金错剪,被无声无息切开。
  邵咸尊汗毛直竖,本能要护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发现手腕、肘弯、锁骨
下方的筋脉俱被削断,大股药烟窜出皮肉,却无法立时复原,双手软软垂落身侧,
晃如逆风柳条;但见药烟中一点暗芒不动,对正自己的喉咙,为免撞穿在敌刃上,
死命顿住身形,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被剑尖戳入咽喉寸许,如膏脂串上热刀,
几不能止,鲜血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夹着昆吾剑片,嘴角扭曲,微露一丝冷笑,这回是真露出讥
诮不屑之色了。
  「你想方设法,攀附旧情,将三弟送往飞鸣山,是防着我哪天回来,不致对
草堂秘剑一无所知罢?你的好三弟可曾发现,兄长与他喂招时,心里打的是偷师
的主意?」老人冷哼道:「可惜云台八子各有传承,他的『鹭立汀洲』与我的
『寒潭雁迹』渺不相涉,你与他拆得再熟,也只能应付他,对上了我,结果就是
这样。」
  邵咸尊方才急运《青狼诀》,即遭重创,真气失调,连兽化都只进行了一半,
自疗之间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复原形,偏生恢复不全,人不人、狼不狼,双形
俱失,被锋锐的剑尖刺入喉间,差点便至颈骨,吞吐艰难,连手臂也抬不起。
  除遭遇蚕娘那时,他此生从未如此狼狈,偏偏是在这个人跟前,让他看见自
己偷练邪功,仍落得屈膝惨败的下场。
  邵咸尊痛苦得浑身发颤,非因手筋喉管受创,而是自尊。
  「这剑,我带走了。」老人拔出昆吾剑,挑起白巾一裹,仿佛掖的是条咸鱼。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声,这不是坏事。秀绵的女儿很好,你弟弟很好,
她们都是好人,你的运气很好。带她们离开越浦,有多远,走多远。你干这些事
若只是担心我寻你晦气,今夜之后,你便少了个作恶的借口。」
  邵咸尊喉间格格滚动,创口与嘴角不住溢出鲜血,艰难开口:「你……报…
…报仇……」
  「你问我要不要报仇?」老人在门前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我一直都在报仇,报师父的仇,报妖刀乱中无辜惨死之人的仇,报苍生黎
民之仇,那对象并不是你。你若非昏了头,糊涂了三十年而不自知,当能明白,
自己不过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我便杀你一百次,也不能阻阴谋家黑手,没了邵咸尊、雷万凛,还有无数
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权欲薰心之人。非为这柄正剑,我这一生,都不
想再出现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动弹不得的邵咸尊激动起来,呜呜出声,既像嚎哭,又似兽咆。
  「师……偏……偏心!传……传……铸……剑……呜呜呜……我……不……」
  「看来你从不明白。」老人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你是很聪明的人。我
从前很仰慕你,读那么多书,懂忒多事,言行举止这么像读书人,和师父他老人
家,是那么样的亲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师父最在意的,从来都是你。一直…
…都是你。」
  秀绵她爹……俞雅艳俞师叔说过类似的话,兴许季师叔也说过。
  邵咸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内脏也似,因狂怒而剧颤的身子恍若摇筛,
直欲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剑剥夺了他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敢这么说!
  ——你们一个个……都昧着良心消遣我!
  「铸……咯咯……青锋……没、没有……呜呜……只……只你……呃……」
  老人会过意来,不由失笑。
  「你是想说,师父偏心,只传了我一人铸造秘法,这把剑就是铁证?」
  他摇了摇头。「这种独特的铸法,连师父也不会,如何传我?邵咸尊,奸宄
邪佞,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种境地,竟教你忘却你曾见过、用于祸世阴谋之上的刀
剑铸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这样的刀器,驱役刀尸斩杀无数豪杰么?那几把刀,
却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咸尊如遭雷击,若非受伤沉重,几乎要跳起来。
  老人的话唤起他深埋既久的记忆——兴许他并不那么想忆起那段排设阴谋、
杀人无数的时光。邵咸尊并不享受杀戮,他所除掉的每一个人都能说出利害冲突,
只有结果是他要的,而非过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里,初期刀器多出于邵咸尊亲炙,遇上高手极易折损,
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铁禁行」的妖魂移转之说,来解释妖刀外型何以屡屡不
同。中期以后,他辗转得到几柄精造刀器,坚韧锋锐,的非凡品,配合他与雷万
凛设计捕捉高手,炮制而成的种子刀尸,「妖刀无可匹敌」的恐惧,才算是广为
流布。
  战后,邵咸尊才从当时执掌埋皇剑冢的「天笔点谶」顾挽松口里得知,这几
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顺风顺
水,挟此秘闻、襄助苗骞抄了轻羽阁,毋宁才是顾大人的青云梯。
  他忽然明白,这柄昆吾剑何以如此坚锐神异。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
从哪里得到这项传说中的铸造秘术。
  「青锋照从来就不会使用『天瑛』。我们不知道天瑛是什么,不确定它是否
存在,没有人见过一柄实际存在的天瑛剑……在铸炼房里说起这两个字,季师叔
会让我们挑水三百担,处罚同说粗口差不多。」
  老人边回忆着过往,淡淡一笑,推门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
嘶哑的语声随水风流入,一如远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剑是存在的。你曾以它为恶,而我,学会了铸造之法。」
                ◇◇◇
  自从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谈剑笏谈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里,哪儿都
没去。
  谈大人不爱游山玩水,别提秦楼楚馆,流连风月了,一来谈大人真没兴趣,
二来是真没有钱。
  事实上,谈大人是相当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时,干过更无聊、更虚
掷生命的工作,日复一日地清点库存,造册归档。但谈大人不仅创下历任军器少
监里最惊人的全勤记录,坚持确实清点、确实造册,完全按照工部颁布的规程行
事的结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别这么认真未果,终于在最短时间疏通人脉,把谈剑
笏调出平望,想去哪儿让去哪,下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十七座库房几万件的陈年破烂儿,谁让你一件一件搬出来装备保养还晒太阳?
有病!你姓谈的全家都有病!
  谈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不管是谁来看,都只能用「无聊」两字形容——
嘘寒问暖、专心院生学习起居,那是台丞副贰公余闲暇做的。谈大人概念里的
「工作」,是得动手弄点什么、把什么东西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还要留下详
实记录,以供有司查察。
  不这样干的,算是哪门子工作?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
  所以,他在越浦城里最难过的,就是没工作可做。不能弄点什么、把什么打
开或关上,定时定点,然后逐笔记录。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虚掷光阴啊,谈辅国!
  上覆笥山之前,萧老台丞见他每日在粮船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浑身发痒也似,
瞧得无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学庠、府衙书库巡视,清点些什么,做点什
么文书记录之类,稍稍排遣了谈大人的不适,图个眼前清静。
  可越浦虽大,终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欲招惹镇东将军,萧谏纸直想派他去
谷城大营查粮秣册、军械册,但凡写在纸上的通通让他查一遍,看看号称世上最
清廉的军头,撞上绝对是世上最无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谁手。
  「你今日在外头走动时,要嘛别让我看见,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日晨起,
萧谏纸埋头书案时,又见他游魂似在外头飘,叫了进来,没好气道。
  「是,属下遵……」
  谈大人一向与老台丞合作无间,绝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应了,才想起要
问因由。「这又是为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日河中有浪?」以老台
丞神人般的本领,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当然。
  萧谏纸冷笑。「我怕一个没忍住踹将下去,对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让我瞧见
为好,辅国。」
  老台丞就是这么体贴人。谈大人心想,不过说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
出去,改往别条船上蹓跶. 因此,当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亲自投帖,邀谈大人往
真妙寺拜会邵家主时,谈大人是颇为跃跃的——当然非如随行的院生们大胆揣测,
乃因美人邀约之故,而是谈大人快闷出病来了,镇日嫌得发慌。
  「我的佩剑『昆吾』,本出自白日流影城,不巧在莲觉寺一战,柄鞘毁于乱
石之下。横二总管与独孤城主现下都在栖凤馆,送回朱城山似又远了些,遂委请
邵家主帮忙修补。」染红霞小心措辞,似乎意有所指:「我只会使剑,于铸炼一
道实是大大的外行。横姊姊说,谈大人精通冶炼,若能请得大人同行,也好有个
照应。」
  都请出「文武钧天」帮忙了,还须何人照应?谈剑笏正想谦虚几句,其实以
邵咸尊的本领与地位,这也不算是违心之论;见染红霞说得保留,忽会过意来,
探问道:「二掌院的剑,坏得严重么?」
  「瞧是柄鞘有损,未见其他。」
  「……送交家主,有多久了?」
  「据说已近三旬。」
  那也太久了点。谈剑笏相信邵咸尊的为人,断不致侵吞晚辈的剑器,这口昆
吾剑在莲台第三战里,与家主借予耿典卫的名刀藏锋战得平分秋色,更可能是受
了什么暗伤,家主为补其阙,又不便言明,才耽搁如许时日,点头道:「不妨,
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窥家主神技,开一开眼界。」染红霞笑靥如花,欣然称
谢。机会难得,在粮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几名院生也想观摩「文武钧天」修补名剑
的技艺——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谈剑笏本还担心台丞无人照应,萧谏纸把
手一挥,冷哼道:「杵在船头看了难过,全带上!午膳让余家鱼铺烧一尾花鲢,
捎碗白饭来。」余家鱼铺是前头不远处的一间食店,东家颇有手艺,鲜鱼料理得
极好,每日天还未亮便出浦捞鱼,现捞的河鲜以木盆清水贮装,搁在铺口卖,买
了请东家料理,也能自带鱼货求烹,一盘酌收十几乃至几十文钱,是渔夫与知味
之人打牙祭的好去处。
  萧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余家鱼铺的烧鱼,常遣院生去买,连谈剑笏
这般「只合吃草的骆驼舌头」,也觉东家料理的鱼特别弹牙鲜美,听见老台丞指
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坏,这才释然下船。
  正午时分,一名青布棉袍、发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鱼铺,来到
粮船。
  留在岸上荫凉处、看守登船梯板的院生扶剑起身,见少年虽有些眼生,竹箧
食盒却是看熟了的,接盖一阵鲜浓热气扑鼻而来,盒底置了碗洒满翠绿葱珠的鲢
脑豆腐羹,一碗红彤彤的水煮鲢鱼片,加上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小只空碗,约
莫是给台丞盛羹之用;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身,没见什么危险的器物,
再以银针逐一试过饭菜,这才拱手道:「失礼了,小兄弟请。」
  少年笑道:「东家在铺里置得饭菜,兄台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品尝。」
  「这……」那院生的表情颇见犹豫,枵空的肚子却不争气地蛙鸣起来,想来
定是食盒里的烧鲢鱼不好,勾起馋虫无数。忽听舱里传出老台丞威严的声音:
「你吃饭去罢。让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头一回品尝一道南陵风的「炙鱼脍」时,便是东家亲自带着炭炉锅具
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毕,以食其鲜的。想来这是余家鱼铺的常例,既然老台
丞出声,院生也乐得轻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劳小兄弟。我就在铺里,有事
喊我一声。」便即离去。
  铺里果然留有一桌饭菜,与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脑豆腐羹、水煮鲢鱼片,东
家说是会过帐的。院生乐不可支,总算稍稍抚慰了没能与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愤,
坐下大快朵颐。
  少年登得粮船,掀帘入舱,将竹箧置于几顶,摆布好饭菜碗筷,满舱都是鲢
鱼鲜香,连埋首书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抬头,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颜,朗声道:
「午膳备好了,台丞趁热吃。」
  萧谏纸微眯着凤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这才推送轮椅滑出,来
到铺着锦缎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后的插鞘,避免竹轮椅在摇晃的
船舱里滑动,又为老人盛满热腾腾的白饭,双手捧过。「……台丞请用。」
  萧谏纸接过饭碗,夹了筷水煮鲢鱼,红艳艳的滚烫油汁滴在饭上,渗开一层
橙金油亮,益发衬得剔透的饭粒润泽饱满,裹着辣油的鱼片雪白嫩滑。
  老人尝了一口,赞道:「好滋味。」扒饭相佐,连尽几口,才又蹙眉:「好
辣的滋味。」少年刮得小半碗汤面上的豆腐羹,闻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
该吃红烧,而非水煮。」
  从来只有萧谏纸说人,几曾由人说?老人哼道:「我知这道菜辣,早有准备,
没想佐了白饭,更显其辛。」少年吃惯了辣,倒没想过有这种事,思索片刻,娓
娓说道:「这和杀人,约莫是一个道理罢?杀一二人时,心里有所准备,知自己
做的是坏事,将成恶人,或者后悔,或者沉沦,却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一旦
杀的人多了,理由便多起来,或杀一人以救苍生,或牺牲少数,造福多数,打着
大义名分,越发心安理得起来;旁人指摘其恶,说不定还要翻脸。」
  萧谏纸眸光一锐,满目森然,一时却无以相应,沉着脸又吃小半碗,喝了豆
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你头一回来见我时,
刻意打扮精洁,换上一袭体面武袍,希望能在纷乱的时局中,有个施展拳脚的位
子;然而态度畏缩,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进则退,任谁来看,不免觉得难当
大用。我可惜你一条命,不欲折损幼苗,这才让你回去,你连个『不』字都说不
出口,足见我所料无差。
  「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劝食,甘执贱役,然而目光宁定,
成竹在胸,不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以为不会再如前度一般,夹着尾巴逃离此地,
抑或有功名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挟镇东将军为后盾,当天下之大,再无人能
威胁于你,这才底气十足,夷然无惧?」
  「是么?我倒不觉得,有这么大的差别。不过台丞目光灼灼,鉴人如镜,既
然说有,想来便是有的。」少年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当时我来见
的,是东海武林的泰山北斗,天下士子无不倾心的儒者巨擘,一言而为天下法,
匹夫而为百世师,我读书不多,一向仰慕读书人,见着了士大夫里最出类拔萃的
一位,心中之激动,难以言喻。若有失仪乃至失常,当为此故。」
  萧谏纸冷笑。「做官还是有好处的。一会儿没见,马屁都拍得忒好了,慕容
麾下,果无虚士啊。」
  少年并不气恼,正色道:「况且,奇宫魏师傅死后,东海便有遗老,再无这
般抛头洒血、不惧邪霸的滚热侠肠。我来找的,是世间最后的希望,在妖刀之前,
不仅有破除邪秽的智识,更有舍我其谁的担当。人在仰望巨大之际,所显现的渺
小,实际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长、仿效伟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际看来,我
也不以为耻。」
  老人沉默了一霎,扬眉嗤笑。
  「看来,你认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破除邪秽、舍我其谁的资格,堪为
世间希望,才来耀武扬威,让我收回评价,肯定你的『成长』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是世间至恶,在清算其恶之前,也该听一听他的
说法。有些理由纵使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无有承受真相的襟怀,不能
侈言正义。」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新舀过鲢脑豆腐羹,恭谨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
笑道:「在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清楚的气力。就算是你
也一样,古木鸢。」
  第二二九折柳岸习习,一一风举
  「……有道理。」
  萧谏纸点点头,丝毫不觉意外,较诸先前反应甚或更冷淡些,仿佛耿照喊的
是「老台丞」,而非是统领暗行恶鬼、足以惊天动地的代号。耿照微怔,还没反
应过来,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抬眸,问道:「你吃过了没?」
  欲寻「古木鸢」摊牌,耿照打昨晚起便没甚胃口,宝宝锦儿心细如发,今儿
早晨特别给他熬了鱼粥,耿照稀哩呼噜连尽三碗,食不知味,总算营养充足,不
致枵腹。
  他在余家鱼铺打点吃食,自己却没心思吃上,陡被老人一问,讷讷摇头,苦
笑道:「我不饿。」
  萧谏纸怡然道:「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际,你却『咕咚』一声饿晕过去么?吃
好了,要干什么也才有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举箸轻敲盛饭的大碗,发出铿
铿脆响。
  萧老台丞饭量甚寡,余家鱼铺的东家却大方得很,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满碗,
海碗里还剩得大半碗热腾腾的白米饭,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还多。
  他一下词穷,想不出推辞的借口,只得盛了一碗,坐下与老台丞同吃。那水
煮花鲢片儿果然美味,鲜嫩紧致,雪白的鱼肉落箸即分,毫不费力,入口却能弹
人牙舌,火候拿捏恰到好处。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余家鱼铺用滚油煸辣椒时,下手十分节制,萧老台丞觉
得「更显其辛」,在耿照尝来直是小菜一碟,舌尖还不觉麻刺,鱼肉白饭便已囫
囵落肚,吃得满嘴鲜香,差点忘了是来谈判的。
  萧谏纸不慌不忙,以雪帕按了按嘴角,照例提过冷茶,一人斟了一杯。
  「你请我吃忒美味的花鲢两吃,可惜我只有粗茶回报,将就罢。」
  耿照还记得上回在这艘粮船上,就在这陈旧的船舱里,看到这壶冷茶时的感
动和感慨。萧谏纸若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那么一直以来,未免也掩饰得太好
了,不惜牺牲享受,过着这种清贫俭朴的生活,埋首故纸堆里……如此行恶,其
意义何在?
  岳宸风为恶的理由,清楚到毋须解释。但萧老台丞不同,揭穿「古木鸢」的
真实身份,并未让耿照稍有拨云见日之感,反而带出更多谜团。
  「我想知道为什么。」
  少年啜了口冷涩的粗茶,从美味的微悚中回过神来,向阴谋组织的大头目投
以锐目。「除非伤害无辜百姓,能为你带来我不明白的乐趣,否则驱动流民包围
阿兰山的举动,我想不出一点理由能为你辩驳。还是我们……普天之下所有人,
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谏纸抬起头来,神色严肃。
  「我无意替自己开脱,在最初的计划里,有人理当稳制流民,勿使生乱。慕
容柔乍看雷厉,其实在人命一事上,素来自制,你说『上下交相贼』也好,说我
们心念一同也罢,如非有人中途捣乱,本不应有此伤亡。」
  「捣乱之人戴的,同样是『姑射』的面具。」
  「你很清楚『空林夜鬼』不可能这样做,对不?」老人哼笑:「休说横疏影
不懂武功,便教她掌握力量,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我说了,我无意为自己开脱,
但若流民开杀本在计划之内,你不觉得以我这般腿脚,专程到论法大会的贵宾席
上送死,稍嫌蠢了些?」
  耿照毛骨悚然。萧谏纸的口吻,完全是知道横疏影倒戈的,如此一来,姊姊
的安危——「我要杀她的话,她已经死了。」老人举起枯枝般的手臂,制止了耿
照几乎失控的想像力。「横疏影能活着向你吐露秘密,迄今还在栖凤馆内安生度
日,甚且与桑木阴之主暗中往来,只因为我容许她这样,尽管她并不知情。」
  「……为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老人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没必要。」萧老台丞倒退轮椅,从八角桌畔又滑回书案后,随手拿起
桌上的文档。「你该不会以为,动不动就仰天狂笑,口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之类的狂悖言语、动辄杀人者,才能统领『姑射』这样的组织罢?
  「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所谓智者,并非拿人当棋子、把世局当弈局,因为
你的帅仕像兵卒,抑或黑白棋石,不会冷不防地咬你一口,无有七情六欲各种需
求,但人有。
  「智谋布计,就是在预测、处理种种变数。有不合意者动辄杀人,跟每落一
子就要毁棋,有什么两样?但有一点,同下棋却是一样的:在争逐胜负的过程中,
随着对手应付变局、排设新陷阱的手法,你会越来越了解对手的面貌,他是个什
么样的人?有什么喜好?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清晰。
  「有些棋力高的,不止求胜负,还会在推动局势的同时,隐匿自己的风格与
痕迹,让你以为对手是一团迷雾,或者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对手非常可怕,
因为除了赢,显然他还要更多的东西。」
  耿照心念微动。
  「这样的对手……该如何应付?」
  「只要盘势够大、对奕的时间够长,没有人能够彻底隐蔽自己。」老人哼道:
「借力使力、移花接木、驱虎吞狼……能用的法子就摆在那儿,无论你怎么周折
盘绕,骨子里就是这些,遇到挺得住攻击、能慢慢观察盘势,耐着性子与你消磨
的对手,掩蔽身份的迷雾,总有被拨散的一日。」
  这与耿照的设想不谋而合,萧谏纸甘冒「造反作乱」的罪名,不仅以妖刀挑
动武林风云,甚至将手伸到镇东将军、乃至皇后娘娘的头上,至少有一个理由—
—耿照不确定有无其他——就是要逼出「迷雾里的对手」。
  但还有几件事耿照无法释怀。
  「我想知道,非杀魏老师不可的理由。」
  老人垂落目光,微塌的瘦薄肩膀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我无意杀他,那是
个意外。莫殊色被人动了手脚,他突然弑师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
能说对手神通广大,趁着我们还不能熟练地炮制、控制刀尸时,借刀杀人,除去
了心腹大患。我很后悔,没把计划提前告知魏无音,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耿照莫名光火起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完美的刀尸该是什么样?像我这
样不听控制的,该是刀尸里的失败之作罢?」
  他自信以此际的武功,应不致被双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虽然神识深处的
杀念,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被耿照的意识压制成一枚小球,锁在贮存记忆
片段的屉柜底层,再不能兴风作浪,但难保古木鸢没藏着什么超常的手段,打定
主意,若老人拿出号刀令就口,他也只能擎出藏在扁担杆里的藏锋刀,先下手为
强。
  「这你拿着。」昨儿夜里,赶在耿照回房以前,胡彦之在院里将他拦下,塞
给他一只小白瓷瓶。
  「『天涯莫问』?」耿照反应极快,毋须拔塞闻嗅,便已猜到老胡之意,急
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怎能收?你拿回去,以备不时之需。」他听老胡提过
杀诸凤琦、救云接峰之事,故知他藏有这枚宝物「要是这玩意明天能救你一命,
那才叫『以备不时之需』。」老胡收起嘻皮笑脸,正色道:「古木鸢不是玩毒的,
我给你『天涯莫问』,也不是让你去应付什么毒宗,这药除了号称能解百毒之外,
有一样旁人不知的好处——醒神。
  「不管你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抑或心神受制,一吃下去,保证你立时痛得清
醒过来,想昏都昏不过去……你就当它是非常有效的嗅盐,啊?自己小心,我等
你回来喝酒。」拍拍他的肩膀,挥手离去。
  耿照为防生出枝节,坚持独自前来,胡大爷不是对他放心,但若尾随照拂,
那么符赤锦、弦子,乃至潜行都那帮小妮子,说不定连染二掌院都要来凑上一脚,
事情办是不办?治军须严谨法度,治娘子军尤为其甚,胡大爷替结义兄弟的后宫
安定着想,只能按捺焦灼,仅以「天涯莫问」聊表心意。
  萧谏纸双手都在桌顶,没见他有取物的打算,见耿照气势汹汹,淡道:「完
美的刀尸,该像是崔滟月那样,秘仪将妖刀武学镌进他的身子里,却未剥夺他思
考的能力。随战斗激发潜能,体内的妖刀武学亦将次第苏醒,终有一日,他能真
正掌握这种古纪武学的真义,为现世的武学理论搭起桥梁,打开一片崭新的天地。」
  耿照在心中,为「刀尸」做过无数次定义:被操弄的傀儡、行尸走肉、杀人
兵器、试验活体……从未想过,会从身为首谋的古木鸢口里,听见如此正大光明
的说法,仿佛炮制刀尸是一件有着崇高目标的伟业,将会为世人克建殊功、流芳
百世似的。
  若非不欲失仪,少年几乎要笑出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台丞此说,是把
一件惨忍无道的恶行,歌颂成振兴武林的大业了。这样解释的话,世间有什么伤
天害理的坏事不能做的?」
  萧谏纸并未生气,淡淡一笑,抬头道:「你以为炮制刀尸的秘仪,却是何人
所创,又缘何而创?」
  这个问题问遍东洲,可能无人能答得出来,然而耿照曾在烟丝水精之中,亲
历疑似龙皇玄鳞的遇合,听过他与佛使的对答,自然不会忘了那个「以刀为卫」
的要求。由「无双之力」与「不死之躯」的例子来看,天佛使者总是扭曲龙皇的
原意,以极不近人情的怪异思路,像钻文字漏洞似的,替玄鳞达成愿望。
  守卫龙皇或许不是件坏事,但炮制出这等具有毁灭力量的非常之物,只能说
水精中的影像若是真实,佛使又再一次曲解了龙皇的本心。
  「据闻是龙皇玄鳞所创,为求忠心不二的无双铁卫,以守护其王座。」耿照
肃然道:「但忠诚一物,不能靠剥夺心识而为之;力量再怎么强大,沦为杀人工
具之后,带来的就只有灾难而已。」
  萧谏纸冷笑。「你没去读书应举,还真是可惜了,说不定颇有天分。恁我如
何编排,都想不出这般冠冕堂皇、却又八股至极的文章。」把文卷「啪!」隔空
扔至八角桌上,哼道:「以迷魂药物控制人心、灌输意识,这种法子是有的,创
造出来的,就只有行尸走肉而已,就算忠诚至极,谁要这等僵尸来当护卫?刀尸
的秘仪,不是这么浅薄无聊的物事。
  「那卷图纸里,绘有移植自『始源秘穹』的机关构想——当然不是完成了的
蓝图,你拿了也没用。我们复制了秘穹里的诸般设置,炮制出来的刀尸比三十年
前那批更稳定,对人身的伤害也更小,但只有一点是不变的:除非身历其境,我
们无法知晓运作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耿照打开图纸,陈旧泛黄的厚茧纸上,以炭枝潦草地勾勒出一具浑天仪也似、
由七八个中空圆环交叠嵌成的诡异机关,相当于标示星辰位置的周圆之上,镶着
奇妙的弯弧条块。
  出于工匠本能,他忍不住斟酌起要怎生固定才好,好一会儿才发现圆环中央
勾着一个歪斜的人形,因为轮廓不甚完整,乍看并未认出,这时才惊觉此物之巨
大,竟要将人硬生生锁在中空的球体中。
  球体四周,勾勒着更潦草的滑动线条,耿照一眼就看出,这是在示意每条圆
轨转动的方向,而且以效果线的紊乱重叠可知,速度决计不慢。在机关的前端,
有个祭坛似的小小方台,嵌了块形状不规则的怪石,石头上一条笔直的细线,延
伸到人形的额头上;旁人或觉莫名其妙,耿照却不禁悚然,立时明白那是什么—
—(烟丝水精!)
  三奇谷中,从水精里射出一道亮红细线,贯入红儿眉心的画面犹在,耿照迄
今未忘。原来……妖刀的渊源一直离自己这么近,冥冥中仿佛被串在一起,但由
于缺乏通盘的解析,这样的联想并不能帮助耿照稍稍厘清,只觉迷雾更深。
  萧谏纸观察他的脸色,明白少年不是头一回见到图纸里的物事——不管是哪
个部分。但他不可能见过,至少在他们培养他的这些年里,他被刻意地隔绝在炮
制刀尸的环境之外,当然是出于「高柳蝉」的坚持。
  考虑到少年玄乎的际遇,或在东洲某一处,曾经遭遇过类似秘穹的古纪遗迹,
古木鸢并未犹豫太久,爽快地抛出条件。「你告诉我曾在哪里见过图纸里的物事,
我就告诉你刀尸是怎生炮制。」
  耿照沉吟片刻,将烟丝水精之事说了,当然没提染红霞,也略去了玄鳞的意
识经历。
  老人听说三奇谷没入水中,略微露出遗憾的表情,然而也不过就是一霎,正
色道:「秘穹中也有一块那样的水精,激发刀魄的藏密、推动秘穹的机关,全赖
水精作用。然而,水精内所含的力量所剩无几,须以内力催发,方能勉强启动,
料想是三十年前炮制刀尸之人,不知用法,将贮能恣意消耗,而至如此。
  「我等复制秘穹的机关,也是为了减低能量所需,将施行秘仪的机具缩小。
饶是如此,在崔滟月之后,要想再催发水精,推动机关,已然十分吃力。但高柳
蝉始终相信,世上决计不会只有一块烟丝水精,为防后人挟以作乱,坚持要我毁
去秘穹与机具,我已答应了他。」
  听到「高柳蝉」三字,耿照心情复杂,但防着是老人扰乱心思之计,强逼自
己不作猜想,扬了扬图纸。「光看这张纸头,无法得知刀尸究竟如何炮制,尚请
台丞指教。」
  「秘穹设施、刀魄,以及号刀令,是从开始便已存在,于我借来『姑射』时,
一并转交与我;其中运作的原理,迄今无人知悉,高柳蝉或许是这个世上,钻研
此道最久的一个,只可惜所知有限,可能只比『姑射』的原主稍多些。
  「我们用的药,无论是激发潜能、迷眼惑心,都只为增加刀尸在秘仪中的生
存机会,『击鼓其镗』可让他们的身体更强韧,『失魂引』减低他们所受的痛苦,
醒后无知的『阴阳交』自是为了保守姑射之秘……这些都不足以构成刀尸。
  「炮制刀尸时,须将刀魄置于水精之中,以内息催发水精之力后,秘穹会带
着接受秘仪之人飞转,同时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灿亮异芒,直射受术之人眉心——
咸信就是这道异芒,将刀魄中所蕴,『刻』进了人的脑识;至于是什么道理,我
和高柳蝉都无法解释。」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吸收横疏影进入组织,是从号刀令得到的启发。若能由音韵入手,破解
号刀令的秘密,如此秘穹、水精乃至刀魄的运行之理,便有机会获得合理的解答。
可惜此法不通。」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强调了「我」。
  「但高柳蝉……不以为然么?」
  「他说我这是投机取巧,我不否认。」老人不觉微笑,片刻才敛起笑容,轻
哼道:「但他以为,必须由刀魄入手,才能通解其妙。一直到缩小的人工秘穹设
计完成,实际制作出来,炮制刀尸才真正得到成功;在此之前,我们弄死了几个
人,他便不肯再干了。
  「秘穹运转起来的样子,活像个巨大的刑具,人缚在其中,一不小心就给碾
碎了、甩烂了,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之一。我不
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乱时,他们是怎生办到的,或许他们就是眼睁睁地看人死,或
者当时的秘穹运作得更好,不似如今这般迟滞。」
  耿照眼神很冷。「台丞客气。较诸用心,实无不同。」
  萧谏纸笑得讽刺,并未辩驳,哼道:「总之,高柳蝉是不让我试了,开始着
手设计缩小的秘穹,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残力,非任其虚耗于推动巨大的石窟之上。
他花了三年才成功,完成之后,却不许我寻人试验。」
  但破解妖刀、乃至刀尸的秘密,也是追索阴谋之人的一条线索,牺牲了这么
多人,背负着恶名,古木鸢与高柳蝉早已没有回头的路。
  「他想了个蠢法子。」萧谏纸冷笑:「在确定复制秘穹不会弄死人之前,他
只用自己来做试验,每回只尝试极短的时间,但每两三天就弄一回;随着间隔拉
长,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几乎惊起。
  「你是说七……高柳蝉他,也是刀尸?」
  「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刀尸』了。」老人淡然道:「这般胡搞的时候,
我们还没有『击鼓其镗』,没有『失魂引』……什么药都没有,他是生受了刑架
的痛苦,像是要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似的,然后又挺了过来,唯恐他们的牺
牲平白落空。
  「他算不算是刀尸?我不知道。什么妖刀武功、违背常理的内力运行之法,
他一样也没有,内外武功同原本一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刀尸有的头疼、失
眠、杂梦,灵肉分离似的诡异体验……他一样都没缺,剧烈的程度,以致后来应
付其他刀尸时,简直游刃有余。
  「得到这种笑话般的结果,自是令人气沮;勉强要说有什么收获,便只有他
对刀魄的感应,乃是空前绝后的强大,不惟感应,只消手握刀魄,他便能遁入虚
空之境,我亲眼看他在睡梦中浑身发颤,真气以奇诡的形式奔窜流走,隔着大老
远都能感受气机的异常。
  「我这辈子,只见过一门像这样的武功,即使两者绝不相同,但与今世武学
大相迳庭这点,却是一样的。」
  耿照知道老人说的是太祖爷的「残拳」。看来那名异人传授独孤弋的,与妖
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即是萧谏纸曾提过的「古纪武学」,在龙皇玄鳞统治东
洲之时,流传于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
  古纪武学何时断绝?何以断绝?至今已不可考。然而,根据这些残存的凤毛
麟角,只能认为古纪武学强大之甚,是远超过今传的,是以残拳一出,天下无敌,
当代无以抗衡者;妖刀离垢的武功,则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崔滟月公子摇身一变,
成为血洗风火连环坞的火刀战将。
  「可惜高柳蝉无法把那种武功带出梦境。它似乎藏得非常深,心识一回到现
世里,就连求生意志都无法将之激发出来。」听起来他们真还试过什么九死一生
的办法,耿照想像两个老人拼命地想试出解梦之法,莫名地觉得诙谐极了,原本
的满腔怒气,似乎稍见平歇。
  老人看了他一眼。
  「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法子。他偶然收养的一个孩子,用以排遣长生园的寂
寞日子,每天睡前总缠着他说故事,给了他灵感。他每回亲试秘穹之后,便以自
己为媒介,手握刀魄,用额头贴着那孩子的额头,试图将『梦境』传给他。
  「『这样最安全。』——他总是这样说。这法子虽见效奇慢,可能要花三年
五年、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判定有无影响,但他遁入虚空,浑身自行牵引而
起的气机,据信已悄悄地改变了那孩子,让他先天带有古纪武学的底子,毋须学
习今世的内功心诀,便能跑得快、跳得高,身子健壮,或许在入虚致静的内家修
练上,比旁人更吃香……」
  耿照怔了许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眼眶发热,一咬银牙,不让水渍溢出。
  「你可以怪他,没有同你说实话,没问过你愿不愿意承担,让你在小小年纪,
就冒了试验可能失败的风险……然而,他不曾辜负过你的信赖,他一直都是那样
疼爱你,即使要冒险,他也宁可挡在你身前,让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这点,你
的七叔从来没有改变过。」说着从书案边插满卷轴的藤篓里,取出一物,推至桌
缘,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剑。
  「拿去给染红霞那娃娃。谅必你也不是毫无所觉,邵咸尊那厮,不是什么善
男信女,日后切莫轻信于他。」萧谏纸冷哼道:「当日,会让你送此剑去断肠湖,
全是意外。我的原意,是透过横疏影之手,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锐的正剑,
到七大派里备着,算是某种预防措施。岂料出师不利,我在灵官殿那厢的安排被
彻底破坏,断肠湖这边,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强敌。」
  耿照闻言一凛。「那何阿三……不是你们的人?」
  萧谏纸哼笑道:「笑话!我挑选的刀尸,若非七大派中资质上佳的年轻弟子,
便如崔家娃娃那般,拥有殊异体质之人,兼且家破人亡,已无退路;将来逼出阴
谋家之际,他们便能以妖刀武学铲除恶人,洗刷污名,于动乱平息后传下武学,
成为联系古纪今传的宝贵种子。
  「虽说出身无分贵贱,但一名毫无根基的无知乡人,就算绑上秘穹,也不过
是徒然增添牺牲的风险而已,简直是脱裤子放屁!谁干这等无聊事来?然对手无
意栽培刀尸,达到目的便随手抛弃,管他是死是活,自然毫无顾忌。」
  耿照思绪飞转,沉吟道:「这么说来,啸扬堡的何堡主,也非是你等所为?」
  萧谏纸摇了摇头。
  「当时,火元之精的试验尚未成功,指剑奇宫的莫殊色该是我们手上最出色
的刀尸,直到于妖刀冢遇上沐云色为止,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原本沐云色昏迷
后,该将他俩转移至灵官殿,吸引七大派到来,揭开妖刀乱世的序幕;但当中莫
殊色失踪了一阵,再出现时,已然不受控制。」
  那就是另一拨「姑射」暗中搞鬼了,耿照心想。
  「先说好,我始终认为你不堪大用,迄今未改。」萧谏纸推动轮椅,将昆吾
剑拿到耿照面前,肃然道:「为教你七叔专心致志,为我揪出那隐于幕后、操弄
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几个貌美如花的红颜知己,现下就给我
回家种田,生几个娃娃,让他觉得此生无憾了,抱死志给我卖命。
  「可惜命运择人,甚于人智,什么机巧聪明,至此只能低头。无论如何,你
终是来到了这里,有了听我说这番话的资格,还不算太没用。我同你七叔,都不
是什么好人,便打着大义的名分,将来我们都要为曾经做过的恶行付出代价,决
计不会逃避。
  「我料你今日前来,并不是来同我拼命的,你已隐约察觉在一切背后,有股
力量在运作、策划着阴谋;你来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是哪一边的。」
  耿照接过昆吾剑,心绪已与初来时大不相同,不能亲自见到七叔固然遗憾,
但萧谏纸的话,填补了他心上的那个大洞。少年对形势的判断更为冷静清晰,明
白萧老台丞的话其实切中要点,以灰袍人无所不在的形迹、难以匹敌的强横武力,
眼下的确没有自乱阵脚的本钱,他正要开口,老人又举起一只手。
  「你确认了你的,现下轮到我了。你以为,这样就通过考验了么?登门踏户,
便能得到生死不弃的盟友?这未免也太过天真。」
  「有道理。」耿照出乎意料地并不惊讶,只点了点头。「考较对方到底有无
资格,也是结盟之前的功课。老台丞请说。」
  萧谏纸回头拈了枝笔,润好毫尖,在掌中书毕,才将狼毫笔递去。
  「我这人一向怕麻烦,就不啰唆了。写下敌人之名,总要目标一致了,才有
结盟的必要,是不?」
  耿照不置可否,也在掌中写下答案,两人同时摊掌。舷窗之外,柳岸习习,
忽闻一阵朗笑,伴着河岸水风远远送出,余家鱼铺里正埋头扒饭的院生抬起头来,
心想老台丞难得吃得这么欢,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从没听过台丞笑哩!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帘后舞腰
  这顿在舱里用的午膳,老台丞居然破天荒吃了大半个时辰,差点惊脱了院生
的下巴。吓人的还不止这样,少年离去未久,老台丞便唤进院生,交了锭银子,
让他顺道往捣衣桥畔的杨雀饼铺买盒梨条京糕,送往真妙寺。
  「照副台丞之性,肯定空手上门;染二掌院英风飒爽,惯走江湖,怕也无这
等精细。你替我向家主致意,记得同副台丞说,若家主看在梨条状元糕的份上,
留他晚饭,毋须推辞,代我吃了便是。」
  院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就是盒山楂糕,有留饭的人情么?
  听萧谏纸又补几句:「柜上若说要等,就说是我送邵家主的,当不致空手。」
院生瞠目结舌,被老台丞锋锐的眼神一睨回神,赶紧揣银锭下船。
  他不知杨雀饼铺的梨条京糕,非是常见的以山楂果泥、冰糖、藕粉熬煮,放
凉后凝固而成的凉糕,而是以三筛的精细糯米粉炊成的甑儿糕,也就是俗称的
「状元糕」,镶蜜渍山楂、梨肉条为馅,恁是权贵豪门,临柜也只买得三天后的
糕,这还是插了队的;寻常百姓按部就班,等上三五天也是稀松平常。
  院生越过捣衣桥畔长长人龙,报上「千里仗剑」萧谏纸、「文武钧天」邵咸
尊之号,东家亲自出迎,奉上一盒热腾腾的新糕;捧往真妙寺的路上,连迈步都
小心翼翼,唯恐一个失手,摔了这盒得来不易的宝贝。
  「我不知台丞雅好小食。」
  耿照换过衣衫,登船继续面议,问起支开院生的理由,略吃了一惊。老人淡
然道:「大隐隐于市。若未尝过杨雀铺里的梨条糕,不算来过越浦城。」谈了半
个时辰,耿照才起身作揖,潇洒离去。
  萧谏纸倚座目送,直到少年背影没于翻飞的新绿柳浪,才收回眸光,但听舷
侧传来「叩叩」闷响,朗声应道:「上来罢,没有别人。」
  一叶扁舟系于舷底,佝偻的灰影攀缘而上,一跛一拐地进舱,上衫右袖空荡
荡的,单手解下覆顶头巾,露出风干橘皮似的斑剥皱脸,微眯的眸子里颇见污黄,
似是目力不佳,却不是七叔是谁?
  萧谏纸上下打量一阵,冷道:「邵咸尊打你那一掌,我怎么看都不是轻伤。
至于么?你又不欠他。真要说起来,那厮还你一命尚且不够,我怎么看,你都是
白挨了一记。」
  「挨都挨了,抬杠有意思么?总之死不了。」七叔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欲
浪费时间于斗口上,正色道:「谈得如何?」
  「剑我给他了,让他交还染家女娃。」
  萧谏纸故意不看他,提壶斟茶,好整以暇。七叔重哼一声,不理他推过桌面
的粗陶茶杯,也不落座,微愠道:「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个。」定了定神,心中有
谱,容色稍霁,哼道:「无论你出了什么狗屁倒灶的题目,当是主持大考,看来,
他是通过了你的刁难哪。」
  萧谏纸不知是心情不坏,抑或不受这般明显撩拨,左拳虚握,迳以右手举杯,
啜了口冷茶。「我只考他一事,知不知要对付的是谁,我俩将敌人姓字写于掌上,
一起摊开,如此则无可抵赖。」
  七叔面色微沉。「故弄玄虚!直接点不行么?扮什么高深!」
  此问之刁,与「天观」七水尘二度难倒地隐人庸、凌云夺冠那一问,其实也
差不了多少,识者自能回答,不知道的却怎么也答不上。看萧谏纸的模样,会面
非以不欢而散作结,显然耿照之答,起码没让他当场翻脸。
  这种没谱的「题目」,七叔抓不准他通融到何等地步,索性不去猜耿照是怎
生错法,黄浊翳目瞟他左掌,哼道:「你是写上『隐圣』二字,还是直接亮出了
殷老贼的字号?吓得小伙子面无人色,能满足你无聊的虚荣心么?」
  萧谏纸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他同我写的答案,一模一样。」
  七叔微怔,皱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强自抑制,哼笑道:「看来,
他这个七玄之主还真不白干,竟能查到这般境地。老贼的好日子到头啦,连个小
娃儿都能揪住他的尾巴,东洲能人甚多,除了我等,肯定也有别人盯上了他。」
  萧谏纸以左拳轻叩桌顶,片刻才道:「你错了。这孩子知道的,远远超过任
何人,只差一点儿,就让我们这几十年光阴形同白饶,工夫都做到了狗肚子里。」
摊开掌心,赫然写着「行空」二字。
  七叔倒抽一口凉气,怒道:「你写得这般答案,分明是想同他翻脸——」才
省起耿照竟也知晓,不禁结舌。
  「你就明白,该面无人色的,其实是我们。」
  萧谏纸抬头,敛起调侃促狭之色,肃然道:「我等掌握这条线索,只不过比
他早了几个月而已。并肩作战,势在必行!倘若老贼知他涉入如此之深,将以何
等雷厉的手段,教他永远开不了口?你的师父、我那笨蛋皇帝,便是榜样。」
                ◇◇◇
  耿照连续两天出门,带回青锋照、埋皇剑冢欣纳七玄同盟的好消息,不惟大
宅内诸女振奋,传回冷炉谷,亦是欢声雷动,无争坪上建筑「混元宫」的进度,
连带地突飞猛进,初生的同盟一时间上下齐心,颇见峥嵘。
  风云峡一系在越浦的联络据点,沐云色得宫主允可,曾告知耿照几处,以便
照应。耿照已遣人递交亲笔画押的蜡丸书信,说明七玄混一、与韩雪色结盟的意
向,料以双方的患难交情,应无异议,只待韩宫主回覆。
  流影城是耿照所从出,城主独孤天威游冶成习,城务均由横疏影拿主意,自
也不是问题。水月停轩、观海天门两派,主其事者都不在越浦,鞭长莫及,因此
典卫大人第三天的目的地,便是故地重游的风火连环坞。
  耿照用过宝宝锦儿精心准备的早膳,正把握时间,听绮鸳口头报告近日城中
动态,忽见郁小娥踩着小巧的翠绿绣鞋,跨过朱槛,冲耿照袅袅娜娜一施礼,细
声细气:「见过盟主,见过夫人。」楚楚抬眸,水一般的眼波朝主子主母转过一
圈,独不看绮鸳,似有为难之色。
  绮鸳一见她来便莫名火起,再瞧这般作态,气得话都讲不下去了,起身将手
里的文档「啪!」往绣墩上一扔,甩着马尾单手叉腰,怒腾腾道:「有话你就讲
啊,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郁小娥委委屈屈地望着耿照,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
犹怜,只可惜满堂索然,无人相应。符赤锦笑眯眯道:「牙疼么?我帮妹子瞧瞧。」
  郁小娥赶紧老实禀报:「回夫人的话,染二掌院到啦,正在大门外候着,说
是专等大人出发。」
  耿照喜道:「快快有请!」
  「婢子岂敢慢怠?是二掌院不肯进门,说是避人口实。」郁小娥苦着粉雕玉
琢的精致小脸,这回倒不似有假。
  耿照还待说话,符赤锦轻轻挽住,摇头道:「相公且陪染家姊姊等会儿,我
让人备车马去。」耿照想起伊人的倔强,丝毫勉强不得,点头道:「也好,还是
宝宝锦儿心思细。」
  符赤锦咬唇低笑,横了他一眼。
  「别讨好我,一会儿有得你忙。」一扭圆凹葫芦腰,梨臀款摆,领郁小娥往
后进去了。绮鸳七手八脚摞起文档,动作不是普通的大,劈哩趴啦烟硝四迸,见
他目光投来,没好气道:「爱招惹谁招惹谁去,看我做甚?」
  气呼呼地抱文档出门,肉感十足的浑圆臀股绷紧裤布,马尾示威似的晃呀晃,
一副「靠近便抽死你」的架势。耿照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痒,被甩得满面刺红的记
忆重上心头,讷讷地回书房取出一只长布包,迳往大门行去。
  才到前院里,遥见门外一抹出挑倩影,大红上襦,配上白底的百褶蝴蝶裙,
俏立于朝阳下,薄罗裙纱透出两条朦胧腿影,只觉曲线修长,体态健美,说不出
的诱人。
  染红霞长发垂腰,柳腰上系了根与上襦同色的红带子,走近时才发现襦、带
等所用布料,均是压了金织花样的,明明是俗艳的金红二色,穿在她身上,却出
乎意料的温婉秀媚,若非手提长剑,看来便似哪家大户千金春游,目光一瞥便即
黏上,再难移开。
  上襦间的白绫抹胸,被浑圆饱满的双峰高高撑起,起伏跌宕。裸露的修长雪
颈与小巧锁骨,说不出的秀气,既清新又迷人,虽是无心使媚,却透着一股难以
言喻的女子魅力。
  平素不戴首饰的染二掌院,今儿鬓边簪了朵掐金珠花,不仅衣裳簇新,连脚
上蹬的大红半靿快靴都不见泥渍,合着小腿肚儿的贴身样式是耿照前所未见,看
得出是精心打扮。
  他抑着将女郎拥入怀里的冲动,扬声道:「红……二掌院久等啦。」染红霞
闻声一颤,好半天才转身,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俏丽容颜一如梦中,只是表情僵
硬,勉强挤着笑;还未开口,便觉生份。
  耿照不知她因何不快,总觉得这种时候,只要拉拉她的小手,便能教她冰霜
消解。两人灵犀交会,染红霞立时便知,原本只是生份,这下却不禁蹙眉,小退
了半步,以眼神制止他的莽撞,硬梆梆地持剑一拱,朗道:「耿大人,血河荡还
有段路程,正事要紧,咱们这便出发罢?」
  耿照好生失望,但也不是不明白她的顾虑,定了定神,抱拳笑道:「二掌院
稍候,我让人备好脚力。血河荡说近不近,总不能走过去罢?」
  染红霞天还没亮便起身沐浴,梳妆更衣,匆匆与舅舅白锋起用过早饭,一个
人晃了过来。她落脚的客栈距朱雀航颇有一段,走路决计不是好选择,只是她心
切之下,全没想见了爱郎之后,要怎么去风火连环坞。此际听他一说,自己倒心
虚了起来,雪靥微红,咬唇扭捏道:「……好罢,就等会儿。」
  耿照只觉她这模样可爱极了,忍着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怡然道:「二掌院
之剑,可否借我一观?」染红霞迟疑了一会儿,双手捧过,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差点鼓破高耸的乳峰,担心耿照藉机摸摸小手什么的,这可怎生是好?
  可惜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她与谈剑笏走了趟真妙寺,没能取回昆吾剑,工作台上的剑片尚未配好新的
柄鞘,谈大人也瞧不出什么蹊跷,问了家主几时能好,邵咸尊说五天之后,谈大
人只点了点头,觉得是合理的答覆。
  要去风火连环坞,不能无兵器傍身,白锋起本欲以佩剑相赠,染红霞却知兵
器称手与否,对用剑之人至关重要,不忍夺舅舅之爱,去打铁铺里买了柄应急。
  耿照拿了剑,神秘一笑:「二掌院稍待,我去去就回。」转身迈入宅内,穿
过庭中最近的一处洞门,将方才搁在墙边的长布包打开,取出昆吾剑调换。
  染红霞拿回佩剑,柳眉一轩,不顾街上人来人往,铿啷一声擎将出来,对日
端详,忽俐落地连挽几个剑花,闪电还鞘,面上疑色益浓,迟疑道:「这是……
昆吾剑。」
  「确是昆吾。」耿照笑道。
  「怎会……」料想邵咸尊断不致绕过自己,把剑交到剑主以外的人手中,况
且邵家主并不知道耿郎是……思之俏脸娇红,干咳几声以防失态,低道:「应非
得自邵家主之手。」
  「不是。」举目四眺,神情警肃,用眼神示意她靠近些。
  染红霞面红耳赤,急得跺脚。光天化日之下,窃窃私语,成什么体统!这都
能做得,何苦忍着相思,分隔两地,夜夜独守空闺?咬唇摇头,示意不可,连薄
愠的眉宇都显得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她期待今日与耿郎同行,已连着几宵睡不安枕了,休说赤炼堂,就算是龙潭
虎穴也去得。自出客栈,一路抑着雀跃之情,直似春日踏青,然而打朱雀大宅后
门经过,见两名少女并肩而入起,便生出微妙的变化。
  少女作襦裙绣鞋的打扮,半点也不似武林人,并头喁喁,娇俏可喜,乍看毫
无异状,然染红霞认得其中一人之面,是从冷炉谷返回越浦时,在途中接应的潜
行都之一,绝非寻常的幼婢。
  好不容易绕到前头,应门的又是郁小娥;等候期间略一窥探,廊庑间不时有
日常打扮的潜行都众走动,这才意识到:原来耿郎周围,竟有忒多妙龄少女,不
知怎的便介意了起来,浑身都不对劲。
  类似的情景,在冷炉谷时更加明显,然而,恰恰便是冷炉谷内的一切都太不
真实,反而不觉有异,况且那几日里耿照时时刻刻都将她带在身边,夜夜春宵,
极尽缠绵能事……宛若置身云端的幸福,无形中也加深了虚无梦幻之感。
  她并不怀疑耿郎的品行,相信他是以礼相待的君子,但就是忍不住别扭,一
见他来没能笑开,其后便越发的别扭。
  耿照知她脾性,不以为意,但染红霞浑身长刺似的,没头没脑地抗拒着一切
亲匿的举动,一时间耿照也无融霜消雪的妙法,虽觉好笑,亦是无奈。
  所幸尴尬未久,一阵喀哒蹄响,街角墙尽处转过一团乌影,却是由大宅侧门
牵出,前头一抹曲线玲珑、婀娜有致的绯红衣影,自是打点脚力的符赤锦。染红
霞一见她来,不由露出笑容,如见救星;定睛细瞧,赫然发现她带来的不是两匹
骏马,而是由两匹驮马拉着的髹漆小车。
  那车做工精细,驭车的厢座之前,还设有围栏,通体乌漆,以铜件镶饰,却
是慕容柔自谷城大营中拨来,供宝宝锦儿往驿馆陪伴沈素云之用。车厢的柱前挂
了块五色虎头木牌,城将见牌如见通关文牒,毋须盘查,迳行放过。
  给女子乘坐的车,厢内能有多宽阔?染红霞一想到往血河荡的路上,将与他
挤仄在小小的空间里,俏脸红得掐水软柿一般,又羞又急,赶紧将符赤锦拉到一
旁,双姝并头喁喁,亲热地咬着小耳朵。
  耿照没怎么运劲,微一凝神,碧火功的先天真气经鼎天剑脉增幅,佐以用力
极精的「蜗角极争」心法,滤去四面八方涌来的各种杂音,只留下两人刻意压低
的细语声——自从肉体经血蛁精元改造,耿照面对的新课题已非「不足」,而是
「太多」。力量太多,五感知觉太多,就连气机之类的微妙感应,相较从前,都
是一下子暴增数十倍、乃至百倍的程度。
  所幸他在望天葬的秘崖下悟得「蜗角极争」,此法不仅「量入为出」时极为
管用,反过来「量出为入」亦无不可,耿照从在冷炉谷那会儿,每日抽出固定的
时间遁入虚境,重新适应身体的变化,迄今已能掌握自如,免受其害。
  符赤锦纤指连点,指着车柱上的虎头木牌,对染红霞细细分说,耿照是如何
弄丢了将军颁下的金字牌,还没想到够好的理由向将军交代,若无此车,就算城
将认得他是谁,也未肯轻易放人云云,煞有介事,连耿照自己都差点信了,对宝
宝锦儿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染红霞虽然别扭,却是个讲道理的,至此无话可说,只余别扭而已。符赤锦
笑道:「姊姊怕惹人非议,何妨安坐车内,教他给你赶车。如此更无嫌疑,哪个
敢说闲?」染红霞杏眸一亮,露出恍然之色,亲热地捏捏她绵软的小手,欣喜之
情,尽在不言中。
  符赤锦笑道:「你懒得见他,我一有空了,便去瞧你。媚儿前日派使臣送信,
大张旗鼓的,弄得大伙都不安生,我打开一瞧,只有两行字,写着」大奶妖妇我
好无聊,准你来见。红衣服同长腿贱人若要打架,也让都来『。你瞧,这丫头也
念着你哩。「染红霞忍不住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双姝聊了会儿,符赤锦领着从人打道回府,乌漆大门重又闭起,巷中只余两
人一车。
  耿照没等召唤,赶紧夹着尾巴,灰溜溜爬上辕座。却听染红霞道:「典卫大
人请坐车内,由我来驾车罢。」耿照一怔:「这……怎么能够?还是由我来……」
  染红霞娇娇瞪他一眼,板起俏脸忍着笑:「你驾车的技术好过我么?我在北
关学驭术时,典卫大人怕还没出生哩。」这话倒非无的放矢。染红霞五岁就学驾
车马了,当日躲避万劫刀尸时所展现的强大驭术,的确是打小培养的家传技艺。
  耿照没敢违拗,乖乖爬进车厢,染红霞「噗哧」一笑,眼波流转,得意洋洋
地持缰开拔,原本的拘谨别扭去了大半,心情甚佳,只差没低声哼起曲儿来。
  这轺车的车厢与辕座之间,是没有厢板阻隔的,仅以两层吊帘相隔,一重竹
帘一重布帘,均是中开的形式。辕座向后伸入车厢内,制成可翻折活动的屉板,
路途长时便翻起来,供驱车之人靠背歇息;天冷时放平,车夫向后坐入厢内,以
中间分开的吊帘挡风挡雪,十分便利。
  乘坐这种小型轺车的,多半是女子。小康之家,总不能专养一名车夫,经常
是由侍女驾车,坐入帘幔之中,辕座前还有围栏遮住,勉强算不得抛头露面,礼
教上也能圆过去。
  像这样的车,每日在越浦街道上不知凡几,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偏偏以侍
女的标准,染红霞无论容貌、身段、气质,乃至衣着打扮,实在太过出众,甚且
到了「出格」的境地,所经处无不攫人注目;还没驶出朱雀航,染二掌院已悄悄
缩入帘幔,仍止不住路人指指点点,如坐针毡,浑身都不对劲。
  耿照感应气机,敏锐地捕捉她真气的变化,倾身向前,隔帘问道:「怎么,
有什么异状么?」染红霞正为路人的注目心烦不已,直到他湿暖的气息呵上颈背,
才察觉身后有人,「呀」的短短一声惊呼,硬生生将余音咬在口里,揭帘怒道:
「你、你干什么!坐……快坐回去!」仿佛满街之人都见她身后挨着情郎,议论
纷纷,羞得连耳蜗、粉颈都红了,也顾不上耿照坐回车底了没,整个人又往车里
缩去;除了持缰的上半身及一双长腿还搁在辕座上,腰下倒有大半被帘幔所遮。
  其实除了她过人的美貌,谁也不觉有什么奇怪。十个越浦丫鬟里,有十一个
都这样驾轺车,是二掌院自己心虚得要命,浑身不自在。
  耿照被骂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正欲回座,低头却见伊人柳腰就在眼前,染
红霞今日并未穿着武服围腰,只一根衣带便能束出这般曲线,纯是长年练武的体
态绝佳,更无一丝余赘。
  染红霞身段出挑,尤其腰部全是肌束,肌肤的柔嫩与肌肉的强韧调和得恰到
好处,结实弹手,握感绝妙。耿照想起每回从股后进入她时,十指握住女郎的柳
腰一扣,拇指恰恰搁入她腰后两枚小圆窝;偏偏这个姿势红儿极是易感,蜜膣里
总是迎着他的深入猛烈收缩,既是腻滑无阻,摩擦感又强烈已极,两相矛盾的触
感销魂难言。
  正因为腰细,益发显出臀股浑圆。耿照今晨见了宝宝锦儿与绮鸳的美臀,颇
受撩拨,但红儿的屁股与她们都不相同:五岛女子,似有「绵股」的独特血脉,
沃腴丰盈如宝宝,青春俏美如绮鸳,雪股全都酥绵得不可思议。
  宝宝锦儿那棉花般轻柔、仿佛能黏人指掌的曼妙触感,他固然爱不释手,绮
鸳的浑圆翘臀虽没摸过也不敢摸,但她那每每绷紧裤布、裤褶却深深陷入股间的
柔软度,毋须经手,光用眼睛便足以品味再三。
  但最适合形容红儿雪股的,便只有一个「圆」字。
  没有因为过于瘦弱,而显得单薄的扁平,也没有那种绵软到了极处,轻轻一
掐便深陷其中的丰腴肉感,染红霞无论站立或趴倒,永远都有着完美的臀型,是
长驱直入时,小腹猛力撞上,也会被用力弹开,发出「啪!」的一声淫靡脆响,
丝毫不觉疼痛的程度。
  耿照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箍着女郎的柳腰,染红霞浑身轻颤,不知是怕痒、
紧张抑或生气,未免大动作挣扎惊动了路人,掌间除了来自娇躯的细细颤抖,便
只有极为缓慢自抑的前扯抗力,除了激发男儿侵凌的兽欲之外,实际上毫无效果。
  耿照非常想念她,也想念她迷人的胴体。
  在冷炉谷时,顺利渡过了初期的矜持与羞涩,女郎随后的热情奔放简直与先
前判若两人,令少年深深迷醉,不可自拔——染红霞无论在身体强度,抑或在
「单纯」一事上,皆与他势均力敌。宝宝锦儿的身子感度绝佳,深谙取悦男人之
法,然而在承受冲撞时,明显地非是耿照敌手,以其元阴松嫩、花心易采,若耿
照不加节制,极可能将她弄得晕死过去,乃至元气大伤,绝非幸事。
  明姑娘则是另一个极端。耿照非但伤不了她,反而处处受她宰制,虽是美极,
却有施展不开、缚手缚脚的感觉。
  红儿较之宝宝锦儿,更为强韧健壮,能与他尽情交欢,一同探索快美的极限。
然而,她的生涩、热情,乃至饥渴求索,全都是出自真心,毫无虚伪造作,遑论
心机,令人安心至极,更能放怀享受。
  耿照回味着谷中良宵的种种缠绵滋味,指掌细品女郎的紧致细滑,隔着薄罗
裙腰,拇指轻而易举找到两枚小圆凹,以指腹轻轻挲摩。女郎兀自抗拒着,想从
魔掌间拔出柳腰,但腰窝被按住的瞬间,却本能挺腰抬臀,像过去每回那样,高
高地翘起腿间蜜穴,战栗着迎接男儿的滚烫粗长……耿照右掌下滑,顺着浑圆的
曲线,握住一侧臀瓣,五指未曾掐紧,已明显感觉柔肌上那极富弹性的紧致抗力。
染红霞绷紧腿肌,似乎意识到男儿的不轨企图,倏由旖旎情思中清醒,死死坐落,
不让魔手继续滑进臀底。
  女郎的腰臀一下紧绷起来,耿照感应掌里的微妙变化,由腰侧肌肉、脊骨的
连动,一路蔓至肩胛,料她将转头入帘,羞恼地斥喝自己住手……他依依不舍松
手,毋须肌肤接触,光由气机变化,便能感觉红儿放松下来,转身之举止于未发
——染二掌院希望自己看来就像个普通驭者,「转头骂人」这种行径,毋宁不在
她的正常清单之中。
  耿照就喜欢她的单纯。就连这种轻易信人的大意粗疏,他都觉得可爱极了。
  少年狡黠一笑,边听着车外的喧响,边捏女郎腰后裙裳,一点、一点地从臀
下抽将出来,时间算得恰到好处,恁她细柳般的腰肢绷得再紧再僵,一时间也难
以回头。
  第二三一折愿同比翼,不问青霄
  因为闹市到了。
  朱雀航乃越城浦南的权贵居处,寸土寸金,里坊中所见,无不是青瓦粉墙的
豪奢宅邸,户户圈起偌大的前庭后院,音息难渐,透着幽雅宜人的静谧。
  染红霞自上辕座,被情郎弄得意乱心烦,加上不熟地形,没走坊间的车马道,
心想挑大路走总没错,东拐西绕一阵,居然驶进了人头钻动、磨肩抵踵的集子里。
  耿照毋须透过厢侧帘窗,光听蹄音轴响,计算马车前进的距离与方向,嗅得
透入帘内的柳条气息温湿水风,便知女郎要糟。
  捣衣桥与朱雀航相去不远,虽一水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除了卖肉卖菜卖
鱼的,各种价平的小食店沿河林立,热闹非凡;未及正午,各种爆燠热炒的香气
便充斥鼻端,亦是城中一景。
  许多短暂旅居越浦、熟门熟路的外地人,如胡大爷之流,并不在投宿的客栈
用餐,宁可多走几步路,来捣衣桥畔祭五脏庙,也是因为店子集中的缘故。
  这种搭起草棚,凭一只炉灶、几张板桌就能营生的小食店,不会有什么珍稀
的食材,供应的酒浆也未必是佳酿,通常是桥下的渔舟卖什么鱼,旁边的瓜果菜
贩挑来什么菜,便是今日飨客的菜单。
  越浦人管这样的小食店叫「茶饭量酒博士」,揽客处除了便宜,全靠手艺,
每店至多一二名跑堂,有的甚至没有,掌杓的东家就在灶后大声吆喝,来的大抵
是常客,取筷摆碗自己动手,毋须照应。
  染红霞驾车进了捣衣桥集,不止周边全是人,还有小贩推着板车、载运各式
货物的牛车等,只能顺着人潮缓缓前进,更无退路。
  提篮兜售瓜果的老妪,捧着白瓷小缸、腰别青花巾子,脆声叫卖腌渍辣菜的
小童,就在马车围栏边,伸手可及,绝对是声息相闻的距离,染红霞哪敢回头斥
喝,教男儿住手?
  她使「千斤坠」身法,将结实弹手的翘臀牢牢钉于辕座,几名大汉都未必拉
得动,却无法教臀下的裙布化为娇躯之一部,同受神功,微汗的雪肌反成帮凶,
便隔薄薄的纱质裈裤,仍止不住罗裙滑出;半晌腿心微凉,饱如新枣的玉蛤熨着
纱裤,密贴于乌漆板上,转瞬又被燥热不堪的娇躯坐温,气恼中隐有一抹羞意,
却莫可奈何。
  更气人的是:耿照不知何时,悄悄将两侧布帘的中带打了个结,这下染红霞
置于辕座上的腰臀,全被布幔遮住,仅上身与双腿露出车外,一如寻常避日头的
驾车丫鬟。
  这……这分明是预谋!而且他双手明明……明明忙着轻薄自己,几时偷空绕
到前头打的结子?武功都练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但对一向老成持重的爱郎,竟忍不住狎戏自己一事,隐
觉羞喜,方才同一宅子潜行都少女喝的飞醋,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这种
逾矩的荒唐行径还是不可以的,只是许久未见,相思之切,似不应太过苛责……
犹豫之间,只便宜了剑及履及的耿盟主。
  绛红裙裳揭开,染红霞几近完美的雪臀裹在薄薄的纱裤里,半透明的纱罗底
下透出白玉般的肌色,不仅那两枚小巧的腰窝若隐若现,饱满结实的臀型将白纱
裈裤的线条撑得紧紧的,腰板极平,宛若玉璧,水一般的滑润腰线收得细致,浑
圆的屁股蛋之间夹着一绺裤布,却是桃裂般的股沟。
  耿照咬住裙边,抱着女郎诱人的屁股,十指掐陷,隔纱感受敷粉般的肤触,
忘情地搓揉起来。
  染红霞「咿」的一声瞪大美眸,生生咬住惊呼,粉脸酡红,被情郎揉得浑身
滚烫,鼻尖、唇上,以及露出抹胸的一小抹腻白胸脯上浮出密汗,汗渍积在锁骨
间的一处小巧圆凹里,透着说不出的诱人风情。
  汗蒸朝润,小小的车厢里,浮挹着伊人淡淡的肌肤香,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
兰麝腥咸,淡薄却又鲜烈,如蒸蜜酒,分外醉人。
  染红霞又羞又窘,又是心慌,好不容易狠下心来,正打算反手探入帘中,狠
狠地捏他一下,教这荒唐无行的小色魔知道厉害!围栏边忽闻一把清脆动听的童
音:「姊姊,买点崖蜜子可好?买点崖蜜子可好?」却是名眉目清秀的女童,看
似八九岁年纪,腰间绑了条花巾,贮盛蜜饯的青瓷小缸以红绳绕颈,挂在胸前,
一手捧着,另一只小手却攀着辕边的围栏,小脸红扑扑的,笑容甚是可人,似没
什么市井气。
  这类兜售蜜饯小食的孩子,不惟各大市集常见,入夜后的秦楼楚馆、分茶酒
肆里更多,卖的东西不见得可口,一把五文十文,用洗净抹干的荷叶装了,给客
人下酒佐茶,靠的是小孩长相可爱,说话讨喜,故不乏流里流气、幼年老成的。
  染红霞不擅应付小孩,见女童可爱,心疼她小小年纪,也来这龙蛇混杂处讨
生活,柔声道:「你小心呀,攀着车要摔跤的。」其实车行缓慢,比徒步尚且不
如,哪有什么危险?小女孩笑得灿烂,紧跟不放,上下打量了会儿,又道:「姊
姊,你脸蛋好红呀,真是好看。」
  染红霞十分窘迫,总不能直承身后有双魔手恣意轻薄,揉得她春心荡漾,只
能傻笑,旁人却觉这一大一小两美人说话的景象煞是好看,无不笑吟吟地瞧着。
  小女孩似是真喜欢她,片刻又道:「姊姊,天热,我请你吃点。」从瓷缸拈
出一枚紫红晶亮的果干,用力伸长小手,却构不着辕座上的姊姊。
  「别……你小心啊。」
  染红霞唯恐她失足,不免要被轮辙碾过,赶紧去接。
  车厢里,耿照正品着美臀的绝妙手感,忽见伊人起身,乌亮的髹漆坐板上一
团稀蜜似的无色浆渍,留有枣印似的压痕,女郎抬起的股心里薄纱浸透,清晰浮
出一只浑圆肉枣,饱满的阴阜粉润酥红,连被汁水打湿的纤茸都瞧得分明,惊喜
之余,不禁暗笑:「……怎地湿成了这样?」机不可失,魔手探至臀底,捂住了
女郎柔腻的玉蛤。
  染红霞料不到有此一失,电流般的酥麻窜过,可比方才并着腿儿悄悄厮磨美
得多,差点膝弯发软,赶紧稳住,从小女孩手里接过蜜饯,不忘叮咛:「你踩着
了地再松手,别要摔跤。」小女孩哪里理她?眉花眼笑:「姊姊尝尝,姊姊尝尝!」
  染红霞翘着屁股,进退维谷,不忍拂逆女童心意,忍着男儿肆虐,将蜜饯放
入口中,只觉又香又甜,诧道:「原来是渍樱桃啊!」越浦方言称樱桃为「崖蜜」,
适逢春季果熟,采下洗净晾干,以盐腌逼出果汁,去子拌入糖、酒、香料,遂成
蜜饯。
  女童可得意了。「姊姊,我做的!我做的!」
  染红霞不及细嚼,匆匆咽下,持缰的手扶住前栏,用以支撑。耿照的指尖隔
着浆腻欲滴的纱裤,沿蜜缝滑来滑去,时不时按住一点,仿佛要戳穿纱罗也似,
鳝鱼般不住往里钻,越弄液感越发丰沛,直是畅行无阻。
  女郎连扭屁股闪躲,都怕敏感太甚,僵着腰不敢动,扶栏勉强支撑,右手闪
电般探入帘中,去逮那不知死活的色魔爪。合是她气急攻心,这一抓不知不觉间
用上了水月一门的擒拿绝技「小阁藏春手」,一旦拿实了,就算不折断他一只猪
手,起码也要卸脱关节。
  只可惜耿盟主武功盖世,以正面迎战屁股,更是胜之不武。撩拨蜜穴的恶行
兀自不绝,另一只手松开雪臀,一把扣住伊人皓腕,见指尖上沾了晶莹黏腻的紫
红色蜜渍,俯低含住,吃了个一干二净。
  十指连心,指尖是人身敏感处之一,染红霞被吮得娇躯发软,若非死死撑住,
差点一头撞在围栏上,酥麻的快感令她微微踮起靴尖,屁股不自觉地翘得更高。
  马车之外,女童可不知里头忙活些什么,吮了吮指上蜜渍,想起姊姊方才吃
崖蜜子还没擦手,从后腰的小竹篓里,拿出一张干净的新摘荷叶举高,笑着说:
「姊姊,给你擦手。」
  染红霞唯恐她摔着了,急从爱郎狼吻中抽出手来,伸出布帘,强笑道:「不
用了,我……我舔干净啦。」女童微微一怔。她可喜欢这位姊姊了,简直像仙女
一样漂亮,片刻都舍不得挪眼,却没见她是几时吮的手指。
  股间的酥麻快美越来越难忍,染红霞决定速战速决,赶紧摆脱小女孩,才好
应付身后的大色狼,也不欲白尝她的蜜饯,勉强定了定神,笑道:「这样罢,我
买些崖蜜子。」女童大喜,果然松开围栏,取荷叶包了蜜饯。染红霞「吁」的一
声停住了车,往腰里去摸钱囊。
  闹市停车,本是要引后头车马诟骂的,然而她生得美貌,女童又讨人喜欢,
反正买包蜜饯要不了多少时间,含笑观看的反倒比嘟囔的人多。
  染红霞被耿照撩拨得春情满溢,适才差点要丢,手足发软,解钱囊系带时一
不小心,把系带拉了死结。
  以她的手劲,要拈断带子不过反掌间,但如此一来,钱囊大开,也不是办法;
耳中听得车后隐有些鼓噪,不用看也知道,堵在道中的车马长龙肯定是捱不住了,
灵机一动,仗着布幔遮掩,悄悄松开腰带,将钱囊的结子滑将出来,数了五文给
女童。
  车内,耿照始终咬着她高高翻起的裙边,染红霞什么动作逃得过他的法眼?
见女郎松开腰带,玩心大盛,轻轻抓住白纱裈裤,「唰!」一声褪至腿间,露出
光裸的雪臀,以及股心里那只湿漉漉、汗津津的柔媚玉蛤。
  染红霞魂飞魄散,抓住围栏向前倾,才想到下身赤裸,一出布幔,那还了得?
赶紧缩回去。耿照忍着笑,抱着雪臀往后,染红霞死命抵抗,扭着屁股不肯顺从。
亏得她武功高强,腰马功夫非同凡响,勉强维持上身不动,没让路人瞧出蹊跷。
  这一耽搁,后头的人却不依了,鼓噪声越来越大,还有热心的路人走近围栏:
「姑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瞧你脸色极红,莫不是中暑罢?」围观者众,
染红霞便是想驱车,也走不了了。
  耿照本不是好事之徒,也非有意刁难,只是平素正经八百的女郎,在众人围
观之下,车内下身却是赤裸的,光想像染红霞的窘迫神情,便令他难以遏抑地兴
奋起来。
  他本想将红儿光裸酥盈的臀股抱近,贴着下身细细厮磨,聊慰勃发的欲念,
此际却色胆横生,想在这里便要了她,边与她前前后后地拔河,边动手褪下裤衩,
勃挺的怒龙昂翘指天,不住弹动,散发出灼人的气息。
  染红霞见不到车内景况,却觉腿间热浪卷至,明白来的是什么,抵死不从,
回头低斥:「别……这儿人多……莫要乱来!」隐带哭音,既是恼怒,又显无助。
  耿照被一喝回神,明白玩过火了,不觉歉然,七手八脚要帮她穿回。无奈女
子衣裳本不易穿,染红霞看不见他,不知他打什么主意,扭动腰臀,总之不肯就
范。
  两人你拉我扯,车厢喀喀震响,围观之人无不吓了一跳,纷纷走避。僵持间,
两骑排闼而至,鞍上骑者披甲佩刀,却是巡城的甲士。为首的年轻军官一见车柱
上的虎头木牌,面色微变,就着鞍上点头施礼,朗声道:「车内可是典卫夫人?」
见辕座上的女郎抬起一张梨花带雨般的绝美脸蛋,胸口如遭重击,一时间说不出
话来。
  染红霞这才明白木牌的作用,本欲澄清,但如此一来,军官若要盘查,车里
的旖旎光景岂能见人?犹豫片刻,细如蚊蚋地应了声「是」,身后耿照又贴过来。
  她不知爱郎欲来面授机宜,只道又要捣乱,心头无名火起,翘着结实的圆臀
使劲往后一撞,咫尺间避无可避,耿照硬生生以小腹受了,随手将劲力化至身下,
蓦听「啪啦!」裂响,染红霞身下屉板应声坍落,耿照及时屈膝,以大腿接住女
郎的诱人雪臀。
  肿胀成鹅蛋大小的怒龙杵尖擦过蜜缝,被弹性骄人的臀瓣重重一顿,饶是耿
照功力深湛,也痛得眼冒金星,还以为挫断了命根,所幸片刻后疼痛略止,消软
大半的杵身犹有知觉,虚惊一场。
  那军官听女郎一声娇呼,似将跌入车内,突然又稳住了身子,满目狐疑:
「姑娘,你怎么了?方才车内的响声……是怎么一回事?」
  染红霞坐在男儿大腿上,急中生智,板起俏脸:「这位官爷,夫人生气啦,
请二位帮忙开个道儿,莫误了夫人进香的时辰。」她平素没什么机会打官腔,学
不来仗势欺人的丫头,然而在断肠湖指点众师妹惯了,不笑的时候,自有一股威
严的气魄。军官不敢怠慢,与同僚立刻清出道来,护着马车离开捣衣桥。
  染红霞心中五味杂陈,她日夜盼的,便是再与耿郎肌肤相亲,没料到两人出
谷后首番裸裎相对,竟是这般景况。
  马车一动,无论愿不愿意,她滑腻的臀股即在耿照大腿上厮磨着,蜜蛤沁出
的琼浆并未干涸,沾着肌肤滑动,滋味更是难以言喻。
  轴辐转动,忠实地反馈着铺石路面的每一块凹凸不平,染红霞感觉男儿惊人
的粗长正在慢慢恢复,寸寸昂扬,灼热的圆钝杵尖滑过她的大腿内侧,磨得她微
微昂首,忍住酥颤,最后抵着湿暖的蜜缝。
  与先前的恣意轻薄不同,耿照可说是危坐不动,无意再惹女郎不快。这种深
自反省的体贴令染红霞怦然心动——符赤锦所说「忆起最初喜欢他的原因」,对
染红霞而言,指的就是这份温柔。
  持续不断的颠簸与震动,令两人最私密的部位不住擦滑点触,明明只差一点,
却始终找不到顺利嵌合的角度,然而,如此扞格而锐利的擦刮感,已教耿照舒服
得直打哆嗦,女郎苦苦忍着快美,以免被人看出有异。
  直到马车「匡啷」碾过城门前的一处小窟窿,抵着花唇的滚烫杵尖终于不再
错位,裹着满满的蜜汁挤入窄小的花径,随着落地弹起的震动,粗硬的阳物像打
桩一般,用力上顶,发出「啪!」一声贴肉劲响,被撞入花心的、逞凶一贯到底
的,俱都颤抖着吐了口长气,死死咬住呻吟。
  有了将军赐下的虎面牌,果然无人敢拦车。
  马车一路摇晃出了城门,越走越偏,辕座上的女郎面色潮红,樱桃小嘴微微
歙张着,眼波盈盈,春情欲滴。拉车的两头驮马几无驾驭,信步而行,既不是往
血河荡,也不与其他车马行人同路,终于踱至一处荒林,地面已辨不出道路的痕
迹,触目所及满眼浓绿,不远处的坡底传来潺潺水声,林荫间爬满苔藓,空气湿
凉。
  光是坐着不动,染红霞已被马车带着上下颠簸,犹如串在弯翘阳物上的美肉,
被插得浑身发软,须死命咬紧樱唇,才不致忘情呻吟。
  好不容易来到了四下无人之处,她勉力停住马车,趴在围栏上剧烈喘息,还
来不及开口,整个人已被抱入车厢内,耿照一把将她的纱裤退至膝踝处,但因女
郎的美腿太过修长,只来得及除去右腿的靴袜,抱起美臀往车厢壁上一摁,狰狞
的怒龙杵「唧」的一声,再度长驱直入!
  「……呀!」染红霞短短递尖叫一声,双手攀住横辕,赤裸的右脚足趾忽蜷
忽张,反映着蜜穴里剧烈的刨刮与紧缩,一边用力踮起脚尖,绷紧的大腿与股瓣
肌束团鼓,在阳物的奋力抽插之下,晶莹的液珠不断溅出花唇,但男儿却似难餍
足,持续提升进出的强度。
  「啊……好硬……好硬!好大……啊、啊、啊、啊………」
  耿照扣紧她汗湿的美臀,粗暴地逞凶,一口气插了百来下,才自女郎胁腋下
瞥见衣襟抛甩,晃出偌大弧浪,伸手攫住沉甸甸的乳球,用力揉捏。
  胸脯原本是染红霞的敏感处,然而膣里的巨物实在插得太狠,而且硬度随着
交媾的激烈,非但丝毫未减,反而变得更硬更胀。
  女郎被插得魂飞天外,回过神时,整个人已几乎趴在壁上,男儿发出野兽般
的喘息,将她的衣襟揉得乱七八糟尚不满足,一下粗暴地扯着襟口,想将双乳掏
出衣外,一下又试图从松开的腰带底下摸进上衫,欲更进一步地狎玩玉乳,然而
却不可得。
  这使得男儿的动作更加粗暴。
  染红霞唯恐衣衫破损,忍着膣中逼人的快美,伸手解开抹胸的颈绳。
  束缚一去,白绫抹胸自敞开的凌乱衣襟中垂落,耿照大手一伸,从中掏出一
对雪腻丰盈、形若蜂腹的饱满玉乳来,恣意掐握。女郎整个人偎在爱郎掌中,双
手胡乱在壁上乱抓,却无法稍止娇躯的扭动抽搐。
  男儿的肉菇已大到予女郎「要裂开了」的错觉,箕张的菇伞如倒钩也似,每
次抽出时都卡着女郎娇躯,扯得她整个人往后一顿,只觉得绝不能出;肉柱的硬
度也从烧火棍似的粗硬,慢慢变成硬中带韧,仿佛有什么即将挤溢而出……「要
坏掉了……要坏掉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用力一顶,将玉人紧紧压在车厢壁上,压得挺硕的双峰剧烈变形。染红
霞身子一僵,蜜膣大搐的瞬息间,紧紧嵌合的肉柱忽尔暴胀,滚烫的热流注满了
不住收缩的小穴,将男儿精华送入玉宫最深处,一滴都未漏出。
  耿照一向持久,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喷发,实在是因为女郎太过诱人,而这
一路上调情得太久。他贴着她赤裸汗湿的美背,滚烫的肉茎兀自在她身子最深处,
一跳一跳地撑胀着,神智却已慢慢回复,咬着她娇红的耳垂,低声歉道:「红儿,
对不住……我……我一时没忍住……射在里边了……」
  在冷炉谷时他们说好了的,在得到父亲染苍群、师尊杜妆怜的认可前,肌肤
相亲虽难禁绝,却不能怀上子嗣,以免刺激两位老人家,好事更难玉成。
  染红霞闭着眼睛,兀自娇喘不休,片刻才抬手轻抚爱郎的面庞,酥红的雪靥
露出一抹混杂了娇羞与满足的笑容。「……不妨的,我很欢喜。」
  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尚未回过神来,忽听女郎轻道:「那个……那个小
妹妹,卖……卖『崖蜜子』的……你……你欢不欢喜?」
  耿照被问得没头没脑,想起曾透过帘隙瞥见的那张小脸蛋,清脆动听的声音,
以及那单纯孺慕着红儿的天真口吻,不觉露出微笑。「喜欢。挺可爱的小孩。」
  染红霞也笑了,片刻才咬着红润的樱唇,闭目轻声道:「我给你生一个,好
不好?」
  两人拥着歇息片刻,耿照拔出消软的阳物,半化成水的浓精混着磨成荔浆似
的黏稠爱液,稀里呼噜地流了一片。染红霞为免弄脏新衣,届时无论回越浦或前
往血河荡,怕都见不了人,以柔荑捂住,满满接了一掌。
  她褪去纱裤靴袜,裸着一双长腿,下车到坡底的溪涧边冲洗,整理衣发。男
子这方面毕竟较女子精简得多,耿照掬水清理干净,坐上岸边的大石权充护卫,
顺便欣赏女郎濯足穿衣的美景。
  染红霞清理得差不多了,面上红潮尚未全褪,可见尽兴,忽然转过身来,正
色道:「耿郎,我们之前做的约定,能不能推倒不算?」耿照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然而对他来说,红儿所欲,便是射日摘星他也愿意一试,区区订约,何须考虑?
点头道:「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为你办到。」
  染红霞红着脸微笑。「你这样,要宠坏我的。」
  耿照跃下大石,张臂将她拥住,轻吻发顶。「宠便宠了,不会坏的。」
  染红霞偎着爱郎颈窝,也伸手环住他的腰,只觉这一刻若能静止不动,愿以
生命来换。「我以前以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是必须的,若有大事要做,
说不定反成累赘。所以你除你的妖刀乱世,我承我的水月衣钵,有缘走到一块儿,
自然是好;万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那也都是命。」
  这话他们已经反覆讨论过许多次,耿照有耿照不能舍的责任,染红霞有染红
霞须肩负的承担,若与儿女私情相扞格,只能先把感情押后一些。因此染红霞对
外要避嫌,要想办法取得父亲师傅的谅解,要助耿照的救世大业一臂之力。
  思之并非不觉怅然,耿照淡淡一笑,将胸口的沉郁默默吞了回去。
  「现在,我后悔了。」染红霞抬起小脸,凝着情郎的错愕,认真道:「两个
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我比你年长许多,女子的青春极其有限,错过了养
儿育女的时机,将来是要留下遗憾的。我会同师傅、同爹爹表明心迹,好好地告
诉他们,你对我有多重要。」
  「……然后呢?」
  染红霞嫣然一笑。
  「没有然后了。」她正色道:「无论他们答不答应、欢不欢喜,结果都是一
样的。天涯海角,龙潭虎穴,我都和你一起去,此身虽殁,永不言悔。」
  第二三二折才入虎穴,又遇酥风
  美景虽好,良辰易逝,可惜今天不能只是个郊行嬉春的好日子。
  面对染红霞突然其来的剖白,耿照自是感动;以红儿脾性,这般表明心迹,
足见情思塞满胸臆,难以遏抑。
  然而,自出冷炉谷以来,同盟先得将军允可,在邵咸尊与萧谏纸两方亦颇有
斩获,耿照虽不是自尊自大的性子,却也渐渐觉得:精诚所至,人定胜天,过往
视为巨大鸿沟的门第出身,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跨越。
  那镇北将军染苍群原是一介小兵,凭借一柄长刀跻身藩镇,据说也是识英雄、
重英雄之人,他的妻舅白锋起便是江湖世家出身,眼下人正在越浦。待手边之事
告一段落,耿照打算投帖拜访,为将来迎娶染红霞打点基础,并不真以为,会走
到非要红儿忍痛择一的那一步。
  杜掌门虽说喜怒难测,许缁衣似也不赞成师妹结这门亲,然而事在人为,只
消揭穿阴谋家诡计,消弭妖刀之祸,挟功必能说服。是以耿照并不担心,两人耳
鬓厮磨,温存片刻,才离了溪岸,驱车折回大路。
  风火连环坞经火刀肆虐,数十年经营的水旱寨付之一炬,雷门鹤虽独揽大权,
毕竟不能凭空生出一片完好无损的据地,索性移师越浦近郊的庄园,距车马大道
不过里许,四周平坦,一眼望尽,除点缀园子的花树外,方圆五里内拣不出一片
堪称「林子」的密植,无溪无渠,简直无险可守。
  「给我三班姊妹,乘夜便能攻下。」绮鸳呈上绘制详细的园林分布图时,做
出这样的结论。「若非内外把守之人有点门道,我会说这是个拙劣至极的陷阱。」
  耿照把玩手里铣亮光滑的铁块。
  「雷门鹤不得不如此。赤炼堂基业甚大,派系众多,利益纠葛,想领这个头,
得打开门来,欢迎所有人来商量,明的暗的,都得有路。这时他最不需要的,就
是困守在难攻不落的要塞里,绝了商量的路子,这可当不了家。」
  绮鸳甩着马尾冷哼,听似不认同,俏脸上却没有强烈的反驳之意,就是抬杠
而已。
  「那他又搞忒多护卫,内外守得水泄不通,岂非自打嘴巴?」
  「那是炫耀,也是警告。」耿照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大太保的『指
纵鹰』如今在他手里,铁血合一,旁人若有异心,且看扛不扛得住这支劲旅。」
摊平手掌,以铁简示之。
  「号令指纵鹰的,是如这般信物,计有五枚。你去探听看看,雷门鹤手底下
的『指纵鹰』有无异状,现下是何人指挥,驻于何地……什么消息都好,无分精
粗,多多益善。指纵鹰非是好相与的,请都里的姊姊们小心,切莫犯险。」
  绮鸳一扭螓首,马尾飞扬。「让你假好心!」
  话虽如此,也知耿照所持,决计不是赝品;出示自己,那是绝大的信任,胸
口怦跳,趁着面上红热未露,转身即走,连他是不是盯着自己的臀股猛吞馋涎,
也顾不上了。
  支配指纵鹰的五枚铁简余其四,庄外轮戍者谁,甚是耐人寻味。绮鸳与潜行
都使出浑身解数,搜集指纵鹰活动线报,带回了出人意表的结果。
  越浦左近的官道镇日川流,宛若集市。耿、染好不容易驱车转入旁径,直到
庄前,都还有零星的茶棚摊贩,全无豪门别墅的幽静,亦是一奇。
  才刚停辔,钉着碗大铜钉的乌漆大门,「咿」的一声打开,率先行出两列深
赭劲装、皮甲皮靴的昂藏大汉,虽未戴盔蒙面,从露出皮甲外的鹫形襟绣,仍能
一眼辨出,是总瓢把子座下最恶名昭彰的私兵部曲「指纵鹰」。
  耿照与阿傻、老胡潜下朱城山时,曾遇一名装备齐全的「指纵鹰」骠骑,与
之相比,此际走出大门的七八名汉子,身上装束显是新制的,佩挂的长刀短匕铣
亮照人,齐整俐落,但不知为何,总觉不如山脚下那风霜满面、抛下竹筒便绝尘
而去的信差剽悍逼人。
  八名指纵鹰跨上骏马,预备开道,随后一群青衣仆从拥着一名锦衣青年行出,
正欲登上一辆四乘大车,见耿照下得车来,青年双眸倏亮,挥开左右,拱手上前:
「耿大人!端的是巧遇,端的是巧遇啊!」笑意热切,却无露骨的讨好之意,令
人难生恶感。
  染红霞系好车,自指纵鹰一出大门,便打省十二分精神,玉一般的白晰柔荑
虽未按上剑柄,有哪个不识趣的妄自蠢动,「出离剑葬」的无形剑意催发,项首
即未出离,起码留下一条臂膀。
  岂料率先「妄动」的,居然是这名由人堆里拨出的年轻人,生得方头大耳、
白白嫩嫩,也不能说是肥胖,就是圆嘟嘟的挺招人欢喜;面貌堪称清秀,只是笑
得眯起双眼,无比灿烂,俊丑与否,似也不是那般紧要了。
  「耿大人,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在越浦城驿见过的——」青年双手握着耿
照的手,亲热摇晃,欢天喜地:「我雷恒春哪,爱是永恒、四季如春的恒春!」
瞥见染红霞,迅雷不及掩耳地握其双手,继续亲热摇晃:「哇,美女!你好你好!
能近距离看到本尊,真是太荣幸了……在下銮浦雷恒春,爱是永恒、四季如春!」
没等染红霞反应过来,下一霎又见他握耿照之手亲热摇晃,仿佛没放开过似的,
两人打出生就黏在一块。
  「是是,我记得。」耿照忍着笑,一本正经道:「……爱是永恒,四季如春。
雷公子好久不见。」
  「公子什么的实在太见外了,你就叫我春春罢,大家都这么叫。」
  自称「雷恒春」的青年乐不可支,拉他的手直晃摇,宛若久别重逢,交情极
其深厚。两人信口攀谈,一抛一接,再也自然不过,全看不出仅仅是二度见面的
点头泛泛。
  染红霞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自看了双手一眼。
  以她的功力,任何人要无声无息欺近周身三尺,致令女郎浑无所觉,怕以耿
郎的修为也未必能够,须如蚕娘前辈或那灰袍客一般,已至峰极高人之境,方得
超脱常理忖度。
  这笑容可掬的白嫩青年就算前世开始练功,以其年岁,决计练不到三才五峰
之境。正因他不会武,且趋近握手的举动,不带一丁半点侵略性,人畜无害的程
度,连真气都无从反应;以此观之,实也不能说是普通人。
  耿照之所以记得雷恒春,除了有趣的名字、长相,以及不管什么人都能握得
到手的奇能之外,主要是雷恒春的出身并不一般。
  「裂甲风霆」雷万凛掌权的二十年间,杀的比仇人多的,就是赤炼堂雷氏的
自家人。銮浦在三川流域,是水陆条件仅次于越浦的良港之一,而雷恒春之父、
人称「雷猫」的銮浦雷氏家主雷兆堂,更是雷万凛的堂兄,论血脉论地盘,无不
是总瓢把子欲除之而后快的「自家人」,存活下来已是桩奇事,今雷万凛不知所
踪,銮浦雷氏一支却混得风生水起,谁能不写个「服」字?
  而雷兆堂靠的,只有一招。
  「……装病?」耿照读着绮鸳的报告,不由得目瞪口呆。他记心不恶,在前
来驿馆祝贺的越浦仕绅之中,硬是记住了几个名字和面孔,委请潜行都调查,日
后或可派上用场,雷恒春便是其中之一。
  「对,装病。」
  绮鸳翻了翻白眼,约莫连她自己都觉谬甚。
  「凡遇棘手情况,这位銮浦的雷员外便称病不出,交由身边人胡乱应付;早
年是他老婆,现下是他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总能等到对他有利的转
变,生意越做越大,从銮浦一路兴旺到越浦来。」
  雷兆堂什么生意都做,见啥有趣便插上一脚,有赔有赚,毫不介怀。
  这种无心插柳似的胡搞,却让他成为越浦三大票号、八大钱庄背后的股东,
在银钱流通上头很能说得上话。
  而到处并购小型寄付铺、柜坊等,让銮浦雷氏的票子在西山、南陵等寻常票
号难进,或限于独占经营之处,亦能通融兑现,可满足客户的特别需要,在钜商
之间颇有口碑。近年,雷兆堂更一路买进了平望,不厌涓滴,乱枪打鸟,影响力
益发可观。
  雷兆堂老来得子,对雷恒春格外宝贝。
  这位銮浦雷氏的独苗初入越浦,异想天开,打算由古董珍玩入手,打进上流
圈子。其时沈家首屈一指的珍玩铺子「崇古阁」,新得了传自金貔朝的名贵玉器
「芙蓉玉双全」——一只巧致的蝠形镯子,以剔透的冰花芙蓉玉雕就,通体呈匀
淡的樱色,生机盎然,不似死物;自内里透出丝丝云纹,蝙蝠首尾相衔处扣了枚
小巧寿桃,却如鲜血一般红艳饱满,似透非透,毫无溢缺,无论雕工或玉料,皆
是珍稀难得。
  崇古阁的东家沈世亮不急着脱手,放出风声后,每日仅招待一组贵宾鉴赏,
求观者不符标准,宁可婉拒,闭门谢客;恁你有万贯家财,若非声名与身价相称,
又或同崇古阁往来多年,竟连看一眼也不可得。
  无数富豪扼腕已极,更频繁出入崇古阁,或显身价,或拉交情,这「芙蓉玉
双全」入越浦不到半年,崇古阁的成交量较往年提升近两成,而有幸亲睹至宝之
人,尚不足两百之数,罕听人说沈世亮逐利太甚,倒是埋怨这位少东家「不知变
通」、「不会做生意」者众。
  雷恒春欲赏奇珍,屡屡遭拒,成天出没于越浦风月场,转而纠缠那些已约成
了的,当然无人肯捎带这位土鳖暴发户少爷,只是揶揄戏弄。雷恒春也不气馁,
摆下豪奢的流水宴,回请越浦名流,众人一到现场,赫见满园百多名艳伎,个个
腕上均带一只「芙蓉玉双全」,原来雷恒春着人打听了玉器的模样,不惜重金,
连夜仿造一批,逢女便发;虽是赝品,用料居然也不是便宜货,有钱得极其任性。
  他就这么在越浦连请了大半个月,宴遍风月胜场,夜夜笙歌,仿造的蝙蝠镯
子流水价地送出,到后来连妓女们都不戴了,人人皆有,毫不出奇。
  说也奇怪,自此崇古阁的生意陡复旧观,「芙蓉玉双全」虽仍是镇阁之宝,
但赏鉴者几稀,遑论出价。这则乍起倏落的古玩界传奇,算不算砸在雷恒春手里,
时人各有评说,莫衷一是,但「銮浦雷恒春」之名,从此响遍三川。
  有好事者以此为题,写打油诗曰:「三朝古玩一夜东,阁前从此绕清风,邀
得神女赴瑶宴,枝雪环玉满林松。」由是雷恒春又多了个「古夜清风」的外号。
这位雷公子不知是听不懂,抑或不介意讽刺,逢人便说,颇为自得。
  他与耿染二人打完招呼,旋即离去,模样虽热切,对染红霞倒无丝毫逾越,
连视线都规矩得很,与一干越浦豪商的富二代相比,简直堪称清流,只是兴高采
烈得有些不寻常。
  等待门房通传之时,耿照说了崇古阁的事与染红霞听,女郎辛苦憋笑,蹙眉
低道:「这人……真是好缺德!」
  「说不定是无招胜有招,盲拳打死老师傅。」耿照笑道:「将军夫人的兄长
忒会做生意,可惜半路杀出头莽山猪,不分稗草禾苗,一家伙全拱了,谁也没得
吃。」染红霞似想到了什么,「噗哧」一声急忙忍住,揉着平坦如削的小腹,咬
牙道:「哪有山猪长这样的?依我看,是专吃老虎的小白猪。」
  「……爱是永恒,四季如春。」耿照一本正经地补充。
  插科打诨,让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庄外虽无严密把守,门内却是两样光景,
每条门廊每处洞门,无不配有拏刀负弓、全副武装的指纵鹰,目光森冷,大有山
雨欲来之势。
  以耿照现时身份,雷门鹤没敢教他多等,两人同雷恒春闲聊多时,庄内早已
获悉,通报云云,不过是表面工夫。门房前脚才走,后头雷门鹤便转将出来,笑
容可掬,亲热的情状倒与离去未久的雷恒春相映成趣。
  「耿大人、二掌院久见。」初老的精瘦汉子锦衣玉带,与一身草莽气息格格
不入。耿照回归时雷门鹤并未亲往,只派使者致意,不知是心有芥蒂,抑或顾及
将军立场,刻意避嫌,总之此际全看不出来,还以为二人与他交情深厚,久别重
逢,才得这般热切。
  染红霞素来讨厌露骨虚文,翘着白嫩的尾指一抱拳,淡淡微笑,并不接口。
耿照却与雷门鹤把臂交引,相让着绕过了曲折的长廊,来到大堂。
  耿照初至慕容帐下时,雷门鹤欺他年少,曾经藉机试探,吃了闷亏才学乖。
  此番在自家地盘上重施故技,自不是练就什么绝世神功,欲雪前耻;乍看是
挑衅,实则想寻个挑事的口实,若耿照自恃修为,又震得他踉跄几步,此间不比
越浦驿,关起门来全是他雷门鹤的人,正所谓「先撩者贱」,典卫大人因此受点
皮肉苦头,料想将军亦难见责。
  退百步说,若耿照投鼠忌器,隐忍屈就,无论是顾忌染二掌院,又或不愿硬
吃这敌众我寡的一堑,锐气既折,后头谈起事来,总是对赤炼堂有利。
  岂料少年连护体真气也不用,迳与他把臂言笑,视满园指纵鹰如无物,在这
份自信气度之前,四太保的计较全落了下乘,直到三人落座品茗,雷门鹤未占一
丝便宜,难胜于交锋之先。
  应付染红霞这种自居正道、一板一眼的人,雷门鹤游刃有余,料不到耿照除
了武功,连心性都在忒短时间内,得到飞跃性的成长,赤炼堂的新掌权者不禁收
起轻慢之心,重新打量眼前的对手。
  耿照淡然一笑,好整以暇。
  「我今日来意,谅必四太保早已知悉。」
  雷门鹤皱着眉,半晌才作茫然之色,慢吞吞地开口。「典卫大人这话,说得
我云山雾沼,简直毫无头绪。是将军那厢,有什么吩咐么?将军他老人家忒也客
气,往后只消说一声,草民即刻往见,未敢劳典卫大人屈驾。」
  染红霞不禁攒紧了枣木扶手,总算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并未轻易发作。她素
恨与赤炼堂、观海天门之流打交道,就是不喜这等睁眼说瞎话的坏习气。
  越浦是赤炼堂地头,耿照虽未广发武林帖,但拜会邵咸尊、萧谏纸事,道上
总有风声。雷门鹤明知故问,决计没什么好心思。
  耿照也不生气,真当他一无所知,将七玄结盟、欲与七派修好之事扼要说了。
雷门鹤木然听完,半晌都没反应,直到染红霞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几欲开口
之际,才听雷门鹤道:「这个……请恕我不太明白典卫大人的意思。我方才一个
没听清,还以为是大人纠集七玄,自做了盟主,来向我等七大派说项。」说着笑
起来,摸了摸干瘪的褐色皱脸,似对这般荒诞言语,也觉有些不好意思。
  (……教你这般作态!)
  染红霞心底有气,差点一拍扶手,便即起身。
  「凌风追羽」雷门鹤是何等样人?说句「人精」,还算是辱没他了,居然装
出这副山野村夫、目不识丁的蠢笨德性,明摆着愚弄人。况且,被他截头去尾地
换话重说,听来就是满溢私心、阴谋诡谲,一桩化干戈为玉帛的美事,突然变得
猥琐至极,教人浑身不舒服。
  耿照到这时还挂着笑,染红霞都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佩服。
  只见他轻拍膝腿,怡然道:「四太保所言,正是我的意思。」
  雷门鹤一愣,木着脸道:「大人,你是朝廷命官,岂可与邪宗妖人勾结?将
军纵爱大人之才,却不能容忍奸宄蟊贼,妄行淫邪!大人忒不自爱,万一牵连有
司,对得住将军一片苦心栽培?」
  以他江洋大盗的出身,被其指为「奸宄蟊贼」,耿照颇有哭笑不得之感。但
雷门鹤可不是说着玩的,一来便扯上镇东将军——就算慕容柔支持耿照到了家,
台面上也不能任他与「邪魔外道」四字挂勾。挑这点说事,可说是将耿照最强的
助力,直接转成了软肋罩门。
  染红霞面色微变,雷门鹤却未言尽,滔滔不绝道:「……况且邪道七玄,劣
迹斑斑,百年来与我七大派的宿怨不说,近期妖刀乱世,焚毁本帮总舵,便疑似
七玄所为,当日在后山凌天渡附近,有人目击数名奇形怪状的妖人鬼祟行事,说
是七玄首脑;乃至袭击将军、惊扰凤驾……等,皆与这帮匪徒脱不了干系。这些
事,耿大人该不会也有一份罢?」
  从装傻充愣到猛泼脏水,这位四太保翻脸如翻书的硬底子功夫,两人总算见
识到了。
  染红霞固然气得发抖,但雷门鹤眉宇间的险戾,却不似虚张声势;一旦认了
这些「罪名」,又或给他逮住话柄,原该是辞令争胜的游说之行,摇身一变成了
困兽血斗、以寡敌众的殊死战,那是半点也不突兀。
  偏生他问得极毒,刀刀削在己方难辩处,以女郎的口舌思路,确是无话可说,
又急又气,只是莫可奈何。却听耿照怡然道:「四太保未亲眼见得,难免受道听
涂说蒙蔽,上述种种,与七玄并无关连。我合七玄于一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
携手合作,正为对付妖刀阴谋。此际力分则弱,徒然受制于阴谋家,四太保智光
昭昭,必能辨别是非,权衡利害。」
  遇上个怎么都不同你翻脸的人,饶是奸猾如雷门鹤,也不能自唱独脚戏——
所谓「脏水」,泼的就是毫无根据、捕风捉影之物。雷门鹤一口咬定是七玄,如
同耿照咬定不是,再吵也就是这一团糊里糊涂的模样,休说一槌定音,连敲在哪
里、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四太保不慌不忙,沉着脸道:「且不说这个。本帮大
太保失踪多时,据说便是遭了七玄妖人毒手,落得尸骨无存。典卫大人既说是七
玄的首领,难道不该给本帮个交代——」
  染红霞并非性情浮躁之人,听到这里,连她都不禁翻起白眼。
  同是无凭无据的指控,此事与前事岂有不同?堂堂一帮首脑,净在这些无聊
的空处着墨,委实教人失望。
  而耿照只做了一件事,就让雷门鹤瞠目闭口,自休喋喋。
  「你要交代,我便给你交代。」
  少年摊开手掌,一反入堂以来的温和笑意,目光紧盯雷门鹤,瞧得他颈背寒
毛竖起,却无法转头。「我知是谁害了大太保,或知尸体收埋于何处,但我觉得
你并不想知道,起码不想让外头的人知道。」
  雷门鹤面色铁青,额际汗油渗亮,活像见了鬼似,视线被少年掌里的铁简牢
牢吸住,就算那物事能灼了他的眼,雷门鹤也无法移目。
  数月以来,他无数次从雷奋开忽然现身、「指纵鹰」倒戈围杀,将自己砍得
四分五裂的恶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明。那只自树下悄悄拾起,乘乱揣入
怀中的鹰形母牌,虽教雷门鹤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指纵鹰」,同时也成为恶梦之
源。
  翼字部的干部如叶振、高云等虽已身死,子牌内所藏的铁简却也一并丢失。
其余「瞬、觜、拳、尾」等四部首脑,尽管当天不在现场,无从得知老流氓雷奋
开重伤垂死,但见母牌落在雷门鹤手里,多少也能明白大太保发生了什么事。
  雷门鹤能号令这支昔日的敌方部曲,全因「见简奉令」四字。
  但在他心底深处,并不相信这种事。
  他对总瓢把子的忠诚,在认定雷万凛已死——即便未死,何异于死——的刹
那间,便已烟消雾散。此际他仍愿意效忠雷万凛,但他的妻子儿女,乃至喜爱的
人、事、时、地、物等,皆无法承接雷门鹤的移情,恃以稳坐赤炼堂大位。
  这些年,他观察雷奋开和他底下的人,嘲笑他们的盲目愚忠,岂料有朝一日,
自己也须倚赖这般不靠谱的物事,方能收割得来不易的战果。
  而耿照手里的铁简,就像徘徊于奈何桥畔的恶鬼冤魂突然还阳,亲讨血债。
是雷奋开没有死,藉这名少年之手,来与我算帐么?还是从头到尾,都是老流氓
釜底抽薪的伎俩,让自己把「指纵鹰」布在身边?不,也有可能是这厮阴错阳差,
曾睹当日的夺权混战……雷门鹤飞快自混乱中清醒过来,一一排除各种可能性。
  耿照知道这枚铁简代表的意义,知道「是谁害了大太保」,若雷奋开诈死,
一声令下便能让指纵鹰灭了自己,犯不着利用这名少年——雷门鹤非常清楚,老
流氓对于外人插手本帮之事,痛恨到何种境地。当日耿、染联袂闯风火连环坞,
便是雷奋开亲自出手挫的锐气,毫不把镇东将军的颜面当回事。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雷奋开临死之前,将铁简交给了耿照,交代了一些事,可惜说不完全,让耿
照误以为能凭此物威胁自己,又或讨得什么好处……雷门鹤嘴角微扬,露出极其
险恶的笑容。老流氓啊老流氓,你所托非人,又教老子捡了天大便宜啊!
  「我帮中有几个人,对典卫大人手中之物颇有些兴趣。」他话锋一转,好整
以暇。「不知有此荣幸,蒙大人接见否?」
  耿照把玩铁简,笑道:「贵帮好汉,岂能失之交臂?有劳四太保引见。」雷
门鹤一打响指,忽然地面微震,如滚巨石,轰隆的脚步声还未进门,一股混杂浓
烈兽臭的血腥气倏忽卷入,染红霞蹙紧柳眉,微微摒息。
  乌影几乎遮住大堂正面的六扇明间,来人须得低头弯腰,才能自门框下勉强
挤入,来的竟是一名高逾九尺的巨汉,虎皮围腰虎皮裙,连绑腿护腕用的都是虎
皮,若非毛皮下露出指纵鹰制式的赭衫,整个人简直像是裹在虎皮之中。
  巨汉双手过膝、腰窄膀阔,掌大如畚箕,十指极长,骨节嶙峋;慢则慢矣,
行动并不迟缓,顾盼间自有一股矫健锐气,仿佛拖行猎物示威;下巴镶了块「冂」
字型的铄亮角铁,左右颔关凸起铆钉,说是装饰,更像铁铸的人工关节,看来十
分诡异。
  「这位是我指纵鹰『拳』字部首领,大人管叫沙虎兴便了。」雷门鹤笑道:
「我这位兄弟力大无穷,能搏犀象,过往与虎群厮杀时,不慎被咬掉下巴,从此
恨上了大虫,总和它们过不去。」
  染红霞这才惊觉,那沙虎兴一路拖进大堂的,竟是头断气的成虎,被他惊人
的身量一衬,看来便似大一点的猫,暗忖:「沙虎兴云云,应是『杀虎星』三字
谐音。此人用上化名,来历定不单纯。」赤炼堂本无这号人物,印象中东海武林
也没有这等形貌的成名高手,不知雷门鹤从何处寻来,隐藏至今。
  但来的可不止「杀虎星」一人而已。
  「啪」的一声,一名守在堂外阶下、连带血虎尸拖过身前都不曾稍动的「指
纵鹰」,忽飞进堂里,身形尚未落地,整个人倏又昂起,双手勒颈,吊在半空中,
眼珠暴凸、脸现悲愤,却不怎么挣扎。
  耿染瞧得分明,一条透明的鱼线缠在这名指纵鹰颈间,绕过横梁,将他高高
吊起;至于出手之人是如何在击飞指纵鹰后,又抛鱼线过梁,乃至缠颈,只能说
是匪夷所思。
  然而这回,却是雷门鹤蹙起疏眉,看得出强抑怒气,提声道:「这人怎么了?
贵客面前,岂得无礼!」一人跨过高槛,蓑衣编笠,掩住身上的鹰绣赭衣,右袖
中空空如也,却不理旁人眼光,怡然笑道:「回帮主的话,这人在偷听堂内的动
静,必是奸细。我顺手办了,以免惊扰贵客。」揭笠于背,露出一张青白冷峭的
瘦脸,话中带笑,面上却无笑容,只透着满满的残忍快意,令人不寒而栗。
  雷门鹤沉道:「我等并未压低声音说话,堂外谁听不见?奸细与否,岂能如
此儿戏!」言下之意,自是让他放人。那青瘦钓者却装作不懂,改口道:「那是
我记错了,是他昨晚在我窗下偷听机密,一样是奸细。帮主明鉴。」
  「……我不是帮主!」雷门鹤微微变色,斥道:「你是『觜』字部统领,他
一名『尾』字部众,岂能接近你院里?快快把人放下!」
  钓者终于露出笑意,满不在乎地耸肩。
  「我听说指纵鹰视死如归,统领有令,便叫他们去死,也决计不有二话,想
试试是不是真。看来有几分真啊,我还以为是吹的哩。」长竿一顿,又将人吊高
了几寸。
  第二三三折烟尘扫却,逋寇难平
  被吊起的赭衣汉子本能抓住颈间鱼线,挣扎几希,迄今犹未断气,盖因体魄
强健、忍死不就所致。
  凭这股硬气,抽匕断索,或采取其他求生脱困的手段,绰绰有余;何以不做,
只能说武林中关于「指纵鹰」的种种形绘,起码于「视死如归」、「上令莫违」
之上,绝非浪传。
  汉子明知将死,此一牺牲可说是毫无价值,却仍抑住求生本能,静待毫无尊
严的死亡降临,其骁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两侧的指纵鹰戍卫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无一人擅离职守,但
染红霞仿佛听见空气里充斥着格格细响,似攒紧拳头,又像咬牙切齿。
  连身为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觉,雷门鹤岂不知此举打击士气、令「指纵鹰」
离心的严重性?目绽精光,正欲暴喝,钓者长竿一抽,「飕」地裂响,悬在半空
中的赭影忽尔坠下!
  「这便死了,未免太蠢——」
  钓者松开鱼线,本拟摔他个四脚朝天,岂料笑语未毕,余光见汉子好端端坐
在椅中,至于那椅子怎生前来、人又是怎么被「摆」将进去,莫说瞧了,连声响
都没听见,便指鬼魅所为,兀自难以全信。
  但谁都知道不是鬼干的。
  笑吟吟的「典卫大人」手边,恰少了张太师椅,便在他与那绛衫女郎之间。
  看来不过十七八岁、还是张少年面孔的将军武胆拍了拍手掌,冲钓者一笑,
可比什么衅语都教人恼火,连沙虎兴都松开虎尾,微微转头,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大敌!
  青白钓者仍是一张冷冰冰的僵尸脸,眸中却凝着前所未有的危险光芒,雷门
鹤知老七终于敛起促狭的兴致,未及出口的斥责自不必再提,本欲替他报上名号,
却见钓者长竿离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典卫大人好快身手。」竿影倏扬,
抢在短促的「劈啪」爆响之前,已然刺穿椅背——单臂使枪,已是匪夷所思,况
且忒长的钓竿,如何在忒短仄的狭角里掉头标出,事后染红霞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只能叹为神技。
  但纯以震惊论,当堂钓者之错愕,犹在染红霞之上。
  柔韧的长竿挺立不动,笔直如铁,可见劲猛,与钓者轻佻的言行绝不相类。
这般身手,便在昔日「十绝太保」之中,亦足以名列前沿。
  除了什么也没刺到之外,简直可说是极完美的一枪。
  那赭衫汉子连人带椅,移回耿照手边,便在他与染红霞之间,三人并肩,女
郎与赭衫汉子神情怪异,只典卫大人好整以暇,恍若无事。
  总算雷门鹤及时恢复,没教下巴「匡」的一声掉在地上,老七的名号是无论
如何报不出来了,大堂顿时陷入尴尬的静默中。
  「今儿能够结识几位好汉,也算是缘分。」
  最后,还是耿照打破了沉默。「我有几句话,想同诸位私下说,能否请『指
纵鹰』的弟兄退到院外去,给我们点儿议事的空间?」最后两句,却是对身畔的
赭衫汉子说的。
  那人回神肃立,腰背挺如箭杆,直到雷门鹤微一颔首,才对耿照抱拳行礼,
退出门去。阶下指纵鹰一齐转身,鱼贯出得院门,连伏于两侧厢房顶的弓箭手,
也跟着起身,片刻便走得干干净净。
  染红霞暗自凛起:「庄内果然把守严密。要硬闯出去,只怕困难重重。」
  独臂钓者长吁一口气,耸肩笑道:「人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来
典卫大人练得一路趋避如神的武功,便以为是天下无敌,不把赤炼堂与指纵鹰放
在眼里了?「
  我也没见你将指纵鹰放在眼里啊——耿照心想,毕竟没说出口,只道:「我
所练武艺,不以速度见长。」钓者脸如僵尸,七情难度,只能从语调里辨别情绪,
闻言冷哼:「好利口牙!平望朝廷之鹰犬,专靠一张搬弄是非的嘴皮。你且猜猜,
我与老三联手,留不留得下你同这千娇百媚的小花娘?」
  雷门鹤佯作恚怒:「休得胡说!典卫大人乃将军亲信,便误入歧途,也不是
我等能处置,自当禀报将军,请他老人家定夺。只是我赤炼堂之物,还请典卫大
人留于此间,务归原主。」盯着少年手里的铁简,不怀好意。
  那「沙虎兴」动也不动,似无联手之意。钓者一抖长竿,竿尖指地,连架势
都摆得懒散,不知为何却有一股渟渊之势透出,仿佛所持非是油竹,而是倒曳着
一片戟垒剑山,杀气如霭,幽幽浮动。
  「先说了,当年我与老四放对,他就是拼快的主儿。」
  下巴朝雷门鹤一比,语气轻蔑:「你不妨问问他,是谁赢的多?」
  「……老七!」雷门鹤及时开声,似是恼他嘴快,这回却不是装的了。
  钓者正欲还口,却听耿照朗笑道:「四太保多虑了。前辈虽失一臂,武功仍
在,纵以钓竿取代成名的『百斤沉沙戟』,毕竟难掩『碎骨摇头枪』绝艺。若在
下所料无差,这位该是昔年南陵赤尖山坐第七把交椅、人称『战虎』的戈卓戈前
辈罢?」
  转向那倒拽虎尸的钢颔怪人,怡然道:「东海有杀虎成艺的岳王祠,南陵岂
无屠虎名家?人说飞虎寨的三当家『山无虎』猱猿,平生屠虎逾百,不仗兵器之
利,乃货真价实的猛虎杀星。前辈虽取下猿形铁面,却无法摘除义颔,在下一眼
即认出,实无化名之必要。」
  沙虎兴——该说「山无虎」猱猿——闻言冷哼,狞锐的眸中迸出一抹讥诮,
却是乜向雷门鹤,似也觉化名无谓,徒惹讪笑。
  赤尖山飞虎寨一伙,在南陵诸封国间当得「巨寇」二字,然而出得南疆,声
名却不甚响亮,就连武林中人也未必知晓。
  此固与赤尖山的作风有关,染红霞却不是普通人,心念电转,想起父亲提过
的那伙南陵大盗,以及那个不便公开提起、私下却于平望官场流传极广的耳语,
柳眉微蹙,讶然道:「赤尖山……飞虎寨……你们是『十五飞虎』!」
  那独臂钓者戈卓「咦」的一声,青白的人皮面具上一片漠然,口气倒是兴致
盎然,啧啧道:「小花娘挺有见识啊!居然也知『十五飞虎』之名。老四,这么
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咱们,不错不错。」与那「山无虎」一般,对泄漏身份一事
不甚在意。
  雷门鹤面色煞白,只恨没缝了他的嘴皮,却听染红霞续道:「据闻当年虎首
韦无出未死,如今你等在此聚集,莫非……『逐世王酋』也到东海了?」雷门鹤
脸色更加难看,倒曳长竿的「战虎」戈卓眸光一锐,隐隐迸出恨火;同一时间,
「山无虎」猱猿的背肌猛然贲起,周围几张太师椅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一推,
「呼」地扫成了零落的扇弧。
  长臂钢颔的巨汉缓缓转身,终于现出右掌里的奇形兵器:那是柄巨大的扇形
钢刃,轮廓活像砸扁了的药船碾子,两边有柄,缠着磨秃的虎皮,通体锤炼得凹
凸不平,泛着狞恶的深黝铁色,怕没个百来斤。猱猿以单手持一柄,掖于臂后,
直如无物,这等怪力,难怪能赤手屠虎。
  「我曾发下重誓……」另一厢,戈卓细声细气地开口,轻柔的语气虽带几分
讥嘲,仿佛要解释两人突如其来的怒气似的,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气息,却教人不
寒而栗。
  「谁要敢在老子面前提起这厮,便教他死无全尸。虽说你俩本不能生出此地,
万不幸犯了老子的忌讳,只能算你倒霉。」
  在「逐世王酋」韦无出横空出世之前,飞虎寨本是个小土匪窝。
  寨主云彪武功稀松平常,专干些拦路打劫的小买卖,四处躲避官府,休说纵
横南陵,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窝囊不过的小蟊贼。
  那自称「韦无出」的奇人,彻底改造了云彪和他的土匪帮,不仅使云彪摇身
一变,成为南陵有数的双刀好手,更招募各国亡命之徒奇人异士,占据天险赤尖
山,结成一支强悍无匹的武装势力。
  「十五飞虎」叱咤之际,劫过官饷、抢过王宫,甚且跨越数百里,神不知鬼
不觉地灭掉几个小国……在诸国达成共识,联兵包围赤尖山之前,连试图制裁这
帮悍匪的诸凤殿都遭遇挫折,当时的游侠之首李桑伤在韦无出的「抱日神功」下,
落下了后来缠绵病榻的根子。
  当其时,飞虎寨的舞爪啸风旗,以及「双十抱日,逐世王酋」八字口号,可
说是南方最令人恐惧的武力象征,能止小儿夜啼;兵锋所向,诸封国无不凄惶。
  而韦无出的真面目,便在飞虎寨十五把交椅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见过。
  他以「逐世王酋」为号,并非自比国主,而是未把各国放在眼里,欲效猛虎
逐林,追得这些国王四处奔逃,就连「韦无出」三字,怕也是取「唯吾出」的谐
音,与外号连读,简直狂得没边。
  然而,剿灭飞虎寨最大的阻力,非是一手打造出啸风旗传说、神龙见首不见
尾的狂人韦无出,也非赤尖山的万丈天堑,甚至不是飞虎寨凌驾诸国的武装力量,
而是微妙的南陵形势。
  赤尖山位于峄阳、孤竹两国之间,其实绝大部分是在峄阳境内,奇的是:在
韦无出主导下的飞虎寨,却从未劫掠过峄阳,休说越货杀人,就连一头羊都没在
赤尖山里走失过。
  各国欲向峄阳国主借道剿匪,却少了个有底气的理由,孤竹、峄阳为此不睦,
本是联姻的兄弟之邦,闹到几乎反目。
  若说此事甚奇,后头还有更奇的。
  飞虎寨每回出手,归根究柢起来,得利的几乎都是镇南将军段思宗。
  这位无兵无粮、本被派来当个闲差的「策士将军」,靠着一杆合纵连横的健
笔及狡智,不用央土一兵一卒,在南陵诸国间建立起极高的威望,但起初并非都
是一帆风顺。
  那些曾反对、刁难,乃至试图对抗将军的势力,最终都成了飞虎寨的目标,
有几回时间点还妙到毫巅,直接影响了镇南将军府的运筹结果。说是十五飞虎助
将军一臂之力,怕连段思宗自己都不易辩驳。
  这样的流蜚,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软禁后,攀上史无前例的高峰。
  说也奇怪,段思宗出得南陵,仿佛坐实指控一般,素来活跃的「逐世王酋」
韦无出也跟着消失无踪,无论他的敌人或属下,都没再见过此人,谣言遂甚嚣尘
上,传得沸沸扬扬。
  嫁与峄阳国主、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妙龄而为「皇太后」的段思宗之女段慧
奴忍无可忍,说服诸封国联兵攻打赤尖山,以还父亲清白。
  是役,虎首「逐世王酋」韦无出果未现身,少了他的指挥策应,以及「抱日
神功」之威,飞虎寨寡不敌众,寨主「飞虎」云彪伏诛,十五飞虎死的死、逃的
逃,山寨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战后辨得的匪首极少,才有贺凌飞亡命东海,受
总瓢把子雷万凛庇护,化名「雷门鹤」之事。
  经此一战,段慧奴正式跃上南陵舞台,以「代行公主」之名接手父亲的地位
与影响力,成为比其父段思宗更危险更愤怒、更桀敖难制,令央土寝食难安,又
莫之奈何的璀璨新星。
  讽刺的是:段思宗并未因此重获自由,韦无出的消失,加深了人们的想像,
流言益发根深蒂固,竟成段思宗平生之污点。
  段慧奴可不是省油的灯,三番四次上书朝廷,请捕「首谋韦逆」,列出长串
彻查清单,株连之广,已不能以「铲除异己」形容,简直就是逢人便咬;若不幸
独孤皇室出了个脑子有洞的主儿,真要批准查办的话,白马王朝应声瓦解,也就
是雷响雨落的事。
  孝明帝扣着段思宗,既不敢杀又不肯放,底气全无。段慧奴抓准皇帝的心虚,
成摞成摞地送上请愿书,自己送还不过瘾,使尽各种手段让诸封国跟着送,南北
道上使臣络绎,终年不绝,一时间蔚为奇观。
  君临天下五道的天子,一生打过异族、西军、央土群豪,堪称当世英雄的独
孤容,独独拿这名孀居少妇一点办法也没有,段慧奴既有男子的杀伐果决,耍起
泼皮无赖小心眼,亦是女子中罕见的毒辣,「韦无出」三字硬生生教她锤成了孝
明皇帝的一块心病,闻即色变,谁也不敢再公开影射段思宗勾结盗匪,虎首之名,
遂成禁忌。
  染苍群远在北关,与陛下交情也不一般,尝与白锋起等亲信说起赤尖山易守
难攻,堪比昔日蟠龙关,众人豪兴遄飞,频忆当年之勇;酒酣耳热少了顾忌,连
带说上了「十五飞虎」与「逐世王酋」韦无出的种种传闻。
  染红霞听故事的本领自小不佳,只记住了万儿,以及「这帮强盗很坏很坏」
的印象,此际骤闻,触动心绪,自然而然便冲口而出。
  雷门鹤当年是飞虎寨的半个军师,岂不知扯上「韦无出」这个名字,便是诛
夷九族的下场,这些年来他与显义——十五飞虎行二的「黑虎」鲜于霸海——联
系,无不是小心翼翼,屡劝他将神术宝刀处理掉,以免惹祸上身。饶是这般谨慎,
显义最终还是莫名暴毙,死得不明不白。
  吓成了惊弓之鸟的雷门鹤,自此更加仔细,直到掌握帮中大权,为压服新接
收的指纵鹰,才将安置东海各地的结义兄弟召回,却教耿照逮个正着,将赤尖山
的幸存之人一网打尽。
  「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暴虎』极衡道人,号称『十五飞虎』中豪胆第一,
声若洪雷、怒则杀人,有万军不当之勇。」耿照笑道:「此际人也在庄里……我
猜,该是在堂后罢?四太保不妨请出一见。」雷门鹤面色惨白,几度欲语,止有
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将军也知道了——雷门鹤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隐约响起兵甲
铿击,仿佛谷城大营的甲士已在外头绕了几匝,专待典卫大人一声令下,便要破
门而入……(我……我怎会以为这名少年,比岳宸风更好对付?大意……忒也大
意!)惊惶之间,却见染红霞站起身来,美眸如电,动听的语声不自觉地扬起:
「四太保,这些人是朝廷缉拿多年的反贼,怎地却混入贵帮,身膺高位?是何人
引介与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还请四太保给个说法。」雷门鹤钳口挢舌,喉中
骨碌有声,却挤不出半句话来。适才他用以挤兑耿照的恶毒指控,竟被凭空增强
了数倍之威,悉数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这份上,再想藏头露尾,未免可笑啦。你该谢谢典卫
大人,替咱们赶走了目证,杀人保平安哪。」
  染红霞再怎么听不懂,也知这厮口里的「老四」,非指赤炼堂四太保,心中
数过十五飞虎名号,喃喃道:「飞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贺……是了,叫贺凌飞,
匪号『插翅虎』的——」心思飞转,霍然抬头。
  戈卓仰天嗤笑,雷门鹤冷汗滑落,眦目扬手:「且——」
  语声未落,狞恶的风压呼啸而出,竟是「山无虎」猱猿抢先出手,怪刃「剁
虎斤」配上暴长的猿臂,宛若杀人鞭弧,迳扫染红霞雪颈,更无半分犹豫!
  同一时间,戈卓长竿再出,仿佛咫尺间藏有一方肉眼难见的洞府天地,容他
舞竿回旋、展开身架,将长近一丈之物,于数尺腾挪间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劲
力之猛,如在开阔处全力施为,竹影飕然,直标耿照咽喉!
  他俩杀戮多年,默契绝佳,戈卓虽是后发,却几与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
染二人难施援手。
  染红霞修为本不在二人之下,论招数之精,犹有过之,然而卓、猱这「换手
杀人」委实配合得太过巧妙,女郎感应杀气,本能拔剑,右手却在腰畔握了个空,
才想起佩剑缴在庄门,但见满眼银烁,「剁虎斤」刃上锐芒激得她微眯杏眸,钢
刃的刺冷触感几乎着体。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一拽她皓腕,只拖后了些个,挪移至微,不足以避过呼
啸而来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头落地,改为削去半身罢了,横竖是个死——就
这诸事不及的毫厘间,染红霞不禁产生了「时间静止」的错觉,心识似脱肉体,
瞥见耿郎侧身遮护自己,戈卓为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枪递得更快更绝,照准胸
膈之交,无论耿郎如何闪避,须臾间都不足以腾挪开来。
  染红霞恨不能身代,无奈身体跟不上心识,见耿郎并掌作刀,斜斜挥出;臂
未全抬,竿影已穿入臂围,差的不是一丁半点。她甚能眺见戈卓的人皮面具下,
那闪着残忍笑意的青眸。
  (不……不要!)
  而奇怪的事情,就在刹那间发生。
  戈卓身形顿止,仿佛用尽气力,干冒真气岔走的危险,不顾一切地抽退!猱
猿却霍然转身,低吼如伤兽,回刃斩向身后并不存在的敌人——「嚓」的一声,
剁虎斤削断戈卓的钓尖,两人似看不见彼此,戈卓继续后跃,浑不知正撞在结义
兄弟的怪刃之上;猱猿全力施为,咆哮着一挥到底,势要粉碎眼前之物!
  望着状似静止的时空中,仿佛极慢极缓、极其悠长的种种变化,染红霞只觉
茫然无措。
  唯一不变的,是耿郎斜斩的一刀,穿过动作奇慢的卓、猱二煞,直到与另外
两条手臂相交为止。
  那是名身着青布棉袍、白袜黑履的矮小汉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肌肤黄瘦、须发焦枯,格住掌刀的双臂在身前交叉,恰恰挡住面孔,洗旧了
的袍袖滑至肘间,裸露的两条细胳膊上掠过一抹乌沉钝光,如铣铜铸铁,光华乍
现倏隐,染红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耿照斩于瘦汉两臂之交,迸出「铿!」一声激响,如击钟磬,蓦地时间恢复
流动,戈卓左袖被划开一道长长刀痕,及时回神,惊险万状地避开了斩向背门的
剁虎斤;猱猿一把将刃尖斫入地面,喘着粗息,原本冷淡的面孔突然现出鲜活表
情,惊惧、错愕、警省……纷至沓来,光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而正面挡住一记「寂灭刀」的青袍瘦汉,闷哼飞出,撞倒成排太师椅,撑起
扑跌唧唧哼哼,竟无一霎稍止,好不容易连滚带爬,一跛一跛地溜进帘幔里,明
明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却莫名地滑稽猥琐,染红霞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
只记得那身旧布袍。
  「……慢……」雷门鹤吐出字音,双目犹瞠,却不敢相信自己倚为臂助的三
名义兄弟,竟于眨眼间尽数落败,而他对耿照到底做了什么,居然一点概念也没
有。
  方才还担心他们杀了耿染,从此惹上镇东将军,现在则转着念头找理由,好
让耿照不出手杀自己。
  「战虎」戈卓、「山无虎」猱猿逃出南陵后各有奇遇,武功已不同既往;那
始终隐于后堂的青袍瘦汉「暴虎」极衡,更得高人指点,隐有一流高手的架势,
若能发挥作用,便毋须花费重金,聘请雷景玄出手——可惜雷门鹤的如意算盘,
到这儿算是完了。
  继莲台三战之后,眼前这名少年,再次让雷门鹤认清了自己的愚妄狭隘。
  明明眼前形势极坏,他却有种想笑的冲动,直到耿照扶正了掀倒的椅子,好
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一旁染红霞虽露出狐疑之色,最终还是依样画葫芦,安静地
坐回原位。
  「我说了,今儿我不是来打架,是来同四太保谈事情的。」耿照正色道:
「在我看来,比起什么反贼之类的陈年耳语,赤炼堂之危,是旦夕且死、其巢将
覆的程度,四太保实不该将宝贵的救命时间,浪费于拳掌争胜之处。四太保若想
好好谈一谈,我人还在这儿。」
  雷门鹤不由得迟疑起来。
  耿照是慕容柔的人,他的立场便是镇东将军的立场,今日若非为「十五飞虎」
而来,代表慕容默许了他雷门鹤继续执掌赤炼堂,替镇东将军府效力。
  这种事情,拖下水的人身份越高、权力越大,自己便越安全。试想,若连镇
东将军本人,都用得昔日恶名昭彰的「十五飞虎」,往后东海境内,还怕有人重
提旧事,欲除「首谋韦逆」么?多年来,令雷门鹤食不知味、睡难安枕的心腹大
患,居然就这么露出了一丝曙光,照得明路。
  他将少年的成竹在胸全看在眼里,见戈卓随手丢弃半截残竿,猱猿也恢复原
先淡漠近乎呆滞的神情,深知二人皆是亡命之徒,心中止有生死,而无胜负,若
有必要,他们能同压倒性的强大对手缠斗到最后,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忙竖起
右掌,沉声道:「我同典卫大人聊聊,你们都先下去罢。」
  戈卓斜睨着旧日兄弟,一副「你确定么」的轻佻眼神,见老四面色如凝,一
步也不退让,知他已有计较,这才冷哼道:「随你高兴。」趿着木屐转身行出,
声音一扬:「老八!没死便滚出来罢,你要龟缩到什么时候?人家喊撤啦。」正
欲跨过高槛,忽又停步,回头问:「少年,你方才使的是刀法,还是慑魂大法一
类的心识之术?」
  「八爷接了我一刀,自是刀法。」耿照正色道:「牵制两位前辈的,却是前
辈自身的心魔。我不知是什么。」
  「喔?既然说破了,下回再打,不怕没用么?」戈卓冷笑。
  「前辈知是什么,可见心魔常在。此际再打,只怕还是一样。」
  戈卓默然良久,直到猱猿走过身畔,才回过神来,冷冷哼笑,趿屐而去。
  那「暴虎」极衡道人——扮作青衣寒士,约莫是掩人耳目——始终没再露面,
耿照略运碧火真气,帘后已无一丝声息,料想是从堂后掩走,连露脸的风险也不
肯冒。
  雷门鹤不耐掀帘,才知人去楼空,见耿照投以询色,苦笑道:「当年……的
大战中,他被一名高手打破了胆,其后虽有诸般遇合,练就一身高强本领,却成
这副模样,做什么都格外……小心。」耿染闻言相觑,哭笑不得。
  说是「要谈」,毕竟一败涂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三人,连算人头雷门鹤都
是弱势的一边,任人宰割的滋味颇不好受。正斟酌着怎生试探,却听耿照道:
「我听人说,商谈首重诚意。只消有一方无诚,两边终究是白费了时辰,谁也没
好处。这样罢,我先拿出诚意,希望四太保也能以诚相待,两方各取所需,互蒙
其利。」说着一扬手,将一物抛了过去,雷门鹤信手接过,只觉掌中沉甸甸的,
却不是铁简是什么?
  「这……」他半信半疑,猜想不到少年何以如此,戒慎道:「典卫大人的意
思,请恕我不能明白。」
  「若不能提供对方最想要的物事,以最合理的条件,这样合作起来,未免太
没意思。」耿照笑道:「此物若四太保并不想要,随手扔了便是,于我无甚了了。
倘若四太保觉得受用,我想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雷门鹤已不存轻视之念,然而少年的气度,再一次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眼下,他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将铁简收入怀中暗袋,唯恐多见得片刻的光,
少年就会突然反悔,小心问道:「典卫大人方才曾说,本帮之危,犹如垒卵,小
人不能明白。风火连环坞虽遭祝融肆虐,并未损及本帮根本,这般恶意的流言,
大人却是自何处听来?」
  耿照微怔,抚膝而笑。雷门鹤见他无言以对,料是虚张声势,毕竟刚拿了人
家的好处,没想让他太过难堪,索性露出会心之色,两人相视大笑。只染红霞一
人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啥好笑的。
  「我本来也不知道,是来到此地才知道的。」
  也不知笑了多久,耿照好不容易收了笑声,抹去眼角泪渍,摇头道:「我一
见雷逢春,便知贵帮的麻烦,比我想的还要严重。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
住一线生机。」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雷门鹤兀自带笑,眸里却掠过一抹野兽般的警省,虽是乍现倏隐,却连染红
霞的眼睛都没逃过。她甚至猜到他会怎么说。
  「……大人之意,请恕草民不能明白。」
  染红霞在心底叹了口气。头一回听还觉生气,此际竟有些同情起来。斗剑若
是这般出手,性命该交代在这里了,此非狡狯,而是技穷。
  耿照先前既未被他激怒,这会儿自也不觉他可怜,按部就班,稳稳应对。
  「我听人说,赤炼堂分铁血两派,钱为铁铸,刀头喋血,各有各的作派。大
太保纵横江湖,碾平仇敌无数,自是血派之首;四太保和气生财,与越浦旧雷氏、
五大运转使等利害一致,统领铁派多年,说是分庭抗礼,但明眼人无不知晓,一
直以来掌握赤炼堂大权的,始终是四太保。」
  雷门鹤嘿嘿两声。「江湖传言,大人切莫认真。草民安分守己,替将军大人
办差,大伙给几分薄面罢了。比之成天打杀的草莽客,声名自要好些。」
  「那么……」耿照抬起眼帘,直视形貌猥琐的初老汉子,笑道:「接掌指纵
鹰之后,四太保是铁派呢,还是血派?」
  雷门鹤料他有此一问,索性装傻到底。「帮子里的营生,还是过去那样,该
干什么干什么。江湖传言五花八门,其实都没甚根据,赤炼堂只一个万儿,什么
铁派血派,草民也不知是哪来的。」居然推得一干二净。
  耿照取出一封便笺,递将过去。雷门鹤抽出一看脸都绿了,猥琐笑容僵在瘦
脸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笺上字迹娟秀,一条条列出时间地点,以雷门鹤之精细,扫过两眼,便知是
雷恒春一旬以来出入各处的记录;若是酒楼之类的公开地点,还特别注记人名如
「初九月映楼婵字号樨子厢柳容、覃昭亮在座」,显示跟踪之人不仅掌握雷恒春
的动向,更清楚他想见的是谁、目的为何,才能从满座陪客中,点出关键之人—
—雷门鹤头皮发麻,抬眸恰迎着典卫大人带笑的温煦眼光。
  「雷公子在这段时间里,几乎访遍了赤炼堂五大转运使,以及在他们跟前能
说得上话的人。在下识浅,不敢轻易断言,但看起来……像极了借钱调头寸哪。」
  雷门鹤强笑道:「谁知道?雷猫什么烂活儿都要插把手,没准缺本钱哩。」
  耿照摇了摇头。「我彻查雷老爷子名下的产业,他若需要借钱,世上就无有
钱人了。不过四太保说对了一件事,雷老爷子什么生意都喜欢插上一脚,这回他
想做的,是调人。」
  「调人?」一串银铃般的动听语声迸出,却是染红霞诧然回睇。
  「正是。」耿照温言解释:「四太保收了指纵鹰,五大转运使便开始紧张啦。
虎患既去,家中防虎的猎犬,此际便分外扎眼。为防养犬遗患,最好的方法,就
只能饿死它。
  「过去大太保尚在,血派猖獗,肆无忌惮,五大运转使靠的是谁人保护,才
能高枕无忧地从水上淘出金来?四太保见这帮人如此无情,也不是心中没气,偏
生总坛大火,正是用钱之际;且不说五百名指纵鹰的军费,便要笼络四部首脑,
也须大笔银钱来使。这着」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
  染红霞微微颔首,旋又蹙眉。
  「那雷恒春家里,不是开钱庄的么?五大转运使不肯借,同雷恒春父子借,
又有甚区别?何须请他们做调人?」
  「因为四太保所需之银钱,连銮浦雷氏都供不起。」
  耿照怡然一笑,转对神色木然的雷门鹤。
  「四太保大概没料到,除去了共同之敌,旧雷氏那帮人翻脸的速度,竟得这
般飞快。你不怕与五大转运使一战,却怕从此号令难出风火连环坞,偌大的帮子
各行其是;就算以兵力一一剿平,结果还是一样,半残的赤炼堂对将军再也无用,
四太保……不,该说是赤炼堂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雷门鹤的确缺钱,然而缺的不是金银财货,而是足教整个帮子动起来、对镇
东将军产生价值的能量,也就是五大转运使牢牢握在手里,由渔舟漕船、水路码
头等诸多营生所组成的「流动的钱」。
  如有必要,雷奋开能毫不犹豫地毁掉这个体系,故成五大转运使、旧雷氏等
共同的大敌。雷门鹤率领众人对抗大太保之时,铁派心甘情愿奉其号令,所谋无
他,生存而已;如今大敌既去,雷门鹤忽发现盟友们翻脸比翻书还快,甚至盯着
他手里的指纵鹰,防他一如雷奋开。
  况且,在另一名更可怕的「大敌」之前,雷门鹤的表现令人失望透顶,忍到
这时才反面,在五大转运使看来,说不定算迟了。
  「……你的将军养鹰放猎,不仅猎物全拿,还拔鹰羽、剔鹰肉,骨血榨尽,
点滴不存!你以为我走到这一步,是拜谁所赐?」话已至此,雷门鹤也没什么好
装的了,仿佛豁出去似,目绽狞光,咬牙道:「自他来越浦,所有发财行当全绝
了路子,只出不进,教我等疲于奔命,却连一丁点好处也没见!拿栖凤馆来说,
工期之短,雕琢之甚,得花多少银钱?越浦五大家又不是傻子,杀头的生意有人
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你以为,咱们图的是什么?」
  染红霞出身将门,对挣钱毫无概念,不知他何以如此激愤。耿照见女郎面露
狐疑,从容解释道:「阿兰山是佛门净地,据孝明帝德业三年颁行的《伽蓝清净
胜所喻》,比丘修行的丛林胜地三十里方圆,最好不要购作私人园林之用。阿兰
山上寺院众多,景色虽佳,却无人敢动歪脑筋。
  「将军在山上盖行馆,算是给地目开了先例,待娘娘凤驾回京,出钱的五大
家齐齐分了这块宝地,便将富丽堂皇的栖凤馆拆净,光分地皮,亦是千金难得;
说是『价值连城』,半点不为过。」
  《伽蓝清净胜所喻》连律法都不是,充其量不过是孝明皇帝在佛诞日例颁的
祝词,在酷吏操弄下,竟据此搞垮了一批豪门富户,为殷实日虚的朝廷府库做出
卓越的贡献。此后王公仕绅等,只消脑子没坏的,莫敢将炒地皮的脑筋动到寺院
附近,以免遭人构陷,落得家破人亡。
  栖凤馆占地广袤,考量到娘娘的安危,将整片山坳都圈起来,更拥有俯眺山
下三江汇流的开阔视野,经将军之手交付五大家,料想东海境内,无人敢稍置一
辞。就冲这份甜头,越浦五大家投入银钱钜万,末了连乌夫人想要插手,都还有
不乐意的。
  「……原来如此。」染红霞露出恍然之色。只是瞧雷门鹤这般模样,莫非慕
容毁约,不肯交出地皮?
  「哼,据幕府中流出消息,慕容柔从头到尾,都没打算交出栖凤馆!」雷门
鹤怒极反笑,恶狠狠道:「靖波府那厢公文传递,说将军要在越浦练水军!合着
他想把栖凤馆充作要塞,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他娘的好一只铁算盘!」
不自觉爆出粗口,再无总绾一帮的首脑气度。
  耿、染交换眼色,面面相觑之余,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着妙棋。
  越浦地处三川汇流车马要冲,昔年异族入侵时,立有援助太祖武皇帝的卓着
功勋,自王朝建立以来,城中商会把持大权,与朝廷派来的父母官串连一气,互
通声息;通过梁子同之流,甚且勾攀央土任家等权贵。饶以慕容之精干,也只能
设营谷城,近虽近矣,一旦外敌顺江而下,直薄城门,陆路岂能快过水路?谷城
铁骑再迅捷,不免有鞭长莫及之憾。
  一旦驻军阿兰山,情况就不同了。
  居于三川枢纽的越浦城摇身一变,顿成镇东将军府的水陆要塞,由栖凤馆上
号令水军,何止是互为犄角、易守难攻?算上无所不至的复杂水道,无论是支援
粮秣乃至主动出击,足教敌人来得去不得。
  仔细一想,将军的确没有承诺过,在凤辇回京后,将栖凤馆交付越浦五大家
以为酬庸,一切都是众人凭借着商场上互惠互信的经验,「想当然耳」的结果…
…栖凤馆尚且如此,可想见在其他地方,将军对赤炼堂压迫之狠,绝非是雷门鹤
无的放矢。
  三乘论法之后,慕容柔对于赤炼堂压榨央土流民、致使琉璃佛子有可乘之机
一事,至为不满,不但让赤炼堂吐出油水安顿,更缩减其赖以维生的各种模糊空
间。五大转运使不断向雷门鹤表达不满,甚至试图越过管事的四太保,迳向将军
陈情,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到这份上,雷门鹤不仅丧失结盟的价值,其急于接收指纵鹰的举动益形扎眼,
五大转运使未必视其为脓疮毒瘤、欲除之而后快,但饿杀一名隐患的机会可不是
常常能有,适逢总坛大火,四太保嫡系元气大伤,趁此良机向雷门鹤施压,无论
结果如何,总是己方占便宜。
  雷门鹤哑巴吃黄连,不得已找上雷兆堂父子,极力疏通。
  雷恒春奔走了大半月,便以「雷猫」的面子,也只得了个不冷不热的回覆,
旧雷氏各家都摆出一副「没有不能谈」的架势,不拒雷恒春游说拜访,然而各码
头迄今仍无视总坛号令、未有颗粒供输,也是实情。雷恒春今日前来,并没有什
么令人振奋的消息。
  从雷门鹤找回昔日「十五飞虎」的弟兄,充任指纵鹰统领,可知此际手里已
无可用棋子,对这支劲旅的支配力也相当有限,第一线的战斗人员或可服膺鹰形
子母牌的号令,但高阶干部能不能服气、起不起疑心,答案恐怕并不乐观。
  如今,戈卓、猱猿、极衡等身份暴露,四太保的盘势劣极,连染红霞都忍不
住有些同情。若易地而处,除了束手待毙,似也无更好的办法——「幸而今日有
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线生机。」
  可耿郎偏偏如是说。这一局,该怎生解法儿?
  雷门鹤显也在等他亮出底牌。
  「其实简单得很。」耿照道:「只消四太保摆下筵席,让咱们俩吃好喝好,
平安走出庄子大门,春春那厢便好谈啦。」染红霞俏脸茫然,雷门鹤双眼一亮,
突然明白过来。
  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亲访,和雷门鹤巴巴地往驿馆求见,意义截然不同。在
这个节骨眼,谁能打开镇东将军攒紧的结,哪怕只是松脱些个,立时便成赤炼堂
诸系所望;雷门鹤缘此失去龙头宝座,自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取回。
  经爱郎提点,染红霞恍然大悟,心念一动,暗忖:「难怪适才在庄外,雷恒
春如此兴高采烈,怕他一见耿郎,便知游说有谱;反应之快,犹胜于雷门鹤。」
不禁对那眉清目秀、笑容亲热的白嫩青年另眼相看,未敢以轻谑视之。
  雷门鹤江湖混老,若非防耿照一如将军探爪,料想不会不明白这一节;思虑
一通,知耿照今日上门,本身就是件大礼,这礼居然还是送在前头的,不止意诚,
更显成竹在胸,既给得出手,也拿得回来,不怕蚀本。
  对照他未声张戈卓等「十五飞虎」的匪寇身份,足见善意,虽说要压服五大
转运使,尚须若干实利,毕竟是拿了他人的好处,再绷不了面皮,起身团手,长
揖到地:「典卫大人的气度,我雷门鹤算是服了。先前诸般冒犯,谅必不入大人
眼中,我就不来陪礼致歉的虚文了。今日之后,只消我雷四还能于越浦立足,大
人这个人情,总能还的。」
  这几句说得平淡,却无先前之伪诈,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丝匪气,似才是本来
面目。耿照起身还礼,直视锦服汉子,道:「礼尚往来,日后我欲由四太保处取
回一物,两相抵过,也请四太保不要见怪。」
  雷门鹤抑住伸手去按内袋的冲动,强笑道:「大人若不舍这铁块,我还大人
便是。」耿照摇头:「我所欲者,恐甚此物,故先行告罪。」雷门鹤料他不知铁
简用途,暗松了口气,笑道:「大人言重。」
  耿照以指叩案,娓娓道:「四太保知城外金环谷么?原先的物主犯事,教将
军抄了,遗下地皮,以及大批粉头龟奴,惶惶如无头苍蝇,不知所措。听闻当初
主持场子的翠十九娘,正在找寻新的股东,贵帮五大转运使们若有兴趣,倒是绝
好的机会。」
  雷门鹤没料到他带着染二掌院,居然敢说得这样直白,拿不准耿照在此事里
扮演的角色,试探道:「莫非大人与那金环谷的新股东相识?」虽不信慕容帐下,
有敢索贿徇私的蠢蛋,到底还是小心为好,先问个明白。
  耿照摇头。「我不识翠十九娘。只是听说消息,报与四太保知晓。无论谁人
入股,均与我无关。」一旁染红霞端坐如恒,未露尴尬扭捏,显是对他信任已极,
无有一丝动摇。
  有了这块香饵,要说服旧雷氏那帮人,雷门鹤底气更足,索性省去作揖道谢
的工夫,单刀直入。「典卫大人有什么用得上雷某的,这便直说了罢。你再与我
拐弯抹角,只怕我今夜睡不好觉。」
  耿照不觉微笑,点头道:「我想同四太保打听个人。」
  「谁?」
  「南宫损。」少年怡然道:「『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天眼明鉴』?」雷门鹤垂落眼帘,然而眉宇间乍现倏隐的微微
一跳,仍未逃过耿照的锐眸。「大人是报恩报仇呢,还是赎典取物?」
  「都不是。只是有点事,想借沉沙谷场子一用,问四太保打听打听,南宫损
这人公正不公正。」
  「《秋水邸报》风评不恶,南宫老儿想来也是有分寸的。大人若是担心『天
眼明鉴』偏颇,似不必过于忧虑。」
  耿照淡淡一笑。「如果……除了公正以外,我还想确认,无论如何南宫损都
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呢?」
  「那我只能说,秋水亭与南宫损,乃是这世上能用银钱买到的最公正处,再
没有比他更公道的了。」雷门鹤抬起头来,露齿而笑,猥琐的倒三角脸上闪过一
抹危险而嚣悍的狞光,又似隐忍着无比得意:「大人要不猜上一猜,谁是秋水亭
最大的债主?」
                ◇◇◇
  「真没想到,南宫损……竟是这样的人!」染红霞驾着马车,虽是自言自语,
却有着难掩的忿忿不平。
  身为东海武林的一份子,她一直是《秋水邸报》的忠实读者,虽未必认同其
中的内容,对秉持公道的秋水亭与「兵圣」总有一份礼貌性的敬重,总觉能在纷
扰的江湖中持正立论,委实不易。
  可惜这敬重,也只到今日为止。
  雷门鹤毫不留情地揭露沉沙谷秋水亭的真面目:南宫损打着「天眼明鉴」的
旗号,私受委托,在各种裁决公证中,为请托的一方牟取利益。早在总瓢把子掌
赤炼堂时,雷门鹤便多次与南宫损合作,兵不血刃地兼并了几个游离势力、谋夺
数样不易入手的宝物,甚且除去一名棘手人物,替秋水亭大大宣扬了一把,算是
南宫损的贵人。
  南宫损看似道貌岸然,台面下可是什么脏钱都敢拿,按说该赚得满坑满钵,
坏就坏在他有儒脉中人一贯的铺张浪费,讲究排场,不仅将沉沙谷弄得堂皇富丽,
还毫无节制地扩充门人,哪有张嘴不费米粮的?一开门样样都要银钱来使。
  何况秋水亭所扣之物,不乏有行无市、难以变现的宝物,雷门鹤手里攒着赤
炼堂水陆码头的资源与人脉,乃是最适合处理这般物事的主儿,双方往来一长,
也经常借贷金银,略解沉沙谷的负担。
  耿照既知阿傻的遭遇,从不觉南宫损是什么好人,从岳宸风的调查报告中找
出蛛丝马迹,让绮鸳派人去查,果然挖出雷门鹤这条隐线来。雷门鹤也不白拿他
的好处,问明耿照之意,一口答应下来,毫不拖泥带水,异常爽快。
  为让旧雷氏那厢嗅出「将军的善意」,他可是结结实实摆了桌筵席,尽管耿
染二人没甚胃口,酒菜无不浅尝即止,也坐到撤菜点茶之后,才起身告辞。雷门
鹤亲自送两人出庄门,与耿照把臂寒暄,务教潜伏的各系眼线瞧真切了,才依依
不舍作别。
  染红霞没想到爱郎布局如此缜密,非但以武力压倒了戈卓等人,更连番使出
杀着,以无孔不入的缜密线报,一步步瓦解雷门鹤的砌词推托,更因着「施恩于
先」的宽大胸襟,最终折服枭雄……只觉自己眼光、运气极佳,芳心可可,涨红
了俏美的小脸,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本有满腔的话,亟欲与檀郎攀谈,稍解兴
奋之情,谁知耿照一上车便沉默不语,出神的模样竟有几分凝重,直到离庄十数
里外,才忍不住开了口。
  耿照一怔回神,忽问:「到……到哪儿了?」敢情连伊人的话语也没听清。
  「离城还有一段。」染红霞心中狐疑,忍不住柔声道:「你心里有事,是也
不是?我虽没什么才智,不敢侈言分担,但把心事说将出来,总比闷着要好。」
吁的一声勒缰停辔,从辕座垂帘微转过柳腰,妙目盈盈,溢满关怀:「此间更无
旁人,你要不要……说与我听?」
  「红儿,我要同你陪个不是。」耿照面色凝重,沉声道:「我自负聪明,以
为掌握了关键的情报,满手都是好棋,居然带你深入虎穴,方才若非意外使出了
『寂灭刀』的至极刀境,恐怕保不住你。是我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教你陷入险境。」
少年罕有地露出严肃神情,可见自责。
  染红霞还以为怎么了,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会?我不是好端端的么?你一直都是那样……那样成竹在胸,又不得
意张狂,我……我看得欢喜得很,你那样……我很欢喜。」俏脸微红,胸口颈间
烘热一片,须极力忍羞,才不致仓皇转头,跺脚逃下车去。
  耿照捏着她柔若无骨的软滑掌心,一下不知从何讲起,思索片刻,提起右掌
虚劈一刀。染红霞只觉一股熟悉的刀意扑面而来,质朴浑厚、大巧不工,毋须细
辨,也知是先前于庄内一阻三煞的路数。然而,除了额前柔顺的浏海微起,这回
什么也没发生。
  她忽然明白过来。
  「堂上的那一刀,是意外。」耿照叹道:「我本以为光靠寂灭刀的刀法,便
足以应付赤炼堂的状况,不意却遇上绝顶的合击之术。那三人联手,差点让我阴
沟里翻船,没准还要赔上我的好红儿。」
  染红霞笑啐一口,以戈、猱二人的修为,单打独斗,自己都有取胜的把握,
只想不到他二人联手一击,竟有如此威力……忽想起耿郎适才说「三人联手」,
蹙眉道:「那阵法……是三人合击之阵?」
  「那后出的极衡道人便是阵眼。」耿照肃然道:「若非寂灭刀境鬼使神差地
斩破阵眼,无论我等如何招架,最终仍抵不过三人联手。上一回我有这种侥幸之
感,是在三奇谷外遭遇灰袍人时。」
  染红霞笑道:「行走江湖,本是处处有险,若想长保平安,在射平府学绣花
得了。我本该随你到天涯海角,这点风波算什么?他们有合击术,难道我们便不
能创制一套更厉害的?」
  耿照听她说得豪气,一怔之下,涌现雄心。「你才是真不简单,红儿。我定
会想出一套合击之术,压制三人联手。」
  染红霞放下心来,忽然噗哧一笑。「说在家里长保平安,我爹肯定不依。我
从前学做女红,是差一点便烧掉大营的。」微吐舌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
究竟要怎生刺绣,才能搞得镇北将军府鸡飞狗跳,彻夜不宁。
  两人温存片刻,驱车返回越浦。染红霞把车驾到落脚的客栈街口,怕被人瞧
见似的,红着小脸下了辕座,几度回头,见爱郎微笑颔首,这才慌慌张张奔过街
去,模样可爱极了。
  耿照目送她苗条修长的背影没入人群,车子却自己动起来,辕座上不知何时
多了个玲珑浮凸的背影,握缰驱车,蛇腰紧致,绷圆了裙布的梨臀结实弹手,毋
须细看,也知来的是绮鸳。
  「……关于翼字部的消息,依旧没有新进展。」
  她刻意压低的嗓音一如裙布紧绷,可以想像少女咬着腴润的唇瓣,极不甘心
的模样,脑后的马尾随着车行不住摆荡,倒无平日甩打盟主贵脸的气焰。
  「统领叶振、副手高云的尸身都在义庄里,凶手不明,但似乎不是雷门鹤引
进外人之后才杀的。」
  「嗯。」
  「雷老四找来的三名新统领身份成谜,戈卓、猱猿什么的,应是化名,但来
历不详。」主人不加责备的态度,似乎更激怒了她,少女用近乎自暴自弃的口吻
继续报告。
  「嗯。」
  「指纵鹰目前台面上的四部之中,只有尾字部的统领杨掠、副手王翱尚在,
其余三部的六名首脑下落不明,无法确认是死是活——因为连本部的人也不知道。」
  「嗯——」
  「……『那个』给我。」绮鸳一勒马缰,气呼呼地回头,圆睁杏眼,打断了
盟主的虚应故事——在她听来,那声「嗯」比什么讥嘲讽刺都要刺耳得多,仿佛
耻笑着潜行都的无能。
  耿照揉着不小心碰到厢壁的额角,才省起她指的是翼字部的铁简。「打探消
息需要时间,但你偏就没给时间!既然如此,我要更多线索,才能打进指纵鹰内
部。那三个来历不明的打手,也要着人去试出他们的武功路数……」
  「离他们远些,那三人非常危险。」耿照难得打断她的慷慨陈词,少女一时
反应不过来,睁大的眼睛如受惊的松鼠一般。「盯住雷门鹤的庄子就好,继续记
录雷恒春的行踪,别碰那三名新统领,别让任何姊妹轻易犯险。落在他们手里,
死掉还算运气好了。」
  他两手一摊,笑得善良无害。
  「……况且,『那个』我已给了雷门鹤,可生不出第二枚与你。」
  即使考虑武功差距,绮鸳都差点忍不住动手揍他一顿。
  「早知道你要把翼字部送给雷门鹤,还让我们查什么!寻我们开心么?」
  「雷门鹤原本只有四部铁简,与我见面之后,忽然便有信物能号召翼字部了。
这枚铁简若是大太保所交付,你觉得指纵鹰会想找谁弄个清楚?」见绮鸳露出恍
然之色、又赶紧忍住,耿照腹中暗笑,勉力维持一本正经的模样,以免再挨白眼,
缓缓道:「既然找不到指纵鹰,便教他们来找我。雷门鹤不能杀尽四部首脑,指
纵鹰定将指挥系统藏在别处,伺机而动……这会儿,他们知道该找谁了。」
  绮鸳无话可说,自不能承认此法甚佳,极可能是目前最省力也最有效的办法,
马尾一甩,赌气道:「到家啦,还不下车?」
  耿照揭起车窗竹帘,方见得朱雀大宅的门墙,却不进门,迳往巷口行去。
  「我四处走走,整理下思路,你让符姑娘别等我吃晚饭。」
  他一个人穿街绕巷,从市井繁华处越走越偏,不觉到了一间位于交叉路口的
小食肆,周围的其他建筑无不是粉墙乌瓦,看似公署的模样,由是更显出食店突
兀,与街景格格不入。
  午后天阴,半棚乌翳盖顶,空气中水气浮溢,只不知何时倾盆。
  耿照入店时,食店内仅有一两桌客人,店小二趴在柜上假寐,不知是没听见
有人,还是听见了不肯起。搭出店外的布棚底下,一名头戴编笠的瘦汉据着方桌,
桌顶四个盆子,里头全是肉,瘦汉抓了只肥鸡,吃得油汁淋漓,连胡子、衣襟沾
上肉屑脂渍也不管。
  「我来了。」耿照拉开板凳,隔桌坐定。
  「看来你是验过货啦,关于那三头漏网飞虎的消息,老子没骗你罢?」瘦汉
将狼籍的鸡骨架子扔回盆里,迳以弯镰般的黄浊骨甲剔牙,抬起一张目覆灰翳、
肤似垩土的骇人丑脸,笑意狰狞,形似畜生多过人。
  「接下来,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小和尚!」
  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无以惩凶
  这名以编笠掩人耳目的奇形瘦汉,正是昔日威震江湖的集恶三冥之一,人称
狼首的「照蜮狼眼」聂冥途。
  他在七玄会上大闹一场,末了趁乱掠走嵌有幽凝刀魄的小巧眉刀,扬长而去。
按说以聂冥途与耿照的立场,无论如何谈不上友好,身为惨败的「平安符」阵营
一员,当其出现在耿照面前时,连耿照都差点以为是自己白日发梦,不知怎地竟
梦到了这名令人头疼的棘手人物。
  「别急,老狼不是来找你拼命的。」
  朱雀大宅后的暗巷,逆光佝立的枯瘦老人咧开血口,灰浓如腐的舌头旋搅着
唾沫星子,将他极力显露的谄善之意,一把扫进了阴沟里。
  「……有桩好买卖呀,小和尚。你有没兴趣听一听?」
  回城以来,耿照并不经常落单。聂冥途能于此间稳稳堵上自己,肯定没少花
了工夫。少年飞快扫过周遭,拜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所赐,连灯笼照不进的僻黝
角落亦未曾遗漏——没有新鲜的血迹,遑论残肢断体。
  看来聂冥途纯是监视,未对宅邸左近的潜行都诸女下手。耿照略微安心,放
松的四肢百骸仍无一丝波澜,沉如古井映月,明明浑身都是破绽,瞧在聂冥途那
双驰名天下的妖瞳里,却透着难以捉摸的危险;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怕是
半点也不为过。
  老人啧啧两声,饶富兴致地抚着下巴,眼中焕发着既狂热又抑制的异彩,就
连开声之际,心中的天人交战似都未曾停过,即使下一霎眼突然翻脸出手、绝不
肯放过眼前有趣的对手,耿照也不会太意外。
  也因此,狼首的来意益发耐人寻味。
  「我还未寻你,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少年淡然道:「我不记得,我们有做
买卖的交情。」
  「你现下事业做大了,要有一盟之主的气量,过去的事也就过去啦,别这么
计较。」聂冥途笑得不怀好意。「我有条线报,是关于祭血魔君的真面目,打算
找个好买家,卖个好价钱……耿盟主可有兴趣否?」
  耿照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依萧老台丞言,在鬼先生背后操弄唆使、兜售所谓「平安符」者,即是那法
号「行空」的僧人,该也是耿照曾两度遭遇的神秘灰袍客。萧谏纸对他卯上灰袍
客的骇人经历极感兴趣,原因无他:多年来,纵以「龙蟠」之智,始终无法触及
这名隐于幕后的大阴谋家,借自「姑射」的一切,无不透过中间人互通信息,稳
稳地隔开双方,咫尺若天涯。
  担任「中间人」角色的,正是「巫峡猿」祭血魔君。
  能够揭穿祭血魔君的真面目,则阴谋家苦心孤诣构筑的壁垒坚城,便算塌了
一爿,足以逆转胜负,转守为攻。
  这实在是太过诱人的香饵。问题在于:提供线报的人到底能不能信任?
  「我看这生意不能做。」少年垂落眼帘,微微一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
不能信,你说得什么、甚至说与不说,于我又有何分别?为不教你白跑一趟,择
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把帐清一清罢。」抬眸的瞬间,暗巷中蓦地一凝,仿佛连
夏夜的流风、自灯笼里透出的燃烛气息……全都为之冻结,然而又抢在聂冥途反
应之前尽复如常,荒唐得宛若一场迷梦。
  回过神时,聂冥途才发现自己倒踩一步,几乎摆出应敌的架势,仿佛是两人
在莲觉寺娑婆阁前遭遇的错置镜影,倒反得如此齐整,说不出的讽刺。
  换作常人,此际要不是战、要不是逃,可惜聂冥途不是普通人。他有着「偏
向虎山行」的戏谑与疯狂,越是不可能的目标,越能激起狼首的兴致,譬如在对
方的宣战布告之前,说服他考虑合作。
  「小和尚,你这样鸡肠小肚的,老狼很失望呐,我都差点推举你当盟主了。」
老人妖异的黄绿双眸滴溜溜地一转,叠手笑道:「这样罢,瞧在咱们过去忒好,
先送你两把葱罢。瞧你府上的小丫头,这几日老往雷门鹤处跑,是不是对人家有
什么想法?是说那丫头的屁股还真不错,浑圆结实,肉呼呼的……啧啧。」
  耿照知他说的是绮鸳。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聂冥途说起少女的臀股时,露出
的非是淫邪猥琐的表情,舔舌眯眼的陶醉模样,活脱脱是个「馋」字。潜行都的
跟踪之术冠绝天下,但也仅是以常人的标准来说;聂冥途半生混迹兽群,行止无
异于野兽,绮鸳等妙龄少女在他眼里,就是一块块甘美酥脂,吞吃落腹怕还用不
上爪牙。
  如此露骨的裹胁,耿照岂听不出?不收这把「葱」,回头折损的怕不止一二
名潜行都而已。自聂冥途上门,他已有防范,只不欲将焦点集中于此,以免增加
「预防措施」的困扰,淡然回道:「别以为分文不取,旁人便要照单全收。能拿
出什么雷门鹤的痛脚罩门,决定了你明天还能不能瞧见日头。莫白费了我的好奇
与兴致。」
  「……再加上『本座』之类的自称,你都能率众杀上七大派啦。这种说话的
口气是谁教你的?是蚔狩云,还是薛百螣?」聂冥途兴致盎然地一挑眉:「原来,
耿盟主想杀我啊,不错不错。没事杀几个人玩,总算有点头儿的样子了。」
  耿照摇头。
  「我不会杀你。拿你下狱,同样见不了日头。若所犯当诛,自有官衙动手,
毋须我来。」
  聂冥途微怔,蓦地「噗哧」一声,抱腹狂笑,若非耿照气势凝肃,随意一站,
直如渊渟岳峙,令他绝难无视,早笑得前仰后俯,满地打跌。「哎唷我的天!怎
会有你这么个宝贝?『自有官衙动手』……哈哈哈!」怪声怪调地学耿照说话,
一会儿又指着他大笑,仿佛少年的脸上开了朵大红花。
  耿照静静瞧着,不发一语,既不生气,也无辩解,直到聂冥途再挤不出一丝
刺耳枭唳,才干巴巴地收了笑声。
  再可笑的事,落在无比认真之人手里,总能让人笑不出来。这个道理狼首还
是明白的。
  「雷门鹤的罩门,便是他的来历。」欲以气势扳回一城,聂冥途以拇指擦刮
棘刺般的青碜下颔,眯眼狞笑。「盟主……听过『十五飞虎』没有?」
  关于「十五飞虎」的一切,是他从显义口里拷掠而来。
  在那个清算总帐的无月之夜里,显义——或许该说是「黑虎」鲜于霸海——
在苦刑与恐惧的双重压迫下,供出了他与雷门鹤多年来的各种勾当。
  虽然无论他说了什么,痛苦与惊怖总能超越他失控的想像力、以骇人的幅度
持续堆叠,但在断气之前,他毕竟为聂冥途提供了相当丰富的材料;戈卓、猱猿
等人的行踪来历,亦由此出。
  雷门鹤是谨小慎微的脾性,可惜多年的养尊处优,使昔年赤尖山首席战将
「黑虎」鲜于霸海摇身一变,成了脑满肠肥、贪生怕死的花花和尚,义气全失,
将百劫余生的结义弟兄们,一股脑儿供了出来。
  直到再也吐不出新鲜的,同样的信息开始反覆出现时,聂冥途才剥夺了他言
语的能力——当然,离死还有好长一段。
  这把「葱」乍听匪夷所思,耿照却知显义与雷门鹤的关系,而这一点聂冥途
无从知悉。受惠于这份「前订」,终使雷门鹤溃不成军,所有底牌在典卫大人跟
前形同虚设,耿照不但于七大派中再下一城,更得支配秋水亭南宫损的额外收获,
不可谓不丰。
  聂冥途显对情报极具信心,面对不言不语的耿照,迳将桌顶的四盆大肉吃了
个清光,枯瘦的指爪随意往衣摆一揩,也不管对方听是不听,边以骨甲剔牙,好
整以暇道:「当日出得冷炉谷,老狼沿途追击祭血魔君,那孙子逃啊逃的,最终
居然躲进了……嘿嘿,你决计想不到——」
  「且慢。」耿照竖起手掌,打断了老人的谈兴。
  「我仍是不能信你,你说得再多,终究是白饶。」
  聂冥途神色一冷,斜乜着他哼笑道:「小和尚,不带这样的罢?老狼的情报
要不真,雷门鹤早坑死你了,教你来同老子耀武扬威!你从前挺实诚的一个人,
哪学得这般混赖?」
  耿照敛眸拂袖,一派云淡风清。
  「要说也行啊,不如从『平安符』说起罢,我有兴趣听。」
  狼首哈的一声,眸中却无笑意。
  「小和尚,挑三拣四的,莫不是想打架?老狼好声好气,可不是怕了你。」
  耿照怡然道:「狼首来掀祭血魔君的底,无非是在他手底下吃了亏,掂量掂
量讨回的代价太大,不如祸水东引,借力使力。出力的既是我,挑三拣四,岂非
理所当然?
  「狼首不妨站在我的立场想,谁知你不是同魔君串通一气,欲来赚我?十五
飞虎的情报再珍贵,到底是旁人事,卖则卖矣。你不拣紧要的说,这般线报再来
个几百条,我始终不能信。要说这些,不如打一架。」
  聂冥途黄绿眸中迸出异芒,险恶的狞光盯着耿照,片刻露出笑容,哼道:
「敢情这盟主真做得啊,你不止脑筋长进、口舌灵便,没准都长高了。人人都来
做他妈几天盟主,还炼大还丹干什么?」
  他对任一阵营皆无忠诚可言,如非功力不及,不定连灰衣人也要成其猎物;
离伙便离伙了,何须理由?未等耿照催迫,满不在乎地耸肩,嘿嘿笑道:「老狼
在莲觉寺蹲了几十年,拜盟主所赐,好不容易下得山来,想找故人叙叙旧,索性
扮作和尚模样,向慕容柔扯了通鬼话,看能不能钓出人来。岂料点子没见着,卖
平安符的倒来啦。
  「他给了我几样好处,让我给他办点事,老狼掂量着不算太亏,有些还挺好
玩的,便一口答应下来。」两手一摊,涎着脸的狰狞笑意无赖已极,分明知道这
段话掐头去尾的,连个姓字也无,听得懂才有鬼了。
  耿照却没甚反应,微一思索,扳着指头细数:「在三乘论法上假冒法琛,抽
去九转莲台的机关础石;大闹七玄大会,令鬼先生功败垂成;与祭血魔君合谋,
赚我入壳……还漏了哪一件?」
  「最后一件真没有。」狼首目光诚挚:「你看看我,我就是个风一般的老男
子,半条腿都进棺材里,只想活得逍遥自在。谁要弄了我,我不趁早弄回来,赶
明儿万一死了,岂非冤甚?我是衷心希望盟主能弄死那孙子,天下太平,可喜可
贺。」
  耿照抬起眸来,直视对桌的微佝老者。
  「坦白说,我非常失望。你扮作七水尘的模样向镇东将军放话,想闹出点风
波来,引『刀皇』武登庸现身,弄清当年圣藻池一晤,谁是『集恶三冥』中出卖
同道的叛徒——其实你心里清楚,在莲觉寺见到实力完整的地狱道一支,以及新
的鬼王阴宿冥后,你就明白当年是谁下的套;硬要见着武登庸,讨句真相,我佩
服你的骨气。
  「只可惜刀皇并未出现,却引来了另一个人。我猜他告诉你,执着过去,并
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学老鬼王的识时务,拿点当下的好处比较实在;从你还能活
着离开,约莫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我对『赖活着』这事没甚意见,活着很紧要,死了什么都没啦。但面对害
你坐了三十年黑牢的元凶,在你失去自由之后,这厮甚至占了你的老巢栖亡谷,
拿你的徒子徒孙来炼妖刀,你不止让他三言两语打发过去,拿点好处便替他跑腿
打杂,对我说起他时,连名号也不敢提……我实是不忍再听,只觉满腹欷嘘。」
  聂冥途笑容不变,嘴角微搐,厚皮涎脸的无赖笑意不知不觉褪尽,只余满目
嚣戾。强大的气场在两人四目间碰撞,无一方有退让之意,待分茶铺里余人察觉
时,凝肃的气氛已压得他们腿股颤软,想跑也来不及了。
  眼看战意涨至高点,「啪!」一声,聂冥途忽地一拍桌顶,冲耿照竖起了大
拇指:「不简单哪,是地狱道那小娘皮恋奸情热,上下两张嘴全管不住呢,还是
三十年来南冥转了性,成了无话不说的长舌公,一股脑儿地自掀家底?」嘻皮笑
脸间,无形的压力一松,铺内仅余的三两桌闲客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逃将出去,
连茶钱饭钱都忘了留下。
  耿照神色自若,仿佛对其态度丕变毫不意外,淡道:「身为一盟之主,总不
能只从一处得消息。狼首现在明白,何以有些消息,于我毫无兴味了么?」
  「明白明白,老狼若再年轻十岁,都想跟着你混了。」聂冥途搓手谄笑:
「不过我得先声明,那人武功高,我打不过他,除了答应他的条件,也没别的办
法。你不能因为我伤疤好得快,就乱说我腿开开啊,我可是在心上留下了深刻的
创伤,才勉为其难收下平安符的。」
  耿照并不认为以灰衣人之智,会信任聂冥途这样反覆无常的癫子,欲从狼首
身上循线逮人,不啻缘木求鱼。万料不到灰袍客一方口称的「平安符」,竟似真
有实物;此物不曾在胤铿处见得,估计是被他藏了起来,或倚为救命之用。既是
器物,不定便留有蛛丝马迹。
  「可否借我一观?」少年没什么犹豫,迳对老人伸出手掌。
  「那我的线报,盟主可愿一听?」聂冥途咧开诡诈的狞笑。
  耿照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回望。
  聂冥途当他允了,抑不住生事的脾性,眼珠滴溜溜一转,嘿笑道:「既然要
做买卖,双方得拿出诚意来。你派来盯梢的那厮厉害得很哪,恁老狼的鼻子再灵
光,也只能察觉有双眼盯着我,却始终抓不出人,这几日都急出白头发来了。」
搔搔光秃的脑门,一副很困扰的样子。
  聂冥途不止眼睛邪门,对气味的灵敏也已逾常理所能忖度,以潜行都之能,
依旧无法追踪这位邪派耆老,反成他眼里的甘美猎物。为防狼首造次,自聂冥途
找上门,耿照便请得一人出马,不但又从人海茫茫的越浦城中觅得狼踪,还盯得
聂冥途难以甩脱,偏又抓之不出。
  这些日子以来,聂冥途之所以未再杀人吃人,多半是托此能人之福,只怕聂
冥途自己也极不乐意。
  耿照一直等他提,这芒刺扎得越久、入肉越深,老人越是坐立难安;忍着这
般不适谈条件,岂能谈出赢面来?少年依稀在他眼底看出一丝狂躁,料已钓足胃
口,屈起食指,轻叩桌板:「出来罢!狼首有请,不好教人久候。」却见趴在柜
上假寐的伙计伸了个猫儿似的懒腰,摘下布帽,露出一张剑眉星目、满面于思的
粗犷俊脸,皮笑肉不笑的,呆板的声调活像照着小抄念:「客官要点什么?来啦,
一个爆炒狼败肾,一个狼腿短肉肠,上……菜……啦啦啦……」要死不活的声音
拖得老长,宛若破烂锯子磨锯牙,说有多不舒服便有多不舒服,却不是胡彦之是
谁?
  聂冥途面上杀意一现而隐,回头时已眯起一双黄绿妖眸,生满褐斑细疣的鼻
端微微歙动,略一皱眉,柔声道:「你是怎么做到……身上一点味儿都没有的?」
  胡彦之耸了耸肩。「那你有没闻到这个味儿?」自柜底取出双剑,「啪!」
一声放落柜面,倾出半截剑刃又倒回,示威意味浓厚。
  聂冥途的确什么都没闻到。江湖人惯用的刀剑,有血腥味、保养刃部的油味,
铜件、缠布渗汗的气味……以聂冥途的嗅觉,一进铺里,怕连铺中诸人靴底的泥
土气息,都没逃过他犬一般的鼻子,遑论极易辨别的精钢兵刃。但他偏偏没嗅到
这双对剑,仿佛胡彦之藏在柜底的本是两条茄子萝卜之类,直到取出的刹那间,
才突然用道法化成武器一般。
  就像趴在柜台的伙计,方才明明给他上了四盆大肉,聂冥途非常确定不是眼
前的这个人……他们是何时调了包,为何气味全无变化,这名皮笑肉不笑的青年
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能将形迹藏到这般境地,骗过了嗅觉、听力均异于常人的自
己?
  胡彦之却未停下动作,持续从柜下取出各种物什,以呆板的声调问:「……
那,你有没闻到这个?」
  盐腌牛肉、胭脂水粉、雄黄药酒,甚至还有一只尿壶……除了「不该出现在
这里」之外,它们只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狼首全然没有嗅到这些东西的存在,尽
管气味一样比一样刺鼻。
  聂冥途是疯子,疯子不怎么感觉恐惧,然而瞬间涌上心头的疑问却全然没有
解答,疑惑堆叠疑惑,如潮浪般冲击着老人。他如醉酒般胡乱攘臂,自长凳上仰
倒又踉跄爬起,背门撞得身后桌凳歪移如散筹,好不容易挨了条板凳挣扎坐起,
捂着头边吐大气,尖声笑道:「没事!我没事……大伙坐好……呼……没事,没
事!哈哈!」定了定神,指着胡彦之道:「我认得你的声音。我们……在冷炉谷
见过。」胡彦之笑眯眯回答:「是啊我还拿石块砸过你的头呢,有没怀念那种刻
骨铭心的感觉?」
  老胡以猎王秘传的「缩地法」追踪术与灵活的头脑,打从一开始就被耿照认
为是最适合对付聂冥途的人选,即使被狼首发觉,也绝对能全身而退,只是没想
到效果忒好。虽仅片刻,聂冥途显露自复出以来前所未见的狼狈,耿照一直认为
他是装疯卖傻,直到此际,才惊觉此人并不正常,与老胡交换眼色,各自了然于
心。
  「人已现身……」耿照朝他一伸手掌,沉声道:「『保命符』何在?」
  聂冥途探手入怀,突然摇了摇脑袋,停住动作,对耿照露出险恶的笑容。
  「小和尚,咱们的买卖可不是这样说的。我把祭血魔君的身份透露给你,你
寻那孙子晦气时,记得留人给老狼,待我拷问完毕,保证他把祖宗八代全交代得
清清楚楚,便如那显义一般。你心里明白:想摸『那人』的底,这法子比找捞什
子平安符管用。这会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你自己琢磨。」
  正因此说极有说服力,胡彦之不禁蹙眉,强抑着一丝担忧,望向耿照。
  他对义弟跑去当捞什子七玄盟主没意见,江湖正邪之分,于他直如浮云,在
观海天门看过的败类,多到双手十指都数不来,若非牛鼻子师傅拦着,胡彦之可
能还未满师下山,双手已沾满同门之血。
  但统领所谓「邪派」是一回事,同聂冥途这样的人合作则又是另一回事。
  对耿照请托他跟踪聂冥途,胡彦之心中充满疑虑。若非时间紧迫,不容许他
俩辩个分明,老胡实想问问小耿:除将聂冥途打跑之外,怎会还有其他的选项,
遑论交换情报、携手合作?
  义兄弟间微妙的歧异,并未逃过聂冥途的锐眼。而耿照没有截断他的话头,
直接了当地表示拒绝,老人得意洋洋地瞥了皱眉的青年一眼,续道:「老狼一路
追着祭血魔君那孙子,到了一梦谷外,撞上观海天门一个叫鹿别驾的,大伙稀哩
呼噜打了一架……」将当日发生之事,钜细靡遗地说了一遍。
  胡彦之对他的话本有些抗拒,听到一半,却不由得留上了心。「血手白心」
伊黄粱在武林中声名甚佳,脾气虽古怪,无论交由谁来判断,决计不会将他划出
正道的范畴。
  聂冥途的指控乍听无稽,但考虑到灰衣人的头号嫌犯、疑为「行空」还俗后
的掩护身份,伊黄粱「儒门九通圣」的名头格外扎眼,似乎隐有牵连。而听见谷
内那名「俊美如女子的白衣少年」时,耿、胡面面相觑,心生一念:以阿傻所受
之伤,交由岐圣治疗似是理所当然。但,若伊黄粱是平安符阵营的联络人「祭血
魔君」,挑选阿傻做为刀尸,可视为是回收种子刀尸的一种手段,古木鸢一方决
计想不到,辛苦炮制的刀尸会因后续治疗之故,平白送回敌人手里。
  ——由此观之,伊黄粱是祭血魔君的可能性,凭空增加数倍不止。
  胡彦之听到后来,对两人的追逐路线多所提问,也详问聂冥途闯一梦谷当夜,
周遭的地势等细节,似想摒除移花接木、偷龙转凤的可能性,狼首一一答覆,无
有推拖。若有第四人在场,怕要以为同老人对话的,是远处柜台后的青年,而非
对桌那始终不言不语、安静倾听的少年。
  「……这下你总该相信,伊黄粱是祭血魔君了罢?」
  末了聂冥途乜着陷入沉思的老胡,颇有几分得色。
  胡彦之以学自捕圣的勘地术,下盲棋般重建了狼首与魔君的追逐路线,以及
一梦谷的内外形势,不得不承认聂冥途所指非是空穴来风,要有另一名真正的祭
血魔君、以伊黄粱为幌子趁乱遁走的可能性,几近于无。老胡冷哼一声,不想接
这厮话头,倒是耿照终于开口。
  「是不是真,我等自会查清楚,不劳狼首费心。」
  聂冥途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缓缓起身。「待你逮着那孙子,记得喊我。
苦刑拷问这种事很讲天分的,你或以为阴宿冥也干得不错,但她终究是你底下人,
她来动手,与你亲自动手无甚分别。不妨找老狼代劳,免损盟主阴德。」望了老
胡一眼:「你不妨继续跟着我,如此一来,我很快便能看穿你玩的把戏。」胡彦
之抱臂冷笑,并不搭口。
  「……且慢。」
  聂冥途停步回头,一挑疏眉。「盟主有何见教?」
  「我并未准许你离开。」耿照一指对街的乌瓦粉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开
玩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聂冥途都快搞不清谁才是疯子了,忍着烦躁一耸肩。「禀盟主,我是外地人,
实话说越浦并不是很熟。你约在这『不文居』碰头,我还是问了几个倒霉鬼才寻
到的。」至于是如何倒霉,实令人不敢想像。
  「那儿是越浦城尹衙门,除了办公府署,还有大牢。」耿照端坐不动,抬头
淡道:「我说了,问罪执刑,那是衙门的事,我所要做的,是确保你乖乖待在大
牢,直到开堂定谳。」
  第二三六折黄钟哑甚,瓦釜雷鸣
  初识耿照时,聂冥途只当他是莲觉寺里的小沙弥,为解娑婆阁佛图,随手利
用之;若无明栈雪,怕取得阁中所藏之际,即是耿照毙命之时。
  及至龙皇祭殿会七玄、白玉坛顶斗胤铿,狼首才发觉:大半年前那愣头愣脑
的「小和尚」早已脱胎换骨,足堪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今昔对照,没人比聂冥途
更清楚,耿照的成长何其骇人。
  然而在「照蜮狼眼」之前,怕也无人堪比聂冥途,能将少年的弱点看得如此
透彻:耿照身负惊人内功,且不说源源不绝的先天真气,光脐间那枚见鬼的珠子,
也能迸发出匪夷所思的怪力,恃以推动招式,便是寻常的拳脚套路,也能产生巨
大威能。
  但问题就出在招式上。
  招式简单,转圆的余地就不多,动辄以力斗力,在力量极大的情况下,力强
者胜,甚且能以力破巧,一力降十会。然而,习得巧妙的招数后,便未练精,也
很难舍弃不用,此乃人性。
  耿照了结三名「豺狗」、杀败鬼先生的一刀,乃绝顶武学,贯通这般绝学靠
的是境界——内功或有灵丹妙药、高人灌顶可速成,惟境界不仅需要经验积累,
勇猛无惧地冲击瓶颈、挑战生死玄关,尚须机缘顿悟,三者缺一不可。
  是故武林虽迭有新秀,却非俱成大材,盖因光阴之功无有捷径,崭露头角后,
仍应养晦韬光,方能于潮浪之中稳据一席,不致没顶。
  依耿照年岁,纵有百世罕有的机遇,置死地而后生,独不能无端生出驾驭此
等绝学的经验识见。
  然顶峰绝学,如调香料蜜膏的鸩酒,知其有毒,隐忍不用者又有几人?临敌
之际,抑不住炫技的冲动,等若将性命交到敌人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况且……老狼也不是没有压箱底的法宝啊!
  聂冥途眯眼一瞥柜台。「我说盟主怎么派了团麦芽糖盯老狼,原来一开始就
打群殴的主意。小和尚,我记得你以前挺硬气的,酱缸里滚了大半年,跟谁学坏
了这是。」
  「有比你坏的么?」胡彦之跟他多日,憋得狠了,气势汹汹,边说边挽袖子:
「不教训教训你这坏萝卜胚子,街坊都不乐意了。别跑啊,过来让我打死你!」
  耿照没理二人斗口,只说:「本盟家务事,不假外人之手,便是我的义兄胡
彦之胡大侠也一样。狼首请放心,今日之斗,止于你我之间。」
  「……我就给两位翻翻计分牌,保证公道,童叟无欺。」
  老胡赶紧夹着尾巴,放落袖管。「注意不许爆粗口,不许问候对方女眷,插
眼撩阴也是不可以的……老先生自愿躺下的话,我们再送肥鸡一盆,金烛若干,
都是刚烧完的,保证新鲜。」
  棚外,檐瓦交错的空隙间,墨色浓似鼓出汲饱的宣纸,潮润的空气入肺湿重,
凉飔掀飞棚角布招,雨滴仿佛随时能摔碎一地,然而却迟等未至。街上不知何时,
已不见行人车马,这府尹衙门后的巷弄爿角像是独立于天地之外,连雨都被挡在
看不见的圆穹之外,只压得满天乌霾,随风流转。
  触目可及的范围内,连些许能补《青狼诀》耗损的血肉也无,至此聂冥途终
于明白,耿照是有备而来,绝非临时起意,弯镰般的骨甲勾起油腻的瓦盆边缘,
示以盆底狼籍,笑意既鄙且衅。
  「都弄到这般田地,盟主何不在肉里掺点料,直接放倒老狼?行事迂阔,枭
雄都不枭雄了,教人好生失望。」
  「行如狼首,何异于狼首?想到狼首可能这样做,我便无论如何也做不来。」
  「你说这话,合着当我是畜生了。」聂冥途狞笑:「小和尚,你挺阴损啊。」
  耿照不置可否,随口笑问:「狼首要毁坏这张板桌,须用上狼荒蚩魂爪么?」
  聂冥途一怔。「自然不必。」
  「是罢?拿狼首问罪,也用不着下药呀。」耿照敛眸道:「教你走出这座街
坊,今日便算我输了,狼首自去不妨。」
  聂冥途疏眉微挑,似来了兴致。
  「……此后恩怨两清,不寻老狼晦气?」
  「那就下回再打过。」耿照不禁失笑。「赌战归赌战,公道归公道,岂可混
为一谈?」
  聂冥途大笑。「有趣!迂归迂,迂到像你这么有趣的,我还是头一回见!此
番再出,所遇诸人,你是最有意思的一个,样样怪,样样都不合拍,真真妙极!
哈哈哈哈——」肩头微动,勾起瓦盆往耿照面上掀去!
  连柜后的胡彦之都等他出手,耿照岂无防备?侧首让过劈头夹面的残骨肉汁,
一股腥腐气味忽至,聂冥途上半身看似不动,枯瘦的手臂却暴长近尺,五指虚抓,
骨甲直扑耿照面门。
  「狼荒蚩魂爪」并非毒功,以狠锐见着,耿照仗有先天真气护体,掌刀劈出,
直斩狼首腕脉,劲力沉雄、招式古朴,正是「寂灭刀」的路数。
  较之蚩魂爪,双方高下立判,掌刀后发先至,反抢在爪势之前,眼看将切中
腕脉,聂冥途拼着右腕不要,五指箕张,掌力疾吐,一团物事脱手飞出,腐败气
味大盛,中人欲呕,显然这下才是正主儿,偷袭云云,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疑兵。
  咫尺之内极难变招,换作他人,早被击中。可惜在「蜗角极争」心法之前,
任你出手再快、方位再刁,只消有一丝余劲可用,便能于施力极小处大做文章。
  少年掌刀略偏,回过右掌,及时接住异物,只觉入手软烂,似是腐肉,外层
似裹丝缕;未及动念,掌心麻痒难当,反手将那物事掷出,阻住了抡臂复来的狼
首。
  聂冥途对此物亦颇忌惮,侧身过让,「笃」的一声细响,身后梁柱钉上一团
牛舌也似的灰败肉块,纹理间漫夹青丝,竟是一小块连发头皮。
  「你个卑鄙小人,居然用毒!」
  胡彦之愀然色变,龙吟翩联间双剑已出,见耿照单掌一竖,低喝:「休来!
我能应付。」定睛瞧了会儿,终究只在一旁掠阵,紧蹙的剑眉斜飞入鬓,压眼一
如铺中战云。
  「这可不是我,是祭血魔君。」
  聂冥途就没这么客气了,倒踩脚跟稳住身形,飞踏长凳,居高临下挥爪,不
忘怪笑:「他为药倒老狼,在几户人家下了『破魂血剑』,有见过两军交战,这
般糟蹋粮草的么?唯恐盟主不信,我将证物带在身上,可以想见当日举庄毒发的
惨状。危及食安,最是无良,这人简直坏透了,还请盟主主持公道。」说得好像
吃人不算罪状似的。
  当日魔君布陷,聂冥途吃了大亏,从此对「破魂血剑」的尸毒留上心。在既
无毒方、也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如何将此毒引为己用,狼首想出绝妙的点子,就
是从药尸上,连着头发取下头皮。
  血肉染毒,自身便具毒性,然而毛发生于中毒之前,且药力难入,恰可阻隔
剧毒。此法危甚,唯有疯子,才能若无其事以死人发丝裹起皮肉,当淬毒暗器来
使,也可能是腐肉毒性不如新鲜时,聂冥途仗着青狼诀的复原能力,方得如此胆
大。
  老胡眼光极贼,听「暗器」射中梁柱时,发出细微的「笃」声轻响,见得焦
枯发丝间掠过一抹光,恍然大悟,冷笑道:「好啊,你在这团秽物里藏了钢针,
还说是物证?卑鄙小人!」
  「非也非也,此乃银针,是为了让大伙儿知道,这物证有毒来着。胡大爷如
看不清,我也给你一团瞧瞧。看物证!」作势舞袖。胡彦之回剑护住脸面,却听
聂冥途咯咯怪笑:「逗你玩哩,胡大爷!」
  胡彦之气得七窍生烟,碍于耿照先前豪语,恨不能擎剑加入战团,剁他个火
热朝天。
  嘴里净说些风言风语,聂冥途手上可没闲着,他肘内被「寂灭刀」带了一记,
耿照虽未发挥出古纪武学的威力,如在龙皇祭殿时,光凭刀招刀劲也够瞧了。
  狼首右袖曳地如鱼尾,另一侧袍袖翻飞,乍现倏隐的枯爪似蛇信吞吐,只攻
不守,极为狠厉。居下首的耿照同样只出左臂,右袖攒紧压在身后,劣势异常鲜
明。
  高大枯瘦、宛若竹架蒙皮的老人疯狂扑击,不中即退,退又复来,其间不曾
稍止,如一只空心竹球,于桌墙之间弹撞不休,鸱枭般的邪笑夹着襟袂呼啸,瞻
之在前,忽焉在后,教人眼花缭乱。
  耿照双眸半闭、观鼻静心,无论狼首如何抢攻,他总是单掌一摔,以开碑碎
石般的强横掌力退敌,额际微汗,正是用内力压制毒性之兆。两人连一招都未拆,
直到聂冥途五度杀至,少年掌力似有不济,未能震退来敌,老人枯爪暴长,狞笑:
「盟主,咱们亲近亲近!」
  胡彦之持剑跃出,喝道:「……贼人尔敢!」
  聂冥途身形一顿,居然转头:「不敢不敢,还是先看物证罢!」袍袖荡向半
空中的老胡。
  胡彦之早有提防,他意在为耿照解危,引来妖人攻击,自是再好不过,足未
沾地,双剑已舞开烁影,缠头裹身,乃仿鹤着衣成名绝技「天阶羽路自登仙」的
自创招数,专与其师叫板、管叫「寒雨夜来燕双飞」的便是。
  聂冥途虚晃一招,陀螺般转回原处,将背门卖与胡彦之,迳抓耿照脸面。老
胡人剑落地,各自还形,点足扑向老人背心,岂料聂冥途并未顿止,倏又旋回,
对正胡彦之:「……看物证!」
  老胡又气又好笑:「有完没——」「完」字未落,飕飕细响,自聂冥途袖中
打出大片牛毛针来!
  他才撤剑招,正欲冲刺,只来得及抡起雄剑,叮叮咚咚扫飞一片;左腕反转,
雌刃旋扭间,顺势拍开两枚漏网之鱼。却听泼喇一声,聂冥途袍袖扬起,银光直
标老胡面门,这最后一枚毒针,赫然藏在他垂落的右袖里!
  胡彦之用力后仰,几乎翻了个筋斗,背门重重着地。聂冥途还欲追击,耳畔
劲风忽至,他扬起嘴角,看也不看,回爪与耿照相格,正逆数变,连圈带转,仿
佛两人为此练过千百遍,熟到毋须眼耳,即能拆解自如,正是薜荔鬼手中的「不
退金轮手」。
  耿照终于起身,二人各出一臂,转得毫无扞格,突然间少年身子微搐,嘴角
汩出污血,末了又慢慢转红。
  聂冥途狞笑道:「你边祛毒边使劈空掌,这都不能逼得你气血失调走火入魔,
老狼只好把脑筋动到旁人身上。下回再用坚壁清野,记得要彻底,我也不喜欢连
累无辜,特别是胡大爷忒好的人。」
  呸的一声,身后一人撑起,哼笑:「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听得浑身不舒服。」
回见地上一枚狰狞墨针,浸于唾沫中,这逼命的毒器,竟于千钧一发之际被胡彦
之咬住。
  他在冷炉谷时,见令时暄口衔匕尖的绝技,出谷后锐意钻研,以其兼擅各种
旁门杂艺的过人天赋,居然抓到些许窍门,反覆练习,不意今日救了自己一命。
幸而口舌并未擦破油皮,又或有其他伤口,否则纵使咬住银针,亦不免中毒身亡。
  胡彦之拄剑退至柜前,忙取白酒漱口,自右臂上拔出一枚毒针——适才仓促
一挥,终究是着了道儿——以剑尖划开伤口,迫出毒血、淋酒洗净,运功逼出体
内余毒。
  紫星观毕竟是玄门正宗,自铸得「绝不剑脉」以来,老胡与所学相印证,内
力突飞猛进,不惟功体大大提升,最直接的获益,就是他在七玄大会前后所受的
诸般外伤,以十分惊人的速度痊愈,百骸内真气流转,仿如川行,也才能于中毒
之后,争取到放血涤创的宝贵时间。
  否则以「破魂血剑」之霸道,修为深湛如邵兰生邵三爷,亦是一沾即倒,如
非李寒阳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他倚柜盘坐调息,一时三刻间是别想起身了,怀揣着耿照归还的那枚「天涯
莫问」,考虑到服药后浑身痉挛的缺陷,且无法掌握耿照毒患深浅,要为他留一
条万不得已时的生路,并未取药迳服,在这场茶铺困战中,成了彻彻底底的看客。
  聂冥途右肘酸麻已去,故意装出行动不便的模样,只为断去耿照的援手,以
免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见胡彦之动弹不得,再无顾忌,双臂齐出,一边仍以薜
荔鬼手推挪运化,另一边却屈起五指,改使残毒的狼荒蚩魂爪,以为奇兵。
  市井说书人不通搏击,颇爱吹捧所谓「左右互搏」,其实拳脚路数有单有双,
分使双臂进攻,并不会凭空增加一倍的威力,此术真正的精髓,在于「分心二用」
四字,能够任意变化拳路,奇正相生,自是刁钻难防。
  聂冥途做不到一心两用,佛门武学的正大光明与邪派爪功的阴狠毒辣,也并
非全无扞格,但毕竟是两只手对一只手,两人以快打快,相缠片刻,耿照已是险
象环生,却迟迟未再使出寂灭刀,迳以鬼手撑持。
  聂冥途边加紧进攻,边殷殷催促:「使快些,使快些!盟主再不拿出压箱底
的妖刀武学,老狼怎么趁你境界未至、贪功冒进之际,一举将你打倒?」胡彦之
扬声骂道:「不要随随便便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啊!」
  眼看利爪已至,耿照左臂被缠,一翻腕子,反将狼首压倒,提掌送出,聂冥
途虽及时回臂,雄劲却连人带臂轰退丈余远。老人本欲稳住身形,脚跟一用劲,
臂间一股巨力涌起,如浪头打落,聂冥途止不住退势,「哗啦」一声撞倒桌凳,
跌入街心。
  「这……这不是薜荔鬼手!」老人一跃而起,怒气冲冲,但微一皱眉,又觉
这个变招分明是「白拂手」无误,只是足以将百炼钢化围绕指柔的黏缠劲力,何
以一霎间又成了摔碑似的重手法,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耿照掸了掸襟摆,也行出茶铺,单掌一立摆开架式,淡道:「狼首若未看清,
要不再来一试?」
  聂冥途吐了口唾沫,露出险恶的笑容:「他妈的小和尚,你这扮高深的调调,
真看得人一肚子火。」扭头转臂松松筋骨,纵身跃前,单掌击出,这回再无掺杂
蚩魂爪等左道武学,使的乃是鬼手诸部中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耿照以「杨枝手」相应,单臂于双掌中穿梭回旋,流若清风。聂冥途运掌交
错如剪,硬是绞住清风拂柳之势,眼看就要扣死耿照的腕臂,少年一旋一压、单
掌击出,又将他轰得倒飞出去。
  聂冥途气得笑出来,抹去嘴角残红,再使合掌手、宝珠手、俱尸铁钩手等不
同路数,然而无论如何出手,总在取得优势、准备一槌定江山时,被耿照一翻一
压,重掌打飞。
  聂冥途也算身经百战,不拘泥门户之见,其间也换过其他邪派武学,结果却
更加惨烈,仅有薜荔鬼手尚能一斗;打到后来,只见老人掌势大开大阖,雄浑磊
落,周身佛气流转,连飘落的雨毛都沾之不上,纵使形容猥崽、衣裤垢腻,俨然
有一派宗师气度。若非咒骂声不断,净出些不堪入耳的污秽言语,说是哪座宝山
的住持大修,怕不信者几稀。
  胡彦之原本只觉荒谬,继而瞠目结舌,末了暗暗纳罕,忖道:「他这身佛门
绝学不是唬人的,放眼东海……不,便是天下武林佛脉之中,也没有几位高僧能
有这等修为。怪了,此獠恶名三十年前即传遍江湖,他是从哪里学来这身本领?」
目光移至耿照身上,又是一异。
  若说聂冥途像一尊高大雄伟、金光灿烂的千手观音像,化出无数大道,举手
投足无不是精妙绝伦的招数,包罗万象,令人目不暇给,那么站在对立面的少年,
便如小小一尊如来木像,万象到得此处,俱是空空如也,若有似无,那一翻一压
当胸一掌的单调掌法如同棒喝,当者无不云散烟消。
  也不知第几次遭重掌轰退,聂冥途爆出青筋、衣裂发散,咧开血口怒道:
「小和尚!不肯规规矩矩打架便罢,使的什么妖法?」再无戏谑调侃的闲心,模
样十分狼狈,却不肯藉机遁逃,可见不甘心之甚。
  饶以狼首见多识广,也不知他这路「摧破义」重手法,乃古代大日莲宗绝学,
与薜荔鬼手同出一脉,于刚柔转折处全无窒碍,正是当日耿照由三奇谷中携出的
秘笈所载。
  耿照琢磨寂灭刀时,总觉与薜荔鬼手颇有相合之处,同源者理近,不定与莲
宗有关,想起这部《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来,细细研究,果然多所获益。
  「人贵自知。」他淡淡一笑,左手负后,摊开始终揪着的右袖,做了个请招
的动作,但见掌心红润,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样?也不知他未曾中毒,抑或已将毒
性逼出。「今日之战,狼首有败无胜,不如束手就擒,可免零碎苦头。」
  仿佛呼应其言,蓦地电光一闪,片刻雷声大作,积蕴许久的雨水终于淅淅沥
沥倾下。刹时街景一黑,如染墨渍,视线里除了刺疼的雨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聂冥途睁大眼睛,眼珠上覆着的灰翳瞬起,绽放青黄异光,仰头爆出刺耳的
豪笑:「我宁可死,也决计不愿再失去自由!小和尚,你有使不尽的怪异气力,
当老狼没有压箱的法宝么!」越说越狂,末了竟长嚎起来,浑身骨骼劈啪作响,
青筋暴凸,正是青狼诀化兽的症兆。
  胡彦之在龙皇祭殿里见过他催动佛魔二气、倍力兽化的过程,但声势远不及
此刻,以聂冥途的狡诈深沉,不定从未动用过完整的实力,直到被耿照激怒,这
才拿出十成十的本领来。
  青狼诀非是什么盖世绝学,临阵却极难应付,因为一击杀不死的敌人最令人
头疼,莫说五五平波,哪怕修为稳压狼首一头,缺了克敌致胜的决胜手段,被兽
化的不死之躯一轮猛攻,以伤换伤,再强的高手都有可能阴沟里翻船,惨绝于蚩
魂爪之下。
  在龙皇祭殿内「劝说」时,祭血魔君便是血淋淋的例子。魔君无论刀法内力,
均远超聂冥途,却因无法有效取命、彻底摆脱聂冥途之纠缠,两轮之后优劣互易,
最终的结果只能说是令旁观者瞠目;若聂冥途所言无虚,出谷后他着实追杀了魔
君一阵,几乎得手。在两人动手之初如是预言,谁人肯信?
  爆栗般的骨骼撑裂声在雨中清晰可辨,令人牙酸,兽化过程中产生的药烟或
被雨水所掩,连那股刺鼻的药气也未能嗅得。老胡担心耿照难以应付,拄剑而起,
却见少年站立不动,背影十分从容;而次第膨胀体型、外表剧烈改变的老人突然
闷哼一声,双手抱肩,跪倒在少年身前,高高拱起的背脊颤抖不休,似极痛苦。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可恶!」聂冥途哑吼着,虽然刺耳,声音却是人非兽。「你……小
和尚……你、你……做了什么?」
  耿照摇头。
  「别问我,该问卖你平安符的人。」他望着露出痛苦之色的老人,缓缓开口。
  「三十年前,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邪功,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这部功法,
当年若有人告诉你,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助你练成此功,你肯不肯信?」
  聂冥途抱肩瑟缩,痛苦得难以言语。
  耿照微微侧首,穿过朦胧如烟的雨幕望去,胡彦之仿佛在义弟眼里望见一丝
怜悯。
  「……我猜,那厮不是只给你一部改良过的内功秘笈那么简单。他还给了你
什么?」
  聂冥途霍然抬头,涣散的眸光却穿透了耿照,蹙眉凝思,旋即露出恍然之色,
一把将袍襟扯得稀烂,露出灰瘦嶙峋的胸膛,胡乱比着胁下。「在这儿……划上
一刀,开了个口子,再把那玩意塞进去……杀千刀的!怎……怎找不到在哪儿了?」
  耿照猜测他能迅速练回青狼诀的功体,必是倚靠了外物,一如自己恃化骊珠
而得奇力一般,只是聂冥途一时痛昏了头,以青狼诀的复原力,哪还能留着疤痕
让他找?
  少年心中叹了口气,娓娓续道:「我请教过一位武功极高、识见极广的前辈,
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应付青狼诀。她说:」从前聂冥途练的青狼诀不是什么高
明武学,只消比他更强横,硬打便打死了他。但这个所谓改良版的速成青狼诀,
倒有个致命的缺陷,聂冥途是猪油蒙了心,越活越回去啦,才会看不清这层利害。
  「青狼诀以复原力着称,兼能改变经络骨骼,于短时间内激发潜能,使力量、
速度与反应如野兽一般,推测练的是三焦经脉。七水尘废了你的邪功,三焦必然
受损甚钜,三十年来,你未落得寒战热炽、虚风内动的下场,还能逐步练回内力,
靠的是薜荔鬼手之功——你猜猜大日莲宗的武学,除了丹田内气,还练什么?」
  拄剑立于茶棚下的胡彦之心念一动,豁然开朗:「原来莲宗的佛门武学,也
兼练三焦。」
  医家各派对于何谓「三焦」、三焦何在等众说纷纭,就算把人生生剖开,也
解不出一枚名唤「三焦」的脏器来,故今之武学,并不处理此一争端,只说三焦
司人体脏腑内气之调益,各派内功练到了头,皆于三焦经脉有极大助益,延年长
生,强筋健体。
  莲宗素有苦行传统,僧伽不仅茹素、戒色,更须由内外着手,抵御种种苛厉
折磨,衍生的武功对三焦经脉的钻研锻炼,据信已达东洲前所未有的高峰。可惜
宗门覆亡、八叶院隐没,武学俱已不传,少数如薜荔鬼手等尚可见得的功法,也
无人通解是哪部份练得三焦,就像古纪武学一样,终为世人所遗忘。
  聂冥途显然也想通了这一节,强忍着经脉中无数小刀攒刺般的痛楚,咬牙道:
「那我……这是……为……为何……」
  「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是给你自新的机缘,而那人在你身上埋入足以速
成青狼诀的物事,留的却是祸根。」耿照道:「你以青狼诀邪功为主、佛门武功
为辅时,三焦内纵有冲突,受惠于青狼功的复原奇力,也能平履如夷,使你产生
盲点,一直没发现这其中的歹毒用心。」
  七玄大会上,聂冥途曾以佛门内气与青狼诀同运,利用彼此互斥的特性,加
倍催发兽化的效果,显对二者质性并非全无认知,甚至算是十分通透,才能想出
如此险极的应用法门。以聂冥途的狡诈精细,要让「平安符」的那人将异物植入
体内,若无这样的了解,恐怕也不会轻易点头。
  而那人却连这点,也都算计在里头。
  聂冥途修练佛功是情非得已,一朝恢复原本功体,较往昔甚有过之,岂甘再
为冯妇?便未弃绝鬼手不用,必以青狼诀、蚩魂爪为主。
  他在祭殿同运佛魔二气,亦以此区分主从:青狼邪气为主体,佛门内气不过
是刺激、诱发邪功凶性的引子,等若武学上「朱紫交竞」的道理。
  ——要是将顺序反过来呢?
  佛功斥邪,一旦全力催动,透过三焦水谷行遍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此际再
发动青狼诀邪功,植入体内的异核将成为浑身邪力所聚,目标显着,且弱于佛门
正宗的护体真气;两相作用,青狼诀的复原能力即受抑制,然痛苦丝毫不减——
当日蚕娘做此推断,并无十足的把握,只是她对青狼诀、莲宗武学皆有涉猎,据
理而论,猜测会有这样情况。至于「那人」何以如此设计,怕也是预留后手,防
止聂冥途反扑。
  聂冥途痛苦难当,胡乱从腰带夹层里取出一枚黑黝物事,哀求道:「救我…
…这是『平安符』,你……你拿去……救我……好……好难受……」耿照伸手欲
取,胡彦之差点晕倒,心中大喊:「小心暗算!」不及出口,狼首双臂暴长,攫
向少年头脸要害!
  「……无可救药!」
  耿照长叹出掌,聂冥途如纸鸢断线飞出两丈,摔入街角的水洼。狼首痛苦并
非伪装,但疼痛如斯,代表他一直试图运动青狼诀的功体,如此作为,岂有哀告
求饶之理?
  果然他背脊落地,凭一股嚣悍狂气漠视疼痛,跃起欲逃,忽见街角转过一只
桐油伞盖,大喜过望:「天赐血肉,教我得运神功!」料想活人之血当能催动体
内物事,压倒碍事的佛门内功。
  耿照已让巡检营封街,禁绝人车通行,以罗烨办事之牢靠,怎能在此际放人
过来?与老胡几乎同时动身,欲阻狼首伤人。
  爪落、伞飞,身影疾掠,两人犹恨躯体跟不上心念,刹那间,聂冥途已与来
人动起手来,四条肥大的袖管缠绞旋绕,滑顺无比,竟无片刻消停;画面虽如小
孩儿推掌划圈般可笑,但聂冥途被逼出的「白拂手」却是耿照前所未见的精纯,
双方招如对镜,推得缠绵悱恻,难解难分。
  当然,这仅仅维持了片刻而已。
  聂冥途杀猪般大叫起来:「痛……痛死老子啦!你……你放手!别……他妈
的别推……别再推啦!」想抱头却匀不出手,边推边叫,蔚为奇观。
  胡彦之停下脚步,怔怔瞧了会儿,「噗哧」一声,掩口抖动。
  来人听聂冥途叫得凄惨,益发手忙脚乱,人一急脑子不好使,只能重复最熟
悉的动作,双手推挪运化,转得更急,惨叫声益发凄厉。
  「我小时候有只木头猴子,一转它的手,嘴巴就会『喀喀喀』一直动,就像
这样。」胡彦之双手抱胸,对不知何时也张嘴停下、目瞪口呆的耿照道,一脸幸
灾乐祸。
  耿照回神叹了口气,对那人道:「刁先生,歇歇手罢,再转下去,这人要没
气啦。」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
  来人头戴一顶发黄的白棉帽,白袍白袜白胡须,略呈八字形的白眉压眼,满
面愁苦,身背竹架,却不是「玉匠」刁研空是谁?
  他被耿照一喊回神,赶紧打招呼:「小兄弟久见。」回见聂冥途神情狰狞,
痛苦不堪,劝解道:「这位兄台你心神散乱目露凶光,须快快凝神,莫再作此暴
戾形状。老朽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聂冥途腹腔之内,佛功邪气正剧烈交冲,远胜前度,哪里说得出话来?只瞠
出满目灰翳,荷荷怒吼,若非「白拂手」牵引,怕已倒地不起。
  刁研空极有耐心,好言劝说暴怒的种种坏处,狼首始终痛吼不断,老书生无
奈道:「这位兄台你再大叫,要吵到街坊啦。你瞧,官兵都来了,怎生是好?」
长街另一头转出几骑,「吁」的几声勒住缰辔,领头之人身披皮甲,疤面锐眼,
冷如锋镝,正是统领巡检营的罗烨。
  胡彦之暗笑:「这回真冤枉聂冥途了。引来官兵的是你,可不是人家。」
  刁研空低头撑伞,穿过封锁线时,竟无一人能沾上其衣角,军士们大惊失色,
赶紧飞报罗头儿。耿照微举手掌,示意无事,罗烨就着鞍上欠身,领着手下安静
退走。
  这出闹剧,最终以众人想像不到的方式结束。
  玉匠双掌撮拳,分击聂冥途两额,此「丝空竹」穴位乃三焦尽处,刁研空潜
修数十载的柔劲透入经脉,佛功终于压倒邪气,狼首清醒怒不可遏,一爪贯出,
却被老书生随手缠住,好言道:「这位兄台,叫呀叫的也还罢了,这样很危险的。」
  胡彦之扬声道:「此魔头杀人无数,老先生小心。」刁研空一愕,转眺耿照:
「这位兄台是坏人?」耿照急道:「前辈留神!」聂冥途笑意险恶,左手迳取他
咽喉,出招异常毒辣。
  刁研空叹道:「也罢。」袖缠一收,「喀喇!」聂冥途右臂臂骨应声折断,
复提掌印上他腹间,聂冥途口喷鲜血,倒飞出去,坠地弹滚几匝,瘫如败革破布,
再难动弹。
  丹田受此重创,狼首三十年间辛苦练就的佛门武功,怕也保不住了。耿、胡
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掠至聂冥途身畔,见老人面色灰败、满口鲜血,只动了动鼻
翼,似是辨出他身上的气味,咧嘴笑道:「我……有……平安符,你……不能…
…杀……杀我……」
  耿照低道:「我本就无意杀你。」聂冥途眸光涣散,也不知听进了多少,一
迳冷笑,出气要比进气多。耿照取出手巾折成长条,却非揩抹血渍,而是将他双
眼蒙起,道:「狼首将去之处,自好莫带眼睛。」
  衙署内听闻动静,后门推开,涌出大批官差,为首的是个形容特异的矮子,
脖颈短、头极大,看来浑似一只冬瓜,模样虽好笑,严肃的表情却令人不敢造次。
他冲耿照一抱拳:「耿大人。结束了么?」
  耿照回礼道:「有劳总捕头了。此獠须得独囚,镣铐不能取下,系腰的铁炼
务必钉于墙上,供食仅限菜蔬,禁绝肉食。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单独见
他,也不能同他说话,以防犯人巧计脱逃。」那总捕头微微颔首,命属下取来镣
铐等刑枷,收狼首下狱,不知是冷淡抑或拙于应对,总觉官架极大,并未将镇东
将军跟前的红人放在眼里。
  官差们如潮水般涌出,转眼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名皂服公人逆势挤出人群,
面颊上还些许沾着墨迹,打伞为耿照遮雨,比之总捕头的倨傲,可说是恭敬至极。
  「典卫大人安好,我找了几位弟兄彻夜赶工,都办好啦,您老人家要不瞧瞧,
看妥不妥适?」
  耿照心中涌起亲切之情,不觉面露微笑。「辛苦你了,吴老七。罗烨说你办
事牢靠,能信得过,我就不瞧啦。只是此人异常狡诈,非同小可,要提醒府衙里
诸位大哥,切莫轻忽。」
  吴老七连声称是,从怀里取出佛经,双手奉上。
  「大人既然不看,经书我便物归原主啦。我找的都是衙门里写字好看的,让
他们照着经书的蚯蚓文描,也不管什么意思,模样相似就好。其实说到这里,有
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牢墙槛栅上写这些,是为了避邪么?弟兄们都说挺古
怪的,感觉这个……有些……有些鬼气森森似的。」
  「算是罢。总之,有劳你们多费神。」吴老七颇为知机,见他不欲深谈,把
伞留下,随口套些近乎,找个理由离开了。巡检营的人马接到信号解除了街禁,
不一会儿工夫,撑伞的、找檐廊避雨的,又在视界里来来去去,尽管寥落萧索,
对照方才空无一人的怪异景况,已是两方全然不同的天地。
  「你当初让我跟着聂冥途时,我心中充满疑虑。」老胡常出入不文居,约莫
怕被吴老七认出,这时才信步行至,不知从哪儿弄了把伞,与他并肩而立,望着
往来行人,喃喃说道:「这下好了,你让他坐越浦大牢,我仍是充满疑虑。」
  耿照笑道:「那是对人不对事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充满疑虑啊。」
  胡彦之摇头。「你在对付聂冥途这事上,用了太多心机,有太多我不知道,
或者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这很江湖,但我不喜欢。在真鹄山,或其他帮会里,
很多王八蛋都这么干,起初是对付外人,最终就用在自己人身上。」
  「……你知道『王八蛋』是骂人的意思吧?」
  「但你把聂冥途关起来,这就太不江湖了。」
  老胡难得没接他的笑话哏,肃然道:「你说聂冥途在莲觉寺坐了三十年黑牢,
坐牢要是管用,冷炉谷外被他活生生吃掉的那些人就不必死了。方才那个吴老七,
聂冥途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一排,比碾死蚂蚁还容易,你让他们十年二十年的看管
聂冥途,不如直接把人放了,少死几个牢头狱卒干脆。」
  耿照摇头叹道:「太江湖、不江湖你都不欢喜,看来不关江湖的事啊!」胡
彦之一时语塞。
  耿照向来重视其意见,于此无意敷衍,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光靠他
们自然不行,就算是你我,若无充足的准备,也看不住聂冥途。」低声解释了天
佛图字的作用。
  「你有没有想过,哪天大权在握时,能改变这个世道,激浊扬清、锄奸惩恶,
让好人安生过日子,不必镇日提心吊胆?」少年的目光眺向朦胧烟雨极深处,口
吻宁定。「若我们在大位上,做着同以前的人差不多的事,结果就和从前一样,
最终习惯了这一切,就只能等后来的人发下宏愿,搏命上位了。」
  「到时说不定还踹后来的人一脚,送他们回土周剥鸭蛋。」老胡自己也笑了。
  「没错,而我不想这样。」
  耿照回顾道:「在今日以前,你能想像聂冥途这样的人,被拿进越浦大牢么?
这就是改变。我统合了七玄,同青锋照、赤炼堂、埋皇剑冢订下和平共存的协议,
又得将军支持,看似了不起,但若止步于此,最好也不过是青锋照、赤炼堂、埋
皇剑冢而已,与它们并无不同。」
  胡彦之一想果然是。赤炼堂统合水陆各势力成一大帮,青锋照清誉素着,与
正道各派结盟交好,而白城山本身就是朝廷设于东海的官署,寓有监视武林动向
的深意。
  「现下人们知道,七玄同盟能处置聂冥途这样的人,不是开香堂行家法,江
湖武林的那一套,而是同寻常老百姓一般,要见官、审问、明刑正典,走他们最
不乐意的路子。谁想在三川之内犯事,这会儿都得想一想了。」
  武林人多痛恨与官府打交道,要他们跪在大堂之上,聆听官老爷们文诌诌的
官腔,有人情愿抹脖子省事。胡彦之想到那些江湖客先是一脸嫌恶、旋即意兴萧
索,夹着尾巴息事宁人的模样,几欲捧腹。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一时说不清,待我想仔细了,再与你分说。」
  笑归笑,老胡仍是语重心长。「『改变』一不个小心,即成众矢之的,我每
回听各种不同的人,用各种不同的角度说我爹的事,总忍不住这样想;况且,改
变未必都是好的。」
  「我懂。」
  「别的不说,那老书生一掌废了聂冥途的丹田气海,可比你耿盟主像江湖首
脑些,至少我是挺想替他拍拍手的,解气啊!」一指身后,刁研空还呆立于茶棚
下,伞不知哪儿去了,淋得肩帽俱湿,长长的白眉与胡须末稍兀自滴着水;双手
垂落,站姿规矩,不知怎的却十分碍眼,进出不文居的茶客、铺里提着长柄茶壶
的瘦小跑堂全得绕过他,「啧」、「啧」的弹舌声此起彼落,气氛比落雨前还要
烦躁。
  只他本人浑无所觉,继续以无比的耐心,等耿照入店说话,似未考虑过少年
迳行离去的可能。
  「另外,下回你要将计就计之前,记得给个暗示,人吓人会吓死人哪!」
  耿照听出老胡口气里的不满,知他纯是关心,怕自己让聂冥途暗算了,老老
实实向义兄赔了不是,保证下回再也不敢托大,并以「平安符」出示老胡,欲藉
其广博见闻,鉴识一番。
  聂冥途从腰带里取出的,是枚长约一寸的钢片,中间有棱、双边锋锐,两头
虽锈蚀严重,仍可辨出芯材包钢的纹路结构,依耿照的火工经验,几可断定是小
半截剑刃碎片,而两头的锈蚀也佐证了这一点。
  兵器锻成,尚需漫长的「养刃」手续:以上好的棉絮蘸油,均匀沾弹刃部,
不能贪多贪快,以免残留在表面,经年累月反覆为之,使油脂深深吃入钢质肌理,
始可杜绝锈蚀,成为一柄不沾膏脂汗血的利器。
  但毁损的兵刃无人养护,断面即成锈斑的温床。钢片符合此一特征,若非形
状殊异,已足堪论定——「我看着像剑。」老胡沉吟着,听上去不很确定。
  「问题是……」耿照叹了口气。「有这样的剑么?」
  寸许长短的钢片并非是笔直的。
  从棱脊到两侧刃缘,都是滑润的双曲弧线,绝非外力摧折所致,是特意打造
而成,不禁令人想起「杯弓蛇影」四字来。
  胡彦之索遍枯肠,实想不起现今武林之中,有这样的一柄奇刃,把玩再三,
递还耿照。
  「你是冶铁专家,我是武林八卦的专家,咱俩都瞧不出来路,其中必有问题。
与其瞎猜,不如回头问问蚕娘,人家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兴许有戏。」转
过话题,下巴往铺里一抬:「倒是『这位兄台』巴巴等着,比你那一宅子的潜行
都少女还痴情,要不先处理一下,省得他变成了石头之类的,颇碍观瞻。」
  耿照不以为刁研空于此时此地出现,又是巧合,没敢让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前
辈久候,笑打老胡肩头一拳,转身前忽想到什么。「你有没想过,七水尘为何不
杀聂冥途,只废他武功?」
  胡彦之耸耸肩。
  「高人行事就是任性,你奈他何?修为有多高,脑洞就有多大,没准就是武
功练的。你别说什么『上苍有好生之德』、『众生皆有佛性』之类的屁话,那都
是花花和尚编的虚文,骗小姑娘捐钱献身的。」
  「是么?」耿照似笑非笑,圈着口遥问刁研空:「如此恶人,前辈为何手下
留情,只废其武功?」
  刁研空见他终于想起自己,精神一振,也学着圈嘴叫道:「……上天有好生
之德啊。」
  那跑堂恰巧打他身后经过,冷不防被恶心了一下,怒撇一脚,没好气道:
「你家出殡撒纸钱么,鬼叫啥子?几十岁的人了,教你卖萌,教你卖萌!」刁研
空狼狈闪避,连声致歉。
  老胡给雷得外焦里嫩,强忍吐槽的冲动,也来圈口:「依前辈看,他有没机
会改过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
  这回刁研空不敢扯嗓门了,圈着嘴小声道:「自然是有的。众生皆有佛性嘛。」
  胡彦之笑着对老人竖起双手大拇指,无声做了个「我干」的嘴型。「……这
宝贝交给你了。再同他多说几句,我怕会爆血筋。大爷找个地方补眠,这几天真
不是人过的日子。」说着撇下少年,撑伞扬长而去。
  要说床铺厢房,朱雀大宅的便已十分舒适,但在老胡看来,美女的酥胸雪臀
毋宁才是绝佳的枕头。他既不曾批判耿照那理也理不清的风流债,少年对义兄今
宵欲于何处酒醒,自也毋须置喙。两人随意一挥手,各自了然于心。
  耿照忍笑步入棚底,收拢纸伞,长揖到地。
  「前辈久见了。今日再聚,仍是承惠许多。」这话发自真心,并非客套。若
不是刁研空废去聂冥途武功,留他在越浦衙门的牢里,光凭吴老七拉伙急就章的
天佛图字,耿照心中不无忐忑。
  刁研空一怔。
  「承惠?没有啊。」自怀襟里摸出个小布包,里头裹着两枚玉坠、一枚扳指,
以及一条珠串,纵以耿照对玉器的有限认识,也能从温润饱腻的触感和光洁无瑕
的色泽上头,断定是上佳的羊脂玉。
  「我按尊夫人所说磨开石壳,将其中所藏玉髓,碾成了这些。」刁研空道:
「当时未请教小兄弟的大名,老朽在鬼市等了两个多月,不见贤伉俪大驾,只好
揣着在城里四处走动,料想缘法若至,必能再遇。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今日又
教老朽见着啦。」
  像刁研空这般隐于市井的世外高人,与耿照并无利害干系,没必要于此事上
撒谎,但耿照实在无法接受他为找一个人,在越浦里闲晃几个月,没有查访、毫
无线索,光凭「缘法若至」,岂能称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忍着嘴角抽搐,
满怀感激地收下布包,恭敬道:「既然如此之巧,今日我请前辈喝茶。」不文居
的厨房里传出阵阵葱肉火烧的诱人焦香,偏又困于淅沥雨幕,透之不出,煨得满
铺鲜浓。耿照听老胡盛赞此间大厨的手艺,此际总算领教一二,不惟借花献佛,
也想藉机略解馋虫。
  岂料刁研空歙动鼻翼,八字眉帚垂得更苦,合掌道:「老朽饮食清淡,也不
喝茶,每日一餐,今日的份已吃过啦。小兄弟要吃,老朽瞧你吃便了。」
  耿照听得全无食欲,微露苦笑,只得说:「那我陪前辈走一走。」
  刁研空点了点头,又道:「我的伞被方才那位大侠借走啦,他会不会还我?」
  难怪他溜得忒快!耿照几欲晕倒,心中将老胡骂上一百遍,只得向店家借伞。
那瘦小的跑堂少年知耿照不是普通百姓,恐怕是大有身份之人,满面堆笑,言语
应付得滴水不漏,然而绕来绕去,不外乎「大爷坐会儿尝只热腾腾的火烧这雨约
莫片刻就停」,意思就是「不借」,逼得耿照都想掏钱同他买一把,了结这穷极
无聊的虚文往复。
  正僵持着,隔间布帘掀开,走出一名面目青白的中年人,凤目上挑,乌眉斜
飞入鬓,五绺长须飘飘,只差眉心一道竖红剑印,便是劝世图绘里常见的冥府判
官,双手捧过一柄旧伞,和声道:「典卫大人请用。」耿照称谢接过,才发现他
双手尾指的指甲又尖又长,色泽莹润如玉贝,毫无纳秽藏污之感,洵为殊异。
  那跑堂的小厮瞥了一眼,突然瞠目叫道:「咦——掌柜的,那、那是我的伞
耶!」急得声音都拔了个尖儿,异常高亢。
  耿照心想:「原来这人是不文居的掌柜。」见伞无甚特出,只油竹柄末以发
黑的红绳系了枚小小竹燕,雕工俐落,颇见灵动;虽非价值连城,难保没有什么
特别的纪念意义,本欲婉谢,掌柜却眯起凤眼,冷冷对小厮道:「对客无礼,饶
上一柄旧伞略施薄惩。再要嚷嚷,就罚别的。」
  显然这「别的」要严重许多,小厮不敢再说,嘴一扁脚一跺,闷着头冲进厨
房里去了,长柄茶壶铿啷啷地一路磕撞,茶客们无不缩腿扭避,罕出抱怨,有几
个明显憋着笑,敢情铺内经常上演这出戏码,熟客早已见怪不怪。
  看来这跑堂小厮有欺客的毛病,得亏掌柜能治,否则闹将起来不知伊于胡底。
耿照心中感叹,伞交刁研空,两人各撑一柄,缓步走入雨中。
  耿照原本打定主意,再与老人相逢时,定要向他讨教「白拂手」的精要秘诀,
谁知短短数月物换星移,此际请益武功已非他心头首虑,玉匠的来历、何以屡次
出手相助、今日缘何至此……这些疑惑恐怕是更亟需解答的,但一时之间,却不
知从何问起,反倒是一贯颟顸的老书生先开了口。
  「小兄弟听过『神通』么?」
  「晚辈识浅,请前辈赐教。」
  「佛门武功练到一个境地,会产生奥妙精微的特殊感应,难以言说,感觉却
十分真切,有的是感知危机杀气,有的则是觉察特定之物。我有一名师兄,只要
走近佛门古物,便会血热如沸,耳中仿佛有千佛梵唱,庄严无比,致令他不由自
主跪地呗赞,难以遏抑。每见他作此异状,于附近好生挖掘一番,必得宗门之古
遗,屡试不爽。」
  前辈的师兄,怕没有八九十岁了罢?耿照打从心里同情起那位老先生来。然
而此说并不难解,如碧火神功初成,先天真气亦有灵觉,耿照不知被这种神妙的
感应救过多少回,料想佛门之谓「神通」,其理差堪仿佛。
  「老朽今日能寻到小兄弟,非是巧合。」老人续道:「我在南门附近走动时,
心头忽起异样,寻路而来,佛气的感应益发明显,一转过街角,便见小兄弟与恶
人正在打架。对了,那位兄台叫什么名字啊?」
  再次感谢前辈什么都没问就乱入相助——耿照暗为狼首岳宸风掬了把辛酸泪,
简单交代聂冥途的来历。
  刁研空听得懵懂,只点了点头,又道:「他使的『薜荔鬼手』,与你所使截
然不同,如非亲见正典、且受本山座师点拨,决计不能练至如斯境地。老朽本来
想问问那位兄台,他的薜荔鬼手究竟学自何处,但他昏迷不醒又被官差锁了去,
怕是问不到啦。」
  耿照的「薜荔鬼手」悟自娑婆阁观音像与罗汉图,当中难免有许多无法衔接
的空白,全赖当时同聂冥途过招,才慢慢偷师填补起来。后遇拳脚的大行家薛百
螣,两人于夹层中摒弃内力,比拼招式,给了耿照印证阐发的绝佳机会,串起整
部鬼手的脉络,自此越战越强,得有今日之造诣。
  他原以为狼首的薜荔鬼手之所以浑然天成,乃聂冥途结合自身的战斗经验,
再加上长达三十年的浸淫钻研,但阁内遍布图障,聂冥途连眼都不能睁,岂能对
着佛像挂图练功?经刁研空点醒,耿照才觉蹊跷。
  当年圣藻池三才赌斗,「集恶三冥」的处置不仅是赌约的一部份,更是推敲
出幕后阴谋家的关键线索。虽说鬼王一系完整保存,是谁搞鬼已呼之欲出,但理
应由「刀皇」武登庸感化的狼首,却练成莲宗绝学再出,亦不见丝毫教化的效果,
使武登庸之嫌始终难去。
  种种迹象所指,涉嫌者仅有一人,却迟迟无法排除另一人的嫌疑,让所有的
抽丝剥茧尽止于此;玉匠无意间点出的问题,不定正是突破口。
  (果然……囚禁聂冥途的决定是对的!)
  阴谋家万万料想不到,会把这么个活证据送到自己手里。耿照双眸一亮,正
欲邀老人同返,刁研空却兀自叨叨絮絮,自己和自己说起话来:「我这回下山,
本是为了寻找那人,毕竟百余年来,上院座师们都疑心那人便是那人,却不肯现
身领导我等,其中必有缘故。我帮小兄弟打恶人时,写着各种线索与嫌疑人的图
册却被打烂了,我不知还能去找谁,故先在越浦待着。
  「所幸小兄弟你练有鬼手,我想循这条线总没错,等啊等的,果然等到了这
个新恶人,他的鬼手居然是嫡传,看来离线索更近了不是?谁知官差把恶人锁走
啦,这下没得问了,只好在茶铺中等你。
  「后来一想:便问了恶人,得到线索,也不过就是找到那人而已……要是那
人不是那人,别人是那人呢?自此豁然开朗:那人本就未必是那人,天鼓雷音院
的师弟也说,若有人救得此世,约莫便是小兄弟你了……这样说来,小兄弟就是
那人了啊,我又何必执着于那人?」
  耿照被他一轮「那人」说得头晕,不明白所指为何,只知里头的「那人」至
少有两人以上,非指一人,赶紧打断他与世隔绝的自我对谈:「老……老前辈,
您说的话,晚辈全听不明白啊!可否请前辈说清楚些?」
  刁研空眼神一澈,忽转过头来,正色道:「就好比这把伞。老朽在茶铺里碍
了众人行走,铺里的姑娘便踢我几脚——」
  耿照愣了一会儿,才省觉他说的是那跑堂小厮。
  「他……是姑娘?」
  「自是姑娘。」刁研空露出奇怪的神情,似觉「难不成你以为是小子」,但
这小小插曲丝毫未扰他诲人的兴致,又接着说:「因她踢了我,掌柜的便拿她的
伞给我。此伞于姑娘,是大有干系之物,我拿了如此紧要的物事,必不能与姑娘
再无瓜葛,这伞终将老朽引回姑娘的身畔。」见耿照露出迷惘之色,察觉自己还
是说得太悬,淡淡一笑,改口道:「世俗僧人会告诉你,这就叫因果,舍讨欠还,
一报抵一报。她踢我,故失了伞,但此伞价值之于随意一脚,似又太过,因此老
朽得为她挡灾,兴许还要救她一命。」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忽想起老胡「骗小姑娘捐钱献身」戏语,暗忖这位
老前辈若出了家升坛说起佛法,没准能当得「花花和尚」四字。连因果这么玄乎
的道理,他都能随口举个乱七八糟的例子,说得似模似样,骗什么到不了手?
  「因果……是这么说的么?」
  「这是因果没错,但因果不是这么解的。」
  老人淡淡一笑,哪看得出半点颟顸模样?直是判若两人。
  「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能独立存在,彼因为此果,此果又生他因,但也仅此
而已,无谓欠还。这伞将我引回姑娘处,盖因对姑娘而言,价值不菲,姑娘不肯
放弃罢了,落入比较伞与踢踹的价值、伞与救人一命的价值,衍出轻重、借还等
妄义,不免陷于窠臼。老朽寻找那人,也是一样的。」
  耿照苦笑:「只可惜晚辈不知前辈所指,究竟何人,『那人』二字,倒比因
果难懂多了。」
  刁研空一拍脑袋。「瞧我,老毛病又犯啦,座师让我小心『分别我执』,老
朽迄今尚不能勘破。且从头说罢:」我受座师之命,下山寻七水尘,毕竟百多年
来,此人最有可能是那人。我文殊师利院倾八院秘库所藏,编成一部图册,详列
七水尘多年来的行迹、事迹、可疑人选等;我本应按图索骥,无奈与你打恶人时,
被恶人毁去内页,线索全断。
  「不过小兄弟身负鬼手奇功,我料与七水尘有关,然江边一别,音信全无,
本以为线索又断,不意今日复见,又遇那通晓鬼手的新恶人,岂料旋被衙差锁走,
看来也问不上了。」
  「等……等一下!文殊师利院……是哪里的丛林宝刹?」其实他想问的是
「八院」,只是一霎间掠过的念头太过惊人,没能说出口。
  「是老朽的师门,日莲八叶院之一的文殊师利院。怎地我没说过么?」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头,抓下陈旧的白棉布帽,露出光头上的戒疤,
合什顶礼:「座师说法名俗名,皆不随身,让我仍用本来姓字,列入『空』字辈。
阿弥陀佛!小兄弟,老朽这厢有礼了。」
  「前、前辈便是……八叶使者?」
  「有这样的说法么?」刁研空微露狐疑,皱眉道:「本次下山除了我以外,
天音雷鼓院那厢也遣了一位渡入红尘,此外更无其他。要说使者的话……应该也
算是罢?」
  耿照震愕之余,蓦地灵光一闪。
  「前辈适才说,八叶院寻找七水尘,盖以为七水尘最有可能是『那人』……
却不知此处指的是谁?」要是他没听错的话,另一位来自天音雷鼓院的八叶使者,
认为自己便是「那人」——弄不清这两字的真实意涵,耿照怕睡不安枕,忧心自
己成为日莲八叶院的目标,「享受」与天观七水尘同一等级的恐怖针对。
  刁研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仿佛「那人」于他太过理所当然,从没想过还
须解释似的,温言笑道:「这么多年来,八院的座师们始终怀疑,七水尘便是日
莲八叶院等待千年的轮回真主、大日如来的化身,将统领我等、再建佛国的至上
佛子,即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直到适才,老朽方顿悟:七水尘是七水尘,却不必是三乘法王,执着于此,
实背离了迎法王的目标。这是我等一味狂信的结果,惭愧的是,并不是众人皆如
此盲目,如另一位渡入红尘的本山使者,业已提出心目中的人选,自非渺无音讯
的七水尘。」
  第二三八折怜君何事,浸透重衾
  环视房内各种金碧辉煌的精细雕錾,盈幼玉出神片刻,不由得叹了口气。
  冷炉谷内不乏雄奇瑰丽的建筑,然而年代久远,且多是厅堂等集会处,同样
的风格之下,教使们的厢房就显得太过古朴,虽可随兴布置,比起越浦乌家之流
的豪门富户,毕竟相去甚远。
  做为代表天罗香晋见盟主、替姥姥传话的使者,盈幼玉来过朱雀大宅几回了,
过往在大厅候传,还不觉如何,此际身在后进的厢房里,少女忽然意识到自己是
乡下人,过去总以凤凰自居,其实不过是土鸡番鸭中生得高些的罢了,寂寥萧索
涌上心头,骤生不胜之感。
  才进大门,郁小娥便找借口缴了她的佩剑,此际竟连个能实实在在握入手里、
聊添些许安慰的宁神之物也无,僵直地坐于精雕细琢、铺着绸缎的酸枣枝椅中,
双手揪紧膝裙,心里空荡荡的,突然想念起冷炉谷来。
  今日之行,其实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严格说来,并不是姥姥叫她来的。
  冷炉重光后,姥姥又过起日理万机、钜细靡遗的忙碌生活,迅速从八部中拔
擢了一批做事的人,很快教门便恢复运转,顺畅得令人不禁怀疑,这批人是不是
姥姥老早暗中训练好的,专等这天派上用场。
  她当然知道不是。
  这批新人中,外四部占了三成以上,这是过去没有的事,反倒劫余的内四部
教使多干些无关紧要的差使,不知是不是郁小娥令老妇人印象深刻,又或林采茵、
孟庭殊的表现令她太过失望。
  盈幼玉甚至没有得到新的位子,连原本的代织罗使都交了出去,姥姥说让她
专心练剑,其实更关心的是她的肚皮;虽未明言,但盈幼玉猜想姥姥期盼的是自
己珠胎暗结,每思及此处,又或对上姥姥关切的锐利眼神,少女便两颊发烧,窘
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是托在姥姥身边之福,她才发现了那本录有「败中求剑」的图册,册里比
划招式的少女双腿修长、身段健美,更令人惊喜的是,眉眼依稀便是盈幼玉的模
样。
  「一直想把这套剑法录下来,前些日子见你正练着,随手画了几帧。」姥姥
淡淡一笑,难得微露一丝羞赧,像是秘密意外被小辈窥破,虽谈不上生气,解释
起来却难免尴尬,须得尽力掩饰,才能对彼此交代似的。
  盈幼玉不禁睁大了美眸。「这……这是您画的?」
  「技艺粗疏,又搁下许多年啦,委实见不得人。」老妇人淡淡一笑,略略别
开视线,看得出对少女的反应十分满意。
  怎会见不得人?简直……简直比教门内专门培养的画师优秀百倍!图纸间活
灵活现的自己,让她几乎看得入迷,回过神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口向姥姥讨
了那部图册珍藏。
  「有机会姥姥再画一本给你。」
  蚔狩云倒是干脆地拒绝了她,不过接下来的话,却教盈幼玉羞红小脸,心子
扑通扑通地撞击着饱满高耸的胸脯,差点自檀口蹦出。
  「……这是为盟主绘制的,我想让他鉴赏鉴赏这路剑法,指点一二。盟主年
纪轻轻,不惟遇合神奇,心性亦有过人处,乃天生的武学奇才;奇才所见,定与
我等凡人不同。」
  她想像少年翻阅图册,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的酥胸、长腿与脸蛋,时不时以
指尖轻轻抚过,那股令人战栗的酥麻……若非还在姥姥房间,习惯仰视老妇人的
无上权威,盈幼玉怕已生生晕过去,小声道:「我……我给姥姥送过去。」连吐
出的香息都是灼热的。
  盈幼玉是内四部的凤凰儿,从小到大用不着争,无论什么好差使最后都会自
动落在她头上。唯独亲送这部剑谱图册往越浦的工作,她不能让给任何人,连一
点闪失也不能有。
  蚔狩云宽慰一笑。「过些时日罢,就让你去。总得先让姥姥画完呀。」算是
允了她。
  然而盈幼玉却低估了等待的难熬。
  这夜之后,她的生活只能以「度日如年」四字形容,今儿终于按捺不住,向
姥姥编了个理由来越浦采买,却在蚔狩云离开房间后,悄悄将那部图册藏在怀里,
带出了冷炉谷。
  自从她为郁小娥求过情,两人见面便有些尴尬——当然,这也可能是盈幼玉
的一厢情愿。每回返谷后仔细一想,还是觉得郁小娥对自己很坏,嘲讽、刁难等
相较往日,也只能说是有增无减,因为郁小娥待在盟主身边就认为她「颇受教化」,
着实太牵强了些。
  郁小娥不冷不热地安排她在大厅等候,说是盟主刚出门,没交代几时回来,
让她改天罢,一副连敷衍都提不起劲的模样。约莫做贼做出贼胆,盈幼玉未如往
常般好打发,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坚持要等盟主回来,「我有很紧要的物事,须
亲自面呈盟主,」蜜色柔肌的少女柳眉倒竖,气势汹汹,总算有几分金枝凤凰的
架势了:「是姥姥吩咐的。」
  「那还不容易?」郁小娥冷笑:「交给我,我帮你代呈便了。」
  「……不行!」盈幼玉有些慌乱。
  「怎地不行?」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不行,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理由。「就……就是
不行。姥……姥姥吩咐的。」
  郁小娥上下打量她几眼,忽地露出贼笑。
  「根本没有东西,对罢?你只是想见——」
  盈幼玉「唰——」的一声小脸酡红,根本没勇气听她说完,小脑袋瓜一热,
抢白道:「有!怎么没有?」手忙脚乱掏出图册来。
  郁小娥瞥了一眼,转身拿出一只织金绣面、奏折似的大摺子,往她鼻下一摊。
「喏,放进来,我搁盟主桌顶,他老人家回来瞧见了,自然会看。」见盈幼玉满
脸的不可置信,冷笑道:「别说我没关照你啊。这金线摺子是最优先级别,盟主
若回来晚了,只有这折里的东西是他一定会看的,我要拿红线、绿线的给你,就
明日请早啦。」
  盈幼玉双手将图册抱在胸前,仿佛怕给人抢了去,苦苦挣扎。「不……不成!
这是……是秘笈,是姥姥的绝学,怎知你会不会偷看?我……我等盟主回来,亲
自拿……拿给他。」
  郁小娥观察她脸色变化,在「拿给他」三字时红得最厉害,巴掌大的精致小
脸简直成了一只熟透的玲珑椒,亏得她肌肤深如琥珀蜜膏,这得要多羞啊!女郎
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干咳两声,将打开的摺子往她胸前递。
  「也行,你跳进来罢,我直接把你搁盟主桌上,他回来了,自会打开来瞧。」
  这话纯是挖苦,但不知为何,盈幼玉只觉「搁盟主桌上」和「自会打开来」
云云,说得她一阵心慌,竟无法拒绝,支支吾吾半天,看来是真心考虑过跳进折
里。
  郁小娥忍着窃笑,桃花眼一乜,趾高气昂道:「我带你到盟主书房,你坐椅
子上,盯着桌顶的摺子,这总行了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扭着小
屁股用力转身,神气一如宅邸的女主人。
  于是,她就在这儿了。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即使在豪门富户、达官贵人聚集的朱雀航,也是有数的
豪阔府邸,回廊曲曲绕绕,一路也不知绕过多少院落,但盟主的居停非惟不是最
大最华美处,更无园林胜景,一进洞门,便是三间房围成「冂」字型的窄仄小院,
庭除连挖个小塘养鱼、种几棵树木的空间都不够,坐在廊间直能眺进对面的房底,
实难想像是七玄盟主理事的地方。
  但越是狭小的屋院,细部越能看出建筑装饰的考究,盈幼玉益发兴叹,感觉
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了。
  能够这么贴近「他」的生活,这还是头一次,郁小娥领她进入书房后,当着
她的面于累牍如山的桌上摊开折封,撇了撇尖细的下颔。盈幼玉一看,果然桌边
整摞的各色摺子,有红有绿,而金色数量最少,仅露出两截尖角,心不甘情不愿
地取出剑谱搁进去。
  郁小娥熟练地研墨拈笔,在一叠裁好压住的白笺顶上写了几个字,汲干余渍,
一并夹入,阖上金线摺子,仔细放在书桌正中央,这才走到盈幼玉对面的太师椅
一屁股坐下,笑吟吟望着她。
  「你……你干嘛?」盈幼玉给瞧得浑身不对劲。
  「你瞧摺子,我瞧着你呀!」郁小娥冷笑:「这屋里多少重要的公文,是你
能见的么?你怕丢了剑谱,我还怕你擅阅机密哩!你要这么瞎耗着,姑奶奶陪你。」
  盈幼玉瞠目结舌,一时无话可驳,举目环视,除了靠墙的大床之外,角落里
另有一张面如曲水的斜长交椅,批阅公文疲累之余,可以舒适地躺靠歇息;椅背
披着一领男子外衣,想也知道是谁的;床上被褥齐整,再无其他起居的痕迹,不
知是郁小娥整理得太干净,抑或他忙到连觉都不怎么睡。
  她忍住向外衫伸手的冲动,心中暗叹一口气,板着俏脸起身。「你信不过我,
我到院外等。」郁小娥似笑非笑,装模作样地瞥开视线:「哎哟,怎么使得?万
一盟主心疼了,又要见怪,你可别害我。」
  「你……你胡说什么?」盈幼玉红着脸啐她一口,像被蜂针螫了翘臀,霍然
起身,闷着头便欲行出。郁小娥双手一拦,笑道:「逗你两句,至于翻脸么?你
爱等等去,我可没空陪你。」小鸭梨般的浑圆臀股一款摆,掩门走了开去。
  盈幼玉直到蛩音出了洞门、怎么运功都听不见时,才将箭衣拿起,终究没那
个脸皮埋首掌中,仿佛会被周遭无数看不见的围观者讪笑似的,痴望衣衫,指尖
轻轻揉捻,仿佛这样便能感受他肌肤的温度。
  你在哪里?近来可有好好吃睡?还……还记不记得我?
  回神才发现面颊湿了,自己也不禁失笑。有甚好哭的?对着衣衫掉泪,这要
多傻才做得出来!一抹眼角,不知怎的鼻头又有些发酸。
  时间流逝的速度异常缓慢,足够盈幼玉反覆复习长衫的触感,又按原本模样
披搭回去,郁小娥中午给她送饭时,似未发现有异。两人聊些不着边际的闲事,
兴许是心虚之故,郁小娥同她搭话,盈幼玉倒是罕见地有问有答,不似过往冷淡。
  除了午饭,下午郁小娥又送过一次点心,略带怜悯的眼神让盈幼玉如坐针毡,
只是等了这么久,不惜欺骗姥姥、夹带剑谱出谷,这样都还见不上一面,一切岂
非毫无意义?少女难得执拗起来,带着豁出去的狠劲,铁了心不走;直到夕阳西
斜,婢女给她掌灯送饭,问起盟主回来否,那小婢连「盟主」是什么都不知道,
头摇得波浪鼓似。
  (连郁小娥都不来了……这是在可怜我么?)
  盈幼玉露出自嘲般的苦涩笑容,面对精致的菜肴,却没什么动筷的念头,怔
坐了会儿,才见郁小娥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尴尬。「他……盟、盟主回来了?」
盈幼玉没发现自己的语声有些颤。
  郁小娥露出微妙的表情,似在斟酌遣词。盈幼玉发现她手里抱着自己的佩剑。
  「回来一阵啦,不过……盟主现下有些不方便,我给你安排了厢房,你先住
一晚罢,明儿我一大早便替你通传。喏,这是你的剑。」将长剑交还给她。
  盈幼玉难掩失望。留宿越浦,姥姥那厢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了了,难道真是
天意,连见一面都如许困难?少女柔肠百转,那股气汹汹的执拗劲早被自怜自伤
所取代,香肩垂落,苦笑:「也罢,时候不早啦,我先回冷炉谷,改……改日再
来罢。」迳至桌边,翻折欲取剑谱,岂料竟空空如也。错愕并未宰制少女太久,
她马上就明白是谁搞的鬼,「铿」的一声长剑出鞘,抢在郁小娥动身之前,剑尖
架上她纤细的雪颈,剑术造诣大见精进。
  「难怪……难怪我等了忒久,什么也等不到!」她怒极反笑,切齿咬牙:
「郁小娥,我道你在盟主身边耳濡目染,纵未痛改前非,好歹也规矩做人,岂料
你狼子野心,连姥姥的剑谱也敢染指!你……无可救药!」
  「且、且慢!」郁小娥唯恐她反手一抹,自己不免要成断喉鬼,急道:「不
……不是你想的那样……剑谱……我拿给盟主啦!但、但先前若对你如是说,你
肯信我么?这才偷偷拿过去。我……我非但没独吞,连翻都没翻过,你……你莫
冤杀了好人。」
  盈幼玉哪里肯信?「说谎不打草稿!这儿不是盟主的书斋么,你还要拿到哪
儿去?还是你连这点也欺我!」
  「没、真没骗你!这里确是盟主书斋。」郁小娥慌忙解释:「但盟主若晚归,
不会……不会来书斋啊!我下午没见回来,知你就算在这儿等到天亮,也见不着
盟主,才将剑谱移至他处,教他一回来便能瞧见……我可是一番好意啊,你、你
先把剑放下,有话好好说——」
  便是郁小娥,这套谎话也未免太过拙劣,简直是漏洞百出。盈幼玉反而犹豫
起来,剑尖抵着她的颈项微微一昂,沉声道:「你说剑谱在盟主处,好啊,你现
在就带我去见盟主,若你所言非虚,自然无事;若是狡词伪诈,我便在盟主面前,
将你正法!」
  郁小娥忙不迭地叫苦。「盟主……盟主现下忙得很,我……我不敢打搅……
哎呀!」被青钢剑刃提得踮起脚尖,才知盈幼玉是铁了心,说什么都没用,只得
让剑架着,带她出了书斋所在的小院,又是一阵弯绕,来到一处釭灿烛红的华美
大院之外。
  「……盟主他老人家,就……就在里面。」
  「进去!」盈幼玉满目狐疑,只是骑虎难下,非拿回剑谱不能向姥姥交代,
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了。郁小娥领她穿过月门,朝廊底那亮着灯的厢
房走去,苦着脸小声叮嘱:「来便来了,你可千万别嚷嚷。」
  「嚷嚷又怎的?」这院里偎红倚翠的气氛诡异,分明是女子居处,盈幼玉惊
疑不定,蛾眉蹙紧,没好气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嚷——」忽然噤声,不
由得停下脚步。
  偌大的院里,只一间房亮着灯。透过雕錾精细的镂空门扇往里瞧,只见大床
之上,交叠着两具赤裸的白晰女体,肌肤上汗珠晶莹,随着波浪般的起伏韵致滚
动弹颤,屋内透出的薰香混杂了湿濡的淫靡气味,整个画面说不出的艳丽诱人。
  从廊上的角度斜斜望入,躺在底下的那名女子面孔看不真切,但浑圆腴润的
香肩明显有着少妇的丰艳,被汗水浸湿的浓发自床沿披散,锁骨、脖颈分明都细
致到了极处,却生了对绵硕乳瓜,即使平躺下来,胸前仍堆着两座傲人雪峰,乳
肌透出淡淡青络,颤动的幅度惊人,每一晃胜似雪崩,极是眩人。
  趴在少妇身上的,则毫无疑问是一名少女,蛇腰美背,曲线紧实,玉一般的
肌肤光洁剔莹,焕发青春的光彩;薄薄的屁股蛋丝毫不显骨感,除浑圆的线条外,
更有种「既松软又弹手」的微妙触感,臀肉颤如连波,鲜滋饱水,直令人想伸手
掐一把。
  较之少妇的双峰伟岸,少女胸前仅有对小巧玉乳,胜在形状几近于完美无瑕
的圆,即便埋入少妇傲人的绵软乳肉中,在两团剧烈变形的雪浪间乍现倏隐的浑
圆乳廓,充分展现豆蔻年华的骄人弹性。
  妙的是:少妇的乳晕虽是杯口大小,色泽却极是浅润,粉色的圆晕光泽动人,
配上同样淡细的小巧乳蒂,有种含羞带怯似的诱人风情。而少女的乳晕比铜钱更
细小,勃挺如婴指的乳头却是艳丽的樱红色,因兴奋而骄傲地指着天,沾着不知
是唾沫或汗水的晶亮液渍,再没有比这个更饱含情欲、诱人以死的了。
  大小两美人忘情接吻着,四片唇瓣若即若离,发出湿腻的「咕啾」声响,夹
杂着娇喘与叹息。从她俩近乎一致的挺腰、前拱、发散汗飞看来,少妇大大分开
的腿心子里——同时也是少女高高翘起的臀后——必有男子正奋力抽添,但咿呀
作响的床架似有些承受不住,被摇落了一侧帘幔,恰将少女身后之人遮去大半,
只见得她腰臀上扣着一双黝黑有力的大手,至于阳物进出的是哪一只小穴,插得
浆腻淫靡、唧唧有声,从廊上却看不真切。
  以盈幼玉之经验寥寥,也知房里正上演一出旖旎至极的三人艳戏,看得眼烘
耳热,坚挺的酥胸急遽起伏,幸郁小娥身形娇小,挡不了她的视线,两人越走越
慢,步子越走越轻,呼吸却越见粗浓,到得格子门外,已似两头偷腥猫儿,盈幼
玉长剑指地,早忘了还要押人,左手五指攀住雕花棂格,口干舌燥地窥视着。
  那趴跪的少女不住挺臀扭腰,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嚣悍,犹如脱缰的小牝马,
每一撞都发出淫靡的「啪唧!」水声,可见股间湿淋;绵股回应着撞击的力道,
酥嫩的臀肉颤如水波,毫不逊于少妇的惊人乳浪,十分抢眼。
  盈幼玉回想嫩膣里被阳物胀满,像要裂开似的、既疼又美的销魂滋味,实难
想像如她这般孟浪狂野,身子如何能承受,况且少女始终垂着粉颈,除了明显异
于少妇娇哼的剧喘,并不如何出声,对照她的主动,也像不得爱郎针砭、亟欲唤
起关注的模样。
  直到她腰眼一僵,盈幼玉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少女摇臀的动作顿止,臀波却未停下,身子前拱,薄如钢片的蛇腰不受控制
地抽搐着,身后显有一股更强大的宰制力量,持续驾驭着她。她十指揪紧床缘,
肩胛拱起,纤细的上臂绷出肌肉线条,仿佛再承受不住,挣扎欲逃,腰眼却被男
儿铸铁般的大手拿住,淫靡的「啪啪」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少女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娇细呜咽,出乎意料地有着幼女般的清纯稚拙,垂
颈甩头,不自觉地支起上半身。盈幼玉几可想像她身子里的巨物胀得弯翘起来,
无论尺寸角度,皆与嫩膣产生强烈扞格,尽管小径湿滑,若不撑起,少女已难经
受。
  而身下的少妇却「咭」的一笑,雪润修长的藕臂蛇一般搂着她汗湿的玉背,
腻声道:「别跑呀,小弦子,姊姊疼你。」悠断的气音听得人身子都酥了,遑论
她那与少女交缠的诱人肢体,以及白晰到不可思议的美肌。
  少女实已到了紧要关头,连抗议都无暇吐出,双臂撑直,昂起粉颈,露出一
张绝美的小脸,双颊像抹了胭脂般红艳,与胸口颈间的玉肌形成强烈对比;紧蹙
的眉心绞拧着快感涌至、逼人欲死的苦闷,檀口大开,香舌抵着贝齿似欲喊叫,
却紧绷到发不出声响。
  于臀后肆虐的男儿,毫无放松之意,猛烈抽插,浓厚的爱液气味自交合处挤
溢而出,连门外的盈幼玉都能嗅得,蓦地腿心里液感遽涌,盈幼玉才惊觉自己已
然湿透,鼻端所嗅,说不定便是……忙夹紧大腿,幸而郁小娥偷窥得十分专心,
似未察觉。
  而房内的少女浓睫瞬颤,忽然睁大美眸,眸焦却散于虚空处,右臂颤抖着往
后挥,似要推开男儿,却被攫住,曲线润滑的肩背、勉力支撑上身的藕臂,以及
不住晃荡的盈盈玉乳,形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啊……啊……啊啊啊啊——!」
  她绷紧薄薄的腰肢,檀口一颤,大声娇啼起来;少妇像要安抚她似的,也撑
着雪润润的肩肘支起,一手捧着她的面颊,以口相就。少女抽搐了好长一阵,才
脱力般趴倒在少妇乳间,背脊剧烈起伏,似欲断气。
  那种仿佛透支生命、抵死交欢的强大魄力,深深震撼了盈幼玉,令她脸红心
跳之余,也禁不住想:「我……他在我身子里时,我……也是这样么?好美……
真的好美……」思念忽如潮水涌至,刹时溢满眼眶,只怕遭郁小娥耻笑,紧咬樱
唇不肯出声。
  趴于沃乳喘息的少女,雪臀又抽搐几下,于少妇乳间透出一丝呜咽,盈幼玉
毋须细想,即生出撑满膣中的怒龙杵跳动、甚至隐隐复起的念头,清晰得仿佛就
在自己体内,不由大羞,相思的酸楚略见消散。
  却见那少妇轻抚少女背脊,娇腻的诱人语声带着一丝嗔怪:「相公,射完这
注,你也该歇歇啦。这孩子的舌尖凉得雪花也似,再弄下去,怕要吃不消。」男
子箍着少女纤薄的蛇腰,缓缓退出阳物,肉杵刮黏着娇嫩膣管,扯着少女一阵哆
嗦,笑着还口:「你怎知我射完了没,宝宝锦儿?」
  熟悉的声音宛若天雷,轰得盈幼玉浑身剧震,惊喜交迸。
  ——是他……是他!
                ◇◇◇
  耿照与刁研空的对谈并未持续太久,并非玉匠有意隐瞒,才问不出什么端倪,
事实上耿照有七八成的把握,便问「文殊师利院何在」,老人也会不假思索和盘
托出,不欲欺他忠直磊落;与己无关,又或涉及私隐机密如八叶院事,遂不加问,
只问明了刁研空的落脚处,便即告辞。
  这位前辈高人不通世务的程度,远超过耿照的想像。
  身为寻访当世法王的八叶使者之一,刁研空连阿兰山举行三乘论法大会一事
都不知道,虽跟着人群上山看热闹,又不见有甚「热闹」,在流民围山、铁骑突
入之前就离开了,闹得沸沸扬扬的三场擂台、佛子与将军的唇枪舌剑等,他既没
赶上,事后也没听人说,一问三不知,耳根分外清净。
  文殊师利院的座师们不知基于什么理由,居然派了这么个奇葩下山,只能说
个中禅机,令人难以捉摸。看来隐世既久的日莲八叶院,是靠另一名使者查访武
林,传递消息,以决定之后的动向。
  而那人,竟说自己具备了当世「三乘法王」的资格,是足以领导众生度过苦
海的慈航之选。
  耿照自问无甚佛缘,也不想剃度当和尚,要他戒除女色更是绝无可能,然而
来自另一名八叶使者的肯定,却令他心潮澎湃。
  自坐上盟主宝座,那些充满不确定的摸索磕碰、忍受质疑的坚持,还有时时
刻刻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压力,似乎终于有了回应。有人看着他,相信他的理想,
认为这不止能拯救七玄,拯救纷扰的东洲武林,甚至能拯救苍生……独自走在回
程的路上,有几次耿照几乎克制不住,想大声叫喊、放足狂奔,但他并没有这么
做,正如近日里其他的隐忍与自制。
  为在今天应付赤炼堂与聂冥途,耿照已禁欲数日——以他剑脉畅旺、全身真
气川流不息的绝佳状况,便多泄阳精,对功体元气的影响也低到几可无视;之所
以如此克制,求的是心境上的绝不松懈。
  但除开一身绝顶武功、旁人难及的罕世机遇,说到底,耿照毕竟是年方十八
的血性少年,这种强大的自制力毋宁才是他最不合常情之处,若要贯彻到底,只
怕扭曲得吓人。
  是故在出城路上,面对心爱的女郎,终于忍不住要了一回,稍稍缓解紧绷的
情绪。此刻心中两块大石落了地,复得八叶肯定,一时踌躇满志,欲念更盛,一
回到朱雀大宅,便直扑宝宝锦儿的香闺,见伊人正于案前翻阅图册,不由分说,
一把将她剥成了雪润酥滑的小白羊,按在几上奋力抽添,弄得宝宝锦儿连丢几回,
清澈的淫水顺大腿流下,在桌底淅淅沥沥淌成一洼,才肯让她喘气回神。
  趁着休息的空档间,同她说了玉匠之事,又从散落一地的衣衫内袋取出那个
布包。「这是前辈给你的,说是石中所藏之玉。」
  宝宝沃乳剧烈起伏,晃开大片眩目雪浪,滑嫩的乳肌上沾满晶亮液渍,也不
知是香汗抑或爱郎的津唾,并不看包里的物事,勉力抬起酥软的藕臂,环着男儿
的脖颈,迷蒙的星眸中溢满得意与爱怜,柔声道:「用不着八叶使者说,我也知
我家相公,是天地间最好的男儿。日后世人都要仰望你,听你指引,但莫忘了,
我头一个便信你,自始至终,从来都信着你,如喝水呼吸一般,有甚好怀疑的?」
  耿照听得情动,只觉她云鬓汗湿、娇喘细细的倦慵模样可爱极了,腿间硬到
隐隐生疼的地步,便要提枪再上,符赤锦才明白大事不妙,哀唤着讨饶,只更加
激起男儿蹂躏的兽欲而已,给弄得又泄几回,酥软如泥,若非弦子闻声而来,接
过一轮肆虐,怕已昏死过去。
  弦子年轻力壮,天赋异禀,元阴之补人,毫不逊于血统纯正的红岛神君,耿
照连御二女,莫说真气充沛体力无损,就连精力都得补益,越战越猛;小弦子脱
缰野马似的跨在他腰上忘情驰骋,结实有力的纤薄细腰扭动如打浪一般,虽也缴
了他一回,自个儿却泄足了五六度,此消彼长,终于瘫倒在符赤锦怀里。
  符赤锦原以为耿照又出一注,该能歇歇了,岂料爱郎笑道:「你怎知我射完
了没,宝宝锦儿?」
  拔出肉棒,上头裹满荔浆般的细薄白膏,被紧窄的玉蛤一夹,在青筋暴凸的
紫红杵身上刮出条条液痕,仿佛记录着出入嫩膣的轨迹,全是弦子的爱液磨就,
唯独马眼空空如也,哪有半点出精模样?
  符赤锦不及开口,玉腿已被大大分开,她被胸前的弦子压着,连稍挪臀股都
不能,一团鸡蛋般大小、硬中带软的滚烫物事挤开蜜穴,裹着来自少女膣里的稀
蜜薄浆,「唧!」长驱直入,几乎将狭窄的小肉圈圈挤裂开来!
  第二三九折与子偕异,沉吟至今
  宝宝锦儿的洞儿极小,这么个丰满沃腴、肥乳似瓜的女郎,双腿匀细,身量
较寻常女子出挑,偏偏有只小巧黏闭的一线鲍,便是刻意撑开,也不过是姆、食
二指圈起般大小,那还是她绵软的小手。
  与耿照过人的粗长一比,半枚钝尖便能彻底遮住玉蛤,不可谓不悬殊。每回
进出,光是视觉上的巨大反差,便教男儿兴奋莫名,遑论膣中的紧窄迫人,是紧
束到略感疼痛、稍一不慎即难以寸进的程度。
  虽然宝宝锦儿元阴松嫩,极易泄身,天生便是泌润丰沛的体质,与爱郎欢好
更是满心喜乐,行房之初即已泥泞不堪,但毕竟尺寸悬殊,耿照心疼她挨得辛苦,
总是极力挑逗,免得每回进入都像破瓜般,使佳人多吃苦头。
  这回之所以敢如此粗暴,盖因宝宝锦儿泄过太多回,嫩膣中无比油滑不说,
连外阴、肛菊乃至大腿内侧都沾满爱液,磨成了滑腻乳糜,衬与涨红的肌肤,直
是诱人犯罪。
  符赤锦让他弄了大半个时辰,虽有弦子帮忙分担,毕竟歇得不久,加上女子
高潮连绵,本就消褪得慢,娇躯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潮红还未全退,穴口兀自一
开一歙地轻颤着,如蛤嘴般鲜活可人。
  「不……不要……让我……让我歇会儿……啊啊啊啊啊——!」
  符赤锦双手撑后,半坐起身来,双脚大开,耿照也是相同的姿势,两人仅以
下身相连,男儿奋力挺动,像要将娇躯串在肉柱之上,每一顶都撞得她腰肢拱起,
液珠飞溅,娇啼得一塌糊涂。
  宝宝锦儿本非以膂力见长,连续高潮之后,身子更是瘫软如泥,更别提胸前
还趴着个高出她半个头的弦子,本该难以撑持,全凭男子往后一坐,又粗又长、
弯似镰刀的怒龙杵像只巨钩,进出之间,勾带着娇躯不住弹动,乳瓜抛高甩低,
分外淫艳。
  「要……要来啦……又……呜呜呜……不、不要!好满……好胀……啊啊…
…好……好硬……不要……不要……耿郎救我……啊啊……不要了、不要了……
啊啊啊啊啊啊——!」
  酥麻的哀唤越见激昂,至最尖处一收,娇腻的哭叫求饶戛然而止,只余剧烈
喘息。耿照捧着她的葫腰支起膝盖,以利冲刺;符赤锦瘫回榻上,湿发散出床沿,
僵直的腰肢酥颤着,高潮迭起,渐连喘息声亦不可闻,若非乳丘起伏惊人,连摊
平都保有绝佳的厚度,看来便像死了一般。
  耿照只觉蜜膣里忽生极强的吸啜劲道,仿佛戳穿一团湿濡嫩肉,一股晕凉凉
的液体,淌过肉棒与阴道间几近于无的缝隙,汩出紧密相连的交合处,宛若失禁,
淅沥沥地流了一榻,在半湿的锦褥留下更深的印子。
  即以宝宝锦儿之易泄,这阴精的量也多了些,耿照怕她伤身,忙将龙杵拔出
小肉圈圈,符赤锦颤了一颤,更不稍动。他抱起弦子,插进兀自湿漉的蜜穴,弦
子呜咽一声,紧闭美眸,勉力迎凑两下,便也瘫软不动;耿照正欲拨开她半覆雪
靥的湿濡云鬓,蓦听一阵轻鼾,这小浪蹄子竟已倦晕过去。
  男儿身负不世奇功,要比长力,世上罕有敌手,不欲在床笫之间欺凌宝爱的
女子,并不以出精为念。况且他只出得一回,榻上的锦被垫褥全被二女的香汗淫
蜜浸透,湿暖得像是夏日里的荷塘浮藻,真要尽兴,生生弄死她们都有分。
  耿照本想将大小两美人移至略干爽处,不料弦子拥着被角、宝宝锦儿拥着弦
子一滚,两人裹着薄薄锦被,睡得正香,少年苦笑下床,裸着精壮的身子,躺上
一旁的胡床闭目养神。
  格子门外,盈幼玉躲在镂空花棂下,瞧得脸红心跳,臀下湿黏,夹紧的大腿
不住轻轻磨蹭。
  身畔郁小娥突然站起,似欲跃下廊阶,盈幼玉才想起自己的挟持者身份,霍
然起身,「嚓!」一声裂帛响,下身飕凉,股间尤其糟糕,低头赫见腹下空空如
也,「呀」的一声掩住私处。
  郁小娥闪身欺进臂围间,连消带打,夹手夺过长剑,退入檐荫剑尖一指,就
着房里透出的灯晕上下打量:「看不出你毛这么多,又黑又浓的……难怪忒想男
人,啧啧!」
  盈幼玉又羞又恼,但小手所捂黏腻一片,卷曲的刚毛湿成一束束的,鲜明的
液感从腿心、膝弯一路蜿蜒至双脚罗袜,尤其适才半蹲时支撑臀瓣的踵部,更是
湿得一塌糊涂,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怎能湿成这样,面对郁小娥的调侃百口莫辩,
十分难堪。
  郁小娥趁她被房内淫戏引去注意力,暗运爪劲,悄悄划开其臀后裙纱,踩着
盈幼玉的衣摆起身。盈幼玉猛一站起,整幅纱裙从破口处解裂,露出两条比例完
美的匀细长腿,以及芳草茂盛的诱人三角来。
  「你——!」
  「欸,你不是要见盟主么?盟主在此,你那本宝贝剑谱就在书桌上,我可没
骗你。」
  盈幼玉微侧螓首,果见案上置着图册,再转头檐下已无人迹,才知中了声东
击西之计。
  少女衣不蔽体,想追又怕被人撞见,略一迟疑,心知拿郁小娥没辄了,欲进
房取图册,再找条裙裳换过,忽见少年躺在胡床上,胯下龙杵高高昂起,胀得一
跳一跳的,失身给他的情景浮上心头,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待盈幼玉回神,已跪在床边,双手握着昂扬的肉柱,灼热湿黏的巨物带着其
他女子的气味,但素来好洁的蜜肌少女一点也不介意,她无数次在梦里回味它坚
韧的触感、迫人的粗长,以及那能灼伤人似的滚烫热度,能再与他温存片刻,哪
怕明儿再也醒不来了,她也不觉害怕——女孩闭着眼,唯恐一不小心梦就醒了,
一小口、一小口地啄着杵尖,又伸出丁香颗般的小香舌细细舔舐,吃得咂咂有声,
仿佛滋味极美;正欲将肉菇前半截噙入口中,抬见少年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笑
吟吟地望着自己,和声道:「你怎么来了?许久没见,近来好不好?」
  这梦……又该醒了吧?但这回不是迎向天光,展开另一个无聊漫长的空虚日
子就好。
  她骗了姥姥、夹带剑谱出谷、闯进盟主寝居、偷窥盟主私隐,这会儿,还做
出这等荒谬绝伦的冒犯之举,传出去教门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但盈幼玉像个执拗
的孩子,不肯放手,在少年炯亮有神的眸光之前,只觉无地自容,鼻头一酸,自
顾自摇头:「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好想你,好想见你一面……我以前对你那样
坏,不知你恼不恼我……冷炉谷离越浦这么近,我觉得自己和你,却像天和地一
样远,常常想你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顺心,但我连你记不
记得我,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我觉得自己好傻,可是又没法不想
……」越抹眼泪越多,对自己越是气恼,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怎么会?我记得你啊。」耿照轻扶着她的肩膀,笑道:「你是章字部的代
织罗使,幼玉姑娘。」
  「你……真的记得?」盈幼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正色道:「怎么敢忘?我们貂猪很小心的,方方面面都要仔细做猪。」
  盈幼玉犹带泪痕,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浑圆的双峰起伏片刻,
忽对他说:「我以前不懂,但现在,我总算有些明白方护法的心思了。我给了你,
这辈子都忘不了你,我不求你给我什么,但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耿照望着少女泫然欲泣的求肯之色,满心怜惜,低道:「那你,要让我记得
更牢些。」除去少女的上衫缠腰,将她剥得赤裸裸的,玲珑有致的蜜色胴体毫无
保留地展现在眼前,含苞待放,湿润而温暖。
  他将盈幼玉抱上胡床,欲除罗袜时「咦」的一声,奇道:「怎连袜儿也湿成
这样?」捉她脚踝凑近鼻端。
  盈幼玉体香馥郁,虽不及媚儿狂野奔放,却比符、弦二姝加起来都要浓烈,
一捉着脚打开腿心,潮润烘热的异香便扑面而来,耿照不过是逗她玩,装作要去
咬她沾着淫蜜的罗袜。盈幼玉羞不可抑,不敢提偷窥时爱液弄湿脚跟的事,这怎
么说得出口啊!急得抬高细腿:「别!脚……脚儿脏,不、不要……」
  耿照除下湿袜,笑道:「也好,我尝新鲜的。」俯身埋首于她两腿之间,尽
情吸吮着少女气味馥烈的蜜汁,啃吻细嫩的两瓣娇脂,以舌尖剥开花房顶端的薄
皮,将小小的嫩尖儿舔成了婴指般勃挺的脆韧蒂儿……少女苦闷呻吟着,叹息般
的气音既羞怯又甜美,屈起的修长大腿不住颤抖,不自觉地挺腰,让腿心凑上男
儿口唇。
  耿照一路上行,舐过她粗硬不逊霁儿的刚毛、平坦无一丝余赘的小腹,倒扣
玉碗般的浑圆双峰,以及骄傲指天的细小乳蒂;舔过她绷紧的颈侧、小巧的下颔,
欣赏那张精致的巴掌小脸上,蹙眉咬唇的诱人神情,最终与她四唇相贴时,圆钝
的杵尖也顶开她腿心里的小嘴,裹着黏稠蜜浆,一点一点刨刮而入,激昂颤抖的
欢快呻吟回荡在院里,带着少女独有的娇细哭音——「哼,痴男怨女!」
  大院外,郁小娥环抱裙膝坐在阶上,百无聊赖地挥剑打草,时不时凌空虚刺,
看能戳下几只恼人的夏蚊否。
  出身外四部,女子的叫床声都听腻了,她自己便是个中高手,但一想到叫得
销魂蚀骨、魂飞天外的是盈幼玉,总觉说不出的怪。厢房前头的凉亭她待不住,
索性到外头来,隔得远些耳根清净。
  远处有两盏灯笼光晕摇晃接近,估计是哪两个少根筋的侍女,知道此间是主
人同夫人晚上取乐的地方,藉机靠近,看有没有机会得主人青睐,一朝飞上枝头
做凤凰。换作平日,郁小娥已起身斥喝,打发这些脑子有问题的小浪蹄子滚了开
去,今儿却有些意兴阑珊,待近些再撵走不迟——才一动念,心头忽有些异样,
转头赫见盟主站在月门边上,依旧是精光赤裸,露出一身结实黝黑的肌肉,两腿
间的雄性象征昂然指天,令人难以移目。
  更令郁小娥惊心的,是他手里翻阅的那本图册。
  「小娥,你好心机啊!」少年笑得她心里直发毛,但一失镇定就输了,貌似
幼女的娇小女郎福了半幅,故作天真:「盟主万安。您累了罢?小娥让人弄点吃
的,再给您烧水洗浴。给盟主办事,总得多用点心呀。」
  「这我不反对。」耿照一屁股在她身畔坐下,汗泽中明显混杂了盈幼玉的馥
烈体香,凶猛地钻入鼻腔。郁小娥心魂一荡,忍不住腹诽:这小浪蹄子哪来忒多
水?一流再流、流了又流,尿都没这么多,她倒全用在这上头!却听耿照道:
「……不过,你把心机用在『夫人』身上,就不可以了。」
  郁小娥还欲强辩,耿照扬了扬手里的剑谱图册,从两页之间抽出一条便笺,
上头写着:「幼玉情痴,思念盟主,恐忆成狂,收用不妨。冷炉谷内,若需眼线,
此姝心坚,胜于用间。小娥。」正是她于书斋内提笔写就,夹入金线折里的,想
是施展空空妙手、摸去图册时,也一并取出。
  由此观之,她果未打算私吞剑谱,顶多是翻阅些个;正因一开始就决定呈交
盟主,写这纸建言才有意义。
  从口吻上看,郁小娥完全是以军师自居,以她对教门的了解,纵有僭越之嫌,
倒也不是需要见责的程度。但以同出天罗香的角度,这寥寥卅二字稍嫌冷血了些,
是赤裸裸地利用了盈幼玉,同时也不信任冷炉谷方,才有派间谍潜伏的必要。
  郁小娥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头请罪。「盟主若怪小娥心肠太硬,擅自猜
忌盟友,有伤盟情,小娥知错。下回定然……」
  「你是写给夫人看的吧?要使幼玉能亲近我,唯一的难处便是宝……便是
『夫人』,她若点了头,我点不点头便不重要了——你是这么想的,对罢?」
  耿照淡淡一笑,把玩着那张字迹工整、行文布局略显稚拙的便笺。
  郁小娥心虚极了,拢了拢发鬓珠花,不置可否,起身便往院里走。「盟主,
有下人来啦,小娥伺候盟主更衣。」
  耿照起身迈步,将她一路逼到院里的凉亭,毫不惧被看见有失体面的模样。
  「你知宝宝锦儿心软,器量大又不怎么吃醋,先以『情痴』打动,抓准她不
信天罗香那厢的心思,陈明利害,强调幼玉可用,如此一来,宝宝接受她的机会
便大大增加,是也不是?」
  郁小娥退上阶台,仍退不出男儿斜长的倒影,「咚!」一声小屁股撞上石桌,
才知无路,强笑:「盟主道高一丈,小娥认栽啦,请盟主责罚。」
  耿照点头:「的确该罚。」一掠至女郎身前,单臂抱起她娇小的身躯,泼剌
一响,将郁小娥的缠腰连臀后裙裳一起扯落,露出赤裸的小巧雪臀来!
  耿照对她一向君子,郁小娥料不到事态会如此发展,吓得惊呼:「盟主,小
娥……小娥知错啦,你……你别吓我……呀!」又一声裂帛响,纱衫自领后撕裂
至腰,双袖连带两爿前襟各奔东西,象牙色的莹润玉背一览无遗。
  「知错就要罚。」耿照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幼玉怎么,你便怎么。明白
了没有?」
  「不、不要……衣裳……衣裳破了呀!」
  「我买新的给你!」
  推拒抬杠间,耿照手里可没停下,转瞬将郁小娥里外衣裳撕得粉碎,除绣鞋
罗袜,已是一丝不挂,露出幼女般的裸裎娇躯。
  郁小娥慌归慌,毕竟非是未经人事的雏儿,被耿照强壮的臂膀一抱,鼻中嗅
着男子气息,手按结实的胸膛,心猿意马,呼吸紊乱;腿心被钝尖抵住,稍一熨
贴,小小的花蕊间已渗出蜜来,磨得湿漉润泽。
  她被压在凉亭的柱子上,双脚悬空,耿照以龙首沾了沾淫蜜,在小穴口一迳
厮磨,怕真弄裂了她,未敢贸然插入。
  郁小娥并未卖弄风骚勾引主人,反而拼命挣扎。
  「等……等一下!不要……先……不要!」
  耿照压得她动弹不得,侧首以唇相就,郁小娥双颊绯红,拼命收颔,直到退
无可退,檀口终于失守。
  两人吻得津唾交融,无比火热,女郎的舌尖却有些寒凉,那是女子极为动情、
将至顶峰的征兆,小巧若珠贝的下阴早被龙杵磨得泥泞不堪,但郁小娥稍一回神
便拼命推拒;眼看蛤口将被排闼而入,她用力一咬耿照的嘴唇,男儿吃痛,两人
稍稍分开,靠着梁柱喘息。
  「你若不愿意,我绝不用强。」耿照荷荷咻喘,声哑如兽,布满血丝的双瞳
充满奇异的震慑力,比平日温文的模样更有男子气概。
  他在盈幼玉身上仍未能出,幼玉虽是姥姥锐意培养,论坚韧长力仍不及弦子,
况且破瓜未久,难以撑持,泄了两回便娇声讨饶,玉户口不堪蹂躏,微微见红,
在肉棒上留下缕缕血丝。
  说是「处罚」,但耿照高涨的欲望也已逼至极限,料不到纵欲却得不到满足,
竟比禁欲更难熬,亟需抒解管道。自他在神识中压制妖刀武学的杀念、不再受突
如其来的欲念所苦,这是头一回有如此异样。
  郁小娥连直视他都十分困难,酡红的雪靥出乎意料地清纯动人,忍着几乎晕
厥过去的烘热羞意,咬牙道:「我……可以给你,我从前给过你了,但……我不
做你的女人。你想同我好,我都答应,但我若想同其他男人好,你……你不能管
我。」蛮腰轻扭,仿佛不堪燥热,如此一来,花蕊同抵紧的杵尖又磨得唧唧有声,
两人齐齐吐了口长气,苦苦忍受。
  「你……有其他欢喜的男人么?」耿照没多想便问出了口。
  「现在……现在没有……」突然意识到这样说,像是承认了什么,不禁大羞,
所幸男儿被欲火蒸得晕陶陶的,似未省觉,又续道:「你身边的女子,个个都欢
喜你,这样……是不行的。所有人都想着一件事,就会犯一样的错,得有个不一
样的人才行。我要做那个不欢喜你的。」突然伸手抚摸他的面颊,笑得有些装模
作样,轻声道:「快说『我答应』。你……很难受吧?快答应我,我……我就让
你快活……」
  耿照甩了甩脑袋,低道:「我答应你。」肉棒挤开窄小的花蕊,插进她湿润
的蜜壶里。郁小娥仰颈张口,只觉巨物的贯穿仿佛永无休止,也不知过了多久,
那持续深入的刨刮快美才停了下来,雪白的小脚缠住男儿的腰,玉趾蜷翘,一如
紧搐的蜜膣。两人交颈相拥,一时无声。
  郁小娥忽然有些害羞。当日在莲觉寺时,她是存了榨干少年的心思,想不到
两人会有这么一天;正想说些体己话儿,男儿忽动起来,却非孟浪抽添,而是抱
她往房里走,迈步的韵律令巨物在体内抛顶擦刮,郁小娥美得魂飞天外,咬唇呜
咽。
  进了房,她已酥软得睁不开眼,蓦地身下一空,被放倒在榻上,腻声娇唤:
「主人……」双腕却被人压住,两只手抚上她的小巧绵乳,但触感皆与耿照粗厚
的指掌不同——更何况,那双手一直扣在自己腰上。
  郁小娥吓得精神都来了,慌忙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精致非凡的蜜色
小脸,盈幼玉双颊绯红,似取笑、似窃喜,又有些幸灾乐祸,牢牢将她双腕摁住,
哼道:「什么『我要做不欢喜你的那个』,自以为很神气么?待会瞧我救不救你!」
  弦子面无表情,一手揉着郁小娥的椒乳,低头望着另一只刚揉过的手掌,颇
为疑惑。「她那么小,怎地与你一般软?」谁小啊!郁小娥最恨被人评论身材,
未及抗议,符赤锦美艳的脸蛋已塞满视界,俯首笑道:「心机坏的人,胸脯是比
较软的。你瞧你和幼玉,是不是更坚挺些?」弦子露出恍然之色。
  符赤锦笑得她心里发毛,咬耳垂轻道:「你家盟主迄今,还未试过后庭花的
滋味。我见妹子的菊花小巧洁净,十分可人,你要做最特别的那个,咱们让他试
试可好?」
  在郁小娥开声讨饶之前,对这番话一无所觉的耿照,将她雪白的小脚扛上肩,
再次满满地深入了她。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刨刮攫住女郎,三姝同时对她全身敏感
处发动攻击,女郎没顶于快美的狂涛中,无从思考脱身计——而淫靡的夜,现在
才刚要展开。
                ◇◇◇
  雨后夜新,江风拂面。
  泊于河港的古旧粮船之上,今夜来了一顶金碧辉煌的帐子,四童扛抬、四嫔
开道,穿过飘扬的潮润柳丝落在甲板上时,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感,总之不似人
间应有。
  掌灯的老妪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帐中传出一把娇慵动听的嗓音:「慢!
如此英杰,不可以俗礼轻慢。我亲自走一趟,你等暂且候着,切莫让旁人见着了。」
语声方落,一抹银光「唰!」滑出帘幔,游蛇般窜入船舱。柳丝再度扬起时,甲
板上已空空如也,只余水风流转。
  萧谏纸端坐于几案之后,望着眼前奇小的银发丽人,轻叩扶手。「我早想见
一见你。以薛百螣、蚔狩云之流,抬不了耿家小子坐上宝座,是该有奇人,方能
成此奇事。」
  蚕娘淡淡一笑。「你若以为我会闷不吭声,顺势戴了这顶高帽,那可就看错
人啦。耿小子自有运数,不是谁成就了他,你习惯小瞧他人,这可是很坏的毛病。」
  「我从不小瞧对手。」老人露出倨傲的笑容。
  「在我看来,」蚕娘轻哼:「明日秋水亭之会,便是鲁莽至极的举动。」
  「大军未动,斥候先行;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萧谏纸乜眼:「我只是去
见一位武儒的要人,问他『数圣』逄宫可不可靠,有无可能牵涉莲台倒塌一事,
如此而已。例行垂询,何鲁莽之有?」
  「独对三才五峰榜内有名,没有比这个更鲁莽的。」蚕娘笑容渐淡,眸光却
转冷。「看来我今夜得教你明了,凡夫俗子,与三才五峰之间的巨大差距!」
  妖刀记(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惧,半生糊涂)
  高约半身、精如骨瓷的银发女郎语音方落,偌大的舱里倏然无声,空气的流
动忽地清晰起来,才如羽根般拂过肌肤,霎眼间,四散飘飞、仿佛无处不在的絮
羽又从气态凝成流水——敞开的窗牖外,依稀见得夜柳迎风,舱内的布幔却丝纹
不动,整个空间像被裹入一团看不见的黏液;女郎周身透出的无形之气,由羽丝、
静水次第变化,逐渐冰凝。
  萧谏纸渐渐吸不进空气,喉臆隐约生疼,好在并非全无准备,不动声色搬运
周天,改以内息延生。那股「气」仍持续以惊人的速度收束,端坐于几案后的老
人身上,仿佛叠了几层浸水棉衣,连挪臂都有些吃力,遑论出剑。
  三才五峰的征兆之一,被无数武人传得神而明之、毕生未必能遇一回的「凝
功锁脉」,萧谏纸倒是多有经历。同为峰级高手,所使之「凝功锁脉」人人不同,
大异其趣:阿旮是天生的战神,临阵机变百出,旁人以为他走的是霸道的路子,
殊不知独孤弋胜在才情,比斗之际宛如诗仙信笔,挥洒成章,强过世俗庸人苦苦
推敲,只得满篇斧凿。
  打架打到这份上,求的是「快意」二字,寻常对手一拳了事,何必白费时间?
若遇势均力敌的强者,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岂能不打它个痛快?锁来锁去缚
手缚脚,真真气煞人也,此太祖武皇帝所不为。
  但阿旮的凝术并不横霸,拜残拳所赐,一经施展,周身一丈方圆内无劲不消,
如入空无,整个人虚晃晃的,连踏稳实地亦不可得,遑论出招。萧谏纸让他「锁」
过几回,毕生难忘。
  独孤弋与韩破凡灞上一战,俱未使用凝术,拳对拳、掌对掌,重剑对大枪,
酣战千余合罢,相视而笑,了无憾恨;此生既未再见,实也毋须再见。
  萧谏纸无缘得见虎帅凝功,却听闻他曾单枪匹马,杀得一支四面拥上的异族
骑队摊倒如刈草,披挂重甲的域外铁骑冲至他身前七尺,便似撞上一堵无形石墙,
战马无不折颈蹬尾,甩出鞍上骑士;韩破凡以双腿控马,原地绕圈,枪缨旋扫处,
漫天尸飞如散华,鲜血残肢坠似时雨,遍染黄沙,于地面留下一只巨大的血漩涡。
  扬尘终止,马嘶惨嚎复归平静,烈日之下,仅一骑茕茕孑立。
  韩破凡垂缰纵马,拖着大枪跨过满地尸骸,每进一尺,黄石滩对岸的异族大
军便后退丈余,仿佛连一水之隔,也不能略保平安;末了不知是谁起的头,数万
人的大部队忽地转身,没命似的溃涌奔逃,一哄而散。
  是役,除死在「玄嚣八阵字」下的百名先锋,所得万余敌首,皆绝于溃退时
自家人马践踏。能将所向披靡、打得诸镇无力还手的异族铁骑逼至如斯境地,普
天下仅此一人。
  出使西陲,有幸于黄石滩亲睹的一位东军将领深受震撼,对韩破凡斯人,仅
有「日下无敌」四字评价。独孤阀众将大感不满,以为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
风,阿旮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多半从那时起,便存了一会其人的心思。
  由黄石滩一役可知,虎帅的凝术极其霸道,走的是硬锁的刚猛路子,连战马
冲刺亦能挡下,实是骇人听闻。他既有一杆无所不破的大枪,复练得无以攻破的
防御壁垒,如非遇上了万劲俱消、几近虚无的「残拳」,阿旮要想小胜一招,恐
怕也不容易。
  而「刀皇」武登庸的凝功锁脉,则是萧谏纸此生所见最凝练也最专一,仅锁
对手一身,甚且集于制敌的破绽之上,不及其他。与武登庸的通情达理、磊落襟
怀参照,也若合符节,可见其人。
  较之寻常武人,峰级高手的境界似更能反映性格,兴许是内在的自我具化—
—虎帅刚毅、刀皇专一,阿旮则是无所用心,浑不着意——方能超越肉身所限,
显现奇能。
  (你心中的自我……是「水」么?)
  水是天下至柔,亦是天下至刚;既沉静,又狂暴,能育生万物,也足以毁灭
一切。「马蚕娘」之名,江湖中闻者几希,然而这名个头小得出奇的美艳女郎绝
非夸口,她的实力足与三才五峰并列,放眼当世,堪敌者寥寥,其中并不包括萧
谏纸。
  「你的愤怒与仇恨太过赤裸,毫无掩藏之意。」
  老人潜运内力,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稳晓畅,未泄漏一丝沉水压身、肺中断
息的痛苦。「如此,待面对仇敌时,能余几分火气?」
  蚕娘美目流眄,掠过一抹混杂微诧的赞许,未料他还有开口的余裕,也可能
是被老人的话语挑起兴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抿笑道:「相较之下,你的愤怒
就太过隐晦啦。我一直奇怪,世人莫不以为独孤弋死得蹊跷,你却到这时才造反
……这些年来,名动天下的『龙蟠』到底在想什么?」
  萧谏纸几欲冷笑,但持续增强的凝锁之力干扰内息运行,实令人笑之不出。
老人强抑身颤,翻过右掌,露出掌里的畸零角块。
  「……寻找真相,需要时间。」
  蚕娘狡黠的笑容一霎凝结,但也只是瞬息间;扬手的同时,满室气流松动,
一物划出平弧,「喀嗒!」落于几案,滚了两匝,止于老人掌缘,被案上白纸一
衬,与掌中物极似,仿佛是同一物事的不同部位,却缺乏重新拼合的相关接邻。
  「你让胤小子带块破瓦当来,就想让我放他一马,我还没同你算帐。」银发
丽人鼻端微哼,眸中却无笑意。「姓萧的小子,你要自恃聪明,凭这等小把戏骗
人,可就笨得紧啦。」
  急急解除「凝功锁脉」,非是什么善意之举,被锁的真气陡失禁制,重新涌
入经脉血管,就像长跪后突然起身,饱受压迫的双足酸麻已极,一时难行。
  萧谏纸年事已高,血脉韧性不如少年,痛楚可想而知。老人却端坐如恒,将
瓦当碎块按上砚台,印于铺垫的白纸上,另一枚也如法炮制,再拈笔将两处压印
之间缺损的部分绘出——那是三条象征水波的重叠弧线,上头浮着半枚日轮;流
水之间,斜跨着一枚似三角、非三角的怪异图样,当中枝节横生,似是个拉长倒
转的「伞」字。蚕娘拿到的那枚碎片,恰是枝节的中心部位。
  「这枚瓦当,是我在一处名唤邬家庄的凶案现场偶得。」
  老人不理女郎威胁,手里画着图,一边自顾自地说道。
  「为查明妖刀于东海之祸患,我去了每一处横遭烧杀、却看似无涉江湖恩怨
之处,多数是刀尸所为,但也有不是的。邬家庄即为其中之一。」
  其时异族业已退兵,却未全离北境,三道与北关接邻处,仍有零星铁骑出没,
益发难测;而央土大战方兴未艾,群雄或求自保,或欲逐鹿,无暇旁顾,趁火打
劫之事不分江湖庙堂,无日无之,「妖刀作乱」不过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出,
许多门派悄悄换得首脑、几世仇敌忽尔了却旧帐,推予兵燹战祸,死无对证,谁
也追究不来。
  邬家庄地处东海道北端,是五岛七砦十二家的势力范围,虽与武林往来,却
洁身自好,行事低调,并不被当作江湖势力看待。
  庄外两百来户人家,代代仰邬氏照拂,庄门高悬「邬昙仙乡」四字牌匾,颇
以桃源自况,没听说有什么仇家。
  当时五岛七砦因游尸门「万里飞皇」范飞强之故,卷入了与妖刀赤眼的惨烈
厮杀,势力庞大、几可问鼎邪道霸主的游尸门,与富可敌国、宰制北关货易的五
岛奇英,最后斗了个两败俱伤,双双退下名为「武林」的残酷舞台。
  「邬昙仙乡」百余口惨遭灭门,园邸付之一炬,萧谏纸本以为是赤眼所为,
一如时人所想。换作他人,此事兴许没于荒湮蔓草间,终成压案累牍,萧谏纸却
弃了敷衍塞责的衙门案卷,亲临现场,终于勘验出蹊跷。
  「遇害邬氏众人,均死于一口快剑,不唯兵器锋锐,出手之人更是狠辣,剑
剑刺喉穿心,更无半分犹豫。收殓尸首之前,我召集左近三县仵工,一一勘察,
终于断定『邬昙仙乡』一案中所留之快剑伤口,与过往妖刀肆虐的痕迹无一雷同,
这是一桩『藏叶于林』的精心策划——在本案之前与之后,相关的地缘附近,都
有离垢妖刀主导的灭门惨案发生。」
  蚕娘柳眉微挑,美眸里掠过一抹光。
  「在此之前发生的,兴许是巧合,但之后的案子……」
  「代表屠戮邬氏庄园之人,同操纵妖刀者或是一路。至少,能驱使离垢在邬
家庄附近作案,掩去此案之突兀乖离。这就是我对邬昙仙乡一案,始终耿耿于怀
的原因。」老人低垂眉眼,肃然道:「凶手既与妖刀有所牵连,何不迳使妖刀毁
仙乡,反以之为疑兵?须知当时东海境内,妖患剧烈,往往一柄妖刀便能牵动好
几拨人,如指剑奇宫、观海天门这等大派,尚且不能独当;区区邬昙仙乡,便教
妖刀灭了,也无甚奇怪,何苦绕这么个圈子,干得缚手缚脚?」
  蚕娘水精似的心窍,微一转念,登时恍然。
  「原来你从那时起,便看出妖刀、乃至驱役妖刀之人,不过器械手段罢了,
并非首脑。这套杀器的背后,另有主使,所图必非眼前所见。」
  萧谏纸淡淡一笑。
  「没想得这般透彻,但疑心一起,再不能满足于眼前『证据』,事事总要想
得深些。」从柜里取出一部陈旧的手札,信手翻开,头几页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
楷,东一段西一块的,仿佛只欲填满空缺,谈不上工整,墨迹有浓有淡,虽同出
自一人之手,却非一时一地。
  往下翻去,则出现了与几上白纸相同的两枚瓦当印痕,但方向全然不对,显
然当时对于还原瓦当的图腾,老人尚无头绪,旁边的空白处以炭枝潦草地画了几
个图形,无不相差甚远。
  女郎目力绝佳,美眸微眯,似瞧得津津有味,正准备啧啧两声,对名满天下
的萧老台丞的画技月旦品评一番。
  老人看穿她的企图,干咳一声,俐落翻过。紧接着的却是几帧三折大图,以
蒸熟的米粒黏在手札内页,黏合处看得出压扁的几枚米粒透出纸背,粗纸边缘有
被菜油之类污损的痕迹,可想见其时萧谏纸调查凶案、宵旰勤劳,连吃顿饭的时
间也不肯浪费。
  粗纸之上,绘满了园林屋舍的平面蓝图,方圆规矩,无不精到,与前页信手
涂鸦的瓦当想像图截然不同。
  蚕娘笑意倏凝,似被触动了什么,但毕竟曾见风浪无数,巧妙地敛起动摇,
怡然道:「看来鲲鹏学府的确有些门道,你画画的天分不怎么样,做工匠倒是似
模似样。」
  你要是见过曾功亮,当知这话并非吹捧,而是挖苦——老人抑住嘴角的苦笑,
翻到第三帧图纸,指着一座凉亭飞桥、曲水环绕的精致小院,淡然道:「在我来
看,整个凶案现场,当属此处最为蹊跷。小院中仅有四具尸体,陈尸处却发生激
烈的打斗,房内梁柱被劈断、屋墙被打坍,破坏之甚,是偌大的宅邸中绝无仅有
的。」突然闭口,炯炯眸光盯着细小的银发丽人,宛若实剑将穿。
  ——凶手用的是剑。
  萧谏纸没说出口的这句话里,隐含着另一个意义。
  虽与江湖往来、却不被当成江湖人的「邬昙仙乡」里,藏着内力深湛、掌功
绝强的高手,一路如切菜砍瓜般,当者披靡的锐剑杀手,在宅院最深处遭遇激烈
的抵抗,极有可能落居下风。
  「若快剑得手,屋室的毁损至多一二处。」萧谏纸指着绘有陈尸人形、并以
朱笔圈出毁损处的平面图样,利剑般的视线捕捉着女郎的神情变化,一边从容解
释:「即使现场被大火焚毁,仍看得出多处人为破坏的痕迹,显然凶手的剑法难
以一击得手,屋内之人既有数量上的优势,时间一长,凶手难免左支右绌,险象
环生。」指尖移至门廊:「此间的栏杆础石上留有多处砍斫的痕迹,遍布整条长
廊,若是凶手由外而内时所遗,这趟进攻的路也未免太不顺遂,没有冒险深入的
必要,更合理的解释,是他在屋里遭遇高手,几乎失陷,夺路出逃时所留下。」
信手翻至后页,竟以尺规画出长廊的础石,将其上的每一道剑痕全都记录下来。
  蚕娘倒抽一口凉气,神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似诧似奇,又不禁有些佩服,料
不到他工夫居然做到这等境地,原本带着些许轻佻的迷蒙眼神微凝,反倒柔和许
多,迟疑不过一霎,有些话终究没能出口,很自然地别过视线,羊脂玉色的小小
手掌随意提起,虚劈几下,自顾自的笑道:「乍看像是武儒的剑法,骨子里却全
不是一回事。这哪里算是质朴刚健了?简直粗糙得要命。」
  以蚕娘的修为识见,随意瞧上一眼,即能在脑海里自行还原剑招,说不定连
运使的心法都能准确推出,何须动手比划?
  老人未戳破她的顾左右而言他,淡道:「我粗略研究了几门儒剑,也觉不通。
某日灵感忽来,猜想凶手非学艺不精,仅得皮毛,而是儒门剑艺的质朴刚健非其
所欲。此人对剑法内含的经义辩证、天人交感等毫无兴趣,要的,不过是杀人利
索罢了。我等以为他未得神髓,于那厮言,不定是去芜存菁。」
  「真是精彩的推论。经你一说,好像亲眼瞧上一遍哩。」蚕娘抿嘴耸肩,又
恢复那股既优雅又妩媚、仿佛唇际咬住一抹戏谑勾人的神气,眯眼道:「但这样
就说不通啦,凶手既落下风,仓皇出逃,仙乡缘何又毁于祝融?」
  「因为买凶灭门的那人,这时终于出手。」
  萧谏纸指着长廊尽头的照堂,一一解释。「其中三具尸体虽在后院房中发现,
但我以醯醋泼于火场地面,不见血溶,反在照堂中验出大量血迹,可见四人均绝
命于此,其中三具尸首被拖至后院藏匿,布置成后来火场的模样。」
  蚕娘抚掌道:「台丞不愧青天之名,断案如神,宛若亲见。但据此推测还有
其他凶手,未免武断,难道这几具尸身之上,留的不是剑痕?」
  「致命的创口无不被利器砍得乱七八糟,说是剑痕,原也没错。」萧谏纸捋
须哼笑。「只是这欲盖弥彰的手法,稍嫌拙劣,我猜致死的武器长不及剑,却比
剑刃略厚,挺剑搠个透明窟窿犹不能掩,须得多砍几剑。」说着举起了一根食指,
意思再明白不过。
  蚕娘沉默不语,俏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僵冷,看着十分怕人。
  萧谏纸似欲待她心情略复,才要继续开口,女郎却抬起锐眸,无形压力扑面
直进,丝毫没有接受施舍的打算。老人心中暗叹一口气。
  「……另一具尸体,却被拖到小院门墙外,此人身上有多处伤痕,连那幕后
的阴谋家亦不能一击取命,端的是条好汉。」
  「四具尸体分拖两边,不嫌费事么?」
  「为钓大鱼,须得好饵。」萧谏纸的指尖从院门、照堂、长廊,一路移到后
进的小院里,在院中四角以及居间的凉亭上各点了一下。「这几个地方,留有烧
毁的不明木柱,我掘开院中地面,找到刻有符箓的埋石,以及活祭用的鸡犬残尸。
我对阵法无甚研究,靠着证物按图索骥,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以这个排场来看,
能够逃出生天,实属万幸。」停得片刻,才低道:「有心算无心,那并不是你的
错。缜密的阴谋布置之前,纵有通天之力,不免有难以回天的时候。」
  小小的银发女郎低垂眉眼,仿佛入定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弯翘的浓睫轻
颤几下,轻声说道:「儒门秘传的六极屠龙阵,号称专破鳞族武学,须以三、六、
九数推动,他藉助阵法,妄想以一人之力行之,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那个阵法没能拾夺下我,我豁出性命不要,终是打伤了他……该说是两败
俱伤罢?在杀我和抢夺宝物之间,他选了夺物。这些年我始终在想:总有一天,
要教他后悔莫及。」说着整襟敛容,朝几后老人盈盈下拜,行了个庄重的大礼。
  「萧谏纸,我要好生谢你。谢谢你收埋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的遗体,谢谢
你为这些素昧平生的苦命人主持公道,花费如许心力,三十年来从不曾放弃。我
到现在才明白,你与凤东佑氏的『白发剑读』佑云关隔空笔战,辩论《六极剑法》
之种种,非为口舌之争,而是为了那页长廊上的剑痕。」
  银发女郎曾向耿照述说收埋故人、勘验遗体等善后,实是将萧谏纸所为,换
成自己而已——她在邬昙仙乡遭受重创,好不容易拖命逃出,复自宵明岛渡海重
回东洲,已是数年后的事。
  之所以如此宣称,除当时没必要对少年讲明细节外,亦须考虑蚕娘阴晴不定、
如醒发面团般伸缩自如的叙事耐性,当然还有意识深处,女郎对于没能亲手收埋
故旧的遗憾与渴望。
  萧谏纸深深明白这种痛悔难当,微一让过,未敢直受蚕娘之礼。
  「也可能是我做人失败,或想瞧瞧佑老儿气急败坏的模样罢了。」
  女郎一怔,料不到他也有说笑话的时候,不禁抿嘴。
  「蚕娘大你几十岁不止,与你小子道谢,你害什么臊?老实收下便是。」
  老人怡然道:「你道谢的法子,若是上来打我一顿,只怕我生受不起。」
  「我是担心你小子鲁莽行事,白送了性命,专程提醒,教你明白厉害。」蚕
娘弯细的柳眉一挑,杏眼微乜,连衅语都说得不火不愠,娇慵天成,令人不生一
丝恶感。
  「再说那独孤弋号称无敌,师承来历却始终是个谜;你小子虽挂着鲲鹏学府
的万儿,但庠序隳坏,岂于一时?甲子以降,鲲鹏学府也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
无端端蹦出个『龙蟠』萧用臣来,实难服众。坊间传言,说你俩其实是一师所授,
一从文一习武,蚕娘今儿一方面也想来瞧瞧,你萧小子掖着什么手段,欲横挑那
三才五峰等级的幕后黑手。」
  萧谏纸抚须敛眸,含笑自若。
  「且不说先帝赐招,我一向是有输无赢,便在我这大半生里,曾见的三场宗
师级比斗,参与者均是三才五峰榜内。其中一场是文斗,也还罢了,另外两场却
是豁尽全力,毫无保留,只能说是灿烂绝伦,百世难遇。」
  蚕娘饶富兴致。「谁跟谁打?」见他笑而不语,料这关子是卖定了,噘嘴哼
笑道:「想你定是得了老大助益,打通生死玄关,将窥三五堂奥了?」她曾暗中
尾随「古木鸢」,却在最后关头教他成功脱逃,虽说仗了地利之便,也不能排除
他与李寒阳、独孤寂一般,只消再捅破一层窗纸,即能超凡入圣,跨入全新武境。
  谁知老人两手一摊。
  「……不,是确信终我一生,绝无可能打得过这帮怪物。只消你们愿意,便
有十个萧谏纸联手,也尽都杀了,事在人为而已。」
  蚕娘「咭」的一声掩口,黑白分明的美眸一转,只差没娇嗔「你这油嘴滑舌
的贼小子」,却见萧谏纸摊掌不动,目光炯炯,竟无一丝调笑之意,酡红的笑靥
凝于俏脸,眸光倏地凉冷起来,淡淡哼道:「合着你是存了必死之心,拼个鱼死
网破,赶在回老家前显摆一回么?你真不怕死啊,萧谏纸。」
  老人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打进舱里便说要教训我,此刻又如何?」
  「你别说,我现在还真想打你一顿。」娇小的女郎冷笑。
  「但你不能,在揭发幕后阴谋之人一事上,你还需要我。」老人非是纯占口
舌便宜,神情严肃。「韬略纵横,不出一个『势』字——水往下流、风生火起,
皆因势至,无有逆者。占住势端,即立于不败之地,彼纵有通天之能,逆势而为,
岂可久焉!」
  蚕娘闻言一凛,毕竟还有一丝不豫,冷笑道:「那你是占了什么势子,能抵
挡我们这帮『怪物』?」
  萧谏纸从容道:「自我与『权舆』相谋,便占住了势端。妖刀闹得东海沸沸
扬扬,围法会、逼凤辇,行刺镇东将军……若无『古木鸢』扛起,这火头,却要
烧向谁人的眉毛?」
  ——自是借与他秘密组织的原主。
  从耿小子向她透露古木鸢的真实身份起,蚕娘便一直在思索萧谏纸的目的。
  亲历过惨烈的学府隳灭、异族侵攻,乃至前度的妖刀之乱、央土大战,萧谏
纸可说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德行虽为天下士子所崇敬,女郎并不怀疑他在必
要时也落得屠刀,绝不婆妈。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至此疑云廓清,除钓出幕后之人、不得不双手染血,这老小子还打算占住兴
乱的势头,随时能祸水东引,反浇阴谋家一头,藉以保身。
  那幕后的阴谋家看似占了隐身暗处的便宜,又处处干扰古木鸢的计划,实则
是饮鸩止渴,古木鸢闹得越大,便将他卷得越深;若最终萧谏纸难以善了,「权
舆」岂能置身事外,片尘不染?
  (他从多久以前……就开始筹划这一切?他何时知悉幕后之人的身份,又怀
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静静凝视,直到即将图穷匕现的此刻?)蚕微眯着眼,忽觉
这名武功不如己、年岁不如己,青春常驻亦不如己,唯有岁月斧凿肆无忌惮的半
衰老者,似乎变得不再那样明晰通透,能被一眼看穿。而老人只是静静翻着手札,
将绘有桑木阴徽记的一页往前推,抬起周遭深痕密如蛛吐的眼眸,沉声道:「我
从古籍中找到这代表桑木阴的『建木』图样,也知桑木阴历代之主,均以『马蚕
娘』为号,监督东海武林,却不能轻易干涉。邬昙仙乡的瓦当上所刻,乃映于日
出海上的建木,由此可知是桑木阴之一脉。」
  蚕娘灵光乍现,恍然道:「你开七玄大会,原是为了寻我。」
  「宵明岛号称世外仙境,我连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岛屿都不敢肯定,与其瞎子
摸象,不如请君自来。」萧谏纸抚纸轻道:「我交与胤铿的瓦当,便为今日所设。
围杀对三才五峰的高手毫无意义,我能花三十年的光阴明察暗访,依稀描绘出凶
手的轮廓,却不能将他正法,为此我需要你。」
  「据说独孤弋之死,即出于一桩精心排布的刺杀。以你之智,难道不能排出
个专杀峰级高手的绝阵来?」
  老人苦笑着,以掩饰眉宇间那一闪而逝、犹不能忍的痛悔与遗憾。
  「若非天劫,什么样的阵势都杀不了他。」他低道:「这些年来,我从未放
弃亲手复仇的念头,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峰级高手,唯峰级高手可杀。我本想透
过佑云关佑老儿攀亲,请凤翼山的中行古月出马应付,或将这厮引至南陵;此计
不成,再考虑隐居白城山的老十七……但此际情况已全然不同。」
  蚕娘忽听懂话里的含意。
  「……而那厮尚且不知?」
  「而那厮尚且不知。」
  这就是萧谏纸敢于与阴谋家一会的原因。
  身为峰级高人,那人明白无论约在哪里、何人所约,当今之世,足以威胁自
己性命之人不过寥寥,正因对手是不世出的军师「龙蟠」,更加不会轻举妄动。
以那厮的武功,要杀萧谏纸,随时能取其性命,犯不着在秋水亭这般公开处,于
光天化日下行凶。由此萧谏纸有恃无恐。
  「试探来试探去,那是你们书生腐儒的把戏。」女郎不禁冷笑:「蚕娘是江
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何不现在就去邙山,来个一翻两瞪眼,省却这些个啰哩
巴唆的无聊工夫?我可带上你,还有你那躲在船舱底的残疾朋友。」
  萧谏纸嘴角微扬,泛起一丝冷硬的笑容,虽低垂眉眼,不知怎地却予人一股
疲惫萧索之感。
  「我二十岁前活得浑浑噩噩,直到遇上一个人,人生才算开始。往后二十年,
我随他东征西讨,立下功勋无数,声名广为世人所知,该是我此生最精彩的一段。
怪的是:这段辉煌并未替我留下什么,还让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为了不被悔恨掏空,我埋首研究各式各样你想像不到的物事,越是钻研,
越掘出诸般往昔不曾留意的线索与真相,才惊觉自己的无知。如果早在浮鼎山庄,
便已发现蹊跷,听进了秋庄主之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女郎不知浮鼎山庄与他有甚关连,只能安静地听着他的喃喃自语。
  然而萧谏纸并不允许自溺,一霎回神,抬起锋锐如实剑般的眸光。
  「现下我只相信证据,这是我三十年来……不,该说是人生至此,唯一把握
住的物事,除此之外,不过一片糊涂。因此我下定决心,如非罪证确凿,绝不轻
易动手;我要那厮死得哑口无言,死于如山铁证之下!」
           第二四一折无日无月星曜何如
  「到得那一天,你要让我知晓。」
  「我已说过,将其正法,我需要你的帮助。」
  「……在此之前,可别先死了。」
  银发丽人自瞧着白晰小巧的手掌,尽管唇勾姣美如弯月,仍是泄漏了一丝淡
淡讥嘲。「我一直在想,该不该现在就暴打你一顿,当是帮你一个忙。莫要以为
人人都清醒地活在这世上,从来不抽风的。你当人家玩的是心机权谋,没准骨子
里是个癫汉,便如那聂冥途,哪天发起狂来,倒霉的可不是他自己。」
  萧谏纸明显忍着笑,没敢真激女郎出手,起身微欠,礼数做足。
  「逆耳忠言,萧某铭感五内。」
  「该动手时,你知上哪儿找我。」也没见她怎么动,舱门上悬着的吊帘忽地
扬起,仿佛河风漫入,绕得满室飔凉;下一霎眼,那小小的、玲珑浮凸的惹火身
段已然不见。萧谏纸望出舷窗,见棂格外一抹轿影没于风岸柳丝间,宛若乡野奇
谈,半点儿也不真实。
  到得这时,老人瘦脸上的从容之色,才如万年风化的页岩般片片剥落,目送
奇人远去的神情,并不比凝着一列送葬的队伍来得惬意,直到地上暗格推动、露
出通往底舱的秘密入口的响声,将他唤回现实。
  「看来伤得不重啊,她使了什么看不出痕迹的暗掌?」七叔一跛一跛爬上来,
放落手中药箱,打量他的眼神除了狐疑外,不知怎的总有一丝遗憾的感觉。
  「……怎么你很失望么?」萧谏纸斜乜他一眼。
  「就是问问。」驼背跛足的畸零老人耸了耸肩,也凑到舷窗边,巧妙地隐起
奇异的身形,不教外人窥见。「骨相变动如此剧烈,就算是练功练的,怕不要上
百年的工夫罢?还是武功练到了三才五峰的境地,其能通天,就连身躯外貌的改
变,也无法以常理忖度?」
  萧谏纸摇头。「她的年岁,说不定比我们两个老头加起来都大,不管有什么
异状,都不奇怪。我不知有哪门武功能使人青春永驻,真有的话,世上女子还不
为之疯狂,啥事干不出来?」
  终究是匠人脾性,七叔略一沉吟,忍不住推敲。「也可能是辅以外物针药等。
须知世上奇事,莫不有解,我等不明,盖因无知也。学而知之。」
  萧谏纸淡淡一笑,不同于与蚕娘机锋相对时的黠巧讥诮,这个笑容是疲惫而
放松的,有着老于年岁的弛缓迟钝,并不需要冷锐快利的智光。
  「写进你的小簿子里,他日功成,你有大把时间解破无知。」
  七叔仍眺着窗外柳岸,半晌才喃喃道:「她的仇恨之心如许炽烈,可不像人
间百年的老前辈。无论其武功高到何种境地,与此人合作,我总觉不妥。」
  萧谏纸也未反驳,淡淡应道:「我吩咐了耿小子,凡事说与蚕娘知晓前,须
先照会我等;秋水亭与狭舟浦两处的行动,尤忌和盘托出。耿照未必买我的帐,
这一节乃托你之福,我料他明白利害,也防着蚕娘冲动坏事。」
  骤闻少年之名,七叔本无意继续,此事却不能不说清楚,犹豫一瞬,抬起灰
浊翳目。「你并不信她,不是么?」
  有时选择合作,并非基于信任,而是怀疑。将对方留在近处,才有进一步观
察的机会——以七叔对搭档的了解,蚕娘的武力虽是强助,却非无可取代。且不
论凤翼山的「天下第二剑」,自禁于剑冢内的独孤寂近岁武功大进,又值盛年,
与萧谏纸颇有交情,既涉兄仇,说服他出手的难度不高;蚕娘行事难测,贸然拉
联,委实过于冒险,不合他一贯的谨慎作风。
  「……当我说『我与权舆相谋』时,」萧谏纸转过头来,微眯的凤眼尽管投
往虚空,未有所指,然而其中迸出的锋锐精芒,仍令人难以直视。「她的神情并
无异状,前言后语的衔接毫无困难,轻易便知我所指的,乃是幕后的阴谋之人。
  「然而,若她所知的一切,是来自耿家小子的线报与推断,那『权舆』二字
该是初次听闻,可能是地名、组织、代称乃至人名,配上『相谋』这般暧昧不明
的意指,岂无疑义,不加廓清?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知道『权舆』的意义,不是地名,不是组织,而是一
个人,一个躲在暗处策动一切的人。」
  「但她什么都没说。」七叔冷冷接口。
  「我们也说不上知无不言,看来是打平了。」萧谏纸自嘲般的一笑,敛起戏
谑的神气。「『权舆』让人灭了邬昙仙乡是真,夺宝云云尚且不知,但她的仇恨
心看来不假,这点须得好好利用。我读破万卷,查案的本领纵使不是天下第一,
料想亦未多逊,『权舆』二字却是接触姑射之后,才从巫峡猿处得知。这位蚕娘
到底知道些什么,我很有兴趣。」
  七叔哼道:「要我说,不如针对巫峡猿下手,才是条路。再扯入桑木阴之主,
多添变故,你嫌这会儿还不够乱么?」
  萧谏纸哈哈两声,信手掸袖。
  「你对巫峡猿念念不忘,正因他是一块香甜的好饵;饵钩一动,大鱼就跑啦。
当初我们不也以为入了姑射,幕后之人必将现形么?这么多年过去,连影都没见,
可见水深。你素来比我沉得住气,临到收线的当儿,切莫乱了阵脚。」
  此际越浦衙门后的恶战才结束不久,耿照未及将聂冥途透露的讯息送至此间,
「巫峡猿」的疑犯身份、与一梦谷的关连等,两老尚未获悉。七叔知他言之成理,
默然片刻,又道:「我虽不信桑木阴,但她说的一件事却是道理,秋水亭之会过
于轻率,你虽存了试探的心思,难保那人不会突然翻脸;仓促应战,你有几分把
握?你便再问我一百次,也只得『不能去』三个字。」
  萧谏纸哑然失笑,一扬案上那部黄旧小札。
  「我俩二十年的心血,全在这儿了,为此咱们干下天理不容之事,成了今日
东海妖金之祸的首谋……我每天睡前,都问自己一遍;能不能查得更深,有没有
决定性的证据,才能做到『勿枉勿纵』四字?」
  七叔并未开口,然而沉郁的眼神已说明了他的答案。
  这事从来都不容易。他们疑心的那人,几乎是这世上最聪明的智者,在「凌
云策战」里仅稍逊一位传说里的神人,堪称是人智之巅,而这场阴谋所遗留的一
切蛛丝马迹,都隔了道深不可测的城沟,纵知隐于对岸的是谁,却没什么能连到
他身上的。
  这对马蚕娘来说,足可伸出复仇之手,但对古木鸢与高柳蝉却还不够。
  二十年的光阴,只能证明恶人算无遗策,所有的鲜血都染于他人之手,正义
的手段无法制裁他,证据永远付之阙如。
  「只消四目相对,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萧谏纸的口吻极为冷静,难以想
像这狂信者一般的话语,竟出自萧老台丞之口。「我们得确定这点,老友。已经
过了太久,也牺牲太多了。」
  「……那我们和马蚕娘有甚不同?」七叔不为所动,冷冷回望:「你方才还
说『铁证如山』。我宁可你少动嘴皮子,带上蚕娘,当场确认了也好、弄错了也
罢,打起来起码不会输。杀错了先记帐上,将来九泉之下,再与他殷夫子磕头。」
  萧谏纸忍不住笑起来。
  七叔并不常抬杠,比起完好的嘴巴,残疾老人更爱仅剩的那只手。但什么都
不能做的时候,萧谏纸不介意他发发牢骚。
  「为少听唠叨,所有防备我都照你的意思:以『姑射』的名义在狭舟浦召集
密会,断去巫峡猿接应的路子,还让你带崔家小子埋伏在沉沙谷外,万一生变,
起码是个群斗围殴的局面——你若还想叫上耿小子,点齐他那七玄同盟的歪瓜劣
枣一块蹭热灶,说不定我也会答应。」
  对付老人,「耿照」永远是最有效的一记杀着,萧谏纸深谙此道。果然七叔
一时语塞,皱如干枣的焦褐面孔更加扭曲,低声咕哝了几句,便即无声。
  「只要看到那人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带着宽慰
而宁定的语气,萧谏纸安抚合作多年的老搭档,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确定了
这件事,我们再来商量,须得多少证据,才能对这一切有所交代。」
                ◇◇◇
  耿照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这般放肆,恣意享受交媾的快美了。
  未加节制的下场,就是时近正午,大小四位美人依旧酣睡,莫说起身,连摇
都摇不醒,赤裸的胴体或仰或俯,玉腿横陈、藕臂交叠,峰峦起伏美不胜收,衬
与湿濡狼籍的锦被亵衣,端的是闺阁盛景,难绘难描。
  平日统御婢仆、发号施令的符赤锦与郁小娥双双不省人事,整座宅子顿时群
龙无首,直到日上三竿,仍是一片悄静,似与女主同眠。
  管事李绥精明干练,起床见四下静得异乎寻常,各院里不时有好奇的小脑袋
瓜探将出来,毕竟平日训练有素,倒也没敢唐突造次;心念微动,立时明白是怎
么回事——郁姑娘千娇百媚、容貌可喜,早晚是家主的人,拖到昨晚才玉成好事,
还算迟了。赶紧指挥奴仆工作,偌大的宅邸转眼又「动」起来,生气勃勃地迎向
崭新的一天。
  拜碧火神功之赐,耿照睁眼时真气充盈,通体舒泰,丝毫不觉疲惫,鎏金烛
台上蜡泪成堆,斗室的空气里,除了彻夜交欢所遗的淫靡气息,还飘着淡淡的烧
烟气味。
  他一一抚过四姝的动人曲线,品着宝宝锦儿的绵软娇腴、小弦子的骄人弹性、
幼玉的肌肤润泽,以及郁小娥的纤细紧致,忽觉踌躇满志,仿佛已立于人生的最
高峰:七玄同盟渐上轨道,号令之至,群豪无不景从;与正道各派的止战修好,
也按计划顺利进行;红儿倾心相爱,婉转承欢,两人之间再无芥蒂;除将军支持、
皇后赏识,就连三乘论法号召不来的日莲八叶,竟也暗中观察自己……到得今日,
「耿照」二字再也不是朱城山上籍籍无名的见习小铁匠,东海武林之中无人不晓。
  耿照非是狂妄的性子,正因如此,更能体会此际立身之高,实是各种因缘际
会所致,飘飘然的感觉并未维持太久,甚且不及彻夜狂欢的余韵,少年挥散绮念,
忍着腿间昂藏,下得床来。
  院里两名小婢烧好热水,服侍主人沐浴清洁,小脸红扑扑的,不时拿水汪汪
的眼角偷瞟,显是昨晚的淫声浪语全教她们听了去,俩丫头春情满溢,吃吃窃笑,
卷起的衣袖裤管被热水浸透,晶莹的裸足小手上水珠点点,衬出肌肤的绝佳弹性,
别有一番风情。
  耿照现在总算明白,何以豪门富户,总有数不完的风流韵事。
  二婢品貌比之四姝,自是不如,但遇着这种送上门来的嫩肉,谁能忍住不尝?
如非心中有事,未必有坐怀不乱的把握。
  昨晚的纵情放荡,是有原因的。耿照须得耗去那仿佛用之不竭的体力与精力,
让自己拖到这时才晏起,赶不上出发往沉沙谷的时辰——明知不过是试探而已,
身为被卷入这个巨大阴谋里的一份子,耿照很难抑住那股欲「亲睹元凶」的冲动。
灰衣人那出奇平静、毫无特征,与其或猥琐或残毒的行径全不合衬,透着无机质
般的冷冽眼神,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若能与他面对面,那怕只得片刻,少年自觉
能认出他来……耿照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驱散这个危险的念头,湿发甩溅水珠,
引得二婢又笑又叫,伸手掩住透出大片肌色的襟口。
  萧老台丞这个计划看似大胆鲁莽,但耿照隐约能明白他并不是无端犯险,眼
下非是图穷匕现的当口,单纯与疑犯见上一面,不会改变双方各自的算计铺排。
但若所有关系人都去到现场,此事再也「单纯」不起来,是逼着对方摊牌的意思,
这也是为什么萧谏纸三申五令,要他对蚕娘保密的原因。
  理智上知道,与实际上能做得到,本质上是两件事。可惜拥四美于一榻,也
只能教他晚大半个时辰起身,要不是实在不想误人终身,耿照甚至考虑过一手一
个,拿这两个小丫头消磨时间;过得晌午、用过餐饭,要赶去哪一处都来不及了,
以免坏了萧谏纸的计划。
  一抹奇异的感应令少年倏忽回神,略微运功,果听得脚步声一路踅来,止于
浴房门前,「砰砰」的叩门声带着一丝火气,怕连敲门的人自己都未必察觉。毋
须开口,耿照已知来的是谁,忙自浴桶中起身。
  「……老神君早。」
  门外,薛百螣的面色阴晴不定。老神君虽是七玄中人,性格之硬,正道中亦
属罕见,耿照与他眼神相触,不禁心虚起来:「该不会昨夜荒唐……已传到老神
君院里去?」符赤锦不介意与他欢喜合意的女子大被同眠,但落在对宝宝既疼且
愧的薛百螣眼里,就算耿照贵为盟主,少不得也要挨顿教训,未必好受。
  老人无视他的期期艾艾,踏前半步一扯衣袖,凑近沉声:「此宅之中,藏有
一桩天大的麻烦,盟主知否?」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拉着耿照迈开步子,一路风
风火火地冲进偏院。
  管事李绥立于院门外,神色无奈。原来薛百螣命他在此看管,既不许他擅入
偏院,亦不许旁人靠近,若有乖违,唯他是问。
  李绥近日之内屡遭恶客反主,似乎住进朱雀大宅的这帮江湖人,个个都拿这
儿当自己家,先有潜行都、后有郁小娥,待这位花白头发的薛老爷子冲他发号施
令,赶走附近洒扫的仆役时,李绥已是哭笑不得,只得先从了他,权作安抚;此
际乍见家主到来,颇有久旱逢雨的感动。
  这偏院耿照来得比李绥还勤,里外自不陌生,摇了摇手,示意他退下。院内
另有一名年幼小婢,捧着粥碗,一口一口呵凉了,喂入瘫在廊间竹椅上的痈人嘴
里。薛百螣对小女孩的态度和缓得多,稍早发现此间时,那碗鱼粥还喂不到一半,
故留下小婢,只逐去院外诸人。
  那幼婢见得耿照,起身怯生生喊:「……家主。」薛百螣见粥碗已空,一挥
葛袖:「你也下去罢。这儿没你的事了。」少女身子微颤,如闻惊雷,逃命般退
了出去。
  「那李绥颇乖觉,我问他这是何人,他推说不知,须问『夫人』。」薛百螣
冷道:「但外头那些个打扫的下人,嘴皮就没这么牢靠啦。说是主人家乡接来的
老家人,也有说是叔叔的。敢问盟主,这是何人?」
  前事不论,自冷炉谷一役后、耿照领七玄同盟以来,薛百螣与他说话,谨守
下属的分际,从无逾越;蚔狩云、漱玉节等虽也同尊盟主,言谈间或示亲近,或
恃交情,又或是谈笑而已,总有不拘主从的时候。只薛百螣一丝不苟,如今日这
般单刀直入,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耿照一下抓不准他的意图,又无宝宝从旁拿捏,打算先蒙混过关再说,顺着
他的话头道:「确是我家里的老家人,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老神君何出此问?」
  「敢问盟主,这位尊姓大名?」
  耿照没料到薛百螣也有紧咬不放的时候,略一迟疑,心中已暗叫不好。果然
薛百螣冷冷一哼,沉声道:「家里人的姓字,还需要想么?盟主若不知,但说无
妨,我知他姓谁名啥,什么来历。」
  耿照心头一跳。「老神君识得木……识得我叔叔?」
  「我只知盟主的叔叔,决计不姓『木』。」薛百螣眸里殊无笑意,回望院门
一眼,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压低嗓音,肃然道:「这人叫褚无明,乃指剑奇宫门
下,与应无用、魏无音同属风云峡一系,不知何故破门出教,在江湖上闯出偌大
名头,反胜过在龙庭山之时。」
  耿照万万想不到,木鸡叔叔竟是奇宫一脉,还与「琴魔」魏无音、聂二沐四
等系出同源,震惊之余,又觉冥冥之中似有牵系,想起琴魔传功、夺舍大法口诀
又得化骊珠等,算上木鸡叔叔启蒙刀法,奥妙难言,喃喃道:「褚无明……褚无
明,这名字好熟,怎地我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薛百螣摇摇头。「盟主听过的,该不是这个名儿。褚无明被逐出龙庭山后,
不能以『无』字辈自居,遂称『星烈』,取『无日无月』之意,也算行不改名了。
当年在东海道上说起『刀魔』褚星烈,谁都知道是一号棘手人物,并非好相与的。」
  耿照瞠目结舌。
  「现下,盟主知道严重性了么?」
  薛百螣看着他的错愕,半点儿也不意外,续道:「当年褚星烈赴战天雷砦,
那是诛灭妖刀的最后一役,战后褚星烈与妖刀一并消失,三十年来不知所踪。
  「现而今妖刀复来,刀魔恰于此时再现……且不说褚星烈仇家遍布,得罪过
的人、门派尚且活跃于武林,当年死于妖刀之下的人,如今死于妖刀之下的人,
他们的族人弟子若想要个真相,却要找何人为好?」
  耿照尚未从错愕中惊醒,闻言倏又一凛。
  当年圣战劫余的两位英雄——魏无音、杜妆怜,曾与妖刀近到不过死生一线,
三十来,他们却从未对妖刀的真相,有过什么说法。世人所得的「交代」,止于
萧老台丞的那部着作《妖金始末考》,最关键的部分还被刻意隐匿,最终成了古
木鸢的筹码。
  据蚔狩云的说法,最迟到得妖刀圣战的中后期,无论七玄抑或七派的要人们,
大抵明了妖刀的威胁,来自刀尸之能,而非所谓「刀控人心」,转而见猎心喜,
想从这些被莫名异术转化了的魔人身上,盘剥出前所未见的武学新论,哪怕一丁
半点也好。
  从这个阶段开始,七玄中的菁英为保存实力,悄悄退出抗击妖刀的前沿;而
七大派高层则无视牺牲,正式由受害者转为食腐者,试图从自家人的残骸里拷掠
出有用之物。除少数如胤丹书、魏王存等仍以苍生为念,这场动乱已于不知不觉
间变成权力与武力的掠夺;最终在天雷砦落幕时,说不定有一部份人是意犹未尽,
觉得扼腕的。
  即使魏无音、杜妆怜对妖刀——或说刀尸的成因及武学——并没有更透彻的
掌握,来自七大派高层的噤口压力,让两人这些年来选择了低调。掌管一系、乃
至一派势力之人尚且如此,无门无派、毫无自保之力的「刀魔」褚星烈,其下场
不问可知。
  「……何以他看来忒像刀尸,我料盟主亦无头绪。」老神君终于察觉自己口
吻苛烈,神情略微和缓了些。
  耿照苦笑:「个中缘由,确实不知。从我小时候他便这样了,总是动也不动,
我们都管他叫『木鸡叔叔』。」七叔和姑射的事须得保密,虽对老神君不无歉疚,
终究是一笔带过,转开话头:「老神君与木鸡……我是说与褚叔叔很熟么?我以
为他瘫痈多年,形销骨立,该同当年的模样判若两人,却未逃过老神君法眼。」
  「隔墙有耳,盟主还是管叫木鸡叔叔为好。」薛百螣蹙起疏眉,抱臂沉吟道:
「说也奇怪,除了瘦点、苍白点,他的相貌倒是没有多大改变,兴许是事不上心,
人就老得慢。老夫认人的本领不算高明,我若识得,能认出木鸡叔叔的人肯定不
少。盟主有心防范,此间布置仍不够周密。」
  这话极有道理。尽管刻意藏起木鸡叔叔,平日负责照拂的宝宝锦儿、弦子,
乃至郁小娥等,也都是心思细密,又或精于隐匿的一把手,但洒扫庭除的仆役们
仍能说出「主人家乡来的老家人」云云,消息传递散播的精度与速度,俱都大出
耿照意料。
  「这样罢,我让潜行都的姊姊们重新布防,以免走漏风声。」耿照边想边说:
「木鸡叔叔的伤势,也须方家诊断才行。可惜大师父不在,不若请蚔长老或漱宗
主——」
  薛百螣听到「漱宗主」三字,面色一沉,断然道:「万万不可!」见耿照微
露诧色,省起反应太过,为防盟主又起疑心,灵机一动,和声道:「伊黄粱虽是
盛名在外,毕竟是外科圣手,这等瘫痈失智的毛病,此人未必合适。」
  他以为耿照想透过漱玉节,延伊黄粱来治,不好直说让盟主提防漱玉节,只
好绕着圈子提点。殊不知昨儿聂冥途一闹,耿照将信将疑,未求证之前,决计不
肯冒那引「猿」入室的风险。
  「的确不合适,多谢老神君提点。」他于此另有打算,不欲多谈,只笑问薛
百螣:「神君同我木鸡叔叔,可是旧识?」
  「谈不上交情,顶多是结点小怨。」薛百螣难得莞尔:「他若不是这般死样
活气,今日相见,说不定要打上一架。我俩结下梁子时,他还未破门出教,听说
被逐出龙庭山之后,这人行事更加不羁,随心所欲,任性疏狂,得罪的人更多。
我与他不过是拳头债,定要讨将回来;说到人品脾性,我倒还有点喜欢他,没想
要他的命。」言下之意,当年一斗,他还是在刀魔手底下吃了亏的,但到底为什
么起冲突,老人却不肯说。
  商议到最后,薛百螣决定搬来与木鸡叔叔同住——一个不语不动的老家人住
在偏院里,难免吸引婢仆注意,背地里议论纷纷;两名老人同住一院,当中又有
个凶霸霸的老流氓,只会让下人们能躲则躲,敬而远之,耿照以为这主意不坏。
  况且,薛百螣亟欲与宝宝锦儿修补关系的心思,敏感的少年早已察觉。
  符赤锦看似水晶心窍、八面玲珑,实则在触及内心深处的情感时,是迟疑而
保守的。她对曾经亲近的这些人,戴了太久的假面具;为取信岳贼,她做过许多
无法自辩的劣行,或许最不能原谅符赤锦的就是她自己。她不能接受所有人就这
么毫无芥蒂地伸出双臂,仍当她是那个甜美可喜的宝宝锦儿。
  她把木鸡叔叔当作家翁般侍奉,早晚进出,未敢懈怠。若薛百螣也在这里,
宝宝锦儿避无可避,两个同样聪明而又别扭的人,说不定真能找出法子,重新面
对彼此,再拾祖孙天伦。
  薛百螣说做就做,即刻回院里收拾去了。耿照本想邀他同用午膳,老神君怕
他问起与漱玉节间的矛盾——这连傻子都能看出,遑论大奸似忠的耿盟主——爽
快回绝,毫不拖泥带水。
  耿照独自一人,在偏院里待不下去,越瞧着木鸡叔叔,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
躁动越发汹涌翻腾,片刻未止。
  木鸡叔叔的真实身份,是「六合名剑」之一的「刀魔」褚星烈,在琴魔前辈
残留的意识片段中,褚星烈被指为「叛徒」,是「伪装成最后一柄剑的刀」——
由木鸡叔叔像极了刀尸傀儡的现状推断,杜掌门那回荡于天雷砦甬道里的泣诉,
恐非空穴来风。
  而与木鸡叔叔形影不离的七叔,其身份已呼之欲出。
  独臂、精于铸造,与褚星烈同消失于崩塌的甬道尽头……符合这些条件的,
只有一个人。为何惨遭背叛、以致残废如斯的名剑之首,愿意用捡回来的、扭曲
破败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后半生,无微不至地照料一名叛徒?当日在天雷砦里,到
底发生了什么事,何以魏、杜两名幸存者,都拒绝再对世人言说?
  所有的人,都各自隐匿了一些,为着不同的理由,以致越接近核心,越觉蒙
昧不清。
  ——他必须更靠近一些。
  他必须更靠近「真相」。
  无论是古木鸢、七叔……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回过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坐在书斋里。他拈笔蘸墨,在纸上写了「沉沙谷
秋水亭」六个字,字迹工整拘谨,带着些许施展不开的焦躁,赫然反映出书写之
人的心思。
  这里离真相最近,但不能去。
  耿照默然许久,才叹了口气,以不下突破心魔关的偌大定力,强迫自己一笔
删去。
  而他只知七叔此刻正于秋水亭附近埋伏接应,以为奇兵,甚至无法写下确切
的地点。
  耿照本欲搁笔,忽瞥见得自老狼的那小半截「平安符」置于几案一角,宛如
镇纸,蓦地灵光一闪。若伊黄粱是「巫峡猿」,这条线索虽不及阴谋家自身,亦
不容小觑。
  但「巫峡猿」不会在一梦谷。为安全起见,古木鸢已用一纸虚假的召集令,
将他引去一处名为狭舟浦的废船坞。在那里巫峡猿将等不到任何人,在起疑之前,
另一份预先藏好的解除令会告诉他:古木鸢临时取消了姑射的集会。巫峡猿兴许
会嘟囔几句,然而过往并非没有前例。
  (如果……集会没有取消呢?)
  耿照打开书柜底层的暗格,取出一只乌木方匣,在匣内的猩红衬里之间,嵌
着一个五官极其精致的女子面具,周遭狮鬃般的发鬓刻工粗犷,与光滑的面相形
成反差,透着原始而骁悍的生命力。
  ——空林夜鬼!
           第二四二折鹰攫平野青霄进路
  耿照暗中筹备此物,已有好一段光景;最初起心动念,却是与潜行都的阿缇
姑娘合作,绘制明栈雪的肖像时。
  阿缇精于丹青,尤擅人像,不是讲究布局气韵的文人画,而是极度肖似、宛
若照镜般的工笔素描,即使从未见过描摩的对象,凭借识者口述与一条炭枝,涂
涂改改、言笑晏晏之间,就能绘出一幅维妙维肖的画像来,按图索骥,绝不落空。
  耿照对这名爱笑的圆脸姑娘印象极佳,而阿缇则对盟主自心识深处提取记忆、
分毫无错的本领大为钦服,眯眼笑叹:「多好啊,什么都不会忘,想画什么,随
时唤至眼前;慢慢涂慢慢改,有什么画不出来的?」经她一说,耿照心弦触动,
想起了横疏影的「空林夜鬼」面具。
  他以「入虚静」法门回到初见面具的那晚,细细描出轮廓,拜「蜗角极争」
心法所赐,对指掌腕肘等各处细小肌束的控制更精,在阿缇的指导之下,少年画
技大有进步,拿捏比例、短长、方位角度等,更是一日千里。
  素描完成,再据以绘成工匠用的蓝图——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戏。七叔这派
的铸法特重图面,耿照对机关亦有涉猎,即得自老人栽培。
  仿制姑射面具,不宜随意委托,以免连累无辜,幸而冷炉谷内有专门替门主
姥姥制器的巧手教使,蚔狩云正愁没机会表现,一肩承下监制之责。近日盈幼玉
多次往返越浦与冷炉谷,传递的正是严密封存的试做品。
  耿照无法预料有同古木鸢联手的一天,但做为对付姑射的一环,已启动的抗
敌方略并未喊停,这张「空林夜鬼」面具经日夜赶工,终于在数日前完成。耿照
为此还走了趟栖凤馆,与横疏影所持正品并置,连见多识广的横二总管亦不禁叹
服,何以能在无实品参照之下,模仿到这般境地。
  这一切鬼使神差,仿佛冥冥中早有定数。正如萧谏纸定计支开巫峡猿时,料
不到耿照手里有这张牌。
  少年从秘柜里取出成套的黑衣,与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没告诉任何人,悄悄
自偏院外墙翻出大宅,顶着午后骄阳,展开了人生里首度的暗行计划。
                ◇◇◇
  几缕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间罅隙,在庵堂里穿插交错,仿佛栏栅半圮,教人禁
不住地想:那挣脱了牢笼的岁月之兽,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相较于厚厚的尘土、几乎牵满每处交角的灰白蛛网,以及恣意侵入的、茎粗
逾指的顽健蔓草,建筑自身的强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测约三丈见方的斗室,前前后后用了十二根内柱,均是长宽逾七寸、整根
楠木刨成的方柱——考虑到刨去的部分,这般豪侈的用料拿来盖殿宇都使得,最
终却成了一座佛龛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场黄金梦的碧蟾王朝,连在隳灭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辉煌的,白玉
京从繁华走向灰烬,也不过就用了一晚。宫室尚大,雕饰尚繁,才是这个黄金年
代的余韵流风;屋宇不够天才横溢的艺术家们争妍竞艳,连园林院墙的幅员形式,
也衍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讲究。
  小而坚实,不求宽广,予人一种近乎抑郁的压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
古风。重梁柱而轻板方,先烂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墙,再来才是以香樟榉
木所制的斗拱花板,留下异常坚固的檐柱枋桁,常让不明所以的时人,误以为古
人只盖凉亭穿堂之类。
  以此观之,这儿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老人心想。
  青锋照虽出过展风檐这等机关大家,毕竟以铸冶为本,门中关于木工法式的
藏书不算丰富,幸而掌门人不禁门人读书,哪怕打扫的小厮、帮厨的佣工,随时
都能走进书库里取阅。建筑的书是图最多的,当年老人在学会认字之前,专拣此
类打发时间。
  年少无知啊!七叔摇摇头,扭曲的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极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为之,索性戴了张随手刨成的半脸木面具,仅露
口鼻,万不幸现身人前,好歹有个遮掩。斑驳的灰发随意束在脑后,灰袍外又加
了件灰扑扑的大氅,驼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团茧蛹也似,多少教断臂瘸腿不
那么显眼。
  他残废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几乎没有,死里逃生之后,很快就务实地面对
起「日子怎么过」的重大课题:穿衣穿鞋、进食出恭……他还能打绑腿穿线头,
除了没法同自己划拳,好手好脚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过。
  这点即使自负如萧谏纸,也从不掩饰对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终觉得莫名
其妙。
  你不过日子,怎能叫活着?既过上日子,就得过得认真、过得值得不是?
  毕竟死去的那些人,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庵堂里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间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后,让古木鸢
着人备了成摞的黑色绸缎,欲垂于柱间。这样一来,尽管外墙坍塌,无论从哪个
角度望向庵堂,都只能瞥见内里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隐密性更高。
  萧谏纸谨慎善谋,不做无用之事,七叔几能在那双锐利的凤目里读到「你这
是脱裤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敌人剑指庵堂,我方岂止失败而已?直是釜底抽
薪,肝脑涂地。事若至此,挂他妈几匹布顶屁用?
  但萧谏纸什么也没说,一体供应,活像个怀揣着坏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时的
合作,换取更大的捣蛋空间。
  他也知此际去见「那人」是不对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犹如翳云,透入大门的化日光天益发刺眼,连山下谷隙间的
建筑群都有些模糊起来。老人受损的视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缝,直到一堵城
垒般的魁梧身影塞满视界。
  「……长者,进门处也要用布遮起来么?」
  嗓音透着雷滚似的磁震,衬与火一般的暗红眉发,肤色深黝如炽炭的高大男
子有着天神般的震慑力,虬劲的肌肉几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内熠熠放光,更
让他手抱布匹、低头请示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唐突。
  对崔滟月身上所生之变化,七叔并无一丝得意,遑论欣喜。
  「林泉先生」崔静照满门遭遇的不幸,邵咸尊须负完全的责任——七叔对这
位崔氏遗孤怀有一份难言的歉疚,或即出自这个原因,总觉青锋照对崔家有所亏
欠似的。
  用于「映日朱阳」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风檐大破血甲魔头锻阳子时,
得自逍遥合欢殿的一枚宝珠,价值连城,在双城祸乱武林的阴谋里,曾扮演了极
重要的角色。展风檐知其神异,然而终展夫子一生,都没能研究出安全的运用之
法,所遗之心得札记,却被用于三十年前的妖刀乱中,令妖金现世之初,颇有足
以焚尽一切的骇人气势,黑白两道莫不胆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首谋能掌握,在取得更加优异的妖
刀载体后,邵咸尊便暂时封存宝珠,集中心力夺下了青锋照。铸造「映日朱阳」,
算是他对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总结,不幸被得剑的钟允看出端倪,才有后来的夺
剑灭口之举。
  邵咸尊让卧底赤炼堂的爱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宝香车」雷亭晚——针
对崔家,正是为了取回这枚足以指证他与妖刀之乱关系匪浅的火元宝珠。
  崔静照虽是一介文人,却非无用书生,临危之际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宝珠遍
寻不着,才能保住爱子性命,逼崔滟月吞下火元之精。崔滟月目睹家人被戮、妹
妹惨遭蹂躏,受到太大的打击,居然忘了吞服宝珠一节,任凭赤炼堂众拷打侵凌,
也供不出宝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谁也找不着。
  正因如此,崔滟月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断折,总能奇迹似的恢复,拖命四
处递状,陈述冤情,但遍数东海地界,有谁不知赤炼堂是将军养的一条狗?就连
萧谏纸都曾收过崔滟月的冤状,才留意到这条线索,明察暗访之下,将邵咸尊的
劣行摸了个通透。
  萧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着向慕容叫板,「古木鸢」却无此顾虑;略一推
敲崔滟月那打不死的蹊跷体质,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虑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废物点心一盘,难以收作「姑射」
成员,要利用其复仇心,唯有刀尸一途,不料七叔却极力反对。
  「与其绑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杀了干净!」残废的老人罕见地疾厉起来:
「你明知他体弱心软,就不是这块料子,何必硬让他掺和?」
  「耿家小子是块料么?」萧谏纸冷笑:「他六岁时你就知道?」
  在两人激烈争执的当儿,崔滟月忽然失去了踪影;再出现时,峡猿用板车推
着来的,上头五花大绑的男子肤若暗金,毛发赤红,浑身上下青筋暴凸,经脉内
火劲窜流,痛嚎如兽,垂垂将死,哪还有半点人样?
  「我给他胃囊里的物事,换了个位置。」
  矮壮的中间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变声构造所致,几能想像他翻着白眼的
模样。七叔当作是他对「这事很难办」的某种反弹,有个个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档
就能懂。「『上头』交代的,交与两位炮制刀尸试试。救活了,便是现成的材料。」
  ——对手比他们更早以前,就盯上崔滟月了。
  事后萧谏纸如是说,七叔也有同感。巫峡猿带人来的时间点,差不多是耿照
开始在江湖上活跃之后;五帝窟高层如漱玉节、薛百螣等虽极力保密,但由岳宸
风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里逃生,均有脐间放光、忽生怪力的现象推断,化骊珠
与之融合的结论几乎可说证据确凿。
  换言之,在出现耿照与化骊珠的成功案例之后,「权舆」那厢才拿放养多时
的崔滟月开刀,将他腹里的火元之精移至气海,试图复制第二个耿照。
  「……我反对让他进秘穹。」七叔犹记自己当时相当坚持。「权舆为何不干
脆自己炼刀尸?若此法可行的话。依我看,这孩子要挺不过,权舆就是想让咱们
杀了他;挺过了,就是活脱脱一名死间,总有一天要反水的。」
  萧谏纸凝着他半晌无言,末了啧啧摇头,照例无法立即判断是反讽抑或真心。
  「你拿这种理由出来,是有点污辱人了。不过我原谅你。我需要有你像苍蝇
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们其实是好人。」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萧谏纸蔑笑。可能意识到挑衅并不能增加说服力,他试图稍稍
收敛,可惜帮助不大。「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权舆动手将他洗脑,那才是无可救
药。他还活着、留在你我身边,这样还能变成恶人,那是谁该负责?他无力复仇,
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拥有复仇之力,却选择用于正途……哪一个才对得起崔家,
对得起百劫余生的残躯?」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诽着,无意迁怒于眼前的青年,淡然道:「连大门口
也遮起来。既然要藏,便藏得彻底些。」崔滟月依言悬起绸布。
  做为刀尸,萧谏纸对崔滟月的评价极高,才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要求七叔
带上。然而七叔对青年的观感始终没变:他的软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会是优
点,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亲,但在江湖不行。软弱之人不仅会害到自己,也将
连累旁人。
  四面被黑布环绕,庵堂里一下变得幽静起来,外头山间偶有几声清唳,似是
鹰隼一类,因为看不见,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着一根方柱坐下,闭目养神,片刻有些异样,睁眼见魁梧的青年兀自
雄立,双掌交叠,拄着斧斤般的巨刃离垢,压眼的浓密赤眉下迸出两道精光,紧
盯着大门口的黑布,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罢。」七叔忍着摇头的冲动,抬了抬下巴。
  「咱们来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
  崔滟月回过神来,赶紧放落离垢,就近找了根柱子坐下,一瞬间露出的慌张
无措,总算有几分往昔之感。萧谏纸不会喜欢他半吊子的模样,七叔却有一丝欣
慰,若他外貌的改变再没有恢复的一天,起码内里那个心地柔软、天真善良的青
年并未消失。
  一声清唳划破天际,崔滟月抬望着屋顶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这儿山
势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鹰啊。」七叔应道:「旷野平畴,岂无苍鹰捕猎?
是我等行走于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别,怕在天上飞禽看来,不过都是脚底。」
  赤发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转为钦服,与他昂藏的外表颇不相称。「长者
所言甚是,是我糊涂啦。这话……真有道理。」
  他这副模样,该没少吃萧谏纸排头罢?老人忍住摇头的冲动,暗叹一口气。
  萧谏纸拿「教化」当理由,说服七叔改造崔滟月,成为目前两人手上唯一堪
用的刀尸。七叔不好为人师,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没有同绑缚其上的小白鼠说话
的必要,崔滟月清醒时多半跟在萧谏纸身边,萧谏纸与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
铿的寂灭刀谱,不管怎么看都更像师徒些。
  崔滟月虽不通世务,似能察觉老人对他的关心,他称呼古木鸢「主人」,却
管这位沉默的残疾老人叫「长者」,相处时也不若在古木鸢身边那样戒慎恐惧,
兢兢业业。
  昨儿下半夜,两人驱车赶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觉他想找机会搭话,只是火
元之精强化了这位崔公子的肉身,对处事的颟顸笨拙却帮助有限,酝酿到这时,
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这刀……除锋锐之外,各处都美极啦,简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头抚
着横在膝上的离垢刀,讷讷道:「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兵器。主人
说是出自长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该怎么回,一瞥他胸腹间的甲片系绳,随口问道:「内里的锁子甲
系上了么?动起来顺不顺,有没有什么妨碍?」
  崔滟月连连摇头。
  「行动十分利索,也不觉得重。我本以为这战袍里外三层,外有搭膊围腰掩
心镜,内有锁子连环甲,份量应当颇沉,但……实在比我想的要轻多了。之前在
血河荡火场,也不觉得热。」
  「锁子甲是掺了珊瑚金的,系索也搓进了金丝人发。」七叔淡道:「这套战
甲的各部设计,就只为了挡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损战力,就有机会了结对手。许
多制甲师傅心很大,总盼望能造出刀枪不入的甲胄,殊不知世上本无不坏之物,
为多挨那几下牺牲的行动力,足教着甲之人死上几回。」
  崔滟月忽意识到,这副冷红煆炼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凉气,满肚
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个字来。
  七叔在外层的铠胄甲片,以及包覆关节的轻锻锁子环,添入了罕见的异材
「冷煆砂」。
  这种材质并不特别坚硬,相较镔铁甚至轻软得多,却有遇热不融、加倍强固
之效。当崔滟月催动火元之精,等于替煆炼甲加了层看不见的金钟罩,是只有他
才能发挥十二成威力的专用护甲。
  「……运使离垢不觉燠热,表示你极催火元之精,其热还在离垢之上,这时,
加了『冷煆砂』的甲片将变得比百炼钢更坚韧,寻常刀剑砍之不入。」老人向他
解释。「是铠甲在保护你么?不,是你保护了你自己。提运火劲不辍,这副铠甲
就不会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
  崔滟月若有所思。
  「以前听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觉不服,定要上前辩论,总不肯罢休,
如今方知其谬。我因缘际会而有这身武功,复得长者赐下宝刀宝甲,待报了大仇,
定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不负长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绑上秘穹时你也这么想吗」的冲动,话到口边,省起生的却是
自己的气,本欲闭口转头,听他说「待报大仇」云云,忍不住回头:「风火连环
坞付之一炬,血流成河,这还不算?」
  「自然不算。」崔滟月咬牙切齿。「雷亭晚淫辱我妹妹,我不生剐了这厮,
誓不为人!」
  「那也快了,还差一个。」七叔乜着他,屈起一根拇指。
  崔滟月一时语塞,片刻才道:「赤炼堂中诸多匪徒,当日屠我家人、焚焦岸
亭者,如未死于血河荡大火,仍算是逍遥法外;若然纵放,日后岂不继续为恶?
除恶务尽,此乃古之圣训也。」越说越是宁定,赤目中绽出光华,气势凛然,不
再支吾吞吐。
  打着正义的旗号,不会令杀戮脱去罪责。但我们也一样,老人心想,不能老
着脸皮教训他。
  「书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七叔咕哝着。
  崔滟月似无所觉,继续说着他的江湖梦。
  「……世上忒多不义,须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于赤炼堂众狗贼之手,
定有深意。长者,您觉得我能做一名济弱扶倾、主持公道的侠士么?就像水月停
轩的染……染二掌院那样?」微露扭捏,却又满怀希望地望向老人,企盼答覆。
  萧谏纸向他提过这事。崔滟月几乎是完美的刀尸——「完美」的衡量标准,
来自加诸外力前后的反差——从废柴摇身一变,成为顶尖战将,以一人之力挑了
赤炼堂总舵……无论怎么看,这已是奇迹般的效果。
  但秘穹的洗脑再造,作用于意志薄弱的崔滟月身上,无法彻底斩断的除了仇
恨外,还有他对染红霞的莫名情愫。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面对垮着脸的老搭档,七叔无奈摊手:
「要能把知觉情意从心识中剥离,我会先拿『仇恨』来试试。」
  「哪怕他盯上的是染家丫头?」
  「你管他盯上谁!」七叔没好气道:「这当口咱们不放人,他爱把张三李四
王二麻子搁心里,有什么差别?将来事了,他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欢喜谁家的姑
娘,干你屁事?」
  「你忒大方,耿家小子未必。」萧谏纸冷笑:「你培养个刀尸同他抢媳妇儿,
以此遭怨,别赖到我头上。还是耿小子媳妇多多,不差这一个?」老人一时无语,
不料最后居然给少年的私德封了口,不禁又气又好笑。
  七叔不希望耿照欢喜的姑娘卷进这事里。但比起仇恨,他毋宁想崔滟月把心
思放在「爱」上,那是重拾普通生活的路,而耿照已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涉入太深,占住了太关键的位子,掌握太多太有威力、令人忌惮的资源和
武器,这是老人所始料未及。「耿照」这名字已然写进阴谋家的谱册,写入当今
武林黑白两道的要人心中,哪天少年萌生退意,也绝难抽身;离开关键的位子,
放下令人忌惮的资源和武器,下场只有引来群鲨撕咬,死无全尸。胤丹书便是血
淋淋的例子。
  崔滟月不同,他虽与火元之精融合,相貌改变,家破人亡,连回去的地方都
没有,但江湖上本无「崔滟月」这个万儿,除了血河荡惊鸿一瞥,谁也不能将这
大个子同「刀尸」、「离垢妖刀」,乃至火元之精联系在一起;褪甲弃刀,扯下
门口高悬的绸布,大步走出,青年便是全新的人,自此海阔天空,什么地方不能
去?
  七叔都想劝他走了,赤发的魁梧青年却意兴遄飞,难得不在主人身畔,有人
听他倾诉心事,自顾自道:「染……染姑娘为人正派,英姿飒爽,委实令人心折。
也不知何等少年英雄,才得与她匹配……」
  想他平日里没个说话的人,萧谏纸那张嘴亦毋须指望,七叔不忍打断,迳自
闭目养神。忽听崔滟月道:「……据说典卫大人也是仆从出身,替慕容将军打了
三场擂台,名震天下,人说将相本无种——」
  「你说什么?」老人猛然睁眼。
  崔滟月一愣。「我是说耿……耿典卫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强,立下大功,
名声传遍江湖,得以与染二掌院并立不惭。长者,您说我能不能同耿典卫一样,
扬威武林,出人头地?」
  「你们不一样。」
  话甫出口,七叔省起听在青年耳里,决计不是自己的本意,已来不及了。错
愕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停留不过一霎,崔滟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触
不到心思。
  错则错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时候,七叔索性闭口。
  过得片刻,崔滟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谨,不带感情,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
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应,谷底若有动静,长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尴尬,淡道:「信号来时,自然知晓。」
  「……原来如此。」
  崔滟月眺向门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布,看见飘动的云雾底那华美
肃穆的建筑群。「但属下忍不住想,就算见得信号,要从这儿赶至秋水亭,便即
沿路无阻,咱们上山也花了两刻有余,这……岂非误了主人之事?」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七叔半闭浊目,倚着方柱放松身子。「必要时,此间直
薄秋水亭,不过须臾间。」
  「便似苍鹰一般?」青年语带讥诮,只是藏得很好。
  「便似苍鹰一般。」老人疏眉微挑,终究没有睁眼。
           第二四三折胜于先胜笑掩兵书
  谈剑笏游宦东海多年,剑冢又是朝廷于东海武林之喉舌,惯与江湖往来,宣
达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两道无不礼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还是头一
回履迹。
  一来谈大人平生不好斗,实无比武的需求;二来《秋水邸报》说是信誉卓着,
声威烜赫,但这种开了铺面欢迎大家来、押注打赌一翻两瞪眼的玩法,谈大人虽
非道学先生,总觉得像是——「……斗鸡?」
  同坐车内的老人终于睁眼,转过两道利剑也似的视线,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贰
自刮东风、充耳不闻的态度。
  谈剑笏自说自话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兴致,精神一振,赶紧打蛇随棍上:
「台丞也觉得像罢。场里捉对厮杀,旁边一堆人看,末了还写成战报雕版付梓,
说这个趾爪厉害、那个喙尖如钩……这不就是斗鸡么?」
  萧谏纸斜乜着他,慢条斯理道:「合着你对斗鸡忒有研究?」
  「那倒没有。」谈剑笏没听出讥嘲之意,殷勤陪笑道:「下官昔日在京,署
里同僚十分热衷,彼此传递战报,研究得津津有味。我后来才知道,怎么出爪、
怎么啄目还都是有名堂的,论起来丝毫不输拳经剑谱。撰写斗鸡场战报尤其讲究,
非惟文字晓畅、引经据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论,如此赌客才能放心信任,
无论输赢都肯再来。」
  「……你再大声点啊。」萧谏纸一指窗外。「秋水亭之人一定对京里的同行
很有兴趣的,你们交流交流。」
  赶车的小厮「噗哧」一声,低头颤抖,谈剑笏才知又给台丞洗了脸,摸摸鼻
子没敢吱声。
  虽然老台丞不同意斗鸡的比喻,但秋水亭摆出的接待规格,谈剑笏还是很满
意的:巾帻齐整、腰悬长剑的秋水门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绵延里许,直
到高悬「秋水为鉴」牌匾的谷口牌楼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宫损亲自在牌楼下等候,剑眉凤目,昂藏挺拔,周身透着
矫矫不群的出尘气质,果是当今儒门的头面人物。
  谈剑笏与南宫损在公开场合见过几回,说不上交情,过往只觉这人架子甚大,
虽说是身兼斗鸡场主的读书人,义利双修,称得是「儒商」,也没有白眼看人的
必要。
  不过,知道礼敬台丞的,都是他谈剑笏的朋友。谈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
口称「久仰」时那是真心诚意,半点儿没掺假。
  老台丞出远门心情一贯不好,下车时神色冷淡,迳坐于竹制轮椅之上,拱手
说了句「有劳谷主」。偏偏南宫损也是个冷面的,袍袖一扬,延请二人入谷,并
无多余客套。
  谈剑笏不免尴尬,毕竟刚对南宫损有些好感,总觉秋水亭偌大排场,回应似
该热切些才是。但谈大人自己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主儿,边推轮椅,琢磨着如何
替老台丞打点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见道旁诸人并未跟来,反往谷外行去,奇
道:「南宫谷主,今日贵谷不开张……呃,我是说不对外开放么?」
  南宫损淡道:「台丞与殷夫子看得起在下,专于沉沙谷一会,我已吩咐门人,
将今日之排程推迟一日。为防有不知情者闯入,联外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
遇有登门求鉴,须得说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儿再说。」
  这可真是礼遇啊!谈大人还未赞叹,忽见一抹瘦小灰影夹在随侍的几名门人
之间,猥琐得可以,却不是驱车小厮是谁?下巴差点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脸训斥,
低道:「你干什么?回去照看车马!」所幸南宫损与萧老台丞均未转头,当是空
气一般。
  「……我要出恭。」小厮阴阳怪气道:「就来问问,能拉车里不?」
  谈剑笏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压低嗓音,整个人差点憋成一只紫砂锅。
  「不行!在车外——」忽想作客于此,岂得随地便溺?生生将后半截吞回去,
忙拦了名秋水亭弟子,低声下气:「劳驾,能否带这位小兄弟如厕?他……他是
给咱们赶车的。」秋水亭奉萧老台丞为上宾,无有不允。
  小厮吹着口哨,随那门人去了,全没把谈大人流得一地的羞耻放眼里。
  沉沙谷经南宫损多年经营,建筑华美,屋舍连绵,看不出当初只是一片荒地。
然而房舍无论大小,清一色都是单层平房,不见楼阁;厅堂全是檐柱撑顶、镂窗
为墙,宛如大型凉亭,饶有古风,与人们心目中的儒门形象颇相契合。
  谈剑笏沿途张望,暗忖:「难怪南宫谷主开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为名,
盖的还都是凉亭,诚不我欺。」
  忒穿风的厅堂再怎么宏伟雅致,没有实墙还是挺麻烦的,既难住又难用,除
了纱幔飘飘美观出尘外,数不出半点好处。故谷内各个主建筑的前后四周,无不
散布着成排的砖墙平房,应是门人弟子日常起居、贮物积囤之处。
  南宫损领着众人,来到谷内最深处。此间平房较前头更矮,走近才见是茅草
为顶、夯土成墙的土屋,沿屋还有零星的竹篱,显然年月已久,却经精心维护,
反而比前头的砖房更有味道。
  此外,这里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并非齐整地占满左右两厢及后进,如
三合院般围着居间的厅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环状的不规则分布,水渠似蛛网
穿过土屋之间,离中央的建筑还有一小段距离,仿佛是具体而微的农村一角,饶
富田园野趣,与谷中余处皆不相同。
  被曲水竹篱包围的,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狭长建物,檐顶下竟无实墙,由
各式镂花窗牖、栏杆、屏风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间,分前、中、后三进,整体格局
像是个摊平的「目」字。
  木色的建筑物四周种满梅树,此际虽无梅开,可想像冬风拂过满树吐蕊绽放
的洁白花朵时,吹进一堂馥郁清香,中人欲醉。
  「……好一个『阶馥梅舒』!」
  轮椅抬上堂阶,萧谏纸抬见匾书,不由低诵。这是继「有劳谷主」之后,老
人头一回开口。
  这匾书写得极好,风送梅韵是颇风雅的画面,「阶馥梅舒」云云亦透着一缕
文墨馨香,然而苍劲的笔触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落笔之初劲透纸背,随后却巧
妙敛起,干皲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虚渺,其实游刃有余;非不能饱溢,是不为也。
  咏的是梅花,萧谏纸却想到猛虎——写「潜伏爪牙忍受」或许更合适,老人
心想。
  须知梅花开于腊月,风入梅香,最是料峭刺骨;坐在这样的建筑里嗅闻风梅,
需要的不是雅兴,而是「有所待」的坚忍。更何况,以他擅摹各家笔迹的本领,
犹不敢肯定是何人法书,心中虽冒出几位名家的字号,越想越无把握,此亦一奇。
  「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点。」南宫损看在眼里,淡道:「当年一位
师长为砥砺我,以此匾相赠,盛意拳拳,未敢或忘,故取『芳馥百品』之意,以
『百品堂』名之。」
  萧谏纸嘴角微扬。「芳馥百品,铿锵三变。谷主以此自砺,抱负甚大。」
  南宫损面冷如铁,大概不觉他有褒奖之意,当是挖苦而无视之。「……也有
这层意思,然『百品』二字,另有他解。台丞请。」
  随行的弟子至此停步,无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级门阶,可见此间于沉沙谷内的
地位。谈剑笏进得前厅,又发现另一稀奇处:屏风门扇也还罢了,连摆设的太师
椅、扶手几案等,均是镂空的板型结构,营造出一种「一眼望穿」似的虚幻效果,
但真想眺至后进,实际上又有所不能。
  厅堂两侧的檐柱间,悬满了长幅字画,颇有以之为墙的意思。
  谈剑笏不懂书画,只觉这主意挺别致,果是儒门中人,轮椅忽地一顿,原来
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轮辋,硬生生止住前进的势子,锐目扫向一旁:「……这是前
朝曹子頵曹大学士的《朝辞帝辇别诸弟书》?」
  「是真迹。」南宫损面无表情,答的比问的多:「堂中所藏,无一伪赝,以
收罗名家法书百帧为目标,故称『百品堂』。」明明声音语气未变,不知怎的令
人生出一股骄傲之感。
  谈剑笏知台丞脾性,那帧《朝辞帝辇别诸弟书》的长挂轴如非绝品,以他自
视之高,想是不屑发问的。此书所悬处,是最靠近堂门的柱间下首,换句话说,
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决计非是最有名、最珍贵的一幅,无怪乎南宫损
底气十足,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谈大人诗书虽读得不多,未敢以读书人自居,怎么想都觉得以「收罗百帖」
为目标的百品堂,委实不比「芳馥百品,铿锵三变」的百品堂来得高明。后者好
歹还有个自强不息的君子内蕴,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宝阁的作派么?
  果然是开斗鸡场的啊!谈剑笏豁然开朗,又觉更了解南宫谷主一些,增进认
识总是好的。
  萧谏纸却有不同见解,严峻的视线遍扫一匝,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沉沙
谷本是旱地,我方才还在想,外头的水渠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是个阵哪!」
  南宫损神情微变,似是混杂了惊讶和佩服,但也只是乍现倏隐,一霎眼又回
复原先不咸不淡的冷面,从容道:「收藏字画,最忌温湿,湿则易腐,温而养蠹。
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处——但这不过是外行人的庸俗见解。
  「过于干燥,将使纸质脆化,轻则皲裂破损,重则灰飞烟灭;较之蠹鱼蚕食,
或要十几二十年光景,旱地伤纸,不过转瞬间耳。『百品堂』外所绕曲水、兴筑
之土屋,均经高人指点,按五行阴阳生克变化排列,温湿定恒,如同春秋。台丞
若稍加留意,会发现此间连风都没有,依旧凉爽干燥,甚是宜人。」
  运使阵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术数修为,地气也有极大的影响。如四极
明府固然能人辈出,千百年来钻研奇门阵图,时有突破,也亏得覆笥山灵气浓郁,
具布阵地利,方有今日规模。
  沉沙谷这一角,即是利于术数施展的天然阵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筑屋,
便能得到一处保存纸墨的完美空间。
  ——难怪耿家小子挑上这里。
  萧谏纸心中一动,面上却悄静静的,只点头道:「谷主好心思。」
  谈剑笏毕竟技术官僚出身,所想多是执行面的细节,虽觉此问细琐,似有些
难登大雅,终究是好奇心大过了矜持,犹豫一霎,还是问了出口。「此屋没有墙
壁,万一……有飞鸟窜进,或有什么猫狗田鼠之类,岂非危险得很?」他初入时
见梁上全无巢迹,便已生疑;听完南宫损的说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劳师动众地
摆了时拟春秋之阵,却无一墙以阻禽兽畜生,岂非本末倒置?
  南宫损嘴角微动,要是谈大人未走眼的话,这位素以冷面着称的「天眼明鉴」
居然笑了。「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阵图,亦有阻隔鸟兽的效果。鸟禽越过沉沙谷
上空之时,总是避过这一处的,遑论栖止。」
  谈剑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对阵法所知不多,但此阵能使鸟
兽辟易,不知对人有无影响?万一待久了伤身什么的……」忽闻「噗哧」一声,
谈大人倏然抬头,回首四顾,哪有什么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
心里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还以为又听见那童子的声音。」
  南宫损面色一沉,本欲发作,瞥了轮椅上的老人一眼,终究还是按捺火气,
冷道:「人乃万物之灵,岂可与禽兽一概而论!大人若有不适,此间无门,自出
堂去不妨。」
  谈剑笏料不到他说翻脸便翻脸,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听老台丞叩
了轮椅扶手两下,急促的声响透着焦灼不耐,没敢再还口,低声告罪,继续推着
轮椅前进。
  百品堂布局狭仄,俯瞰应是个拉长的「目」字,横竖笔划全是廊庑,隔出三
个「口」字。走廊两侧无一面实墙,悬满珍稀字画,尽管南宫损说有阵图隔绝禽
鸟,且堂中果无丝缕细风,但行走在这脆弱的「字墙」之间,仍教人忍不住摒息
蹑足,唯恐呼吸或脚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宝,那可真是万死莫
赎。
  南宫损只陪他们走到第一个「口」字的尽处,便即停步。
  「未敢惊扰台丞与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台丞请自便。」
  谈剑笏心想:「身为东道,这也未免客气过头了。」见老台丞并无异议,正
要继续前进,蓦地萧谏纸开了口:「辅国,你也在这里等,我自行进入即可。」
谈剑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话要同殷夫子私下说,点头道:「下官推台丞进
去,安顿好了,再回此间等候。」萧谏纸不置可否。
  谈大人推着轮椅滑进长廊,透过左侧垂挂的字画间隙,见得一缕室外明光,
转念会意:「是了,这第二个『口』字原来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阵法厉害,
连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长年干旱,毋须操这个心。
  后进倒与前堂一般,乌檀木板铺地,两张几案、两个蒲团,四角各有一把青
铜长柄灯,灯旁立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铜鹤,除此之外,就只有四面高悬的字画,
烘托出一股静谧庄严的气氛。
  谈剑笏欲将台丞抱下轮椅,萧谏纸却摇了摇手。「蒲团无背,坐久了腰酸。
我这样就好。」谈剑笏想想也是,便将轮椅推到几案旁,放落固定用的插鞘。
  殷横野成名既久,不仅居儒门九通圣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想来架
子不小,迟些出现也不算太失礼。谈剑笏举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罢。」
萧谏纸摆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宫损聊聊,别显得咱们拿人好处,却不怎么承
情。」
  「是。」谈剑笏正要退下,萧谏纸又道:「这里字画极好,你走另一边回去,
多瞧瞧名家法书,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从另一侧长廊折回,然而出发点却与台丞所说大不相同——
身为老台丞的护卫,谈剑笏每到一处新地,总要将出入门户等摸得一清二楚,万
一有个什么意外,也好从容应变。
  长廊中段伫着一抹灰影,谈剑笏老远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带煞气,且拄
了根竹枝扫帚,布袍束袖、草鞋绑腿,便似打扫的老家人,抬头望着一幅字,颇
为入迷。
  秋水亭门人皆不敢入内,但百品堂总要有人打扫,维持清洁罢?得谷主允可,
镇日徜徉在天下至宝之间的,纵是洒扫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处。谈剑笏不敢
失礼,停步拱手:「老人家请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请了。」微侧身子,让出通道。谈剑笏正
欲通过,一瞥字画,但见满篇龙蛇飞舞,无一能识,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
「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蕴!这篇在我看来,直是天书一般,没一撇认得,当真惭愧。」
  「写的是首诗。」老人笑道:「『夫子门前数仞墙,每经过处忆游梁。路从
青琐无因见,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为谗口隔,只应贪草谏书忙。别来愁悴知
多少,两度槐花马上黄。』应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负旧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
白发闲愁。世事总难两全,诗人故有此叹。」
  谈剑笏腹笥有限,花了点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却叫
住他。「……大人似应有解?」
  谈剑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只能尽心了。我读书不多,不懂大道理,
老人家见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两难全,心花净尽不如君!可
否问君子尊号?」
  「邺郡谈辅国。」谈剑笏见老人谈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执礼:「敢
问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横野。」
  笑望瞠目结舌的谈大人,灰袍老者递过随手捡拾的竹扫帚,一掸袍襟,负手
朗吟:「独占龙冈部,深持虎节居。尽心敷吏术,含笑掩兵书!」一步踏出,既
无蛩音亦未扬尘,整条长廊两侧的挂轴却无风自动,如百鸟朝凰;满天墨字之间,
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余猎猎飘舞的轴幅切碎日光,当中似有无数残影消散。
  谈剑笏呆呆拿着竹扎扫帚,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醒神,回问南宫损:「他、
他……隐……殷……已经先到了?」
  「夫子与人相约,素来提早半个时辰以上。」南宫损面无表情:「在两位大
人抵达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时。谈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罢。」转身便行,并不
理会尴尬已极的谈剑笏。
  谈大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且不说在儒圣之首面前卖弄,光是抢在老台
丞之前与贵客搭话,已是十分不得体——谁知道名震寰宇的「隐圣」殷横野,有
到处给人扫地的习惯?错认为百品堂的长工,实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说了好一会儿话,谈剑笏稍稍冷静下来,却怎么也想不起
老人的形容样貌来,只记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脑顶梳了葫芦髻的斑驳灰发,
边走心里边嘀咕着,忍不住悄悄回头。
  视线穿过层叠的镂空花棂,在不住飘扬的陈纸墨字之间,但见灰袍老者背向
前堂,立于几后,叠掌躬身行了一礼,笑道:「今日梅花下,他乡值故人。招贤
亭一别,不见军师卅年矣!武烈、凤翥今不在,天幸龙蟠风采,未减当年。」
  萧谏纸眯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气却很淡。「殷贤人说笑了。恕我双腿不便,
不能倒履相迎。」
  殷横野掸了掸膝腿,迳于蒲团上坐落。「萧先生客气。老夫山野闲人,四处
游荡,让先生专程跑了趟浮鼎山庄,委实过意不去。好在逄宫差人告我,先生欲
约此间,稍补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庄」与「逄宫」时,萧谏纸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
讯息,然而并无异状。殷横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么妖法慑了自个儿的魂—
—他完全没有说谎,因为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何来伪诈?
  萧谏纸之所以坚持与他见上一面,与七叔反对两人见面的理由是一样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宝贵情报——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这一大块
错综复杂的七巧板离完成仍有很长一段。所有的线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
联系殷横野的部分,换言之,要是狠下心来摒除「具备三才五峰等级的武功智慧
才能促成阴谋」这点,殷横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这同诬指有什么两样?
  七叔不断逼问着他。
  萧谏纸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才发现与记忆中的殷横野有着很大的不同。
  白马王朝肇建,为示正统,阿旮被独孤容那伙文臣烦得不行,与他同往邙山,
欲劝殷横野出仕——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后两个皇帝都干过这事,而且都失败了,
万一你也失败,就代表你跟他们一样,是天命有归的天子。他是这么劝阿旮的。
  「……不是『丢了脑袋跟龙椅的昏庸天子』么?」阿旮难得脑袋这么清楚,
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当我白痴」。
  但那并不是萧谏纸头一回见着他。
  在招贤亭之前,萧谏纸起码见过殷横野两次,其中一回是在凌云论战的现场,
当时萧谏纸还很年轻,异人交代他「潜龙勿用」,毋须在那样的场合显露自己。
但他记得在凌云坪的高台之上,玄端章甫、燕颔豹髭的殷横野,除了儒门推崇的
华丽典雅之外,还有一股慑人霸气,足以引领普天下的武儒宗脉。
  但,此际与他相隔近两丈,踞于几后蒲团的,简直是另一个人。
  稀疏杂乱的须眉,斑驳黯淡的灰发,洗旧的灰袍两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
是长途跋涉背负行囊所致。萧谏纸知道自己老了,虽然这些年来他已不怎么照镜,
但岁月风霜在殷横野身上更为刻毒,与当年招贤亭内故作隐逸的虚矫不同,殷横
野简直就是被糊口营生消磨殆尽的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来的并非真正的殷横野,而是一个相貌平凡毫无
特征的替身,才能这么疲惫萧索,没有一丝做为幕后黑手、诸恶之源的深沉与威
压。
  萧谏纸见过许多阴谋家,他自己现在就是。
  作恶的理由多不胜数,但为阴谋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
  回过神时,老人才发现自己竟有一丝动摇。
  他一心想直面殷横野,打算从他的眸中看出一丝狡狯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结
束无休无止、却总是徒劳无功的搜证调查,为一切划下句点,全没想过还有另一
种可能。
  (倘若……不是殷横野呢?)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回荡在空荡堂内的低哑喉音,猛将他唤回现实。萧谏纸定了定神,从容开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听一个人。覆笥山四极明府——」
  「不,不是这个。」殷横野笑着挥手,那张平凡的脸上毫无特征,仿佛下一
霎眼就会忘记他的长相。「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以为自己声音太小,又或岁月不饶人,「隐圣」修为兴许登峰造极,
但血肉之躯毕竟抵不过岁月时光,略有耳背也非难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
这台戏继续演完。「我想请教夫子,关于逄宫这个人……」
  「萧先生不是来问逄宫的。」殷横野温和地打断他,笑意恬淡。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倏地沉静下来,脑袋飞快运转着,一时却把握不住此问何意,殷横野
又道:「萧先生若还想不出,先听我说个故事如何?」萧谏纸本做了最坏的打算,
闻言又赶紧扣住,几乎露出马脚,面上却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请说。」
  「我年轻之时,有个与众不同的小本领。」作拈棋落子状,微笑道:「虽说
是小道,我这本领可不一般,如今想来,若继续钻研下去,也许能成大国手也未
可知。」
  当年萧谏纸在凌云坪见过他同时与十七名对手下盲棋,比的还不止下棋而已,
落子之前须得作对,对上了才能出手。殷横野以一敌十七,急对急下,不假思索,
逼得三名对手吐血昏厥,最终十七局全胜,无论文才棋力,皆非泛泛。
  「当时寺里的师兄们热中棋赛,常拿下棋打赌,输了的人,就要替赢的人抄
经若干。有一回,我得罪了都监院的行嶷师兄,他是『行』字辈里最受赏识、身
份最高的,师兄弟们同他下棋都不敢赢,他一直自以为棋力很高,连别人有意相
让都看不出。
  「行嶷师兄随便找了个借口,要打我板子,我灵机一动,说要与他赌棋,赢
了板子一笔勾销,输了让他打我两倍便是。行嶷师兄骄傲得很,冷笑道:」你要
赢,我非但不打你,还输十两银子给你。『所有人都听见了。「
  萧谏纸听着「寺中」、「行字辈」云云,心头突的一跳,不动声色,接口道:
「想来这位毫无自知之明的师兄,是保不住他的银两啦。」
  「二十局。」殷横野伸出两根指头。「他直想翻盘,死命拿后注抵前押,到
后来欠下的数目,他自己都算不来。我料他也没这么多钱,总不能亏空寺里的香
油膳料,索性做个人情给他,一口价五十两。行嶷师兄摸摸鼻子,带我回院里拿。」
  萧谏纸笑了笑。
  「可惜夫子这笔债,注定是拿不到的。」
  殷横野也笑了。「是啊,但那时我还不明白。行嶷师兄狠狠打了我一顿,打
得我浑身是血,差点断气,才在我耳边狠笑:」下棋跟打赌,是讲规矩的。你拿
那规矩挡我试试。『后来所有人都说我下输了他。很久以后,还有人拿这事笑我,
好像真见我输了几十局给行嶷师兄似的。「
  萧谏纸琢磨着话里泄露的线索,忽听殷横野道:「我的答案,是『是』。」
  「……什么?」
  「你欲问之事,萧先生,我的答案是『是』。」殷横野神情不变,回忆童年
的那股子怀缅温情犹在笑容里,和声道:「你所有的疑问,答案都是『是』。全
是我做的。一直都是我。」
  萧谏纸面色丕变。
  「老实说我很失望。」殷横野耸了耸肩,不无宠溺地望着他,温和的态度令
人莫名心安,仿佛天大的过错都能被轻易原谅。「我对你有更高的期待,回答
『是与不是』有什么意义呢?找出我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一切便迎刃而解,
『是不是你做的』又何须再问?我答不答也都无所谓了。」
  萧谏纸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在栏杆上,绷得发白的指节格格作响。
  「你知道我不能杀你,能杀我早就杀了。」殷横野叹了口气:「我下棋几乎
没输过,我真的很擅长这个。但从借你『姑射』起,我就像掉进一个无限劫材的
陷阱,哪怕破坏了你所有的计划,从大局来看我还是输的一方:我的组织押在你
手里,你怎么玩都玩不死,永远有戏。
  「我终于能体会行嶷师兄,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感觉。承认这点教人气沮,
但『龙蟠』不愧是稀世的名军师,你让我放弃了隐匿的优势,自行投入棋局,还
没开始便已输了,再下也很难赢……以谋略来说,你技高一筹,我很佩服。」
  灰袍人轻抚几面,忽地展颜一笑。
  「但我很想知道,换作是你,拿什么来挡行嶷师兄的拳头?」最后一个「头」
字未落,余音已至身前,萧谏纸气息倏窒,整个视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塞满,
无形气墙仿佛将他碾平,血肉直欲透背而出!
           第二四四折角羽飞扬巡拾反覆
  杀机骤临,萧谏纸一拍暗掣,形似墨斗的轮椅车头轰然迸散,破片激射而出,
飞蝗般卷向逼命而来的灰影!
  曾功亮头一回看到轮车,便知车头弧板之内,藏有极厉害的连环弩机,为减
其重,不被推送之人察觉,机关不用金铁,改以坚竹削磨制成;考虑到追求威力
的最大化,这装置怕只能使用一回,百枚竹钉、竹箭、竹蒺藜射出的刹那间,机
簧连同弧板受强大的射速劲力反馈,亦随之解裂,同为歼敌增伤的一部份。
  「以你的手艺,这样已经很不坏了」——逄宫此语非是挖苦,而是对老同窗
的赞许,亦了解他设计这具「竹蜂」的苦心,宁同玉碎,不求瓦全!
  咫尺间狞蜂群涌,殷横野半身倏隐,破空声飕飕不绝,将身后两幅长轴打得
稀烂,连纸花都不见落地,似遭蜂吻所噬。
  萧谏纸身上压力一空,反手握住暗藏的剑柄,省起是殷横野使个弓腰铁板桥
后折,额面触地,于千钧一发之际看穿「竹蜂」集中的特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
躲过杀机。
  这一下尽显高手风范,却不应出现在三才五峰的身上。
  阿旮能在「竹蜂」及体前,令其化散如轻烟;韩破凡怕一动也不动,竹箭便
尽数毁于护身气墙;若是武登庸,所有的暗器、破片乃至扬尘,莫不在其身前应
声两分,显现出一柄巨大的刀形来——无论如何都不需要躲。凡人的攻击手段,
在峰级高手眼中,没有闪避的必要。
  (这人……是冒牌货?)
  便是假货,也是武功高得不可思议的假货。剑柄未及握实,「殷横野」倏又
复起,依旧平平伸出一指,含笑点至,却不似前度那般铺天盖地而来,而是凝缩
于一点,萧谏纸但觉咽喉寒凉,如精钢抵近,颈背汗毛竖起,全然不及抵挡闪避!
  蓦地殷横野身形微挫,重逾千钧的一指停在萧谏纸身前三寸处,指尖仿佛戳
中什么,一片异样虹光以落点为中心扩散,乍现倏隐,勾勒出一只海碗倒扣般的
巨大气罩。
  殷横野如陷五里雾中,刹时乾坤倒转,发现自己立于内堂中央,视界内光线
阴暗,如乌云罩顶,周遭雾丝扰动,气罩外的景况朦胧灰淡,如隔浓烟深水,看
似极近,身子一动忽又退至无穷远处,绝难触及。
  「很厉害的阵法嘛!」开口才觉声音远近飘忽,胸腹喉间无有共鸣,五感俱
被阵法影响,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
  他一扬臂,两道指劲交叠而出,没于灰翳深处,竟连一丝声响也无,忍不住
挑起疏眉,捋须笑道:「磨铅惭砥砺,挥策愧驽骀!知过即改,勇猛精进,看来
我得收回先前的评价啦。」
  萧谏纸盯着若隐若现的虹光,以及仅仅一臂之外,茫然笑立、仿佛看不见自
己的强敌,缓缓抽出藏在轮车里的长剑,向前搠去。
  怪的是:剑刃一入虹膜,突然就不见了形体,以距离计算,早该搠穿殷横野
的身躯,但那厮依然负手而立,周身方圆内哪有什么长剑的踪影?
  看来这座以四杆铜灯、四头铜鹤为基,架设于两只几案间的奇门阵法,已将
内堂分割两处,彼此渺不相涉,殷横野出不来、旁人进不去,连刀剑暗器之类的
实物也无法联系,纵以三才五峰绝顶功力,亦难破出。
  萧谏纸多识风浪,却没看过如此厉害的阵法,阵壁竟具体到能被肉眼察觉,
而喉间遭异物所抵的冰冷触感犹在,心知此番侥幸,若非耿照坚持布下第二道防
线,自己这条老命已交代在这里,暗叫惭愧,缓缓收剑退开。
  而在虹光紧裹的灰翳中,殷横野尚有谈笑的兴致,也可能一时无计,欲争取
破阵的时间,但「收回评价」云云令萧谏纸一蹙眉,暗忖:「莫非……这不是他
俩头一回交手?」
  却听天井传来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有本事你出来啊!仆街就乖乖吃屎,
扮什么高深?」
  谈剑笏没敢运功偷听台丞与殷夫子的谈话,迳坐太师椅上,目不转睛望着内
堂的挂轴间隙、两抹身影交错的模样,想像两位了不起的读书人正进行何等经天
纬地的伟大交流。
  当殷横野身形微晃、倏忽出手,谈大人如遭蜂螫,一把跳起,身子赶在思绪
之前,飞也似地掠进长廊。
  「那……那是杀人的身法!」
  未至廊底,蓦听轰隆巨响,老台丞的轮车车头爆碎,阻住了快逾闪电的扑击。
  谈剑笏一看便知绝非意外,而是某种威力极强的机弩,不及细想老台丞何以
装设这等夺命机关,激尘中复见殷横野出手,暴雨般的暗器未能伤他分毫,而眼
前无论他或萧老台丞,决计拦不下避不了——然后就看见了那团皂泡似的妖异虹
光,以及将偷袭者卷入其中、宛若活物的大团灰云。
  「……台丞!」灰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多瞧一眼都觉五内翻涌,谈
剑笏本能停下脚步,焦急大喊。身后一把阴恻恻的嗓音嗤笑:「……仆街就乖乖
吃屎了,扮什么高深?」
  天井之中,一名小个子手掌按地,浑身真气流转,发飞衣扬;虽着仆役短褐,
切齿咬牙的苍白面上却挂着一抹邪异诡笑,竟是那名赶车的小厮!
  谈剑笏定睛瞧去,才发现他非冲龄童子,其实生得十分俊俏,只是天生一副
娃娃脸,扮作僮儿,巧妙掩住喉节,居然教他给瞒了过去。
  此际再无掩饰之必要,那人仿佛诡计得逞,除意气昂扬,面上更揉合了桀骜
不驯、愤世嫉俗、鸡肠小肚、赤裸裸的讥讽嘲笑,以及各种难以形容、偏偏又非
常具象的坏心眼;明明是全场最像歹人的一个,好看的坏笑却攫人目光,有种天
真而坦率的邪气。
  少年单掌接地,气劲迸出,底蕴异常深厚,足堪跻身年轻一代的顶尖。谈剑
笏一凝眸,赫见他掌底隐泛虹光,符箓般的怪异图文乍现倏隐,脉动与虹膜灰翳
若合符节,灵光一闪:「这是……奇门遁甲!是他……操使阵法困住了殷夫子?」
  天井中的灰衣少年正全力发动大阵,仗着内息浑厚,犹有余裕开口,冷笑着
瞥他一眼,一副「瞧你个棒槌」的高傲冷艳,提气道:「宫……」泼喇一响,两
幅字画拨开,南宫损自前堂拾级而下,走入天井,锵啷龙吟声中,擎出腰间长剑,
朝少年走去。
  灰衣少年满脸不屑,低啐一口:「兀那走狗!」抬起下巴朝谈剑笏一撇,继
续冷艳:「宫棋——」
  谈剑笏兀自一脸茫然,南宫损忽提起长剑,靴尖交错,雪白的袍袖衣袂逆风
猎猎,青钢剑尖如流星横空,卷向少年背心!
  谈剑笏这才省悟:「他一动,阵法便不攻自破!」却已救之不及。
  南宫损不以武功名世,虽有月旦盛誉,罕听他人品论其武学造诣。这直标少
年的一剑摒除花巧,于飞步间蓄劲,最后一脚踏地爆发,身剑相合,连人带剑飞
越一丈有余,快到谈剑笏来不及出手。
  电光石火间,少年撑地旋扭,瘦小的身躯倒立一转,侧身让过,终究是避得
太险,剑尖自胁侧划至背脊,衣绽血迸,刃带残红。南宫损急止身形,却不及回
剑抢攻,少年两条瘦腿猛然旋至,势若长鞭劲追实剑,南宫损被鞋尖锐风划破衣
襟,抽身急退。
  谈剑笏总算反应过来,急急跃入场中,呼的一掌中宫直进,南宫损顿觉焦风
扑面,竟被掌劲压得吸不到一丝空气,心惊:「好厉害的『熔兵手』!」未敢将
兵刃送到他手里,顺势退到了内堂阶前,背对奇阵,横剑当胸,左手迳伸腰后。
  谈剑笏这才发现他腰后多了柄单刀,入谷时并未见得,显是藏于前堂隐密处,
再无疑义,大声斥喝:「南宫谷主!缘何与殷夫子合谋,欲害台丞性命?」南宫
损面冷如铁,并未答腔,无惭无惧,竟是瞧不出半点心思。
  谈剑笏还欲追问,身后少年缓过气来,一脚踹他臀后,暴怒道:「你是脑子
让门给夹到了么?他要杀了我,谁来困住里头那个武功奇高的王八蛋!」谈剑笏
狼狈躲开,回见他怒容满面,身侧披血,手掌始终未离地面,内堂里的虹光流翳
似无异状,依旧稳稳裹着殷横野,惭愧之余,又不禁有些佩服:「维持奇门阵法,
料想耗力甚钜,他若撤了手掌,以自保为先,南宫损决计伤不了他。」临敌难行
大礼,微一颔首,肃容正色道:「少侠义助,容后再谢。敢问大名,是哪位高人
门下?」
  「宫棋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巡拾玉梭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少年提气吟罢,仰天大笑,一掸血衣,邪气张扬,看起来实在比白衣如雪、
一脸正气的南宫损更像黑道些。讲的话也是。
  「……里头的王八蛋听好了,本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龙庭山风云峡,
人称『天机暗覆』聂雨色是也。你仆在街边多写几遍,下世人莫要忘啦,对子狗!」
                ◇◇◇
  七叔心头微动,睁开灰浊的翳目。
  拄着斧刃的崔滟月,动静却比老人大得多,猛地起身,才发现不知感应何来,
回头露出一丝茫然之色:「……长者?」五官深如岩刻的黝黑俊脸不知怎的,看
来有种孩童似的天真稚拙。
  他一身内力非来自苦修,而是火元之精剧烈改变了经脉筋骨,藉由宝珠火劲,
模拟出修练内功多年的效果——七叔不解其中道理,古纪武学似乎都走这般突兀
偏锋,无法以现存的理论解释。
  缺了循序渐进的积累,此刻青年所面对的,是一个倏忽而来的新世界,与他
二十多年来所知所学全然不同,不但难以驾驭,相对也更加危险。
  崔滟月具备内家高手所独有的神妙灵觉,然而毕竟是外来之物,他还无法分
辨危机感与心领神会、是感官抑或意象的差别。
  他所察觉的,可能是同处一室的七叔瞬息间的心绪波动,也可能是致使老人
心神不宁的根本来源。七叔摆摆手权作安抚,走到门边揭开黑布,眺望崖下沉沙
谷的最深处。
  萧谏纸未发火号。也许会面比想像中顺利,说不定已经结束了——直到老人
瞥见那抹逸出檐底的、一现而隐的奇异虹光。
  (……阵法发动!)
  这是最糟的事态。萧谏纸连示警的火号都不及放出,敌人已动上了手。但无
论动手的是谁,我方尚未全溃,否则该连耿照安排的第二道防线也失去作用才是。
  老人的恍惚仅只一瞬,身后便传来崔滟月透着慌张的低喝:「长者!」
  庵堂底部左侧的黑布上,浮露出线条粗犷古朴的兽形轮廓,吻凸口阔、鼻翼
朝天,却是一张猿形面具。覆面之人体格粗壮,一身黑衣劲装,像是从堂底深处
的暗部缓缓升起,宛若幽魂,但这不过是巧妙利用了黑布与庵堂格局的障眼法,
来人实际上是从黑布与梁柱的缝隙间钻出来的,既非无明之物,更不是从地狱爬
回来的恶鬼。
  ——巫峡猿。
  七叔的心沉到了底。
  若「权舆」看穿萧谏纸的局,姑射假集会的调虎离山计自然不起作用,但巫
峡猿能知道这里,代表计画泄漏的层面更广,可能连耿照那厢也被对手渗透——
老人忍着焦灼,挥散脑海里浮现的少年身影。如今首要是救出萧谏纸,想办法让
崔滟月和自己活着回去。
  活着就没有输。
  「你此番任务……」他趋近崔滟月身后,使出「传音入密」:「便是掩护萧
谏纸萧老台丞离开沉沙谷,遇阻则杀,不得有误。」
  崔滟月微怔。他远远看过萧老台丞一回,是上白城山递冤状时,管事足足让
他等了三天,才委婉转达台丞之意,说此案最好找镇东将军,旁人插不了手;相
持之际,台丞恰自廊间经过,院生前呼后拥,其实崔滟月也没真看见轮椅,遑论
其人。
  崔滟月对萧谏纸不肯见他,并不特别怨恨。每个官都是这样,谁也不敢惹赤
炼堂。
  七叔轻推他一下,巨灵铁塔似的赤发青年骤尔回神。
  「……得令!长者先行,待我收拾这厮,便即赶上。」
  「别婆妈,快去!」老人下巴朝门外一抬,低声道:「出得庵堂,跳下山谷。
这儿我能应付。」不容崔滟月缠夹,身形微晃,摔掌轰向巫峡猿!
  不仅崔滟月愕然,连巫峡猿也吓了一跳,料不到断臂瘸腿的老人,连句拖延
的话也不说,闪电搦战,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扬臂掠出一道刀风,却贴着扑卷
而来的灰影削过。
  老人心硬如铁,连一丝腾挪的意思也无,仿佛料定此刀不中,一晃眼已欺入
臂围。
  巫峡猿不及回臂,遑论再发第二道,忙竖左掌为刀,七叔掌底沉落,按他左
肘一推。掌劲叠上身量,巫峡猿这刀削之不出,索性以肘相格,反扣指掌,去拿
老人独腕,使的是极为刁钻的小缠丝擒拿手,变招不可谓之不巧。
  岂料身在半空的矮小老者,藉着掌势的反馈微微拔高,蓦地袍影连环,分不
清出的是膝是腿,「啪啪」两声,全撞在巫峡猿反扣的掌间;第一下勉强挡住,
然而间距委实太狭,第二下膝击迳抵肉呼呼的厚掌,不偏不倚,正中胸口膻中穴!
  膻中虽是要害,但也是真气分布数一数二的致密处。巫峡猿被撞得眼冒金星,
护身气劲自行发动,总算未吐朱红,小退半步,脚跟一立,勉力撑住身子和尊严。
  七叔藉这一撞的反馈,身子并未下坠,再得巫峡猿半步之助拉开距离,提气
抡臂,细瘦的胳膊如弹子般射出!
  巫峡猿顿觉视界被老人的掌纹占满,举手欲遮,蓦地掌心一阵剧痛,手背被
轰上面门,踉跄坐倒,双眼以下及右掌全无知觉,面具内温黏溢满,随即口鼻痛
感复苏,连闷哼都发不出,眼前一片煞白。
  原来七叔在击实的瞬间撮指成拳,凸出中指骨节,作「弹子拳」状。所击掌
心「劳宫穴」主管心包,不仅打裂骨轮,当场废他一条右臂,更损及心脉,饶以
巫峡猿修为深湛,也只能瘫坐于地,左掌连撑几下,竟难起身。
  这几下兔起鹘落,瞧得崔滟月瞠目结舌,忘乎所以。
  老人一个空心筋斗倒翻落地,跛足微跄,旋即立稳,低喝:「愣着做甚?跳
下去!」圈起食中二指,衔在口边。
  崔滟月如梦初醒,但长者之命委实令人费解:护送萧谏纸便罢,再急,又岂
能纵身入谷?他本以为听错了,谁知老人二度催促,仍是要他跳下去。
  火元之精再造了他,却没能使崔滟月成为不死之身,青年只能将这道命令理
解为「尽快下山」。见长者再不搭理、拖着腿走向瘫坐的黑袍人,崔滟月扛起离
垢大步而出,忽听嗤嗤几声,回见老人着地一滚,沿途不住扬起激尘,每一道都
贴着老人身周,只差分许即中。
  七叔滚成一团灰影,无一霎稍停,想像不出只一手一脚完好之人,何以有这
般敏捷的身手;所经处诸物皆分,无有余幸。
  崔滟月愣得片刻,才意识到那一道道激尘是快到失形的刀劲,虎吼:「……
长者!」斧刃旋扫,挟骇人火劲卷入庵堂,蛛丝、草屑……连落尘都化作火星飘
散,转瞬燃尽。
  七叔自赤发青年身侧搂膝滚过,离垢补上位置,砸散一抹锐薄刀劲,出刀之
人没于黑幔,依稀见得脸上戴了张虎形面具,却连身形、服色都没能看清。
  (深溪虎……难道是胤铿?)
  老人摆脱逼命的快刀,起身时巫峡猿已不在原处,布幔后形影晃叠,不像要
退走的样子,却也没敢再撄其锋,意在观望。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自是谷中酣战,不欲萧谏纸得援,权作牵制。
  况且崔滟月的火元之精,是巫峡猿为他植入脐中,眼下虽像是头一回见到巫
峡猿的面具,谈不上什么瓜葛,但崔公子素有优柔寡断、易为情困的毛病,万一
巫峡猿讨起人情,莫说战力打折,反成累赘亦未可知——这也是七叔反对带上崔
滟月的另一个原因。崔滟月留在这里是麻烦,但萧谏纸那厢还需要他舍命相救。
  「迟了,神仙也救不了萧谏纸。」老人没工夫同他打暗号,沉声道:「得用
最快的法子才能救。快走!」
  黑布之后刀气旋扫,却来自不同的方向,有轻有重、或疾或曲,老人以极小
的动作闪避,总要到及体前才微一侧首、半转身子,虽说是手足残缺气血衰弱,
不欲多费气力,却给对手极大的压迫,益显深不可测。
  崔滟月拿离垢当盾牌,偏转斧刃,刀气全被弹开,忽听巫峡猿道:「如非胁
下生翅,下山至快也要一刻。高柳蝉,今日这个跟头你们是栽定啦,趁早服软,
改投明主,『权舆』用得上你。」喉音喑哑,呼吸略有不顺,显然还记着右掌那
痛彻心肺的一记;明知攻击无用,刀气未曾稍停,劝服的内容更是不伦不类,牵
制的意味浓厚。
  崔滟月还欲再战,被七叔单臂一扯,搡向门外。
  「来得及!你跃下山谷便是,我留了条路给你!」以足尖挑起半截栏杆,信
手攫住东旋西扫,刀气削得木屑飞溅,始终难越老人身前。
  至此,崔滟月确信长者游刃有余,听远方一声禽唳,想起在屋顶那小半块青
空当中,曾见鹰鹞一类的黑点盘旋,把心一横:「罢了!长者于我恩同再造,便
要我命,我也认了。但愿我如苍鹰一般生出翅膀,方坠得幽谷千仞,犹可保全!」
将离垢系于背上,头也不回冲出庵堂,闭目咬牙,虎吼一声,大步跃入云雾中!
  巫峡猿未料老人这般扎手,更没想到崔滟月愚蠢如斯,自行跳入悬崖,灵光
一闪:「不好,莫非他预制了滑轮攀索之类的机关,藏在崖底?」欲出庵堂,左
掌终非惯用,一时无功,打了个手势,「深溪虎」掠出黑布,眉刀迳取老人,使
的是只攻不守的舍身刀法。
  七叔手里的残杆一晃,倏忽穿入刀风,戳中深溪虎左肩,势头太急,深溪虎
哼都没哼斜斜摔出,犹如失控的陀螺。巫峡猿藉机掠过两人身畔,穿出庵堂,直
扑崖际!
  身后,老人并未追赶,好整以暇圈起二指,衔入口中,带着一抹隐晦笑意。
  崔滟月跃出悬崖,身子急速跌穿云雾,一层接着一层,看得见却摸不着,沾
得头脸湿凉,犹不及心头足底之寒。
  他本也猜想崖下有缒降机关,才豁命一跳,但很快就发现不对:洞穿层层白
霭后,但见谷底一片平畴,哪来的缒绳竹篓?
  一声尖哨,随即头顶九重天外响起刺耳禽唳,震得他气血晃动,一片乌云遮
住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冷不防右臂一痛,仿佛被钳进了一只巨大的磨
利铁钳,钳牙几乎夹弯他臂上的煆炼甲,将甲片、棉衬、锁环等全夹进肉里——
身子不再下坠,凉凉的云雾掠过头面脖颈,直到升出云面,复见光明。
  翻涌的云波上,投映着一只巨大的阴影,头顶传来「泼喇」的扑翼震响,云
浪随之激扬;呼啸的高空气流里挟着一股兽臭,似雨天鹤舍的湿羽异味,却比崔
滟月嗅过的要浓烈百倍。
  崔滟月无法在忒短的时间里,综合、分析这些光怪陆离的信息,于是他忍痛
抬头,用双眼确认是什么救了自己。
  然后他看见一只巨大的爪子。
  巫峡猿呆若木鸡,看巨大的异禽像抓小鸡般,拎着崔滟月浮出云海,拍击着
翼展近两丈的铜色翅膀,盘旋一周,倏又俯没云中。巨禽看似被妖法变大的鹰隼,
两条腿比庵堂里的方柱还粗,他毫不怀疑这体型骇人的扁毛畜生能抓起一头犊牛。
  巨禽浑身羽毛泛着铜铁般的光泽,爪喙倒与寻常禽鸟相类,兴许年月已久,
骨角覆着厚厚灰质,其上又有无数刮痕磨损,斑驳里带着一股原始的嚣悍,只尖
端锐如铁钩。
  「鬼雀……」巫峡猿望着潜入云海、越来越小的乌影,喃喃道:「原来……
这便是『鬼雀』!」
  古木鸢与高柳蝉拥有许多不属「姑射」的异术,包括以秘穹炮制刀尸的重大
突破、号刀令原理的解析、独特的联系方式等,其中当然包括「鬼雀」。
  巫峡猿不通驯兽,饶以「先生」之博学,也琢磨不透鬼雀的本体。古木鸢明
白这着棋的价值,运用鬼雀的时机场合拿捏谨慎,多年来权舆一方于此可说是一
无所知,直至今日。
  拜巨禽盘旋所赐,巫峡猿清楚看见它两眼之上,各有一条顺眼眶扬起、尾端
尖翘,宛若雉鸡般的金色羽毛,衬与澄黄饱满的锐利眼瞳,说不出的狞猛。
  一股电流般的异样兴奋,窜过巫峡猿的心版。
  他知道这头异禽的来历。被称为「角羽金鹰」的异种,同其他来自异境天镜
原的奇兽一样,似因寿命极长,在漫长的岁月中持续生长,体型远大于东洲各地
的远亲,极具灵性;当然,要在异种横行的秘境存活,其凶猛也超乎人们对禽兽
的既定印象。
  角羽金鹰之所以为人所识,盖因三十年前,一名年轻剑客因缘际会,得雌雄
各一的异境猛禽,携之行侠仗义,闯出偌大名声,获得「金鹰侠」的美誉——当
时这对角鹰不过比寻常雕隼略大些,人们谈论的除它们的主人之外,多半集中在
其独特的羽色上,而非体型。
  后来,金鹰侠渐不与双鹰同行,原因现在巫峡猿终于明白:为免持续成长的
巨大体型引起恐慌,金鹰侠决定将鹰放养在深山老林里,而非带它们穿行于城镇
街市之间。
  金鹰无踪也曾引发揣测,时日一长,众人终忘了这对禽鸟,但金鹰侠却越来
越有名。为了保护金鹰,他决定以得自某个隐世门派的秘剑为号,他就是在那里
与孵化的雏鹰们相遇,适足以纪念这段奇缘。
  「现在,我知道『高柳蝉』是谁了。」
  巫峡猿转过身来,对正庵堂里佝背独立的残疾老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扬起。
精于铸造、掌剑双绝,身带金鹰,将一条右臂留在妖刀圣战的最终战场——天雷
砦里……「……原来是你,『寒潭雁迹』屈咸亨!」
           第二四五折群戈驱驰不遑宁处
  掩去半脸的老人立于庵中,顶着穿破屋梁的一束光,映落几缕银灰散发,安
静得令人心凉。露出面具的半张脸颇经斧凿,分不清是皱纹抑或伤痕;那不是一
张心狠手辣的脸,巫峡猿心想。但必要时他不会犹豫。
  这种强大的压迫感,远超过独对残毒嗜血的聂冥途。巫峡猿事前恐难想像:
明明他才是布下陷阱的一方,怎会自困于这般狼狈而古怪、进退不得的尴尬窘境,
仿佛落入毒蛇眼中的青蛙。
  而老人显露的身手,本身就是奇迹。
  失一臂而能保有武功者,说「千中无一」都嫌轻巧。不是改变惯用手忒简单,
重心的平衡、经脉的淤塞、断肢的幻疼等,在在使动武之难甚于常人。
  巫峡猿能续断肢,被武林中人传得神而明之,但在「神医」看来,断鹤续凫
的成功概率,毋宁是高于残而不废的。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有阿傻的运气和坚忍,
但对比眼前的老者,少年简直不值一哂。
  屈咸亨的崛起曾是家喻户晓的武林传奇,「天功」一说,随这位六合名剑之
首的声誉益隆,昔年可说是脍炙人口。
  江湖传言固不足信,巫峡猿本以为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是「根骨奇佳」
的另一种说法,亲身领教之后,却有一番不同的见解。
  屈咸亨的「天功」,应是某种极其敏锐的协调适性,无论身子如何改变,总
能摸索出最佳的运用法门,四肢健全有四肢健全的打法,只余一手一足,亦有相
应之道。
  适才短兵相接,老人展现的经验、技巧,乃至肢体运用,给了巫峡猿莫大的
启发。如两度利用力道反馈的攻击手法,直是别开生面,只消过得了眼前这关,
此后静心闭关数月,当于拳脚上大有获益。
  「泼喇」一响,光影间悬尘飘扬,「深溪虎」拨开坍塌的栏杆,颤巍巍起身,
摸索眉刀还入腰鞘,双手各拈一根细长碎木片,重新摆出接敌架势。
  阿傻于《十二花神令》领悟尚浅,但这已是少年所知最强武学,先前使的乱
披风刀势即来自二月杏花《领春》之卷,被老人一杆搠入空门,连拆上一招的资
格也无,明白近身战毫无胜算,遂以《银台金盏》的飞刀法应付。
  巫峡猿右臂软软垂在身侧,看来此战是指望不上了,虚提左掌,跨过高槛,
重又回到庵里,与戴着虎形木面的黑衣少年形成犄角之势;但究竟是谁包围了谁,
答案恐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七叔覆着灰翳的浊目望穿面具眼洞,缓缓扫过二人,唯一能泄露些许表情的
嘴角丝纹未动,看不出喜怒;即使站在光线下,也只得满身阴影,如一块嶙峋错
落的山岩,拥有更多曲折破碎。寂静不仅渗入骨髓,甚至流渗蜿蜒,漫出一地,
吞没四周诸元。
  巫峡猿还在斟酌出手的时机,忽见光柱里烟尘飘散,掌影已至面门,急急仰
头避过,却见老人反足踹出,正中飞扑来救的阿傻,踹得少年倒飞出去,面具下
逸出血珠!
  阿傻虽中老人的诱敌计,一上来便受创飞出,应变能力仍不容小觑,落地前
两枚木片脱手,替大夫争取时间。
  果然七叔不得不撤掌,陀螺般一转,贴着第一枚惊险避过,第二枚却被旋势
一带,没入老人袖影。蓦听巫峡猿闷哼一声,随即「碰!」撞上门扉,原来七叔
转近一标,木片倏然插落;魔君肩头倏沉,生生以右臂挨了一记,老人不知从哪
又冒出条腿来,蹴得他踉跄倒退,背脊撞上庵门。
  师徒俩一合间双双倒地,尚不及震骇,单足落地的佝偻老者微一敛颔,灰浊
的视线与魔君对上,祭血魔君心头突的一跳:「……今日毙命于斯!」
  老人单臂一振,袍袖间隐现剑指,四周气劲旋扭,倏忽集于枯瘦的二指尖端,
庵内宛若风云搅动,强大的威压令祭血魔君动弹不得;饶以阿傻之清冷淡漠,星
眸里亦不禁露出惧色,亟欲起身,却不可得。
  ——云台八子,草堂秘剑!
  (这……便是「寒潭雁迹」剑法!)
  飕然一响,凝练至极的剑气却未削断师徒二人之首,老人霍然转身,空气中
的悬尘、光线等,无不自行裂出一抹新月形轨迹,迸出「叮!」一声金铁脆响,
余音嗡然,剑气已被一物挡下,却不见有实物弹飞。
  「……好厉害的指力!」
  老人心念微动,这才发现庵堂里多了个人。
  堂底佛龛之前,洞穿一孔的黑幔缓缓飘落,露出一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
中等身形,双手负后,所着黑衫却非束袖绑腿的劲装,而是大袖披膊、围腰抱肚,
宛若将帅布甲般的武服形制,两肩、围腰、下摆等以金紫二色丝糸绣出龙虎图样,
说不出的威武霸气。
  来人脸上,挂着一张雕工粗犷、极具野性的乌檀面具,风格与姑射六人所持
极为相近,模样却是七叔从未见过的:面具左右并置着似火焰、似浪花,一边各
有三股的层叠云纹,末端无不弯翘指天,意态张扬,既似日轮焰冕,又像殿宇飞
檐;正因看不出具体的表征,反而透出深沉的狞恶妖异,压迫感远胜于具象的姑
射六人。
  此外,面具的眼洞藏于诡异的起伏雕刻之间,七叔目力不佳,眯眼端详片刻,
始终难辨其位,益发神秘难测。
  屈咸亨一向寡言,除了不擅言词,也不想白花气力——来人若未表明身份,
难不成恭恭敬敬问一声,便会自行吐露?老人静静思索着适才那令人惊艳的一指,
边掂量新对手的实力,想着下一回出手时,如何将三人一举撂倒。他一直都是这
样做的:拟订计划再出手,多考虑几种可能性,把有限的精力押在应变调整之上。
他只能这样做。
  即使老人以背相对,扶墙撑起的巫峡猿——或该称他为「祭血魔君」——都
能清楚感觉那股沉静而紧绷的危险,眼前的残疾老人其实是头猛虎,稍有不慎便
成爪下冤魂,丝毫不能大意,清了清喉咙:「高柳蝉,『姑射』的真主到了,你
就这般迎接?」
  老人无有反应,也未出手。魔君暗呼「侥幸」,把握时机调匀气息,见另一
厢阿傻终于挣起,再成合围之势,喝道:「『权舆』既至,还不束手就擒!」
                ◇◇◇
  严格说来,世上并没有「狭舟浦」这个地名,至少越浦左近没有。
  这个废弃的破落船坞,位于城外近郊的某条水道尽处,周围的芦苇快比人还
高了,舟筏难近。一条粮船搁浅在船坞边,耿照连舱底都钻进瞧了个遍,除吃一
鼻子灰,连只耗子都没瞧见。
  船坞破损更甚,整座屋舍已坍了半角,芦苇杂草侵入其间,要不了多久,就
会坏得看不出人造的痕迹。
  要是真有聚会,肯定在这条平底粮船上举行,耿照忍不住想。正要动手除下
面具,碧火真气忽生感应,耿照心念微动,转身负手,并未躲藏,感官知觉如蛛
网般四向蔓延开来,将粮船周遭全纳入感应。
  脚步声轻细……两个……不,应当有三人,非是相偕并至,而是有前有后。
后两人隔着老远便停,第三位又比第二位更远些,气息消失在徐徐林风间,可能
是一路尾随护送,见任务达成便即退走,也可能是伏地不动,调整呼吸心跳,彻
底将形迹隐藏起来。潜行都之中拔尖的如弦子,便有这般能耐,此固与内力修为
有关,然而练就一身浑厚内息,并不能凭空得之,乃是门大学问。
  第二人的潜行术,则在倏然消失的第三人之上,耿照始终察觉那人就在先天
感应的范畴内,却无法真切把握,越想确认,越容易从空明之境抽离;往复之间,
情报反而更混沌不明。此人不仅防着五感觉察,连内家真气的感应也考虑在内,
此又为弦子等所不及。
  为首之人无此奇术,尽管放轻了步子,踏着湿软淤泥的跫音在耿照听来,同
敲锣打鼓没甚两样。来人绕过船头走上干地,唯恐拨开苇丛发出声响,点足飞纵,
跃上了离舷窗最近的一株大树枝干,轻功造诣颇不俗。
  林风穿过枝桠,刮进一阵馥郁馨香,混着潮润汗泽,嗅得人心魂一荡,耿照
微感诧异:「是……女子?」依旧闭目负手,未曾转身,却能从气流的变化中,
察觉对方双腿勾了条粗枝,向后仰下,秀发漾开玫瑰幽香,饱满如瓜实的奶脯裹
着衣襟一甩,随即坠如水袋,浓郁的乳香混着肌肤香泽,丰熟冶丽,分外醉人,
绝非半生不熟的青涩少女可比。
  耿照正觉奇怪,忽嗅得一缕异甜:「是迷香!」摒住呼吸,真气运行一周,
确定无丝毫异状,才装作脚步虚浮,扶额踉跄一阵,「砰」的一声倒落舱内,一
动也不动。
  挂于窗外的女子见迷香得手,静待片刻,才扭腰一蹬,窜入船舱,落地时无
声无息,一抹霜亮的匕尖滑出袖管,迳朝耿照腿侧斩去!
  耿照倏然跃起,扣住皓腕一扭,「笃!」匕首坠地,没入甲板,可见其锐。
  女子一条藕臂被他扭到身后,忍痛反足,使的是极狠毒的撩阴腿。耿照轻松
避过,暗忖:「无冤无仇下此辣手,绝非善类!且将同伙引出。」信手一转,便
要卸她肩关。
  果然脑后风至,来人掌劲浑厚,却无杀气,牵制意味浓厚。耿照接住敌势,
两条手臂连圈带转,走的都是卸劲反击的路子,不止招式相类,连绵密的内息都
系出同门,宛若师兄弟喂招;转得片刻,终究是耿照更胜一筹,圈掌一推,将来
人稳稳送出,只见得剑眉星目、满面于思,不是老胡是谁?
  胡彦之虽也起疑,毕竟心系女子安危,正要挥掌,耿照赶紧扯下面具:「…
…是我!」老胡一怔,慌忙撤掌:「自己人,勿要伤她!」转对戴着「深溪虎」
面具的黑衣女子道:「十九娘,这位是我的义兄弟,非『姑射』中人!」
  耿照松脱皓腕,岂料女子忽地旋身,一抹狞光直标耿照咽喉,袖中竟藏有另
一柄锐匕。可惜在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之前,耿照连她腿心里混了汗潮的温腻湿
濡皆能嗅得,杀机未动便即有备,整个人平平滑开,隔空挥袖,匕首与乌檀木面
一同飞出,露出一张杏眼桃腮、雪靥酡红的冶丽怒容,正是金环谷之主翠十九娘。
  胡彦之明白她与义弟的实力差距,然而她伤不了耿照,不代表小耿能一再容
忍挑衅,忙拉住妇人,低喝道:「你做什么!」十九娘胀红俏脸,恨声道:「给
少主报仇!苍天有眼,教我今日撞见这厮,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他交出少主
来!」一挣之下丝纹不动,回头怒道:「放手!要不……我连你一块儿杀!」
  「我说了,他也不知兄长的下落。」胡彦之不为所动,沉声道:「你这是要
使性子闹脾气,图个爽快发泄便完,还是真存了找人的心思?」十九娘樱唇微歙,
却未能吐出只字片语,恨恨别开视线,咬牙道:「……放手!」胡彦之松开指掌,
妇人用力一夺,揉着纤细好看的腕子,怒视耿照,咬着唇珠不发一语。
  耿照一瞥老胡。「你找温柔乡找到这儿来,合着是外带野餐么?」
  胡彦之哼笑道:「府里忒多丫头还吃不饱,需要你来打猎加菜?」两人我看
看你、你看看我,不好当着十九娘之面哈哈一笑,只得忍了下来,彼此心照不宣。
  胡彦之说要去青楼找姑娘,不过是遁词罢了,终究放不下兄长,明白小耿亦
有难处,索性四处打探,自寻线索;忙活了一夜,毫无收获,正想去找十九娘交
换情报,恰见她黑衣夜行,悄悄离开了母女俩的新落脚处,一路尾随至此。
  耿照大致对他解释过今日沉沙谷那厢的行动,却没提到以「姑射」召集令调
虎离山的部分,但以老胡的聪明才智,经小耿一说,倒也猜得七七八八,耸肩道:
「做戏做全套啊!明知『深溪虎』不会出现,那边仍给了召集令,该说是一板一
眼,还是钜细靡遗?」
  耿照却蹙起浓眉。
  「……据我所知,那边只给了『巫峡猿』召集令,并未通知其他成员。」事
实上,横疏影、迟凤钧皆无法到场,发了也是无用。
  况且,姑射现行的传讯方式,乃萧谏纸亲炙,非承自姑射,多年来平安符一
方始终无法破解,仅巫峡猿用旧制联系,以对古木鸢等隐藏身份。双方屡有攻防,
彼此试探不绝,当是脑力激荡,并不影响合作的关系。
  在巫峡猿到场以前,不会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被通知的,因此也没有刻意发
出其他召集令的必要。
  ——既然如此,是谁通知了「深溪虎」来此?
  耿照心念微动。「老胡,你在外头的朋友,也叫他进来罢。」
  胡彦之愕然道:「我是自个儿来的,哪有什么朋……」忽然闭口,倏地掠出
船舱。耿照与十九娘追了出去,见胡彦之环视四周,似是在找什么东西,片刻一
跃而下,在来时的小径边上拨得几拨,露出一个磨盘大小的草窝来。
  「这是……」
  「有人蹲点。」胡彦之面色凝重,手掌按了按草窝底部,仿佛从草垫的密实
和余温推测着什么。「你所察觉的声息,并不是有人跟着我来,而是对方离去时
的动静。那人一见我们来,便悄悄离开了。」
  「但……」十九娘双手环抱着沃腴肥硕的乳廓,支颐蹙眉:「这又是为什么
呢?」一时忘了对耿照的仇恨,只觉诡秘难言,忍不住插口。
  胡彦之一时也琢磨不透,直觉应当要回到原初的问题上。
  「十九娘,是谁让你来的?『深溪虎』的面具,为何会在你手上?」
  鬼先生与姑射的合作,并不受母亲——狐异门的实质掌权者胤野——待见,
但胤铿成年后,名义上是狐异门的正统继承人,胤野虽摄大权,却不好与门主明
着唱反调,况且在胤铿诸多不受节制的行止当中,这还算是比较正经的了,权派
心腹十九娘领一支豺狗前来东海,明着是打点支援,其实就是监军。
  可惜胤野却低估了爱子在床笫间的能耐。
  胤铿上位多年,多数老臣仍管胤野叫「主人」而称他「少主」,胤铿亟欲培
养自己的班底,却怎么也撬不动母亲的墙角,只得将主意打到最擅长的领域——
女人头上。
  十九娘守寡多年,情爱之心本淡,一朝承少主雨露,竟深陷不可自拔,从此
死心塌地,虽事事回禀主人,也没少了阳奉阴违处,鬼先生遂将姑射的许多秘密
授予十九娘,让她在自己分身乏术时帮忙处理。也是十九娘心细如发,颇有经营
才具,「深溪虎」同时肩负起姑射的几条任务线,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
  持平而论,除了无法出席骷髅岩的集会,以及胤铿刻意隐藏的部分核心机密
之外,说翠十九娘是半个「深溪虎」,并不为过。
  少主虽利用她们母女,又像弃子般随手舍去,毕竟有情,十九娘依然挂心,
恨无头绪,未料日前收到密信,让深溪虎赶赴集会。她几度犹豫,终信不过胡彦
之,索性取出面具,亲自前来一探究竟,便无少主消息,不定能得姑射之助——
「等一下!」耿照突然打断了她,肃然道:「召集令是怎么送到你手里的?是循
过去的联系管道么?」
  十九娘不欲与之交谈,见胡彦之目光投来,迳对着他说:「是送到随心园里,
我的桌上,也不知是何人送的。虽非一贯的联系方式,以姑射行事之隐密,似也
没什么奇怪。」
  近日越浦五大家中实力最雄厚的江家找上十九娘,说是合了几家的份子钱,
能疏通将军那厢的关系,有意在金环谷重起炉灶,看中十九娘的手腕,仍是交给
她打理,没准能插上一股。
  十九娘眼下没钱没人,正需要重整旗鼓,遂由胡彦之给她们母女俩安排的藏
身处搬了出来,迁入江氏名下的物业「随心园」里,也方便同股东们商谈合作事
宜。此消息一出,越浦风月场无不轰动,十九娘的所在不难打听;随心园虽不是
谁都能进,料想难不倒有心人。
  耿照听得心头一沉。
  知姑射今日集会的,只有两方;消息如非古木鸢所传,可能性便只有一个。
  眼下时辰已至,巫峡猿却未现身,兼且有人蹲点窥探……答案呼之欲出,却
是耿照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平安符」一方已知是局。
  ——非是「平安符」阵营入了局,而是他们将计就计,设局等着古木鸢!
  他霍然抬头,凝重的神情震慑了老胡。
  「老胡,沉沙谷那厢出事了,我得赶去。」耿照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咬牙
欲碎:「你脚程快,去找蚕娘前辈来救,只有她能扛住那灰袍人。」胡彦之明白
事态严重,一言不发,转身掠出淤浅的洲浦,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耿照从怀里取出一封关条,交给十九娘。
  「你拿这个到城外巡检营,请罗统领全营武装,即刻驰援沉沙谷,告诉他那
里有个极厉害的对手,须做好死伤的准备。」
  十九娘并未伸手,抱胸冷冷回望着。
  「……我为何要帮你?」
  耿照无意在此时邀功,告诉她欲资助金环谷复起的江家、戚家等,全是雷门
鹤卖典卫大人面子而牵的线,其中占两股的乌家,甚至就是七玄同盟的台面代表。
这是事成之后,耿照打算送给老胡的一份礼,当作他将来入主狐异门的活动根本。
新上位的胤家二公子可不能只提着两串芭蕉,就想同母亲坐下来深谈。
  他只对翠十九娘说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止是『姑射』的对头,他们所图更大。」少年一掷关条,劲力之至,
薄封宛若浮木,平平飞至妇人浑圆挺耸的酥胸前。
  「……其中之一,便是贵门的胤野胤夫人!」
                ◇◇◇
  百品堂的天井之中,秋水亭之主南宫损分持刀剑,背对困住殷横野的奇阵,
冷彻的双眸,紧盯着提掌遮护在聂雨色身前的紫膛汉子。
  赤鼎派的「熔兵手」,据说是没有招式的。西北边陲三大火工名门,赤鼎、
玄鼎、白鼎三派的最高境界,就是将肉身锤炼成锻兵的神器,以肉身销熔,以肉
身淬火,以肉身磨砺……到得此番境地,血肉之躯既可铸成神兵,又何须神兵?
身之所向,百兵辟易!
  这样的说法在铸炼盛行的东海,怕只会惹来一阵讪笑。
  把手掌练成锤子鼓风炉是吧?脑子坏掉才说这般疯话!
  证诸三鼎鏖兵的凋零破落,可见此说荒谬。赤鼎派甚至已无据地总坛,谈大
人的武功是他师傅教的,而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收过半个徒弟,大半辈子都在
替朝廷尽心,侍奉老台丞。
  因此在各种公开场合里、武林要人们各述来历之际,听谈大人自称赤鼎派,
那些「久仰久仰」、「钦敬钦敬」的背后,不无嘲弄挖苦之意——就是个贬谪失
势的流官嘛,巴望他懂什么把式?
  南宫损也曾经这样想过,直到两度被那双灼热的厚掌逼退,须全力运功,才
能抑住经脉中窜流的紊乱内息为止。
  较寻常江湖客更好的是,他知道「熔兵手」的是绝学,而且极其难练,万料
不到一名来自平望的造器署丞,能将这几乎失传的武功练到这样的地步。
  南宫损的刀剑皆非凡品,交手时,更极力避免直撄谈剑笏的双掌,不给他熔
钢销铁的机会;饶是如此,原本澄如明镜、光可鉴人的刀身剑刃,如今像被焦烟
熏过一般,覆了层污浓炭渍,南宫损虚提刀剑,尖端指地,在身前交叉,额汗细
密,咬牙不发一语。
  谈剑笏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没敢下重手,只求护住开阵的聂雨色,
看到南宫损面色铁青,暗忖:「以南宫谷主之修为深湛,该伤不了他才是,怎地
脸色如此难看?定是心中有愧。」惊怒略平,苦口婆心道:「南宫谷主,有什么
事可以好好说,谋刺朝廷命官吃罪不轻,岂可鲁莽?你若有悔悟之心,不妨放下
武器,好生交代,有什么冤屈,我家台丞如青天明镜,定不计前嫌,为你主持公
道。」
  身后噗哧一声,聂雨色为之绝倒。
  「你这样开嘲讽没问题吗?当心他抵受不住,一口老血喷上贵脸,场面就难
看了。」见谈剑笏蹙起眉头还欲还口,实在受不了,扬声对南宫损叫道:「反正
也没别人,你就别死要面子硬撑啦。那副刀剑烫得要命,再不放下,一会煨成了
红烧猪蹄,没准谈大人还要安慰几句。」
  南宫损严峻的铁面一阵青一阵白,蓦地将刀剑往地上一插,双手负后,冷道:
「……杀!」谈剑笏定睛一看,刀柄剑柄兀自冒着丝丝白烟,虽有缠革之类,仍
阻不住热气,可见其中铁芯红炽,敢情南宫谷主真是给烫得握不住,而非幡然悔
悟。
  谈大人不及失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七、八名秋水亭弟子涌入天井,虽也
是一身白袍,却无一人佩剑,拿的是狼牙棒、铁杆秤铊、月牙流星等奇形兵刃,
年纪有青有壮,还有一名初老汉子,只是都仿谷中弟子装扮,混在人群里还不觉
有异,此际一瞧,实有些不伦不类。
  聂雨色啧啧两声,哼笑:「听说秋水亭私下干了不少脏活,能拉来这些个歪
瓜劣枣也不奇怪。这些是挑过的啊!要是刺龙刺虎、面带刀疤的都来,堂外能绕
几匝了。」
  八名恶汉更不打话,各挺兵刃围上。到这时,谈剑笏始信南宫损勾串亡命图
谋不轨,大声斥喝:「别乱来啊!刺杀朝廷命官……」哪个肯理他?言语间差点
儿没抓住一杆搠入中宫的铁枪,枪刃未及划破手掌,整只枪头已化铁水,谈大人
还得让过光秃秃的枪杆,又有一柄钢刀、一只飞铊袭至。
  「熔兵手」神威惊人,但这批却是南宫损精挑细选的打手,个个身经百战,
手头不知寄了多少冤魂,见他出手熔去精钢,立时改奇袭为游斗,两两换位、一
沾即走。谈大人顾忌多多,一会想着开堂问审,一会不忘儆恶劝善,此消彼长,
竟也斗了个相持难下。
  按说熔兵手这种绝学极耗真力,众匪徒经验老到,都在等他内息耗竭,再行
收拢。聂雨色看出门道,假意叫道:「喂,你这样运掌搞得人很热啊,老子都一
身汗啦。」谈剑笏登时醒悟,歉然道:「那我打散些,再热你就脱衣裳啊。」呼
的一声掌劲加催,七尺方圆内无人能近,只剩长兵器稍具威胁;使长枪的虽失其
锐,依旧一往无前,奋力抢攻,试图穿过谈剑笏的遮护,迳袭聂雨色。
  只是八人进退趋避颇有章法,看在阵法大家聂二公子眼里,活脱脱摊在太阳
底下一棋谱,其后十数步无不了然于心,觑准时机信手一指,佯作惊呼:「谈大
人……小心暗算!」持枪那人没料到他做贼喊捉贼,陡被一缕指劲戳入眉心,哼
都没哼便翻身栽倒,顿时了帐。
  谈剑笏又惊又怒:「你干什么?杀人也须论罪……莫乱杀人!」气急攻心,
险些被钢刀劈中。聂雨色懒得理他,提指飞点,又伤两人,虽说奇宫嫡传的「通
天剑指」在他手里威力奇大,然而横尸在前,群匪有了提防,加上谈剑笏掌力催
逼,众人散成大圈,指劲难及,此后便无伤亡。
  聂二差点气得中风,须得极力克制,才不从背后一指戳死这木头脑袋。正想
在地上画个简单的灭魂阵,伺机诱杀哪个不长眼的,一团乌云遮住天井上方,鹰
唳声中,铁塔般的红发大汉从天而降,神威凛凛,提气暴喝:「……萧老台丞,
我来救你!」
           第二四六折使子坚锐破子干城
  仿佛自外于天井内的骚乱,打从殷横野被困,萧谏纸便一直隔着若有似无的
虹光阵壁,打量着这位平生大敌。
  他素闻聂雨色大名,万没料到,这位号称奇宫百年仅见的阵法奇才一神如斯,
不但能在如此狭仄的室内布成阵势,阵壁甚至能被肉眼察觉,还困住了三才五峰
等级的绝顶高手——上述无论哪一项,都大大颠覆了萧谏纸对阵法的认知。
  奇门术数,迷惑的是知觉,故对死物不生作用。
  长、宽五丈的堂构是不会变的,除非动手拆除,或一把火烧了干净;之所以
走不出去、如陷五里雾中,盖因风生水起调动阴阳,操五行之气,以影响五色五
声五感知觉。欲收混沌之效,窄不如阔、明不如暗,日正当中不如风雨晨昏,铺
石走马熙攘街市,不如老林深水地气自生。
  布奇门遁甲于狭窄的建筑之内,尤为大忌,就像梦睡得再沉,屡遭惊扰,很
快就会苏醒过来;斗室里磕磕碰碰的,难以断开现实与幻象,两者叠合得多了,
迷阵也就不攻自破。
  萧谏纸想像不出眼前的这个阵,究竟是如何排布而成,他所知的一切玄门数
理皆派不上用场,简直……简直就像是某种妖法,非托神鬼之说不能解释。
  因此,他忍住了施放火号的冲动,甚至没有立时撤退——在「殷横野」动手
之后,萧谏纸就该这么做。这是他与七叔间共有的默契。
  迷阵里的殷横野始终面带微笑,饶富兴致地举目四眺,仿佛在欣赏什么难得
一见的殿堂伟构似的,老人几以为听见了他啧啧称奇的声音,但这纯是出于想像,
实际上并不可能。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可以与罪魁祸首当面对质的机会,明明近在咫尺,两人
却无法任意交谈。没有这座难以解释的奇妙阵图保护,在场所有人不分敌我,于
殷横野不过俎上鱼肉罢了,反掌即灭,没有对话的必要。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盯着灰翳里那张如田舍翁般、无甚出奇的
庸碌面孔,萧谏纸忍不住喃喃道:「你为何而做,又是为谁而做?你……到底是
不是当年招贤亭的那个殷横野?」
  「……萧老台丞,我来救你!」
  一声熟悉的断喝,猛将老人拉回现实。萧谏纸本能开口,厉声喝道:「勿来!
我好得很。」才惊觉来的是崔滟月,抬见角羽金鹰扑翼振起,七叔毕竟启动了救
援备策,改换成平时说话的声音口吻,扬声道:「拿下南宫损,否则谷中诸人一
拥而上,有路也出不去。」
  宛若天降神兵的赤发青年,自是乘鹰而来的崔滟月,听阵后传来一把冷峻的
声音,不由微怔:「……这语声好熟,我是在哪儿听见过?」直到老人把话说完,
才会过意来:「是了,原来萧老台丞在内堂里。」忽听前头一人哇哇大叫:「这
头帅鸟你是打哪租的?简直是酷炫屌炸天!快跟我说……等等,你过来在我耳边
小声说就好,别让人听了去。」
  崔滟月见他单掌撑地,面貌虽颇英俊,但肤色苍白、眼神冷锐,满脸的愤世
嫉俗,一看就不像好人。果然他身前那名紫膛大汉眉头一皱,赶紧喝止:「现下
是说这个的时候么?你小心莫要挪动手掌,害了我家台丞性命。」
  崔滟月虽得火元之精改造,武功大进,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江湖经验,迳问
紫膛汉子:「你是南宫损?」汉子一怔,大摇其头:「不是,下官谈剑笏,僭居
白城山副贰。壮士如何称呼?」
  「崔……焦亭崔五。」顾盼生威的魁梧青年忽露些许无措,索性转头,见余
人皆一色白袍,顿时分出敌我,单臂自背后取下斧刃,压眼的赤红浓眉轩起,眸
中迸出杀气:「哪个是南宫损,受我一刀!」挟带火劲的离垢刀旋扫而出,离得
最近的一名匪徒急向后跃,明明躲过了刃尖,衣衫须发却被烈焰吞没,没命地拍
打周身火苗,不觉跳近些个。
  崔滟月反手一刀,劈得他身首分离,鲜血挟着浓烟烈焰两头分裂,撞入廊间,
几幅墨宝沾上火星,劈哩啪啦烧将起来。
  余下六名匪徒怒喝不绝,崔滟月抡起焰刃,宛若虎入羊群,眨眼间杀得残尸
满地、兵刃折毁,离垢刀前竟无一合之将,魁伟的背影披血曳刃,直如修罗。
  谈剑笏看呆了,连「杀人须论罪」都来不及说,已摊得一地羊片也似。聂雨
色见南宫损面色铁青,不知是心疼字画,或见得死神迫近,忍不住噗哧一声:
「谈大人,合着这位是你本家啊,杀人放火,一次搞定。」南宫损站在原地动也
不动,刀剑依旧交叉插在身前地面,看不出喜怒心思。
  突然间谈剑笏「啊」的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沉落,肃然扬声:「崔
壮士!你手里的那口刀,可是叫『离垢』?」崔滟月正走向泥塑木雕般的南宫损,
闻言未停,沉声如雷滚:「……正是!」
  谈剑笏犹未轻断,厉声追问:「近日内,壮士可曾去过风火连环坞?」
  崔滟月终于停步,微微侧首,露齿狞笑:「去过。」铿啷啷地拖着离垢刀,
在地面铺石留下一道破碎焦痕。谈剑笏在邸报里读过赤炼堂总坛的生还者对离垢
刀尸的描述,再无疑义,沉声道:「杀人凶手!今日至此,究竟有何目的?」崔
滟月嘴角微扬,并不搭理,足踏焰星,势如野火,继续逼近南宫损。
  聂雨色见谈剑笏竟有相阻之意,简直快疯了:「好不容易狗咬狗,你别在这
时发正义春行不?」正欲当头棒喝,忽然地气旋扭,内堂的阵壁晃荡起来,原本
如水中滴墨般的灰翳飞快扰动,越转越见清澈,殷横野那毫不出奇的微佝身形再
次显露出来,转过一张和蔼笑颜。
  「不容易啊,这个阵。」老者抚着下巴,四下打量:「在指剑奇宫四百年的
传承之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阵基,布置的符箓图书,更与东洲现行各派渺不相
涉,半点沾不上边。你该不会说,这是出自你的发明罢?」
  聂雨色死死按着地面,额际渗出微汗,试图取回阵势的主导权。
  自从在槐花小院遭遇这厮、阵法俱为所破之后,好胜的聂雨色便决心排设一
座新阵,足以困住这头灰袍对子狗……不,根本是专为了克制他而生,下回交手,
绝不再重蹈覆辙的终极杀着。
  以奇宫正统的遁甲术,便算上现存的「无」字辈师长,也找不出比聂雨色更
厉害的。他反覆推敲,耗费数不清的无眠之夜,不得不承认:即使准备周全,他
排的阵法终究奈何不了灰袍客,破阵只是时间问题,遑论克制。
  焦虑非常的聂雨色,偶自《绝殄经》得到灵感,走上另一条与现行术法截然
不同的道路,终于完成此阵。
  当耿照向宫主提出条件交换,欲请聂雨色协助抵御灰袍客时,聂二公子乍看
兴趣缺缺,只教宫主给卖了,不得不然耳;实则心中欢喜欲狂,如嗅得血味的食
人恶鲨,渴求一雪前耻的机会。
  此阵才初初完成而已,不可能……除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懂。
  聂雨色眸中透出强烈的不甘与疑惑,却无法开口。他已错过抽手自保的关键
一瞬,推动阵式的符箓将地气与他的内息、血气连结成一股,不住绞入阵图中,
像被拧乱后再收卷的线团。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仍抱一线希望,欲从阵式内
找出症结,拨乱反正。
  殷横野似未察觉眼前正是破阵而出的天赐良机,遥对崔滟月道:「这位是崔
五公子罢?你虽变了形容,眉目间依稀见得令尊模样,我能认出。」
  崔滟月本杀红了眼,听他提起亡父,恨意上涌,却不能不理,沉道:「你是
何人?」闷雷般的语声极是险恶,杀气所向,已从南宫损移到殷横野身上。
  「老夫殷横野。」
  拜凌云论战之赐,纵非武林中人,也听过「地隐」大名。崔氏书香门第,崔
静照崔老爷子素敬儒宗,书斋里藏有成套的《凌云智纂》,经常同诸儿讨论其中
绝妙的对子、诘问与策论,对崔滟月而言,地隐直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
  听殷横野的口气,似与亡父相熟,崔滟月顿有些手足无措,生硬回道:「是
……是地隐前辈。」
  「原来你还晓事!」殷横野敛起笑容,语带责备:「汝父不能再管教你啦,
你不图复兴家门便罢,竟从了邪魔外道,抛却父精母血,成此不人不鬼异相……
汝父泉下有知,能瞑目耶?」
  崔滟月心神震动,然而意不能平,忿忿辩驳:「为报大仇,不惜此身!」
  「……仇人是谁?」
  「是赤炼堂雷氏!」
  「错!」殷横野不假思索,飞快接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崔氏满门
因何贾祸,灭门之后,又是谁得好处?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兀自认贼作父……崔
五啊崔五,焦岸亭举庄百余冤魂,日夜在你身后坠着血泪,恨海难填啊!」
  脐间火元滚烫如炭,崔滟月浑身剧震,余光瞥向离垢,一个荒谬至极,寻思
间偏又丝严合缝、无不入里的念头掠过心版,过去不敢面对的诸般疑点一一显现,
再清楚不过。
  ——赤炼堂锻造技术平平,要火元之精做甚?
  ——灭崔氏而失火精,赤炼堂亦是可有可无,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姑射」何以知晓火元之精的用法……在此之前,它们又隐于何处?
  ——若无崔家之横祸,姑射要怎生制造离垢刀与刀尸?
  (借刀杀人……这是借刀杀人、移祸江东的毒计!)「认贼作父」四个字轰
隆震耳,久久不去,听得崔滟月遍体生寒,一瞬间连脐中火元的温度都感觉不到,
仿佛坠入万年冰窖。
  谈剑笏完全听不明白,这才发现聂雨色的样子不对,手按背心,察觉他体内
真气紊乱,分明是走火入魔,赶紧度入一小股内息,助他收拾残局。「这……这
是怎么回事?」
  聂雨色得此强援,勉力开口:「阵……有点问题。」谈剑笏人是迂了点,却
不缺心眼,此阵一破,以殷横野的武功,十倍于现场的后援怕都要趴,走为上策,
提声急唤:「……台丞!」
  萧谏纸一见灰翳转淡,便知有事,然而能与祸首对话的机会就在眼前,放与
不放,龙蟠亦不免踌躇。
  再说这「殷横野」连竹蜂都闪得狼狈,使不出「凝功锁脉」,就不是三才五
峰之境了,合自己、辅国与崔家小子三人之力,还有两头角羽金鹰,算上掠阵的
聂二和七叔……这般盘势,焉有轻易弃子的道理?自崔滟月来,老人无意间脱口
之后,始终刻意噤声,此际一咬牙铁了心,扬声道:「先擒南宫损,小子稳住阵
图!」末句却是说给聂雨色听的。
  崔滟月心思正乱,忽闻老人峻声,终想起在何处听他发号施令,愕然道:
「主……主人?」
  殷横野抢白道:「高柳蝉让你来援,你料是何人?姑射之主、自称『古木鸢』
的诸恶之源,便是白城山的萧谏纸!」
  崔滟月想起自己为见萧老台丞一面,挨遍冷眼,那时他行经廊庑,遥遥眺见
底下那个被自己一手操弄、害得家破人亡,兀自巴巴赶来求取公道的肮脏乞儿,
心里是什么滋味?是得意、好笑,还是忽生感慨不无同情,最终仍抵不过私心贪
婪,大大方方拿他炮制成刀尸利用?
  那些为了复仇而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身心饱受摧残,依旧咬着满口血唾,像
狗一样哀嚎惨叫挺了过来的种种不堪……到底算什么?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你不过是试验品罢了。」像要抚慰他的痛苦颤抖,殷横野挥散雾丝,隔着
若有似无的虹色壁障,柔声道:「他们以在你身上所得经验,打造出真正的完美
刀尸,不惟武功盖世,更得姑射全力支援,出道之后扬名立万,成为东海新一代
的顶尖,则又是隐于黑暗、只能执行秘密任务的你万万不及……」望着青年愕然
抬起、爬满泪痕,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叹息:「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卫?
他才是姑射的心血啊!」
  风火连环坞的漫天炽焰中,美丽修长的红衣女郎与少年紧紧相拥的画面,倏
又袭上崔滟月心头,过往如慢刀轻划隐隐作痛,此际却轰然一响,碎成一地狼籍。
  ——凭什么?
  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我却落得如此境地?
  锋锐的斧刃、坚牢的宝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强横肉体,还有一身出类拔萃
的武功……原本心怀感激、深庆还能拥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讽刺而已。
  面容扭曲的赤发青年揪紧胸膛,却无法毁去冷红煆炼甲,指缝间迸出的火劲
使得锁环、甲片、掩心镜等越发坚韧,一如被火元之精彻底改造的筋骨经脉,已
是扎扎实实的存在,绝难再逆,无可奉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崔滟月仰天狂嚎,离垢悍然劈落,挡在阵前的南宫损不闪不避,脖颈微侧,
火刃砸上阵壁,虹光闪现,范围几乎撑溢出内堂,已不限于原本灯柱铜鹤之间,
连萧谏纸也被纳入,偌大的堂廓呈封闭状态:可见可闻,声息相通,却仍无法出
入。
  赤发青年咬牙切齿,用尽气力压下刀刃,除激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狰狞的
面孔外,未能再斩入分毫。阵壁如一只软而坚韧的圆罩,扛下他所有的愤怒,似
游刃有余,并未探底。
  殷横野走近阵壁,带着饱含理解的宽容悲悯,低声抚慰。
  「做点什么,让他们后悔如此待你。」
  崔滟月暗红的眼眸因血丝更显狰狞,怨毒的视线穿透无形阵壁,越过大儒的
肩头,死死盯着堂底那轮车上的瘦削老者,恨声道:「萧……兀那老贼!我父亲
母亲……诸位兄长……还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日……今日……今日教你悔生
于世,造孽如斯!」淌下两行血泪,牙根迸红,一拍阵壁霍然转身,离垢妖刀挟
熊熊恨火,疯狂斩向谈剑笏!
  谈剑笏眼神一锐,「熔兵手」拍出,炽红的手掌正对炽红的刀刃,旋搅拍击
之间,对撞的热浪卷出一条矫矢焰龙,宛若有生,绕着两人盘旋飞舞;谈剑笏挡
在动弹不得的聂雨色身前,一步也没退,离垢刀身却越来越红,绽出炽光,就算
下一霎眼便扑簌簌地熔成铁汁,也不奇怪。
  崔滟月脐间迸出红光,衣甲亦不能掩。双方所使均是极热之招,两侧廊间垂
挂的字画早已燃尽,木构发出劈啪裂响,天井内的空气俱化热浪,视线所及,诸
物无不扭曲晃荡,堪比砾漠火场。
  南宫损背靠阵壁,已是战团的最边缘,却连须发眉毛的末端都微见蜷曲,烟
焦飘散,置身正中央的聂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热流灼伤喉肺,摒住呼吸,
改采龟息。
  谈剑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见崔滟月刀势狞恶,唯恐接招之际,刀劲波及
聂雨色,只得先行撤掌,全力应敌。自熔兵手大成以来,谈剑笏未曾施展若此,
酣战片刻,才想起聂雨色真气失调,岂能忍受极热之招近距离对轰?萌生退意,
却被聂雨色看出,冒险开口:「再……加把劲!他……他的刀……」
  谈剑笏会过意来,双掌连环、倍力加催,焰劲化作两条火龙,紧紧缠住离垢,
任凭崔滟月如何挥洒,手里始终握着团巨大的火球,斧刃绽出炽白的刺目豪光,
几难迎视。
  蓦听崔滟月一声低咆,舞刀疾退,拼命将刀上焰火挥散,原来火元之精虽不
惧熔兵手,离垢却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难免失形塌软,不得不退。
  「……成了!」
  谈剑笏松了口气,急敛火劲,欲赞聂雨色一股真气,突然间白影晃动,一直
站在内堂前观战的南宫损倏地冲出,与崔滟月交错而过,原本插于身前地面的刀
剑亦随之无踪!
  谈剑笏感应杀气,侧颈一让,堪堪闪过疾刺而来的一剑,飞驰中的南宫损来
势不停,忽作鹞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转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斩落!
  这一刀称不上花巧,却将时间、劲道、势头三者拿捏至极巧,所有可藉之力
于旋身斩落的刹那间合而为一。
  谈剑笏不及闪躲,举掌相迎,销铁熔兵的无匹火劲催谷至极,但见钢刃入掌
溅起铁汁,整把刀化成液态逆扬,冲天而起,连谈大人的衣发都未沾上,悉数洒
于梁间檐上。南宫损握着一只烈焰熊熊的空柄斩落,掠过谈大人胸前的瞬间,忽
弹起一根食指,凝练至极的指劲宛若判官笔尖,在谈剑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
  「……卑鄙!」
  一抹足影飞自身侧,猛将南宫损踹了出去。可惜聂雨色勉力起脚,这记「虎
履剑」杀伤力有限,南宫损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复与崔滟月并肩而立,抹去嘴
角殷红,长剑摆开门户,依旧是面冷如铁,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谈某佩服。」
  谈剑笏自点了胸口两处穴道,撕下衣摆叠得几叠,塞进襟里止血。这两句话
说得毫无烟硝火气,却是心悦诚服,不带讥讽。
  南宫损先前数度抢攻不果,如今想来,竟全是欺敌策。他那一刺乃是《六极
剑法》中的一路中平剑,翻身斩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脉流传最广的《存物刀》;
至于能堂堂离垢刀尸所不能,几乎伤着谈大人要害的指法,则是《惠工指》的起
手式「苟利于民」。
  这三者可说是武儒宗脉的入门基础,用来打底便罢,罕有人认真钻研。无论
是门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这种大路货谁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宫损就是把如此枯燥无聊的基本功,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适才这连环
三着,并未将当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气呵成,竟无余赘;不是因为快,亦非狠
辣决绝奥妙无方,而是其精简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这等罕
世绝学的应变防御,终至得手。
  光是这份慧见持恒,谈剑笏便已肃然起敬,未敢小觑。看来南宫损如非已至
宗师之境,便是曾受宗师指点,并不比离垢刀尸易与,谈剑笏以一敌二,还得分
神保护聂雨色,形势实在说不上乐观。
  内堂中,殷横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阵壁负手踱步,随天井里的战局变化
挪动位置,活像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总要找个视野最佳之处。聂雨色目光极贼,
见他行至柱后,指书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着什么物事,灵光一闪,忽生出一个
极其荒谬的念头:「不是阵法失控,是他……由阵图之内夺走了控制权!」
  除非这该死的对子狗也看过《绝殄经》,同自己有着重叠的思路,循一样的
遁甲路数,衍出脉络一致的新法式来……这却又如何能够?
  殷横野的视线投来,眸底带笑,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过一头做为旧阵
阵基的铜鹤,往堂中央一掼,霎时气脉反转,组成阵图的符箓自行重置,一一自
柱上亮起熄灭,蔓延至天井中。
  聂雨色浑身剧震,已无法控制内息血气,方知不幸言中,是这厮重新改写了
布阵法式,以聂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论掌握的新术法。
  精于弈道的聂二公子,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
  在槐花小院初遇时,这厮是以强横的指劲内功,佐以对奇门遁甲的认识,暴
力攻破了聂二所设的阵图;考虑到这种足以超越规则的破坏力,聂雨色才做出
「现存诸法对其无用」的结论。
  此际这厮夺取阵眼的方式,绝非恃强硬攻,而是循脉络解构重组,毫无扞格
地从操阵的聂雨色手里接管过来。而殷横野对龙庭山嫡传的遁甲玄术,并无如此
通盘透彻的了解,才须以武力破阵。
  (我无意间,用了那厮精通的手法来布阵!)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横野将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里,笑道:「聂二公子嗜读闲书,涉猎甚广,
才得布成这般精巧的奇阵。」聂雨色苦苦支撑,无力还口,咬牙眦目,额际冷汗
直流。
  殷横野信手把玩着铜鹤细颈,转对前方萧谏纸。
  「眼下这个情形,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这人,
是不是真的殷横野?以三才五峰榜内的造诣,闪避我轮车中所藏弩机,岂得如此
狼狈?
  「人只消存一丝侥幸,判断力便大受影响。此时此地,你并不打算同我做个
了结,今日之行不过试探罢了;你虽冒风险,毕竟没想死于此间,一见苗头不对,
立时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来?」
  萧谏纸面色铁青,不发一言盯着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伤兽。
  殷横野道:「是真是假,总要试了才知道。」一转铜鹤,足下亮起成排符书,
直至萧谏纸几前,现出一道分隔两人的虹光壁障来;再一转,虹壁乍明倏暗,微
风刮入几后,吹得萧谏纸须鬓飘扬,连天井内的众人亦都看出:两人之间,再无
丝毫屏障。
  谈剑笏回头急道:「快……快将阵法复原!」聂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
忽气血逆行,喉头一搐,满口温腻溢出嘴角,单膝跪地,背脊剧烈颤抖。
  「你就别再逼他了,谈大人。」殷横野回头提醒,犹如好心劝解的老街坊:
「这已超过聂二公子的能力范围,当心过度催鼓,呕血身亡啊!」聂雨色一向自
负,闻言果真气得吐血。老儒生却转身迈步,迳朝萧谏纸的轮车走去。
  老台丞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谈剑笏知他非贪生怕死,纵遇绝境,定是从
容自若,讥讽不绝;定睛一瞧,堂里激尘悬浮,扬起的布幔一角就这么停在半空,
如中了定身法……——凝功锁脉!
  殷横野并指一掠,轮车前半猛然爆开,声响闷钝而遥远,如浸深水;破片以
极慢的速度四散,终至于凝。殷横野随手拨开挡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转身
去,对目瞪口呆的谈剑笏等道:「老夫的凝术,可锁一丈方圆,其中物性乖违,
不可以常理忖度。」引一木片至耳际,扣指向后:「你说我这么一弹,能洞穿你
家台丞脑袋否?」
  谈剑笏居然认真思索起来,片刻才愕然抬头。
  「……不能。」
  殷横野失笑。「何以见得?」
  「因为台丞不在——」话未说完,隐圣颈背汗毛竖起,急急转身,一缕青芒
刺亮双眸,萧谏纸身若游龙,挺剑扑至!
           第二四七折一以贯之行驭有术
  这一剑无声无息,剑刃与凝锁诸物的内息剧烈摩擦,曳开一道龙火般的刺亮
轨迹。
  倏自车中飞起的老人,似是内堂里唯一不受凝功的存在,袍袖翻如花绽,又
似水中飘散的金鲫尾,忽自青衫中飙出龙火,飕然而凝,幻成一点灿星;殷横野
回头的刹那间,星芒已入咽喉。
  众人见萧老台丞又横剑一掠,足不沾地,陀螺般反扑殷横野背心,转向之速、
变招之毒辣,与浮空的须发衣袂形成突兀对比。
  老人鬼魅般的身形在殷横野前后反覆穿行,剑光矫矢,竟不稍停。怪异的光
景持续了片刻,谈剑笏才突然会意:原来老台丞斩的,全是殷横野的残影,三才
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皆有「分光化影」之能,速度快绝,远非常理可度。
  殷横野尚有余裕回头,露齿一笑。
  「三年剪拂感知音,哭向青山永夜心!你家台丞诓你哩。他的腿脚从来都是
好的,不定比你还好,却教你镇日推着轮椅,端上抱下的,老夫甚为你不平。瞧
这绝妙的剑式……好个『竹在晓烟孤凤去,剑荒秋水一龙沉』!鲲鹏学府的《八
表游龙剑》尽领古今之风骚,的是不同凡响。」
  谈剑笏何止不知腿脚,连台丞在轮车里藏得有剑亦无所觉。
  老人此刻显露的剑法之精,实是谈剑笏平生仅见,莫说许缁衣、韩雪色这些
后辈,他有幸见青帝观鹤真人露过一手,论修为论造诣,的确稳坐「东海三件衣」
首位;如今观之,比起老台丞尚逊一筹,若非形势不妙,谈剑笏几乎忍不住要鼓
掌叫好。
  而这般矫矢如龙、快逾惊电,变招浑无迟滞,简直像几名心意相通之人同使
剑阵、攻得密不透风的剑法,竟是在「凝功锁脉」里施展,骇人之甚,已超过谈
大人言语所能形容。
  若无此限,谈剑笏觉得台丞一剑便能要了自己的命,就算熔兵手的威力再强
十倍,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是无用,颇觉宽慰:「台丞还是很尊重我的。以他老人
家的造诣,较起真来,回回都能打得我作狗爬。平日里只说些损人的话,足见包
容。」感佩之余,益发想了解老台丞的剑法精奥,不觉上前了几步。
  南宫损与崔滟月非萧谏纸拥趸,倏忽回神,同生一念,崔滟月呼的一刀扫出,
抢先攻来;南宫损于一旁伺机出手,反而更加凶险。谈剑笏以一敌二,除须分神
保护聂雨色,还频频关心老台丞那厢,如非熔兵手威力强绝,对手难以久斗,怕
已失守。
  殷横野始终背负双手,立于原处——当然这只是假象而已。萧谏纸多次在他
的残影间穿来越去,心知连片衣角都没能划破,殷横野存心相戏,如猫捉老鼠,
否则以「分光化影」之能,闪至萧谏纸身后一戳要害,不过是喝水呼吸般事。
  此固是强者自负,另一方面也是好奇心使然。
  三才五峰的对决,使「凝功锁脉」意义不大,不定还会惹来对手讪笑,但对
于三五层级以外的「凡人」而言,「凝功锁脉」几乎是三才五峰境界的象征,原
因无他,唯快不破。当速度内息双双受限,武人便成凡人,与市井里的贩夫走卒
并无不同,只能任人宰割。
  凝功锁脉并无解法,施展凭乎一心。既如此,不具凝锁之能的萧谏纸,如何
在锁限中运使内力、趋避自如?
  殷横野几乎是半闭着眼眸,如聆妙乐,在分光化影的极速移动中,赏玩着对
手的内息变化——当意念布满整个空间,无孔不入地锁住一切,本就是最彻底、
最精细的感测观察。
  「原来……是《云霄吟》么?」
  他不觉微笑,似颇欣赏,又有些佩服。
  《云霄吟》是鲲鹏学府的一门内功,称不上绝学,比《三省功》易上手,讲
究气似川行、化如云蒸,颇益养生,以极高的适性着称,尤与音律相契。缺点是
威力平平,对武功有所要求的学子,多不选择此功,无意于江湖,又或雅好琴箫、
吟咏啸歌之人,方有涉猎。
  萧谏纸的内息并不行于体内诸脉,而是练至如血气一般,渗入四肢百骸,乃
至骨肉毛发,无所不在。
  此法耗损极大,效益寡少,唯一的优点也就只有「无从锁起」了。如河道或
可截流,但渗入土中的水气却难中绝。当河水蒸腾成漫天云海,谁可凝锁,又拿
什么来锁?
  这完全是针对「凝功锁脉」钻研而出的功法,假三才五峰之人为敌,最初的
灵感虽是《云霄吟》,《云霄吟》却没有这等威力。只听萧谏纸冷冷一哼,切齿
森然道:「……竖子,这是我自创的《云海苍茫诀》,今日定教你完纳劫数!」
八表游龙的起手剑路「一龙沉荒起秋水」使尽,长剑圈转,抖散青光,剑刃于凝
功之中擦出星火,卷起两道炽亮龙腾,上下交攻,火花间迸出嗡嗡低吟,迳取殷
横野!
  「接下来是『双龙欻飙鸣天钟』么?来得好!」
  殷横野残影一凝,肩颈闪动,俯仰于剑芒间,说是闪躲剑招,更像避开剑刃
所生震音;双足虽未离原处,却是首次以实体应对,而非「分光化影」的残像。
  谈剑笏于鏖战间仍不忘关心,暗自凛起:「莫非……那剑刃所生之震响,会
影响『分光化影』的身法?」察觉原本在内堂的锁限范围内,声音传递异常迟钝,
像隔着厚厚水帘,此际剑鸣却异常清晰,若非悬浮诸物未动,谈大人差点以为凝
术已解。
  这「双龙欻飙鸣天钟」大开大阖,气象万千,凭空斩出的龙形火光淡去缓慢,
转瞬绕着殷横野周身缠成了一团,宛若炽红荆棘,在被剑鸣震散之前,又留下新
的轨迹……青衫老者绕着荆棘砍削击刺,步罡踏斗、襟袂飘飘,说不出的肃穆端
雅,虽不及先一路剑快,却有着神人般的气势,令人心生仰望。谈剑笏略一分神,
几乎被南宫损偷袭得手。
  恶招临门,殷横野首当其冲,丝毫不以为意,捋须笑道:「再加套高冠鹤氅,
都能跳《泰山府君召》啦。也好,扛着」天下明宗『招牌,连双龙之剑亦不能御,
未免太辱前贤。却不知仲骧玉那无用杀材,能御几龙?「
  萧谏纸明知是激将,听他辱及恩师,仍不禁狂怒:「……你也配问!」唰唰
数式连环,将整套「双龙欻飙鸣天钟」使尽,剑式再变,剑气如环交叠而出,后
式破开前式,一招未尽,后招又至;目中无敌,招招自争如龙缠斗,战至鳞残甲
碎、诸物皆伤,正是游龙剑第三路「三龙纷斗骇奔鲸」!
  谈剑笏力扛崔、南宫二人联手,险象环生,有一小段时间顾不上内堂;好不
容易逼退两人,赫见堂里有三名萧谏纸围着殷横野,每人各出三臂分持三剑,击
刺的飕飕风声不绝于耳,每一剑拜凝功锁脉之赐,在空气中留下白烟似的清晰痕
迹,如万箭攒刺,密密麻麻穿插于合围的中心部位。
  谈大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将年近七旬的老台丞列入「天下第一快剑」
的候选名单,还极有可能抡元……即使如此,隐圣依旧毫发无伤,这点又更令人
绝望。
  他对剑法所知有限,隐隐觉得台丞有此造诣,似不应浪掷气力,如示演一般,
把整套剑法从头使到尾,然后才换过另一套。
  目前已使的三路游龙剑中,「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能克制分光化影,
「三龙纷斗骇奔鲸」是快到留下残影的快剑;首路「一龙沉荒起秋水」虽无花巧,
这种堂堂之阵的正攻路数非常适合一槌定音,宜采后两路寻隙,令敌人疲于奔命,
再以一龙沉荒之剑决胜——这样的策略足以摆平绝大多数的强敌,可惜并不包括
三才五峰。
  但无论如何,总比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虚耗体力,来得更稳妥些。
  从名目推想,《八表游龙剑》应是八门剑法的总称,前三套已是上乘剑法,
其余只消段数相近,奇正相生,灵活运用,未始不能克建殊功,给殷横野一点颜
色瞧瞧。
  却听殷横野笑道:「你这般自暴自弃,是把这百品堂错当生沫港的登龙台,
用你此生终战,向泉下恩师证明,他并未传错衣钵,将『天下明宗』授予一名不
长进的劣徒么?萧谏纸啊萧谏纸,可惜仲骧玉自己,就是僭位盗名的顽愚之辈,
你这一脉从一开始便歪了,何以成栋梁?」
  萧谏纸眸光如电,哑声厉斥:「……住口!」倍力加催,一百零八式的三龙
纷斗之剑转眼使尽,殷横野身形一晃,密密麻麻的剑痕当中忽不见人,下一霎眼,
老儒生微佝的身影已凝于萧谏纸背后。
  萧谏纸霍然转身,挥剑如长鞭,剑气飞甩似浪,击中尚未完全凝聚的残影。
  「居然是『四龙或跃犹依泉』!」
  殷横野疏眉微挑,举臂一格,剑气长鞭的鞭梢「卷」住残影之臂,真身却凝
于化散的残影畔三寸处,而第二道剑鞭又至。「不容易啊萧谏纸,你赢你师父啦,
一举跨上了登龙第四阶……尔奋空拳彼击剑,水纵长澜火飞焰!」
  萧谏纸已无法开口,额际水渍晶亮,每一道都凉彻心肺。
  这是仲夫子都没能达到的境界,但殷横野甚至还没出手。
  (莫非连踏临登龙台的「天下明宗」,也奈何不了这厮?)——苍天啊!
  「只有六路?」
  少年剑眉一耸,除疑问外,只差一点就能被划归「桀骜不驯」的自负亦显露
无遗。还有勉强克制却没什么用的「你们大人都是骗子」的讥诮忿懑。「只有六
路叫什么《八表游龙剑》?」
  「等你当上明宗,」轻裘纱冕、面如冠玉的中年羽士一本正经。「就可以改
成《六福游龙剑》了。叫双拼、四海、七巧八宝都行,总之你说了算。我师傅说,
昔年第十八代明宗蔺祖师某某人就打过这主意,欲改名为《十八趴》。」
  「不是吧这么缺德?」少年倒抽一口凉气,饱受惊吓。
  「当然不会承认是为了占个历史定位,名垂不朽之类,说是希望教育学子们
不屈不饶、越挫越勇,别被眼前的困难打败,只要书读得好,将来可以提早告老
还不愁衣食……之类的。」
  「……他后来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世上哪有不死的?」
  仲夫子巧妙跳过这个话题,笑顾少年。「用臣,你学什么都很快,光是『一
龙沉荒起秋水』,有人花上十数年工夫钻研,犹不可自拔。你入府三载,居然连
『六龙驭兮神将升』亦都练成,我敢说往后十年……不,说不定一甲子内,都难
有资质更高的了。」
  若少年笨些,便未飘飘欲仙,也该欢喜不置,暗自雀跃——仲夫子不但是众
教御里最为学子们所拥戴,武功学问也是数一数二,大家都说他若有意争取,府
尊之位不作第二人想。
  可惜萧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凤眼一翻,语声呆板如诵经,连说还带比划,
一句一个动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谄媚,是仲骧玉最讨厌的那种、但于讲演竞赛
肯定夺冠的架势。
  「……但资质并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点。更要紧的是心怀若谷谦冲自牧,
如果能无心权位,不受利禄名声所惑,就太好啦。我还漏了什么?一会儿让曾功
亮给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艺可好了。热心助人?五道和平?还是爱护动物?」
  「就……之类的,你晓得。」仲骧玉苦笑。
  聪明的孩子并不好带,他们自负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
心思。「但我要同你说的并不是这些。你已练完了『六龙驭兮神将升』,这自是
一套极厉害的剑法,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与『三龙纷斗骇奔鲸』比将起来,哪一
路要更厉害些?」
  「三龙纷斗骇奔鲸」可说是六剑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复,难的是还得求快。
萧用臣喜欢更独断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势之优劣,依脉络取胜;竞快的变数太多,
常做白工,委实不对胃口。
  仲夫子之问却点醒了他,灵光一闪,疑窦丛生。
  「八表游龙剑的任一路,都足够你毕生钻研,武功剑法练到了头,俱是殊途
同归,一路入门足矣,何须走八个门浪费辰光?」夫子将他的疑惑全看在眼里,
确定少年想对了问题,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这门剑法,并不是谁都能练,
它是专为明宗所创制的。历代明宗用它来反省思辨,砥砺自身,莫忘了身为天下
士子表率,须抱何等襟怀,以何为念。这六路剑法固然极其高明,堪称绝学,但
『高明』完全不是它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只不过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为比武
争胜,也不可能不高明。」
  这几句话说得轻轻淡淡,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伟岸自负,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价值……是什么?」
  仲夫子微微一笑,随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朴拙的长穗剑来,倒转剑柄,递向
少年。「用言语说不清,试一遍就知道了。亮剑罢。」
  少年难掩兴奋。这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但是夫子的爱剑,更是一柄
不折不扣的绝世好剑,削铁如泥、钢质滑润,令人爱不释手。他先擎出鞘来,痴
迷地享受自手里传来的、渗入肌肤骨髓的丝丝寒锐,突然发现仲夫子倒转木鞘,
立开门户,原来取剑非是讲解什么,而是要动手过招,顿有些迟疑起来。
  「先说我可不是怕输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刀剑无眼,我很厉害
的。你莫自恃年高,一个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么的,那就不好意思啦。」
  仲骧玉哈哈大笑。「是我要全力施为,怕不小心伤了你,才持木鞘。我从来
不敢小觑你的剑法。」少年知他说笑归说笑,还是很有分寸的,犹豫片刻,剑尖
指地摆出架式:「你且留神,我要进招啦。拜候——」
  「领教!」羽士笑容一敛,接住少年旋扫而来的锋锐剑光。
  神剑虽利,仲夫子却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铁镶件接招,果然并未留力,少年萧
谏纸的疑虑尽去,越打越是酣畅。
  在仲骧玉的引导下,要不多时,即将「一龙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毕,
这是府内与师长对练的惯例,又称「请杖叩胫」。学子毋须分心考虑应对,可运
力至极限,方便师长考较进境。
  一龙将尽,萧谏纸立转「双龙欻飙鸣天钟」,这两路剑诀他浸淫的时间最长,
掌握极精,岂料才拆几招,忽觉真气不顺,剑上仿佛裹了看不见的浸水棉袄,施
展困难,但仲夫子剑势连绵,毫不给他调息的余裕。
  萧谏纸本能递招,身子却越来越沉,全然不听使唤,到得「三龙纷斗骇奔鲸」
时,他用尽意志力也只刺出三剑,眼前一黑,长剑脱手,之后的事便全然不知。
醒时才见睡在夫子榻上,仲骧玉为他推血过宫,曾功亮在一旁煎药,见他睁眼,
欢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萧用臣又有气啦。」
  「你的修为,远超过我的预期。」仲夫子一脸凝肃,起身整襟,致歉道:
「我一时停不了手,咱俩不知不觉都到了御三龙的境地。这是我的过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方才……是怎么回事?」
  仲骧玉望着他与曾功亮,正色道:「你们都听过要竞逐『天下明宗』名衔,
须得登龙门罢?方才我们做的,便是『登龙门』。《八表游龙剑》有个巨大缺陷,
与其说是缺点,换个角度看,说不定在创制之初,便以此为目的。
  「依序运使这六路剑法,其运劲法门,将对功体造成极大的负担,分开使之
则不妨,若无贯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将六剑练得精熟,耗费心血钻研透彻,甚
至拿来与同窗打斗争胜……我若未逼你按照顺序、连气贯串地运使一遍,你可能
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缺陷。」
  《八表游龙剑》象征天下明宗,乃沧海儒宗最负盛名的代表性绝学之一,在
鲲鹏学府虽非束之高阁,也不是谁都能练上。府尊以下,教御固然是人人修习,
盖因历代明宗皆由此选拔,教御一职本是明宗的备位人选,不通游龙剑,便没有
「登龙门」的资格。
  「明宗虽为儒者表率,但定一尊这码事,你们以为可以不用争么?」仲骧玉
淡笑:「总有文斗选不出、非武斗不可的局面,『登龙门』就是为解决这种尴尬
的情况,才想出来的主意。」
  毋须拼生死,甚至不必斗剑喋血,连运《八表游龙剑》,瞧谁御的龙多,谁
便能担起黎民至苦,成为天下明宗。
  「当今之世,之所以无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内,最多只御得三龙。御三龙
而敢称明宗,那是古今独步的笑话了,便是权欲薰心、利令智昏,谅他们也干不
出这样的事,免得生前死后,贻笑大方。列前贤正为这点清净,才出此法罢?真
是多谢他们了。」
  萧谏纸与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看不出这个主意哪里高明。便为了
捞什子苦民所苦,至于折腾自己么?你练剑法练得吐血,干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听得一笑。
  「关于八表游龙剑的缺陷,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有人主张儒者禁暴,以此提
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争胜、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说『事不可圆』,明宗须时
时反省自砺,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为有此缺陷,是我等还未发现藏于六路绝剑
之中、一以贯之的那个『一』;眼前的不能,其实是获取更强力量的试炼。」
  「那夫子以为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发问。
  仲骧玉笑起来,清澈的眸中掠过一抹促狭似的狡黠。
  「我以为是后者。这种谜题……总得有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之类。」
                ◇◇◇
  「四龙或跃犹依泉」的鞭状剑气犹如长浪,在锁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状的烟
气轨迹,殷横野笑意微敛,弹指将剑鞭的鞭梢一一击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语。
  要是鲲鹏学府尚在,萧谏纸凭借这一手御四龙的功夫,即便没脸僭称明宗,
混个府尊来做也绰绰有余。以殷横野掌握的情报,萧谏纸之师仲骧玉,昔年因强
御四龙,最终落得身死收场。萧谏纸此际的表现,已远远超越授业恩师,可说是
不负栽培。
  殷横野察其真气运行、数着招式顺序,心知萧谏纸已逾极限,走火入魔乃至
境界崩溃,不过转瞬间耳,但老人长剑一抖,终究使到了「五龙金角向星斗」,
每一剑挥过,都发出银铃般的细碎声响,却不知从何而来。
  铃声令殷横野心烦意乱,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有些恼人——山上还有个
「高柳蝉」哩!比起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萧谏纸,这名不断在各种技术上带来
惊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横野的兴趣。
  毋宁说萧谏纸押上这张王牌的莽撞之举,才是促使隐圣于今日今地收网的最
关键。
  他决定撤去凝术,一指摆平萧谏纸,好转移阵地、继续收割,突然发现情况
有异。
  被内息凝锁的空间里,缠上了另一股异力,殷横野略一放松,那异力便似欲
爆开,他一察觉不对,旋又锁起,但异力随着银铃般的清脆异响,一股又一股地
交缠上来,整个空间隐隐震动。
  面色白惨、冷汗涔涔的萧谏纸虽无力言语,剑势依旧连绵而出,瞪视殷横野
的目光带着一抹险恶讥诮。
  《云海苍茫诀》乍看是为了对付「凝功锁脉」,然而当年萧谏纸在改良《云
霄吟》时,连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无五峰,岂能以此为目标?
  云海苍茫诀,是为了解决八表游龙剑的缺陷而生。
  内息不循奇经八脉,散入骨血等诸元,正为降低功体负担。但气血行功虽不
若经脉受限,六剑法门自相冲突的问题仍在,云海苍茫诀是透过功体的发散,削
弱了冲突,并未彻底消弭它。
  萧谏纸接受了仲夫子的见解,六剑并非真有扞格,须得找到关键的那把钥匙,
一以贯之。
  在凝锁的空间里,《八表游龙剑》所发每道剑气,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
许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锁限之中,积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惊人……不知不觉
间,《云海苍茫诀》统合了内外诸元,萧谏纸体内的气血、滞留在锁限里的劲力,
以及殷横野用来凝锁的异力逐渐融合,如将溢出杯缘的液面,呈现溃缩前的平衡。
  力量持续累积,超过萧谏纸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轰然炸碎的唯一依凭,竟
是殷横野的凝功锁脉!
  他只能继续锁限,以免积蓄至极的力量一股脑儿炸开,萧谏纸必死无疑,自
己却不免要陪葬——萧谏纸终于拿出「钥匙」,那仲夫子遍寻不着的「一」。
  一阵铮錝清响,「六龙驭兮神将升」应运而出,萧谏纸越过当世无人能及的
龙门顶端,攀向时御六龙之境:炽烈的白光集于剑身,青钢被看不见的无形压力
挤出裂痕,原本在锁限中滞空不动的一切开始挣扎起来,空气中迸出丝丝皲裂,
整座建筑的木构都在震动,惊飞满山林鸟无数……音律,就是调和六剑冲突、贯
串脉络的那个「一」。
  这个道理萧谏纸在十数年前便已悟得,却无法验证。殷横野的凝功锁脉,提
供了最完美的试验场,由「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伊始,萧谏纸边积蓄剑劲、
与锁限内诸物相调和,一边试着敲击各种音调,换过形形色色的钥匙,一层一层
地打开通往龙门的阶梯。
  殷横野早没了笑容,运起十二成功力,试图稳固行将崩溃的锁限,而萧谏纸
榨取最后一丝气力使完「六龙驭兮神将升」,剑发异响,音频陡地拔高;终于对
上的「钥匙」插入一道无名锁,标出通往下一阶段的秘门。这是自有《八表游龙
剑》以来,从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横野忽生感应,首度露出惧色。
  ——同归于尽吧,贼子!
  萧谏纸嘴角扭曲,心满意足地望着他脸上的骇异轰然扩散,毫不犹豫地转动
了「钥匙」!
             (第四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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