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而官府并不靠谱,你看适君喻、
岳宸风,便知慕容肯给的权力,至多就是如此。这样,足够支撑你的理想么?将
来呢?慕容柔愿意为你心中的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奥援?」
  将军什么都不会给我,耿照心想。
  因为在他心里,早有一幅太平盛世的蓝图。
  但意图欺瞒慕容柔,实在是风险太高、施行起来又异常累人的一件事。光是
隐瞒宝宝锦儿出身,他俩便已如履薄冰,还不说慕容柔为了沈素云有个体己伴儿,
故作不知的可能性。
  他不能做七玄盟主。哪怕是暂代一阵子都不行,这会直接危及他在将军之前
的立场,教他惹上天大的麻烦。
  在回到冷炉谷之前,耿照已将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
  不管明姑娘怎么说,又或纸狩云、薛百滕这些耆老对他有何期盼,耿照冒不
起与将军对垒的风险。此事已无转圆的余地。
  要不多时,冷炉谷已近在眼前。耿照在禁道入口运起骝珠奇力,长隧里的水
精矿脉生出感应,不一会儿,便有一名乌纱蒙面、身材婀娜的黑蜘蛛现身,朝他
欠身施礼,领着穿过禁道,进入谷中。
  昨夜他是悄悄离开的,在走之前只交代众人好生歇息,勿起争端,一切事由
隔日再议;他尽力及早赶回,免得众人发现他彻夜不在谷中,也是担心这一点。
  怎知情况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清晨时分,谷内弥漫着一层凉冷沁人的薄雾。
  定字部禁道外的白玉阶台前人声鼎沸,却是莺啁燕啭,尖声怒骂的全都是天
罗香的女弟子。
  诸女散成了个大圈子,当中围着近百名包裹染血布条、面色委顿的鲁汉子,
个个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神情不是惊骇莫名,便是垂头丧气。
  天罗香的女弟子们拔剑在手,群情激昂,为首的教使长剑一指,对着圈子里
叫道:「胡大爷!这不干你的事,我们敬你是盟主的客人,不欲冒犯,非是怕了
你,还请让开。」
  那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咳嗽起来,咳得前仰后俯,片刻才平复。
  「这位水灵水灵的小妹子请了。我同你们家盟主呢,是过命的交情,既然要
讨人情,那得讨个大的,大家发财嘛。请妹子看在这声『胡大爷』的份上,先把
剑收起来,别老喊打喊杀的,多不吉利。」虽是面如淡金,伤重未愈,懒惫的模
样教人想戳他几个透明窟窿,却不是胡彦之是谁?
  而带领群姝来讨公道的,正是郁小娥。
  胡彦之不知她的底细,见她娇小玲珑、雪肌花颜,还以为哪来的脑冲少女,
聚众滋事,不晓得在狐异门占据冷炉谷期间,郁小娥伪作恭顺,看似投降鬼先生,
却藉敌酋重用保存本门实力,持续训练手下,还与林采茵周旋,极力避免内四部
之人遭受蹂躏,汇集了强大的向心力。
  而后盈幼玉暗中联系,传达姥姥指示、预作反攻的准备,乃至夺还冷炉谷等,
靠的都是郁小娥与她招辑安保的可用之兵。
  过往郁小娥在谷中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便有识者,多半毁多于誉,腹诽她好
钻营、野心大,私生活不检点云云。可如今在多数天罗香门人心中,郁小娥是收
复教门的头号功臣,一呼百诺,份量早已不同。
  她见胡彦之厚皮涎脸,按捺怒气,皮笑肉不笑道:
  「小女子蜗居山野,也听过『策马狂歌』的侠名。据传胡大爷济弱扶倾,剑
下专杀恶贼,救过无数病老妇孺,见我等要杀手无寸铁、就缚待戮之人,定是看
不过眼了,无论如何也要拦上一拦,是不是?」
  胡彦之摸不准她话里的意思,含笑接口:「江湖虚名,不足挂齿,妹子莫笑
话我。各位姑娘不妨收起兵刃,有甚误会,大伙儿说开便是。」
  郁小娥俏脸一变,寒声道:
  「胡大爷,你身后这帮龌龊匪徒,不但帮助狐异门之人攻占我冷炉谷,还淫
辱我天罗香弟子,当是娼寮妓寨一般。你眼前这些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女子,不
是加害他人的暴徒,相反的,她们之中绝大多数都受这帮恶徒淫辱迫害,今日不
过是来讨个公道罢了,还请胡大爷让开。」踏前一步,手中剑刃寒光隐隐,未触
先悚,分外迫人。
  这些被五花大绑的俘虏,自是金环谷的人马。
  昨夜,在郁小娥、苏合薰的率领之下,天罗香群姝取得武器,骤尔反攻,杀
他们个措手不及。失去黑蜘蛛的打援接应,人数居于劣势的金环谷众人很快便溃
不成军,又无法逃出禁道,折损过半;算上中夜里伤重不治的,只剩此间的九十
余名活口。
  姥姥虽禁止杀俘,却将人交给了统领外四部的郁小娥。外四部之人被蹂躏得
最为严重,弟子们想起自身或众姊妹的悲惨遭遇,愤恨难平,经过一夜的酝酿串
连,天才未亮便闹上郁小娥处,欲讨公道。
  负责照顾老胡的紫灵眼忙了一夜,再加上游尸门的纯阴功体不利昼行,此际
正是好眠,伏在病榻边的圆桌沉沉睡去。反倒是胡彦之休养之后,新塑的经脉内
息运行畅旺,虽然伤势未愈,却抢先听见动静,悄悄尾随,撞上了诸女欲动私刑,
赶紧拦阻。
  给一干外客安排厢房的,正是郁小娥。尽管老胡入谷时昏迷不醒,郁小娥却
知他的身份,才没当作是金环谷的同党,一并杀了。
  胡彦之也猜到她们要对付的,是金环谷之人。
  虽说这帮乌合之众造孽甚多,战阵遭遇,非得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杀便杀了,
那也是迫不得已;一口气宰掉近百名俘虏,就是屠杀了,两国交锋,杀俘尚且受
人指摘,况乎江湖?
  他心中同情这些女子,不代表能让她们滥杀,这几十人里若有个未曾淫辱女
子的,在不问缘由的私刑报复当中,恐难律免,岂非冤枉?沉吟片刻,忽问:
  「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郁小娥。」
  「原来是郁姑娘。请恕在下有伤在身,拖命来掺和已耗尽了气力,不能起身
行礼。望各位姑娘海涵。」
  「胡大爷客气了。」
  「依我之见,这些人做了坏事,绝对是该惩罚的;至于该不该以命相抵,得
看个人所犯,务使刑罪相称,才能叫公道。」
  郁小娥冷笑。
  「胡大爷是天门掌教的俗家弟子,未料说话与公门中人极似,用的都是鹰犬
狗腿推托敷衍的辞儿。」
  「我有个师父,算是狗腿子的头儿,不过他做人地道,可不能以公门鹰犬一
概论之。」老胡笑道:「昨晚你们也杀了不少人,虽说人命是不能抵的,一码得
归一码。不妨等你们盟主回来,他做人也很公道的,我们订个刑审问罪的法子,
勿枉勿纵,郁姑娘以为如何?」
  姥姥不许杀俘,却故意放松戒备,其意不言自明。
  那捞什子盟主能允的话,杀了便是,何须如此做作?郁小娥一路钻营才坐上
代使之位,冷炉谷失陷,天之骄女的盈幼玉、孟庭殊、夏星陈等,不是被擒受辱,
就是把命丢了,只有她郁小娥混成了人物,自不吃这一套,冷笑道:
  「胡大爷不肯让,小女子只有得罪啦。」圈转长剑斜斜递出,却往一旁使了
个眼色。
  天罗香内除了盈幼玉得姥姥秘传,使得上乘剑法,余人并没有剑术的底子。
她这一手看在剑法大行家的老胡眼里,固然称不上精妙,后着却隐于双手之上。
  无论老胡是挡是闪,最好带着轻视之心出手夺剑,届时郁小娥长剑一弃,
「洗丝手」的妙着纷至沓来!!真要不行,她还有得自「主人」的绝招备用!—
乘机缠住胡彦之,令左右亲倍动手,杀得;两人见了红,余人血气上涌,蜂拥而
上,胡彦之也不能尽都拦了。
  岂料,这病恹恹的懒惫胡汉不仅看透她的盘算,还有一身深不可测的内力,
右手食、中一一指往剑刃一搭,霎时间仿佛压了块磨盘,郁小娥只觉剑上有千钧
之重,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持柄上,连松手的余裕也无。
  胡彦之带她推来挪去,但凡有人作势蠢动,便把剑刃一引,郁小娥身不由己,
以娇小的身子,挡住了两边欲伺机发难的姊妹,欲出不出的场面既尴尬又好笑,
只是谁也笑不出来。
  包围圈外一声厉叱,一名约二十出头、苗条出挑,额前垂落一绺青丝的女郎,
持刀冲出,扑在一名金环谷豪士身上,刀入咽喉,捅得他双目圆瞠,喉间发出骨
碌碌的异响,倒地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女郎咬牙拔刀,再朝胸膛刺落,一连几下,鲜血溅了一头一脸,圆瞠的双眼
似惊似狂,分外透亮。人人都看傻了,一时间谁都没想到要上前拉她。
  女郎戳得尸身血肉模糊,才巍颤颤起身,笑道:「是……是他!我认得这厮
的脸。是他带走了雨亭……可其他几个,我记不得了。」溅满鲜血的颊畔淌下两
道白迹,露出原本的肌肤色泽;片刻才忽然省起,俯身揪住死者黏腻乌红的衣襟,
厉声问:
  「喂,你说!奸污我妹妹的还有什么人?把她弄死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毋须多言,众人都能想像发生了什么事;一旦会意,却又不忍再想。
  女郎名唤令时暄,与林采茵、苏合薰等同时入谷,长老本有意栽培,但内四
部缺额有限,令时暄坚持让与其妹令雨亭,力争之下惊动了姥姥。半琴天宫缺几
个迎香副使,还不是姥姥说了算?见令时暄如此意坚,反倒不喜,便遂其请,让
她代替小妹去了外四部。
  令时暄也颇争气,历练过几处分舵,甚得分舵主事赞许,适逢天罗香核心战
力折损,亟欲补强,姥姥便将她召回。
  她妹妹令雨亭是冷炉谷沦陷后,少数不多的死者之一。事发后令时暄一滴眼
泪都没流过,表现得镇定从容,此际却连郁小娥都深受震撼,胡彦之指尖一弹,
运劲将她连人带剑,轻轻送出两步,低声道:
  「你觉得……这样对她有比较好么?」郁小娥无言以对,然而动摇不过刹那,
旋又露出冷蔑之色,似嘲笑胡彦之婆妈。
  令时暄又哭又笑,转对另一名俘虏,咬牙道:「是……不是你?有没有你?」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身扑去!
  胡彦之相距甚远,兼且腿上有伤,一身浑厚内息无用,危急之际人群排开,
一抹灰影倒撞而出,流云般滑进两人间,余势所及,带着女郎打了个圈。这分明
是极厉害的化劲手法,来人却似后继无力,一个踉跄,未能顺势将人转开。
  令时暄不假思索,尖刀送进来人腹间,被他伸手握住,未能深入,鲜血浸透
灰布棉袍。
  那人身形高大,背脊微佝,一头厚发灰白斑驳,叠鬓如积云覆耳,面色苍白,
显在被刺之前,便已身受重伤。胡彦之认出他挺拔的侧面轮廓,以及那股挥不去
的疲惫萧索,脱口叫道:
  「……云总镜头!」
  「胡……胡爷,我不做镖头很久了。」
  初老的汉子看也不看,淡然接口,缓缓将入体的刀尖推出,对女郎道:「发
生在你身上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很遗憾。但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他。他是我手
下,我知他没淫辱过任何女子。」
  「他……也做过别的坏事罢?」女郎咯咯笑起来,挺刀踉跄行去。
  「没什么冤枉的。你们一个个,都是死有余辜!」
  那豪士年纪甚轻,顶多二十出头,在金环谷也只混到玄带,地位同陈三五差
不多,运气却不恶,几次战役里锦带折损殆尽,他还能活到被人俘虏。
  此际见令时暄持刀行近,都快吓尿了,颤声呜咽:「我没……总镖头救……
救我……」云接峰体力不支,难以撑持,索性在那人的身前坐下,满面疲惫,仿
佛眼前一切极其无聊,低声道:
  「你要杀他,先杀了我罢。」
  令时暄正要下手,蓦地眼前一花,知是高手来援,却不肯退,拚着两败俱伤,
舍身也要再捅死几个。
  胡彦之长叹一声,推挪运化,与她飞快过了几招,伤势虽远说不上痊愈,浑
厚的剑脉内息已非区区织罗副使所能抵挡,腕旋臂转间,轻轻向后一送,令时暄
倒纵落地,裙摆逆扬,宛若蝶栖。
  胡彦之就地坐下,正色道:「姑娘若要杀他,也只好先杀我。」云接峰抬望
一眼,微微颔首,当是道谢。
  令时暄一双杏眸中,几欲喷出火来,咬牙道:「你仗着武功高,便什么事都
管了?这般欺人,与你身后的匪徒有什么分别?」
  胡彦之知她必有凄惨遭遇,不忍反口,只说:「姑娘,冤有头债有主。适才
云总镜头也说了,那位朋友并未非礼过谷中女子,杀他不算公道。」
  令时暄眯起美眸,打量他几眼,神情冷蔑。「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公道,
是么?弱者受害时不见你们出手,待讨公道的来了,才高喊『不可滥杀』、『须
讲道理』……道理在哪儿?还要道理干什么?」
  胡彦之听得凄楚,对手持血刃的女郎和声道:
  「我帮你找,好不?这群人里,有当为此事负责的,我定揪他出来,给你个
交代。你先把刀放下。」
  令时暄目光瞬动,每扫向他身后一处狙杀目标,胡彦之便抢先望其不可不救,
两人四目交错,你来我往,竟打起着一场无形之战。
  若不知此人深浅,倒也还罢了,经适才短暂交手,心知这厮修为之高,平生
罕见,那些个理应鞭长莫及的阻截、反扑、声东击西,他绝对有能力办得到,不
是虚晃一招、虚张声势而已,越斗越见支绌,巧致白晰的额头沁出密汗,垂落的
发丝贴伏,更增凄艳。
  末了,她被胡彦之的目光迫得倒退一步,面无血色,一咬银牙,倒转刀刃便
往咽喉刺去。「……不可!」胡彦之心念未动,人已掠至,猿臂暴长,只差一点
便要抓住她的腕子;令时暄螓首一仰,刀尖已戳上那张俏丽的倔强脸庞。
  不可思议的变化便于这一瞬间发生。
  「叮」的一声细响,女郎颈颔复起,原本对正自己的尖刀,不知怎的竟调了
个头!
  胡彦之运劲急缩,掌心仍被划了道口子,入肉甚深;若非新得的剑脉真气收
发自如,避得及时,这下不是被削断五指,余一只光秃秃的掌轮,便被洞穿掌心,
终生再使不得兵器。
  胡彦之捏紧袖管,以免鲜血激射而出,心念电转,明白她是以牙齿皎住刀尖,
掌口并用,才能在如此危险的瞬息间,将短刀旋了个方向,易正握为反握。
  他所拜百师之中,不乏杂耍技艺的宗匠,知有一门口舌奇技,能以牙齿咬针
开锁,乃至舌尖系结,不意今日在冷炉谷遇见,怒极反笑,赞道:
  「好牙口!」
  「咬断畜生的咽喉足矣。」令时暄露出编贝般的暗齿,眸如牝豹,狠戾一笑:
  「有刀才有公道!要我放下刀,除死而已!」
  这场骚乱到底惊动了谷内各处。要不多时,盈幼玉率内四部人马赶到,将里
外两拨团团围起。胡彦之见诸女面色不善,个个脸现悲愤,实无把握这批生力军
来主持的公道,到底是郁小娥抑或是自己的,只能暗自苦笑。
  待纸狩云、雪识青偕其他七玄首脑来到,现场气氛沸腾到了顶点。
  「请门主、姥姥,为姊妹们主持公道!」
  郁小娥豁将出去,明知姥姥不喜被挟,这台子戏却已有进无退。若姥姥与门
主降罪,必由自己承担,不是杀了俘虏记她一功,便是制止杀俘,治她个聚众夜
惊的罪名。为爬上更高的位子,也想替外四部忍辱求全之人讨个公道,郁小娥愿
意赌这一把。
  群情激愤,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瞥了场中一眼,淡然道:「胡大爷身子未好,
清晨露重,不好穿得这般单薄,老身倩人扶胡大爷回房歇息,再给胡大爷炖盅鸡
汤补身。」
  胡彦之笑道:「那怎么好意思?不如请伙房开早膳,大伙在这儿一起吃罢,
人多滋味美,野餐乐无穷啊。」薛百縢听得皱眉,勉力提气,叫道:「你小子瞎
掺和什么?这是人家的家务事。」
  他伤得不轻,本不应到处走动,听漱玉节要留在院里、待盟主召唤,便不肯
多待,死撑着也要离开,遇着符赤锦、紫灵眼四处找胡彦之,遂结伴同来。
  「人命关天,可不是谁的家务。」胡彦之一派轻松自若,怡然笑道:
  「一口气杀掉近百名降俘,未免不仁。老神君也帮我劝劝姑娘们。」
  薛百腺冷哼。
  「说到同金环谷的过节,谁比得上你小子?弃儿岭、挂川寺,几场拚斗下来,
算算折在你手里的金环谷人马,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罢?讨保金环谷之人的性命,
不显矛盾么?」众姝才知是他单枪匹马,挑了金环谷的锦带精锐,昨夜那场光复
之战得以成功,也算是承了胡大爷的人情,不由得另眼相看。
  「比武争胜、以命相搏,死伤在所难免。」胡彦之正色道:「但杀掉手无寸
铁的人,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薛百縢一迳冷笑,虽未言语,对他的
话也不像是信服的模样。
  果然正教邪派,差别就在这里么?胡彦之苦笑摇头。
  紫灵眼一到现场,见他捏着一团血袖,不管旁人,迳自走到身边,蹲下观视,
取干净的药布为他包扎。
  胡彦之一见就笑了,用左手抓抓脑顶,摇头道:「合著你还随身携带,早知
我同人打架么?」
  「你最近什么时候没跟人打架?」紫灵眼口气淡淡的,也不像责难,慢条斯
理问:「谁伤的?」胡彦之越过她的肩头,望了令时暄一眼,嘻皮笑脸道:「也
没有谁,给吸血蜘蛛咬了。」令时暄看都不看他,倔强狠戾的神情颇有几分凄婉。
胡彦之想起「泪颜」一说,有些女子笑起来好看,也有哭泣时才叫人爱不忍释的,
令时暄说不定便是。
  薛百腺见胡、紫一一人并头喁喁,看似无心,说话的样子却颇亲密,腹中暗
笑:「他若与紫罗袈的女儿配成一对儿,七玄辈份全乱了套。胤野知儿子这头牛
犊子咬了根忘年灵芝草,怕要气得吐血;以胤丹书的脾性,当不介怀。」故意打
趣:
  「包扎完了,赶快带这小子滚蛋。咱们作客冷炉谷,不好插手主人家事。」
  岂料紫灵眼一拢裙腿,竟在胡彦之身边坐了下来,不只薛百縢傻眼,连符赤
锦都瞠目结舌。
  「小师父你——」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紫灵眼慢条斯理道:
  「杀人不好。不辨是非的杀,更加不好。」众人哭笑不得。
  胡彦之怪有趣的瞧着,忍不住笑起来,忽觉心头有些异样,鼻中嗅着她温甜
清雅的肌肤香泽,不由得血脉贲张。这么说连他自己都觉难交代,然而,尽管紫
灵眼美貌脱俗,这份怦然却非来自男儿欲念,反倒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令他
别过头去,一霎无语。
  一旁媚儿插口道:「杀又怎的?成王败寇,也没甚好说。不想死,那就不要
输啊!还以为是什么事,忒也无聊。」举袖掩住哈欠。集恶道虽也练阴功,她自
小奠基的役鬼令神功却是天下至刚,不受白昼影响;之所以不惯起早,纯粹是个
人习性所致。
  染红霞本欲开口,总算符赤锦回过神来,轻轻将她挽住。
  她俩昨晚同睡一寝,符赤锦担心她与天罗香中人发生捍格,且隐约察觉峨狩
云对这位一一掌院怀有心思,料想有自己在一旁,天罗香投鼠忌器,总不好明目
张胆地胡来。
  染红霞却是担心耿照夜半叩门!!当然她不会承认,自己也有可能忍不住去
找他——拉着符赤锦一块儿,教彼此都绝了这门心思;失眠了大半夜,才在天蒙
蒙亮时,怀抱着不知失望或庆幸的复杂情思,不支睡去,连隔邻胡彦之悄悄出门
都没察
  觉。
  紫灵眼则往来穿梭于三间病房,照顾胡彦之、薛百滕,以及透支体力昏迷不
醒的小黄缨。南冥恶佛被安排在远处的偏院,自行调养恢复,桑木阴之主马蚕娘
与他在同一个院里,纸狩云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不管是孤立或隔离,效果都相当显著,这两位迄今尚未现身。
  身为水月停轩的一一掌院,光置身此间,便已是荒谬绝伦,染红霞不会天真
到以为自己说话有什么份量,符赤锦所拦下的,不过是她一时难禁的义愤而已。
她定了定神,眸光望向雪艳青,盼她能说点什么,起码持正些,不似其余七玄中
人那般好杀。
  雪黯青微蹙柳眉,对郁小娥说话的口吻略带责难。
  「胡大爷说得没错,我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便要杀,也毋须偷偷摸摸地杀。
他们所犯的罪行,你都弄清楚了?」
  郁小娥低垂眼帘,从容应道:
  「门主当时不在,未见贼子淫辱众家姊妹之甚,鱼肉盈欲、恶形恶状,纵未
奸淫,手上也没少沾了鲜血。要他们拿命来抵,只怕还便宜了些。」随口说了几
桩金环谷之人的劣行,包括令时暄之妹的遭遇,连染红霞都面露不忍,天罗香弟
子隐隐鼓噪,不依不饶。
  雪黯青凝着脸听完,慢慢说道:
  「那确是死也不冤。」回望染红霞的眸光分外沉定,反倒是染红霞别过视线,
无言以对。「胡大爷,请你让开。」
  胡彦之没料到七玄台面人物一来,情况反而更僵,一时想不出开解之法,此
际与天罗香群姝说什么「刑罪相称」之理,不啻火上加油,益发激起怨恨罢了;
唯一的法子,就是赖皮,只能寄望小耿这个盟主还有点份量,起码蛆狩云等愿意
卖他几分薄面,不致铁了心蛮干。
  「对不住了,我还是觉得人命关天。杀掉近百口人,更要慎重才是,等你们
家盟主现身,再作定夺不迟。」
  同样的道理,天罗香这厢也不是没有明白之人。民气的积聚较郁小娥预期的
更快更汹涌,乘势则必成功,拖过了三通鼓还未开战,便是有输无赢的局面;既
动不了胡彦之,挑别人下手便是——
  她拣定目标,一剑便往云接峰咽喉挑去!
  胡彦之动也不动,看似入定,直到剑尖即将入肉的一瞬,隔空弹指,「综」
的一声如敲铜磬,郁小娥连人带剑,居然平平侧滑尺许,施力点之凝练,甚至未
破坏她出剑之势。在旁人看来,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空刺一剑,然后才纤腰斜转,
踉跄侧倒。
  几乎在同一时间,人群中扑出一抹浅紫衣影,挡在云接峰身前,大声道:
  「别杀他!他……他没做过坏事,没杀本门弟子,或施以强暴,他是好人!
他救了……救了我。」最后一句声如蚊蚋,苍白的雪靥涨起一抹娇红,来的正是
孟庭殊。
  郁小娥却知此际是关键,若节外生枝,最后不了了之,自己少不得要被姥姥
究责,管他有罪没罪,一旦见了红,激起杀俘之血涌,形势便即逆转;抄剑起身,
面露悲悯:
  「孟代使,个人好恶,岂能与教门荣辱相提并论?这厮名列金环谷四大玉带
之一,其恶非轻,你快让开。」
  这话看似反驳孟庭殊「他救了我」之说,提醒她不应受小恩小义,忘却教门
大仇,然而「个人好恶」四字,却是满怀恶意,别有所指。
  孟庭殊当众被强暴,乃至沦为诸凤琦禁向,众所周知,谷中没有不同情的。
然而,同列四大玉带、形如鬼先生副手的诸云一一人为她争风吃错,大打出手一
事,却也传遍冷炉谷,最终云接峰抢得美人,从此孟庭殊便在他房里,同食同寝,
一步未出。
  起初关心者众,不知那云接峰是不是如诸凤琦那畜生一般,终日恣意淫辱,
逞其兽欲;后来没听有什么动静,送饭的姊妹们回报说孟代使神情平静,气色较
在诸凤琦房里时,好上几倍都不止,渐有流蛮传出。
  弃儿岭一役,诸凤琦身亡,云接峰重伤而回,据说也是孟庭殊足不出户照料,
「因奸生爱」的说法遂不胫而走。
  原本众人看待孟庭殊的怜悯,至此多转轻鄙,料不到教门耗费心力,栽培出
来的内四部菁英,临事还不如外四部出身的郁小娥,身心俱失,反教敌寇所迷,
轻重不分。
  她木然望着周遭的质疑与不屑,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无声的谴责逼人
欲窒。
  只听身后那把沧桑疲惫的哑嗓低道:「……行了,你走罢。犯不着为了我这
种该死而未死之人……你的路还很长。」语声沉落,意思却似听之不尽,令她反
覆低回。
  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还能活着,孟庭殊心想。
  ——就没什么该死未死这种事。
  「你以为我会替你挡剑?」连苍白的容色都显清丽的少女咬着唇,虽未回头,
低语声里却有着金石碎裂似的激越,峥嵘如一朵璀灿的冰莲。
  「谁要杀你,我都会反击回去!你给我帮手,休想偷懒。」
  她这么说,心里已然没有教门。郁小娥料不到孟庭殊如此决绝,使情况更加
棘手,遥见姥姥面上阴晴不定,心头「突」的一跳,照准她的肩膈,打算居高临
下一剑,连云接峰的心口一并贯穿。
  凝力欲发的决心气势被远方的盈幼玉察觉,不顾在场众多大人物,急急脱口:
「郁小娥!你要对同门出手么?」焦急四顾,谁知「大人物」们竟无相阻的意思。
  郁小娥正欲出剑,忽听一把熟悉的声音朗道:「住手!今日此间,都不许再
死人了。」回过头去,赫见耿照走出禁道,立于白玉阶台上,吓得魂飞魄散:
「这人明明只剩半条命了,手脊俱废,怎能没事人儿似的……莫不是我见了鬼?」
  赫见纸狩云等七玄顶峰齐齐俯身,恭敬行礼,吐出更吓人的四个字:
  「恭迎盟主!」
  第二零四折 杀赦两难,胡为干城
  天罗香诸女训练有素,况且姥姥昨夜已明示,盟主便是当世的天命龙主,在
场众人当中,不少曾于天宫的议事大厅上,见他被鬼先生所废,弄得不死不活,
此际现身白玉台,却是丰神朗朗、目光迫人,宛若天神,更无疑义,齐齐跪地,
高喊:
  「……恭迎龙主!」动听的嗓音响彻谷内,别有一番精神。
  耿照不好名利,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一呼百诺的场面委实令人头皮发麻,
听上十几一一十年,终日被卑躬屈膝之人奉承,难保不会飘飘欲仙,真当自己是
什么天星转世、超凡入圣。
  幸阶下老胡环臂盘腿,毫无芥蒂地迎视他,带笑的眼睛令耿照心头一暖,明
白无论贫富贵贱,这人是真心相信自己,不会变成「耿照」以外的任何人。这纯
粹的信任无法辜负,宛若明灯,在黑暗中足以照亮去路,得保不失。
  远处,染红霞并未俯身行礼,扭捏地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又狠不下这个心。
耿照觉得她实在是可爱极了,直勾勾地望着,回以一个爱怜横溢的笑容。高眺的
女郎呆怔片刻,彤云浮上雪靥,抿唇忍着笑意,整个人顿时亮了起来,说不出的
明艳动人。
  「诸位免礼。」他思考了一下,又道:
  「今后称盟主即可。『龙主』二字,不宜轻易提起。」符赤锦起身的速度较
旁人稍快,两人目光交会,宝宝锦儿美眸流转,只对他轻轻颔首;耿照心领神会,
刹那间仿佛说过千言万语。
  他定了定神。
  得明快地解决眼前的麻烦不可。七玄同盟毫无基础,说穿了,不过是鬼先生
搅乱一池春水,烂摊上的众人不得不聚在一块,说散便散,别无羁糜;反脸时倒
打一耙,也非不可预料之事。
  而他的决断,正是决定同盟能否继续走下去的关键。
  「这位胡大爷乃是我的结义兄长。」
  耿照指着胡彦之。老胡冷不防被点了名,赶紧灿笑挥手,一脸作死。
  「他的人品眼光,我敢担保。诸位兴许不知,为阻狐异门胤铿阴谋,胡大爷
单人孤剑,多番与金环谷之人血战,斩杀对手无数,料想没有偏袒的必要。」
  金环谷众人便未在挂川寺附近的大杂院,领教过胡大爷的手段,也当在弃儿
岭给杀得胆寒,听耿照一说,不由点头,不少人心有余悸,全写在脸上,教天罗
香弟子看在眼里。
  「老胡,现场这些俘虏中,有没有你能担保的?」耿照正色道:
  「你我虽是金兰之交,保人可不能没有理由。你若说服不了我,也只能对你
不住。」
  胡彦之虽摸不准他打什么主意,毕竟对他深信不疑,料想耿照正直善良,非
残忍嗜杀、轻易妥协之辈,当以保住最多人的性命为念,让紫灵眼扶起,规规矩
矩逛了一圈,仔细端详各个俘虏的面孔,沉吟片刻,才道:
  「金环谷之人,其实我也只认得几个,除陈三五,便只有云总镖头。我是从
打架里认识这人的,于生死之际都不行鄙事,确是光明磊落,我能信得过。方才
这位天罗香的姑娘也说了,云总镖头不欺暗室,还救了她的命。我愿替他作保。」
冲其他委顿在地的俘虏一拱手,歉然道:
  「诸位抱歉了。我虽也想救大伙儿的性命,无奈未曾论交,不好欺瞒兄弟。」
里头还能动的,都对他点了点头,还有抱拳拱手的。其中一人起身道:
  「胡爷,小人在弃儿岭砍过你一刀,没想临危之际,却是你挺身来救,惭愧
得紧。我谭大彪不是什么好鸟,杀人放火都没少干,可砍恩公忒不光彩的事,不
想带到阴司去;还不了一刀,便还一臂。」喀喇一响,自折了右腕骨,本已灰败
的面色更加难看,却没吭一声,颤巍巍坐下,低头不语。众人尽皆动容。
  这一头孟庭殊望着阶台上的少年,不觉有些迷惘。
  这人……不是幼玉私藏的貂猪么?怎地一下是什么镇东将军的带刀典卫,这
会儿又成天命龙主了?
  余光瞥向不远处的盈幼玉,见她精致俏丽的琥珀色小脸带着三分迷惘、三分
痴望,怔怔瞧着那人,目无余子;而自认聪明、削尖了脑袋到处钻的郁小娥,则
一直维持着目瞪口呆的蠢样,引人发噱。
  要是夏星陈那傻丫头还在,该是春心荡漾,妄想弄个龙主嫔妃来做做,还是
回味着貂猪的粗长滚烫,不小心就说溜了嘴……
  物是人非的寂寥,忽然笼罩了她。
  花样年华的少女,终于明白红颜白骨、沧海桑田,可能仅仅是喟叹,无法回
头再看,只想牢牢抓住当下看得见的、在身边的那个人。
  她定了定神,朗声道:「启禀盟主,我愿为云总镖头作证,他在谷中不曾欺
凌过任何一名女子,连我的一根指头都没碰过。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做。」不
去看周围同门的眼神,背脊挺得直直的。
  耿照点点头。
  「我接受一一位的担保。云总镖头,请站到一旁去,此地暂时没你的事了。」
云接峰置若罔闻,低头盘坐,仿佛连抬头看一眼都懒得。
  天罗香弟子中有人不满他藐视盟主,惟姥姥坐镇,无人敢喧哗鼓噪,对云接
峰怒目而视,也有瞪孟庭殊的。
  胡彦之不能拆兄弟的台,扶着紫灵眼起身,低道:「……走罢。你家盟主自
有区处。」却是对孟庭殊所说。
  身着淡紫衫子的少女抿着唇,倔强摇头,高傲地坐在云接峰身畔,尽管后者
彷彿当她并不存在,而众多同门投来的鄙夷眼光,连胡彦之都替她不忍。
  眼见孟庭殊劝不动,老胡只能暗叹一口气,离开场子。却听紫灵眼不愠不火,
细声淡道:「她那样挺好的。」老胡无奈苦笑:「好撞墙么?木脑一块。」紫灵
眼认真想了很久,久到胡彦之觉得这个话题早该过了,才微歪着头,轻道:
  「是好避雨罢?她找到了她的潘头,现在,自己也想替他遮风避雨。」老胡
默然良久,悄悄转头看她,紫灵眼没事人儿似的,迳望向场中。
  耿照望着地上的俘虏,大声道:「我不问你们杀人与否,战阵拚搏,难免会
有死伤,但凌辱我天罗香弟子者,须得惩罚,我希望诸位诚实回答。未曾淫辱过
谷中女子、施以暴行的,请站起来。」俘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半晌,
约莫有四分之三起身。
  金环谷阶级分明,敢明着占天罗香女弟子便宜的,多半是最高阶的锦带,这
些人就算没死于弃儿岭陈三五的沉水古刃之下,昨儿夜里也被群姝杀得差不多了。
会把刀一扔、干脆投降的,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形势当盛时,也轮不到
他们喝辣吃香。
  一名天罗香弟子越众而出,指着其中一人,尖叫道:「无耻奸贼!你……你
敢说谎!那晚分明是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甩开周围的人群,发疯似的
扑上前去,虽是一跛一跛,速度却快得出奇。
  耿照身形微动,倏地出现在两人间,右臂一转,那名女弟子忽觉脚下腾空,
像是踩着的实地变成了软绵绵的云朵,一时难以借力,倒退了两步,被抢上来的
同伴搀住;他左掌一按俘虏的肩头,那人顿时动弹不得。
  「他身上有甚可供辨认的特征?」耿照转头问。
  「……我做鬼也不会忘记!」女弟子悲愤叫道:
  「这畜生右大腿内侧有块胎记,是红色的三叉火焰形状,约莫铜钱大小……
在那肮脏物事之上,还有颗疮疣!」
  耿照一扬手,那人裤腰迸裂,「唰!」下身裸露,果然分毫不差。耿照眸光
倏冷,愤怒无声燃烧。「你有什么话说?」那人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盟、
盟主饶……小人再也不敢……」
  众人没见耿照如何出手,「砰」的一响,俘虏腾空飞起,摔至两丈开外,落
地时更不弹动,像块软烂的浸水年糕,胸膛塌陷,仍不住起伏,隐约见得左侧心
脏轮廓,枰评鼓动,似是胸骨糜碎,模样极是诡异。
  胡彦之没料到他真的出手,急急起身,却被符赤锦与薛百滕拦住。胡大爷行
走江湖,并非不懂规矩,那人认了淫辱之罪,等同是帮会内开香堂执法,外人本
不能干预。先前他拦阻郁小娥杀人,实已逾越了份际,故谭大彪折腕谢罪,感激
他不念旧恶。
  耿照领着女弟子来到俘虏身前,手指虚引,少女腰畔的匕首一跳,弹出鞘来。
耿照倒转匕柄,交到少女手中,连同她软滑湿凉的小手一并握着,将匕尖悬于卜
ト跳动的左胸膛。
  另一手按着俘虏的腕脉一运气,那人「啊」的一声清醒过来,只剩一层皮肉
覆盖的心脏鼓动更急,所有的感觉,包括骨碎腑糜的剧烈痛楚一涌而上,那人涕
泪横流,颤着嘴唇哀唤:「好……好痛……好痛……呜呜……好难受……呜……」
  「你就要死了。」耿照凝着他,静静说道:
  「你能感觉得到,我没有骗你。待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就不疼了。」
  那人眼泪流个不停,瞠目喘息。
  「怎么……怎么还没……好痛……呜……」
  「因为在这世上,你有事尚未了结。你须向这位姑娘忏悔,以了前愆,才有
地方可去。还是来世,你想做畜生恶鬼?」
  那人用力呑咽,进气少、出气多,似乎渐渐接受了将死的现实,空洞的眼眸
已无法聚焦,喃喃道:「我……我做过许多坏事……害了许多人……我不想……
不想下地狱受苦……你们……你们原谅我……原……原……」
  耿照转头,见少女「呜」的一声伸手掩口,眼泪滑落面颊,浑身发颤,对她
正色道:「你可选择亲手了结他,非这样才能解恨的话,或让一切结束在这里。
无论他做过什么事,此后都不能再伤害你。」
  少女流泪不止,瞪着那人好半晌,终于松开匕首,放声大哭。
  耿照静静陪伴,待她泣声渐止,以眼神示意,两名女弟子将她搀扶下去。少
女对他深深一俯首,才偕同伴退下。耿照再一运劲,俘虏胸膛静止,紧绷的身子
一霎放松,口鼻中流出鲜血,再也不动。
  全场悄静静的,除那名女弟子的抽噎啜泣,谁也没吱声。
  耿照起身环视,目光扫过金环谷众俘虏,无不一一低头,莫敢相对。
  「没人出面指证罪行,我就当你们是清白的,要走,一会儿就能走了。」他
对起身的几十人说,这帮残众却无欣喜之色,神情空洞木然。耿照看在眼里,对
还坐在地下的罪人道:
  「至于你们,我给两条路走。要一死以谢的,我可亲自动手,便如这人,好
生忏悔后给个痛快,并不零碎折腾。不想死的便领活罪,断去一指、鞭笞二十,
为天罗香做十年苦工,刑满之后即可自去。」
  众女面面相观。
  江湖规矩:人无犯我,我不犯人。金环谷与天罗香无冤无仇,擅自攻打天罗
香总坛,便是丢了性命也不奇怪;在她们看来,断指刑笞,毋宁是便宜了这帮匪
徒,就算加上「十年苦工」这一项,也毫无泄恨复仇的痛快,不免心生不服。
  况且,冷炉谷中一向不欢迎男子。将这些可恶的粗鲁汉子圈禁于此,更像是
在惩罚她们,完全没有恶人得报的喜悦。
  「盟主高瞻远瞩,心中定有擘划。」纸狩云代众人提出疑问。「不知要将这
些罪者,用在什么地方?」
  耿照道:「我本想叫他们开凿山壁,挖一条通往谷外的笔直通道,从此进出
毋须依赖禁道。这样的人手当然不够,我也考虑提供衣食、酬以重金,招募更多
的人来进行。」获释的那些人眼睛一亮,过半数都来了兴趣。
  他们本是江湖浪人,受十九娘招募,才啸聚金环谷,所求不外稳定的收入,
三餐温饱,最好还能给家里捎点。许多像陈三五这样的人,只因身有武功,已回
不到寻常的百工行当中,迫不得已,才在武林挣扎着讨生活。
  而「七玄盟主」听来,就像另一头金鸡母。
  有活干、管衣食,给钱大方,再加上工作环境里美女如云,镇日莺莺燕燕,
何乐不为?金环谷都没忒多女子啊!
  耿照的爆炸性发言,却教天罗香这厢炸了锅。
  冷炉禁道千年以来,便是难攻不落的坚城,是天罗香的根本。开挖一条新的
通道,不啻自毁长城,岂非愚甚!不惟弟子们绝难接受,连雪艳青都错愕不已,
望向纸狩云,紧蹙柳眉:「姥姥——」
  纸狩云是七玄中有数的大长老,虽觉此事不妥,更想听听耿照的理由,扬手
制止鼓噪,躬身道:「禁道乃开山祖师所传,列位前贤加意守护,号称不落,说
是教门根本,应不为过。盟主此说,必有深意,老身愿闻其详。」
  耿照道:「虽说不落,终究是陷落了。禁道纵有黑蜘蛛守护,但她们守护的
是先人遗址,是古时传落的死物,而非教门,遑论一干弟子。
  「所谓『难攻不落』,一者受制于人,一旦如狐异门般,寻得开道秘奥,全
谷于睡梦中陷落,不比一片竹篱笆强。为这层受制于人的保护,千年以来,教门
牺牲几何?除便利之外,难道没有其他?」天罗香众人闻言俱默。
  「受制于人」四字,正是纸狩云此生最大的隐患,经此一役,尤为痛甚。
  原以为耿照在最后关头策反禁道,藉此扳倒胤铿,应有控制黑蜘蛛之法,这
也是纸狩云拱他上盟主宝座所图之一;如今听他的口气,似乎也拿黑蜘蛛没辄。
昨夜胤铿兄弟与珂雪刀同去,而后耿照送回受伤的胡彦之,对珂雪及胤铿的下落
绝口不提,蛆狩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况且,还有两枚刀魄落在聂冥途与祭血魔君手里,禁道形同虚设,冷炉谷早
已非是高枕无忧的世外桃源。
  虽说如此,自行毁弃禁道优势,则又是另一件事。
  耿照看出她的动摇与坚持,从容续道:「其二,庇于坚城壁垒,人心向逸,
难免故步自封,这才是最大的危机。狐异门尚未动用主力,凭一群临时招募的江
湖浪人,便能打破教门防御;虽说祸起仓促,难道不是过于依赖禁道庇护,以致
失了警戒,才让人轻易得手?」
  盈幼玉、郁小娥等面有愧色,众多女弟子亦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在这次的灾劫中,教门全赖禁道而失陷敌手,却由众人之奋战,冷炉谷才
得重光。若说学到了什么教训,便是『以人为城,方能永固』。」耿照环视众人,
朗声道:
  「拥有禁道,教门次第衰颓,失却进取之心,由此观之,坚城反是累赘。除
却禁道,人人庄敬自强,日夜惕励,又何须壁垒保护?所以我想打开一条通道,
摆脱束缚。」
  这几句话宛若铁锤,重重落在天罗香众人心头,连先前还在计较新盟主过于
宽大、难免堕了教门威风,暗生不服的,都不禁有些惭愧,心想姥姥和门主奉此
人为尊,果非无端,看来不是个心慈手软、一味姑息的冬供先生。
  全场静默片刻,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齐声高喊:「以人为城,方能永固!
以人为城,方能永固!」音浪直薄云霄,虽是娇细女声,汇聚起来亦有千军之威,
响彻山谷?久久不绝。
  非属七玄的胡彦之、染红霞,亦听得血沸。俘虏中无论获罪与否,无不觉得
这个盟主年纪轻轻,不惟武功超卓、赏罚分明,还挺有见识,跟着这样的头儿混,
不定是条路。原本打定主意出谷的,这下都有了别样心思。
  耿照本有些忐忑,没想众姝这般捧场,心中大石落下,嘴角微扬,朗声道:
  「正是如此!以人为城,永固教门!」
  这十二个字以浑厚的碧火真气送出,不见亢烈,在震天价响的呼声中却听得
一清二楚,诸女只觉浑身剧震,似连地面都晃了晃,惊觉盟主内力之高,已至骇
人听闻的程度,全场声息倏停,继而爆出更热烈的欢呼,料想以此人为主,教门
纵横天下,指日可待。
  胡彦之观察众人神情,了然于心,暗忖道:
  「莫看小耿平日木讷,对着一群人说话时,却能择要切弊,一击中的,天生
是当头儿的料。」与有荣焉,益发对他将如何带领这批邪魔外道,饶富兴致,不
觉抱臂微笑。
  耿照待众姝喊过瘾了、相顾嘻笑,推攘成一片时,才举起手掌,示意噤声,
娓娓接口。
  「当然,这是我原本的想法。禁道毕竟是祖师所遗,前贤传落,贸然毁弃不
甚合宜,须得从长计议。况且黑蜘蛛负有守护冷炉谷之责,未必乐见,所以我打
算在冷炉谷之外,重新营建新的总坛,供天罗香与同盟之用,此后出入自由,与
黑蜘蛛再无心结,可研议打通禁道之事;万一遇到难以抵挡的敌人,就近撤回冷
炉谷,也还有退路。
  「最先建起的一批屋舍,供施工者居住,由教门供给衣食,吃饱穿暖,毋须
担忧。服刑之人行动须受限制,自愿留下的则无此限,且有薪酬可领,每年回乡
省亲的时日天数,教门亦有安排。」大略说了一下构想。
  他出身基层,对底下人的心思有深刻体悟,佣工所欲,不过薪假一一字,打
点好了,再多点体贴,能让人卖死力。说到这份上,获释的七十多人全都决定留
下——原本让他们灰心的,就不是金环谷势力的存废,而是没了营生,明日起又
要四处漂泊,过着不上不下的苦日子。如今立马有了新活儿,谁还有别的念想?
  那折腕明志的谭大彪亦在获释出谷之列,决定留下后,终于让紫灵眼为他接
骨包扎,缠裹固定。胡彦之笑道:「老谭,待你领了第一笔工钱,再找你请酒啊!」
谭大彪哈哈大笑:「那有什么问题!胡爷记得带媳妇儿一起来。瞧你媳妇儿忒俊
的人品,我都后悔没多砍你几刀了,气人!」
  胡彦之一愣,顿时脸红起来。「别胡说!她不是……咳咳,我们是那个……
朋友。」谭大彪连连称是,可眼神就没信半成。紫灵眼也没说话,专心给他包扎,
只在谭大彪动得太厉害时,低声道:「你别动。」谭大彪怪有趣的反覆打量两人,
笑得胡大爷浑身都不对劲。
  天罗香弟子中,觉得盟主处置罪人过于宽大的,其实不在少数,但耿照抚慰
那名受害的玄字部教使的方式,却意料搏得女孩们的好感。
  降俘之中,有个叫邓一轰的浑人,据说此前曾在大殿上,率众将盟主打得头
破血流,因其未有淫辱天罗香门人的劣行,亦在获释之列。为盟主处置辩护者,
以此为例,也阻绝了不少声浪。
  况且,他取命时的肃穆慎重,再加上匪夷所思的武功,似乎具有特别的威慑
效果。而罪人死前的忏悔,更让少女们一吐怨气之余,深思起杀人的必要,最后
不得不承认:比起成河漂杵的血祭,或许这样结束更好。
  比起上一个从天而降的男子领袖,盟主虽无英俊面貌,但务实易懂的言语更
让人安心。
  定字部禁道外的插曲落幕,耿照有惊无险地通过一众少女心中的初阶评量,
暂时被列在「值得期待」那一页。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公开宣称「想嫁给他」,
依天罗香的往例,属于中间偏下的评价。
  此非议事处,在纸狩云的带领下,七玄顶峰簇拥着耿照,浩浩荡荡移往半琴
天宫。
  耿照本想先去看望昏迷不醒的黄缨,转念之间,明白这要求不过是给众人添
麻烦,只得硬生生呑回。蚍狩云同他一样,深深了解同盟此际的脆弱易损,耿照
虽漂亮解决了禁道前的两难,但不过是天罗香自家问题,比起七玄间的矛盾简直
微不足道。
  耿照藉「打通禁道」的题目发挥,提出营建新坛的构想,也是想解决屏障天
罗香与圣器归属间的拉锯。纸狩云决定再赌一回,信任其斡旋能力,须即刻把首
脑们拉上谈判桌,解决争议,凝聚共识,后续的重建补强才能开展。
  一路上,耿照只顾得上和纸狩云说话,问的也多半是天罗香的事,如教使的
层级、各有多少人、分舵若干等。雪艳青跟在他身后约一步之遥,耿照没见她穿
过宫装,不觉多看两眼,雪艳青不太自在地手握衣角,嚅曝着解释:
  「蚕……蚕娘前辈让我穿的。是处罚。」
  耿照忍笑道:「小心她坑你。」雪黯青柳眉微蹙,似乎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
  其余人保持若干距离,免将天罗香的事机听了去。
  媚儿一直很想同小和尚搭腔,无奈要扮鬼王,难以蹭近,甚是扼腕,只得跟
符赤锦、染红霞瞎聊,让远远跟随的天罗香诸女得出「阴宿冥对女人挺有一手」
的结论。
  胡彦之倒是一派从容,扶着紫灵眼走在最后头,罕见地没怎么开口。符赤锦
频频回头关切,紫灵眼毫不在意,按一贯的慢条斯理,款摆移步,连走路都很认
真。
  进得大厅,漱玉节、南冥恶佛等早已等候多时,众人序过长幼,分坐两列。
  蚕娘的向日金乌帐不知何时又变回原来的尺寸,置于厅中一隅,抬帐的四穷
童子、随侍的玲珑四嫔也都回复原本编制,从祭殿里的三人成了八人,如变戏法,
无人知晓她是怎生进出冷炉谷的。
  耿照于帐前停步,长揖到地,执的是弟子之礼。
  众人暗忖:「盟主竟曾师事宵明岛之主,无怪乎如此武功。」帐中传来银铃
般的笑语:「盟主毋须多礼。」
  耿照想像缩小人儿似的银发女郎淘气抿嘴的模样,抑住微笑,登临丹墀,坐
上虎皮交椅,接受众人行礼。
  此为同盟首会,亦是盟主正式向众人布达,天罗香忝为地主,耿照传下命令:
  教门织罗副使以上,于厅内两旁列席;迎香使、副使以及众弟子,于朱槛外
次第罗列,分派得井井有条,充分应用了刚从纸狩云处听得的汇报。
  简单说明同盟事宜,在进入正题之前,首先得论功行赏。
  耿照慰问了分于七玄会上、收复冷炉谷一役中奋勇作战的众人,蚍狩云从容
出列,向方才没在定字部的门人,宣达了盟主对降俘的处置,以及营建谷外新坛
的计画后,转向耿照。
  「奖功已毕。接下来,还请盟主责过。」
  耿照没听她提起,隐觉有异,不动声色,点头道:「有劳长老。」
  蛆狩云霍然转身,袍袖一振,猎猎生风,扬声道:「来人啊,带叛徒林采茵
上来!」
  第二零五折 天伦何系,负德孤恩
  林采茵披发跣足,形容憔悴,一边面颊高高肿起,衣衫破口露出的肌肤红瘀,
也看得出挨打的痕迹。冷炉谷被占期间,她吃里扒外的嚣张行径,引起极大反感,
尤其当众诛杀夏星陈、纵凶凌辱孟庭殊之举,更成为众矢之的。
  金环谷兵败如山倒,林采茵惊觉黑蜘蛛倒戈,料想出谷无门,遂寻间僻静屋
室躲避,专待「主人」来救。岂料众女没将人揪出,竟是不肯罢休,一间挨着一
间地搜,将她拖了出来,打进死牢;若非未得姥姥允可,昨儿夜里便已将她就地
正法。
  林采茵本非胆大之人,一夜担惊受怕,精神饱受折磨,还未被提至厅上,早
吓得两腿发软,须得两人一左一右架住藕臂,勉强拖将进来;抬头见得那七玄同
盟之主,居然是曾在这议事大厅之上,被主人废功断筋的耿照,咕咚一声,咬牙
昏死过去,被一盆冷水兜头浇落,才嘤嘤醒转,俏脸白得无一丝血色,簌簌发抖,
趴在地上直不起身。
  「林采茵!」蛾狩云龙拐一拄,铿声肃肃,饱含威严的语声如抑雷滚,慑得
女郎面无人色。「你勾结外人,引狼入室,残害同门,欺师灭祖!恁一条罪名,
都足堪千刀万剐,教门养你育你,犹如父母,天罗香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教你这
般忘恩负义?」
  林采茵好歹也做了许多年迎香副使,教门规矩不敢说滚瓜烂熟,历年考较也
都是过了关的。
  姥姥每念出一条罪名,相应的恐怖刑罚便自女郎脑海中浮现,万蛛毒刑、三
刀六洞、挖眼刖舌、千针穿体……不由得魂飞魄散;惊恐之甚,不由得俯首拱肩
浑身剧颤,众人本以为她吓傻了,过得片刻,蓦听乱发之下传出尖锐刺耳的怪声,
才发现她竟笑了起来。
  「……天罗香,有什么对不住我?」
  她凄厉的笑声同哭声没什么分别,整个人像是豁出去似的,癫狂的模样颇为
吓人。
  「从你让我陪柳繁霜去濮嵝分舵的那一天起,我便数日子等灭口!不管柳繁
霜喝不喝斑蝥汤,我们这些陪去的下人都死定了……她给人搞大了肚子,又不是
我的错,为何死的是我?
  「我把教门当父母,教门把我当成什么?为了那个装腔作势自抬身价的贱女
人就要我的命,却没问过我肯不肯!」
  她越说越是激昂,苍白的雪靥涨起两团不自然的酡红,瞠大的杏眸血丝密布、
白多于黑,疯狂的目光满怀恨意,直直射向蛆狩云。
  「要不是主人杀左晴婉、柳繁霜,替我解了围,我哪里能活到今天!我所做
的一切,不过是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教门先负我,我有什么错!」
  在林采茵通敌反叛之前,天罗香众人对她的印象,美其名曰「温柔婉约」,
其实就是胆小怕事的冬烘先生,专挑无伤大雅之事掺和,明哲保身,绝不轻易涉
险,谁也料不到她死到临头,竟口出狂言。
  但柳繁霜去濮嵋分舵一事,内四部的教使们多半听过风声,知林采茵所说不
全是推诿搪塞。若非左、柳一一人无端横死,一旦柳繁霜决定打胎,重回教门怀
抱,为替未来的中枢要人遮丑,死几个侍女仆妇阻绝流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依林采茵的剖白,柳繁霜与左晴婉左护法之死,正是那狐异门出身的「主人」
所为,多年来困扰天罗香的一桩悬案终于水落石出。谁也想不到这两位要人之死,
仅是为了挽救一名多年来升不上去的迎香副使性命。
  只有雪艳青全在状况外,蹙紧柳眉,厉声斥道:
  「哪有这种事!柳繁霜前往濮嵋分舵历练,待回谷后便晋升织罗使,什么班
蝥汤,什么有孕……休得胡言!当年我兼程往嵋城接你,就是怕你也遭毒手,不
料却是你勾结凶人,设谋陷害。逝者已矣,你如今说得这些话来,究竟是何居心?」
过往纸狩云统摄天罗香,以雪艳青为门面,凡门主露脸无不是一身金甲、众人簇
拥,凛凛威风,毋须言语,足令众女心生倾慕。
  而今,冷炉谷中枢迭遭变故,已无足以撑持场面的严密组织。这些新近拔擢
上来的年轻教使们听得雪艳青之言,无不面面相觑,分不清门主是指鹿为马,抑
或真不知谷中耳语,反显林采茵理直气壮,所为不过是保命报恩,非薄情寡义,
狼子野心口心。
  现场气氛的微妙变化,就连迟钝的雪艳青也察觉有异,只不明白自己说错了
什么,眼底浮挹着一丝茫然。
  「主人……一定会来救我的。」
  林采茵喃喃说着,蓦地抬头,两眼迸出狞光,狠笑道:
  「你若动我一根汗毛,他必会教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留着我的性命,交换
主人留你们一条狗命——」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脆响,被掮得坐倒在地,
抚着红肿的面颊,抬见出手之人一身嫩翠衫子,衬得琥珀般的蜜色肌肤倍显精神,
正是盈幼玉。
  「夏星陈喊你一声『林姐』,真把你当成姊妹一般,有好吃、好玩的,总会
想到你,她又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
  盈幼玉柳眉倒竖,虽是火燎朝天的怒容,巴掌大的瓜子脸蛋却益显精致,尖
细的下颔、高挺的鼻梁,乃至细如编贝的莹白皓齿,于厉斥之间反觉灵动,仿佛
一件令人爱不忍释的工艺品忽然活了起来,七情上心,分外引人注目。
  连坐在下首的胡彦之,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身畔符赤锦低笑道:「遍观谷
内群芳,容色堪以此姝居首,身段更是结实苗条,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难
怪胡大爷依依不舍,行以注目。」
  胡彦之本想回她「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也不过就同耿夫人一般模样,
看她做甚」,还未口花已觉不对,蹙眉道:
  「你这话听来,怎么杀气腾腾似的,是我瞧又不是我耿兄弟瞧,至于这么计
较么?」符赤锦杏眸一瞟,妩媚的眼勾越过他另一侧肩头,虚无飘渺地往紫灵眼
身上踅了一把才又转绕回来,若无其事笑道:
  「还好是我计较。要换了别个儿计较……比如我一一师父,没少腿断胳膊的,
胡大爷只怕是不好交代。」
  胡彦之背脊发寒,干笑两声,低声道:
  「耿夫人有所不知,这女子的浅褐肌肤色泽匀润,如琥珀蜜腊,非同寻常农
家女,依我看……是南陵诸封国的贵女之相,不知何以出现在天罗香。我这是学
术性研究,寰宇猎奇嘛,你别多心。」
  符赤锦抿嘴道:「这下可好。不只品貌出众,连出身都大有来头,胡大爷怕
是食指大动,心痒难搔啦。却不知南陵王家的驸马,好当是不好当?」
  胡彦之自来同她说话,不曾这般牙舌磕碰、处处挨刮,忽觉愚妇执拗,固惹
人厌,然而聪明的女人拗起来,更教人遍体生寒,暗幸毋须与她同床共枕,否则
就算再美上一千倍、一万倍,怕也无福消受。
  一想到拜把子兄弟身边,看似最通情达理的「耿夫人」都这样了,那一看就
不怎么通情理的染一一掌院、明姓女魔头等等,此际全搅和在一块儿,院里不知
是何光景,总之不会是春光旖旎,须防血海刀光。
  紫灵眼转头道:「怎么你很冷么?我瞧你打了个寒噤。」胡彦之悚然回神,
干笑两声:「不冷、不冷,别处更冷。」紫灵眼明显没听懂,也不以为意,只点
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大厅之中,林采茵面对杀气腾腾的盈幼玉,几度欲语,却无一句可驳,原本
激昂的情绪倏地消冷,莫敢与她直面相对,黯淡的视线垂落地面,片刻才轻嚅樱
唇,颤声道:「你们……你们不能动我。待得……待得主人回转……他……他定
会为我回转……」
  盈幼玉怒极反笑,訾目道:「你还在痴心妄想!他早撇下你,独个儿逃跑啦!
你自造的孽,恁谁也救不了你!」锵啷一声擎出一抹霜华,刃尖停在林采茵颈侧,
挽剑的动作不惟俐落,拧腰、转臂、旋腕一气呵成,滑润如水,尽显青春胴体之
曼妙。
  胡彦之击掌喝了声「好」,符赤锦柳眉一挑,拿勾人的杏眸眼角瞟他,咬牙
暗忖:「合著你是同我卯上了劲,半点儿不管小师父的心思?」
  胡彦之假装没见她绷紧的雪腮,一旁的紫灵眼却认真瞧了瞧,点头道:「挺
好的。」胡彦之双手僵在半空,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符赤锦瞧他尴尬的模样,
噗哧一声,总算生生抿住了笑,没在人前失仪。
  林采茵狂怒起来,无视利刃加颈,奋力挣起,尖叫道:「他定会回来救我的!
一定会!」盈幼玉未料她疯癫至此,反退了一步,收剑于肘,以防她扑上剑尖,
死得便宜。
  丹墀之上,端坐于虎皮交椅、冷眼旁观的耿照摸不清蛆狩云之意,但鬼先生
的下落,旁人无从知悉。昨夜胡彦之被抬回冷炉谷,七玄首脑已知耿照彻夜不在,
料他尾随胤家兄弟,必有深意,此际纷纷投以注目,专待揭明。
  耿照见蚯狩云望向自己,明白这也在姥姥的盘算中,清清喉咙,朗声道:
「鬼先生……不会回来了,他在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能作恶。」
  这话说得模糊暧昧,能作多解,如符赤锦、染红霞等了解他的,知耿照绝不
好杀,恐是将鬼先生废功囚禁,不欲旁人知悉;也有邪派本色如媚儿、雪艳青等,
理解成已然伏诛的。
  最是切身相关的胡彦之,则一反先前窥美嘻笑的高调,低头不语,仿佛听人
说闲,全不上心。连亲兄弟亦未追问个中情由,旁人更无立场深究,这事便算揭
了过去,「鬼先生」三字自此从江湖除名,狐异门勾结秘密组织「姑射」所掀的
七玄之乱,终于告一段落。
  林采茵不敢相信情郎已死,美眸圆瞠,娇躯剧颤,一时茫然出神。
  众人见她先前不顾一切,豁出去似的狠劲,料她乍闻噩耗,怕要扑上前同盟
主拚命。虽不以为她与耿照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真能造成什么损害,但哪怕盟
主擦破一丝油皮,折的也是七玄同盟的脸面,无不暗中蓄劲,防她冲上丹墀,干
出什么蠢事。
  没想林采茵回过神来,终是贪生怕死的念头,盖过了情仇爱恨,腰腿一软额
面贴地,呜咽哀求道:「别……别杀我……呜呜……别杀我……让、让我干什么
都行,别……别杀我……」模样既是可憎,更显可悲,众人虽觉不屑,却是谁也
笑不出来。
  蛆狩云轻拄龙头拐,「笃、笃、笃」地走下丹墀。林采茵靠山已失,整个人
缩成一团,颤抖更剧,若非抱着一丝求生的念头,早已骇得昏死过去,直到姥姥
的绣鞋尖儿漫入眼帘,唰的一声绫罗曳地,老妇人抱膝蹲下,递来一柄霜匕。
  林采茵想起教门香堂悬列的剜眼刖舌等毒刑,魂不附体,连开口的勇气也无,
唯恐贝齿一松,利刃搠入口中,死得苦不堪言,只蜷身叩地,呜咽乞活。
  「你这般恨我,这般恨教门,恨到不惜通敌背叛,置众姊妹于水火,死到临
头了,应当把握机会,与我同归于尽才是。」老妇人和声说道,口吻半点不似面
对叛徒,倒像与子侄辈闲话家常,不见丝毫烟火气。
  「你升任教使后,该学过与敌俱亡、以少换多的法子,天宫年年都有考较,
我瞧你也都过了,显非无知。连试都不试一下,只能说我这些年来,没提拔你坐
上更高的位子,识人眼光还不算太差。」
  林采茵哪敢回话?涕泗横流,俯首贴耳,差一点便要吓得失禁,几度想咬舌
图个痛快,无奈格格交战的牙关连张都张不开,闭目待姥姥施以毒刑。
  老妇人收起霜匕,如纸一般干燥微凉的手掌轻按她的肩头,却未吐劲放毒,
就只是按着而已。
  「可惜你弄错了一件事。我从来,都没打算杀你,也杀不了你。我虽是蛇蝎
心肠,杀人不眨眼的恶婆子毒妇人,平生却未曾背信违誓,出尔反尔。你娘就是
抓紧这一点,让我发下毒誓:不管发生何事,我决计不能伤害你的性命,也不能
纵容他人为之;如此,她才肯回归教门,为我所用。」
  在场的天罗香之人相顾愕然。
  教门所拣选收用、做为教使养育成人的,多半是孤苦无依、天资聪颖的稚龄
女童,便来自天南地北,也只能以冷炉谷为家,「父母」一一字于谷中众姝,不
比「姊妹」来得更有意义。
  虽说天罗香门下,一贯视贞操如无物,为掌控各路绿林豪杰,以色诱之、种
丹收割的事也没少做过,高层教使意外有孕的耳语未曾间断,但在姥姥的刻意掩
盖下并无实指,如柳繁霜这般派出冷炉谷「历练」的菁英,有多少是例行轮调、
多少是藉以遮丑,谁也弄不清楚,起码不是能在台面上公开议论的事。
  由姥姥口里说将出来,是破题儿头一遭,连贵为门主之尊的雪艳青都傻了,
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林采茵发抖片刻,好不容易才省悟姥姥所言背后代表的意义,怔然抬头,颤
声道:「我……我娘?谁……谁是我的……她……」眼神茫然,一时难以廓清。
  纸狩云并未应答,悠远的目光仿佛坠入了记忆的涡流,露出几分怀缅,喃喃
续道:
  「我很后侮做了这个承诺,以致今日,竟无法替婉儿报仇。她若能预见,自
己终将死于亲生女儿的通敌之下,不知道还会不会逼我立下这个誓言,以交换腹
中的骨肉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间?」
  林采茵愣了好半晌,蓦地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是说左护法她……
她是我的……不、不可能!你……你胡说!左护法她……她对我非常冷淡,总是
爱理不理,怎么可能是我的……」
  「因为她要确保我会信守承诺,与你的关连自然是越少越好。」纸狩云低道:
  「然而母女天性,难以轻易割舍。你仔细想一想,从小到大,每回出得远门,
是不是都跟『左护法』有关?」
  林采茵一想果然是。她头一回出谷采买,便是替左护法打的下手;在前往濮
嵋分舵以前,头一次过江、头一回外宿,乃至初次行出越浦地界……或多或少都
跟左晴婉有关,未必是直接受命,但在游程中总能看见她的身影。
  「不……不可能。」她喃喃说道,口气却越来越没把握:
  「她没给过我什么好处,嫌我武功低微,连评说都懒得……她却指点过盈幼
玉她们武功!这……这到底是……」
  「因她余生惟有一愿,就是让你出冷驴谷,远离天罗香。」纸狩云叹道:
  「你要是出类拔萃,我便不肯放人了!!我料她是这么想的。繁霜那一回,
她是打算成功说服之后,挟功将你留在濮嵋分舵,闲置个几年,待得无人注意时,
再悄悄买条快船,打点旅途所需,委人载你顺江流去,往海口的生沫港认祖归宗,
寻你那缘薄的爹。
  「庾氏船行今非昔比,毕竟也兴旺过几代,盼你父亲念在昔日结发,许你个
出阁嫁人的归宿。我在婉儿的遗物中,找到十几只漆封,想是她绸缪已久,年年
都重写一封让你日后带着、上门认亲的书信,尽管信中口气越来越淡,托付骨肉
的初衷却从未变改。」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那位左护法,便是姥姥派去生沫港取虚危之矛的卧底!
她强夺了夫婿之物,却带着他的骨肉回来,不止坚持诞下,更为了替她争取后半
生的自由与幸福,彻底摆脱教门控制,不惜以自身做为交换,替天罗香卖命奔走。」
  林采茵双眼泪滚,已分不清是惊惧或骇异,不住摇头。
  「这不是真的!你……你骗人!我不姓左,也不姓庾,我……我姓林……我
明明是姓林……」
  「汝父名讳上『川』下『林』,你这个林姓,便取自他的名字。婉儿自觉对
不住你的父亲,早绝了一家团圆、共享天伦的念头,只求你幸福而已,未料竟死
于亲生女儿之手。」
  林采茵想起左护法临终之际,死命抓她的手,奋力吐出的零碎遗言,终于明
白是「就算死,我也不后悔带你出冷炉谷,莫再回去了」,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
善,而是一名母亲对女儿最后的包容与宠溺。
  左晴婉一点儿都不恨她。即使她死得如此痛苦,面对眼前一无所知的女儿,
她宁可将秘密带到地下,也不忍她受一点良心的折磨。
  而林采茵甚至没喊过她一声「娘」,满怀恶意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留
在深爱自己的母亲眼底的最后一瞥,是何等狰狞丑恶的面孔,又是如何切割着母
亲的心?
  「还……还给我……」她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伸手攒住姥姥的织锦袍袖,呜
咽道:「把我娘还给我……还给我!」
  「这是我要说的,轮不到你。」蛆狩云轻道:
  「我非常疼爱婉儿,即使她这般恨我,二十多年来再不肯同我说一句心里话,
忍着满满的愤怒与痛苦,忠实地执行我所交付的一切任务,用最冷漠的疏离向我
抗议……我仍然心疼着她。我发誓要将害她的凶手碎尸万段,却怎么也想不到,
是她最宝爱的女儿下得毒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采茵双手抱头,杏眸訾裂,仰天发出雌兽般的哀嚎,虽无浑厚之内力,撕
心裂肺般的凄厉喊叫声,却震撼了在场众人。无论先前对她怀抱的是轻鄙抑或唾
弃,此际全化作辗转凄恻不忍卒听;一死了之,还算是轻松的了,抱着这等悔恨
愧疚,余生还能避往哪儿去?
  「我不能杀你,不能伤害你的身体,这是我答应婉儿的。尽管你的犯行万死
难赎,我也只能将你逐出教门,永不录用。」
  潜劲一吐,「啪、啪」两声,将林采茵左右琵琶骨震断!袍袖翻扬,单掌印
上她平坦如削的小腹,轰得她倒飞丈余,口喷血箭,曳开一条笔直红渍,当场昏
厥。及至身子弹滚落地,触动双肩骨碎,才又痛醒过来。
  「你一身武功,乃教门赐与,今予收回,不许施用;此非苦刑,理当偿还!」
纸狩云一拄龙头拐,峻声道:
  「即刻将叛徒林采茵逐出冷炉谷,此后天下五道,有你无我,凡有教门坛荫
之处,你持金银难以买卖,有檐头不许栖身,睡无枕榻、食俱粗砺,残躯苟延以
悔前愆,日日皆然,至死方休!」转身一揖,恭恭敬敬道:
  「老身这般处置,若有失允之处,尚乞盟主圣裁。」
  林采茵阴险狡诈,作恶非轻,纵然身死也不过份,耿照见她唇面白惨,精神
恍惚,过去与她的种种过节,似也无斤斤计较之必要,未有沉吟,迳行点头。
「正所谓『后诺不抵前誓』,长老处置恰当,我无异议,重然诺处尤其令人佩服,
堪为盟中表率。」
  纸狩云伏首称谢,转身道:「你有什么要说的,趁现在说罢。我会尽力做到
对你母亲的承诺,无论如何,都会让你继续活下去,绝不轻易便死。」
  林采茵面如死灰,姣好的唇瓣不见一丝血色,细碎颤动,却吐不出可辨的只
字片语,忽哭忽笑,仿佛全没听见姥姥之言。纸狩云叹了口气,以眼神示意,厅
外两名教使并肩而入,一左一右,将她拖了出去。
  一牵动伤处,林采茵「呜」的一声回神,面露惊恐,哭叫道:「不……不要
杀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呼疼哀告之声,一路迤逦而出,
经久不绝。厅外天罗香众姝齐齐目送,有的鄙夷不屑,有的咬牙称快,却也有面
露不忍之色,沉吟低回的。
  盈幼玉收起长剑,退回阶下,只觉心里头空荡荡的,未有替夏、孟二人一吐
怨气,大仇得报的痛快……就算将林采茵凌迟处死,也未必惨过眼下。且不说琵
琶骨打折,从此成了废人,天罗香虽立基东海,分坛却遍布五道,姥姥这破门出
教的驱逐令,其实是断了林采茵的生路。
  内四部的教使们除武功毒术,就学了盗采阳精的淫魅之法,没有其他的谋生
手段。
  一旦被逐出教门,并非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路,而是各地分坛,将严密监
控林采茵的行踪,以保「金银无用,檐头难栖」的惩罚生效;毋须滴水不漏,只
消想到时弄她一下,林采茵的余生再无宁日。
  盈幼玉记得幼时某日,曾随教使姊姊出谷,专程到越浦城郊某个僻镇,去看
暗巷水沟边一名跛足垢面的肮脏乞婆,然后被告知「此即破门出教的下场」。
  「想当初,她也是内四部有数的美人儿哩!这会儿,连皮肉钱也挣不了啦。」
教使姊姊喃喃说着,姣好的唇勾扬起一抹冷蔑,令小盈幼玉遍体生寒。「你们,
绝对不能背叛教门呀,知不知道?」
  除非有其他江湖势力插手,愿意加以庇护,这样的惩罚将会持续到教门将她
遗忘为止——可惜天罗香的门人,于要债一事上记性极好,绝不轻易便忘。纵有
见其貌美,有意接收的武林派门,见了叛徒身上的裂蛛烙印,便是有意和天罗香
作对,也不敢坏了「禁纳叛徒」的江湖规矩。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哀嚎,风里似有一缕淡淡烟焦,也不知是不是想像所致。
  盈幼玉明白从这一刻起,林采茵再非教门中人,往后等待她的,将是童年记
忆里那弥漫着恶臭的阴湿巷翳,只能于其中苦苦挣扎,连求死都不易。贪生怕死
的林采茵,会不会最终赫然惊觉,原来痛苦地活着,才是最恐怖的刑罚?
  处置完林采茵,不便对天罗香家务事表达意见的七玄首脑,无不盘算着纸狩
云演这台大戏的用意,料想必与其后的盟议有关,没准是重新分配盟内势力版图
的起手;虽未言语,却是人人戒慎,丝毫不敢大意。
  耿照将诸人情状一一看在眼里,其实他也想不通姥姥的用意,说是扬刀立威,
林采茵无足轻重,在场识得的七玄要人可说一个也没有,明快地解决了她,也仅
能安抚天罗香众人,无关同盟痛痒。
  只听纸狩云清了清嗓子,众人心中凛起:「主戏这便开锣啦。」
  耿照见机极快,顺势摆手:「接下来便是我七玄同盟之首议。在下年轻识浅,
于江湖事务涉猎有限,未敢自矜,今日便请砥长老代为主持,以利盟议之进行。」
  「盟主青眼,老身绝不推辞。」
  纸狩云恭敬下拜,娓娓说道:
  「然此番狐异门图我,冷炉谷损失惨重,非只区区一名林采茵能办到。趁今
日盟主驾临、各脉同胞俱在,须将叛徒妥善处置,端本正源,我七玄血盟殆庶乎
渊泽深长,永绵不惙。」
  胡彦之腹里暗笑:「连这祭文似的书袋都能掉将出来,老虔婆这是要发大绝
的节奏。不知极招过后,此间几人颈上有头?」双手交叠,饶富兴致,若非看在
小耿面上,早已忍俊不住。
  耿照听得云山雾沼,他与纸狩云事前未曾商量,全凭临场反应,连对方站不
站自己这厢心中都没个谱,只得见招拆招,小心开口:「还有其他叛徒?」
  「此獠罪名,尚且重于林采茵。」蛆狩云淡淡一笑,回首扬声道:
  「来人,将那郁小娥提上堂前!」
  第二零六折 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郁小娥自然是没戴手缭脚铐的,上殿时衣着光鲜,发鬓齐整,踮着莲瓣似的
粉缎鞋尖儿,差堪盈握的纤腰又细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珑得不可思议。
  浮出裙布的窄小翘臀,随着细碎的步子款摆有致,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既不
浮夸、徒显勾男销金似的风尘味儿,周身又洋溢风情,与幼女似的体貌有着巨大
的反差,别有一番况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郁小娥都在槛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头。
  虽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违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劳,以姥姥洞察
之精,不会挑这个时候与高涨的民气相左,是以不惧。
  立于厅门两侧、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门,闻言一愣,飞快交换眼色,确定
不是自己听错了,这才越过朱红高槛,却未挟胁动粗,只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
貉袖轻摆,扬手道:「请。」
  郁小娥提裙而入,眼帘低垂,举止合宜,纵有诧意,也藏得无人曾见,与林
采茵五体投地的丑态亦有天渊之别,众首脑无不暗中纳罕。
  耿照讶异的程度,决计不在被点名的「叛徒」之下。
  郁小娥在冷炉谷失陷期间的种种作为,他早听黄缨转述,最后让她配合龙皇
祭殿的行动、于谷中率众反攻,亦出于耿照授意——
  当然郁小娥无从知悉。对她来说,命令是姥姥下达,教她尽起外四部人马,
与苏合薰、盈幼玉里应外合;功成之际,其人望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便未捞
个护法来做,扶正成为一部之织罗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话一出,大厅里外一片骚动,天罗香诸女无不交头接耳:林采茵
合当千刀万剐,没想有个闻所未闻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称教门中兴第一
功臣的,罪名还大过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郁小娥行至厅中,袅袅下跪,细声道:「属下拜见盟主、门主、姥姥,以及
诸位大人。」未明她底细的,只觉这名少女年纪小小,应对进退,无不中节,颇
有大将之风,却不知「叛」在哪里。
  媚儿昨晚曾见她率众拿捕降逃,指挥若定,适才于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
是领头羊,要真是逆贼,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遥,在外搞风搞雨?顿时烦躁起来,
蹙眉道:
  「装得这般精乖,你以为在挑媳妇儿啊?纸狩云,你葫芦里卖什么药,一股
脑儿揭了罢,绕圈子打哑谜,教人好生气闷。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来,是
想放血灌米肠么?」厅外天罗香诸女齐齐转头,投以怒目,就连忍不住噗哧一声
的胡大爷,都挨了几枚樟脑白眼。
  媚儿见这郁小娥腰肢幼细,鸽乳娇伏,童颜不掩艳色,冲龄却有风情,小和
尚吃惯了大奶妖妇、染二掌院——当然还有她自己——这般胸臀骄人的成熟女郎,
难保不会忽生兴致,换碟小菜清肠胃,越想越觉不对,说到后来,已有几分火气。
  「背叛教门,本是死罪。」蚍狩云老奸巨猾,自不与她一般见识,仍是好整
以暇,慢条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轻率为之,这才将叛徒提来,
交由盟议公裁,聆盟主之圣断。」
  胡彦之举起手来。
  「老婆婆,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么事啊?偷糖果糕饼么?」
  纸狩云擅绘,年轻时行走江湖,即以老妆见称于姊妹间。她改扮毋须面粉或
膏泥,依原本妆容所用,信手往脸面颈手涂抹几笔,打出阴影深浅,人就突然长
了岁数,也因此养成了出谷前,略施易容的习惯。
  此际以本来面目示人,外貌较实际年龄为轻,「老婆婆」三字恶意满满,自
不待言。始终抱着看好戏之心、一派轻松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
一声没忍住,幸有深湛内力护住心脉,才没生生呛死。
  华服老妇额筋跳动,毕竟江湖混老,仍是从容含笑,和声道:「胡大爷是客,
过问主人家内之事,恐非为客之道。」
  胡彦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灵眼举起手来。
  「老婆婆,请问这位妹子所犯何事?我瞧不像是偷糕饼。」最末一句却是对
胡彦之说。
  对面爆出两声急抑的呛咳,漱玉节素手掩口,赶紧放落茶盅,暗自调息。胡
彦之笑道:「你看,这问题大家多关心,纷纷参与了进来。」
  舐狩云不理他插科打译,敛起笑意,肃然道:
  「冷炉谷失陷时,郁小娥率众投降,而后又甘为敌酋所驱役,调拨外四部之
同僚,供敌人淫辱享用,折教门气节在先,资贼寇腴美于后,受敌酋之封赏,易
外敌之旌帜,踏着同门节节高升,以求教门大仇所赐的功名;予敌之助,更甚林
采茵。郁小娥,我说的有哪处不对,尽可申辩。」
  郁小娥到了这时,才明白姥姥真有杀己之心,非是装腔作势,要她合演一台
子戏。
  自发现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数两人交手的纪录,怎么都
称不上「交情」两字。耿照真要与她清算前帐,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么难
以想像之事。
  郁小娥本恃光复有功,降敌不过权宜,理当不究。没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
莲觉寺她暗算过他一回,鬼先生废功断脉时,她也没帮耿照一把,这下算是报应
临头。
  求饶是没用的,当众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触龙鳞的愚行。郁小娥强
摁惊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别无他言。
  她手里还扣了张王牌。门主金甲的下落,眼下只她一人知晓,是昨夜她趁乱
潜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换地点。这样一来,无论事成与否,她都有
同最后胜利的一方谈判的筹码。
  姥姥没能从林采茵处拷掠出金甲去向,却未以更大的动作搜索,代表金甲失
落一事,有其不能公诸的因由,只消适当暗示老妇人一下,做为交换条件,应可
逃过一死。
  谁知一声「且慢」,一道苗条结实的身影越众而出,急切道:
  「姥……启禀长老,郁小娥虽似投敌,却极力保全众家姊妹,对敌酋之命,
亦都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依我……依属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门,而是暂行权
宜,与敌周旋。」
  郁小娥未敢抬头,余光一瞥,来人肤光腻滑,似无一丝毛孔,润泽如调稀蜜,
淡细的浅褐非但不显污浊,反倒有股难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轻哼,透着前所未有的严峻,郁小娥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这丫头好端端的,发得什么鸡疡……越帮越忙!)
  若非盈幼玉无这般心计,郁小娥几乎以为她是来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达理,凭一己好恶行事的比例,其实高得吓人。
  同姥姥讲道理无用,不如顺其心意、遂其所欲,总要她欢喜了,便有转圆的
余地。如先前与胡大爷起冲突的令时暄,要是当年她莫坚持以己代妹,姊妹俩早
入得天宫,何须分隔两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现在问她,自是暂行权宜,虚与委蛇了。」老妇人冷道:
  「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几时才能觑得良机,光复冷炉谷?三年、五年,
还是十年?举着敌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异门的反呢,还是
复兴天罗香?你连辨别是非的能力,都还给姥姥了么?不知所谓,退下!」
  厅外原本一片私语窃窃,陡听姥姥厉斥,人人都觉骂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惭
低头,声息一收,全场陷入怕人的悄静。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宠爱,除过人的美貌、褐肤的羽族
血统,以及剑术天赋之外,恪遵命令,言听计从,直如扯线傀儡一般,也是盈幼
玉受宠的原因之一。
  岂料她却一反常态,打死不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
  「庭殊……孟代使受贼人淫辱,我与她仅一墙之隔,手脚活动自如,却未能
相救,连……连『暂行权宜』都不算。姥姥要处罚郁小……郁代使,就连我一并
罚了罢。」不敢与恩师直对,翘起美臀伏地,却有抬之不去似的决心。
  郁小娥几欲吐血,杀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担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脚,
将这傻黑妞踢出门去,只得潜心默祷盈幼玉忽得哑病,又或月事来潮,骤尔晕厥,
莫再火上加油,继续添乱。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满厅内外的天罗香护法、教使们一起跪地,齐声道:
「求姥姥开恩!」
  媚儿吓了一跳,忙以冷笑掩饰,昂颈四顾,啧啧称奇:「喊得这般齐整,莫
非是常练习?天罗香有开这种科目么?」
  还是胡大爷见识广,信手拈来,都是成例。「观海天门是有的。凡听见香油
钱扔进木柜的眶啷声,职无分大小、地无分里外,都得喊一声『无量寿佛』,香
客才会觉得受到了肯定,心里欢喜。」
  「不是喊『恭喜发财』么?」符赤锦忍笑支颐。
  「这个尤其不可以。」胡大爷难得地一本正经。
  纸狩云不惯受下属要胁,劝阻越盛,面色益青,冷笑:「好啊,你们一个个
都要反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却见丹墀之上白影晃动,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级而下。
  虽是一身华丽宫装,里外数重的裙裾却是夹纱的轻透材质,蛇腰以下如绽一
蓬迷离眩目的叠蕊鸡冠花,纱裙翻转间,雪酥酥的结实长腿若隐若现,衬着缠金
线的船型高屐,金丝细带微微绑入雪肌,一路缠至大腿,令人血脉贲张,正是天
罗香之主雪艳青。
  厅中不知哪个角落,忽传一声轻哨,明明方位对不上,众人却不约而同转头,
冲胡大爷怒目而视。
  他正同符赤锦低声瞎聊,不及收口,瞧着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连辩解都可
省却;余光瞥见静置大厅一角的向日金乌帐纱帘微动,像吹过一阵风,周围环护
的四嫔四僮目光飘忽,望向八个不同的方位,八张老脸若无其事,直教胡大爷想
一剑一个,捅死了干净。
  雪艳青似已习惯轻佻的哨声——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轻佻之意——迳
至老妇跟前,认真道:
  「姥姥,我也觉得郁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论。林采茵是叛徒,郁小
娥却回护姊妹,为教门杀敌。昨夜迄今,我已听好几个人说,是郁代使守护教门,
罚她有失公允。」
  众姝面露欣喜,只郁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将门主身边的长舌妇捅个对穿,
好歹同归于尽。
  雪艳青乃天罗香之主,拿主意的虽是姥姥,门主的话毕竟不是全无份量。有
她出面,姥姥总不能视而不见。
  纸狩云不好当众驳斥,点了点头,转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
  「老身统摄无方,门中意见分歧,让盟主见笑了。郁小娥昨夜虽然与战,功
不抵过,此例一开,天罗香再无骨气可言,人人首鼠两端,教门名存实亡,岂非
愧对前贤!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须同林采茵一般,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匡救弥缝,
方免倾覆,这是老身的见解。门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难枉纵,孰是孰非,还赖盟
主圣裁。」
  (……来了!)
  符赤锦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明白纸狩云终于亮招,前头那些弯绕,不过是作
势而已。
  身为七玄有数的大长老、君临天罗香的地下门主,纸狩云不会不明白此际对
郁小娥出手的风险和阻力。这个绳圈明显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
或恶意下套;何以服众,正考验耿照的智慧与手腕。
  而耿照开口之快,几不假思索,又出众人预料。
  「在场诸位,并非人人识我。迟早大家会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
最不受大家待见的那种。」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并未刻意促狭,一一望过众姝
面上的惊诧,从容道:
  「便在七大派中,也没有教门下弟子失手被俘时,必以身相殉的戒律。我的
义兄胡彦之胡大爷,乃是真鹄山观海天门出身,老胡,你们那儿是怎么说的?」
  「尽量不要被逮。」胡大爷板起面孔道。厅外零星响起刻意压低的笑声。
  耿照微微一笑,环顾众人,朗声道:「我只知道,若诸位全都壮烈牺牲,昨
夜反攻之时,谷内将无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认为郁代使立了功,是她为教门保
存了实力,连蛆长老也说她有功劳,只是功不抵过罢了。蛆长老,向敌人输诚,
教门内可有明令禁止?」
  这话问得极怪,江湖上怕没有哪个门派,会鼓励门下多多投敌,却未必着落
文字。纸狩云道:「有。教门一一诫便是,忌投敌易帜,弟子无不知悉。」第一
一条就提到,要推说一时忘记,恐有困难。
  耿照点点头,俯视郁小娥道:「郁代使便宜行事时,也知违犯教门之诫么?」
郁小娥低道:「……属下后来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长老以二诫判你,你可有不服?」
  郁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为。
  耿照的提问直白简单,理路也是,却意外将两难的抉择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并非不认自己骨子里是个骑墙派,但与鬼先生合作、以情报交换本门武技,
尚在分寸之内,反正冷炉谷就不是个讲公平的地方,内四部占尽好处,外四部做
牛做马,升眨全凭姥姥一己好恶。多少捞点好处,郁小娥视为平衡之举,拿得心
安理得。
  但出卖教门、引狼入室,就做过头了。是故林采茵罪该万死,无有旁议。
  她向鬼先生输诚,说到底是明哲保身,只是随着林采茵、金环谷的威福自用,
才慢慢确认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无姥姥号召,郁小娥也会伺机反扑,
夺回她的冷炉谷——
  对比毫不犹豫就向敌人屈膝的自己,这个念头令她有种陡被刺伤的痛楚。在
心底深处,郁小娥知她确实背叛了天罗香,后来的改弦易辙、迷途知返,不过是
补偿的心理。
  她并没有放弃求生,只是面对如此径直的质问,再怎么拚命辩解,也只是徒
显心虚气短而已,郁小娥连想像都觉无力,遑论出口。
  「……没有。」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低声应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于法有据,我便依纸长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将违诫
的郁小娥逐出天罗香门墙,永不录用。有异议者尽可提说。」
  盈幼玉猛然抬头,碍于在姥姥跟前,没敢放肆起身,切齿咬牙,圆睁的杏眸
难掩悲愤。「盟主这般裁决,日后我等该如何行事?林采茵逐出门墙,郁小娥也
是逐出门墙,一朝有变,谁还做教门的忠臣,忍辱以待!」
  「……放肆!」
  纸狩云霍然转身,罕见地显露怒容,袍袖微动,盈幼玉腰畔之剑倒撞脱鞘,
剑柄如何转向、如何入手刺出,几无人看清,但见一点白芒如星坠,斜斜朝蜜肌
少女的颈间飞落,没入一一指之间。
  座上修为深的无不凛起:
  「……她竟是剑术高手!当今世上,有几人能驾驭剑罡,刺得这迅捷无伦的
一剑?」
  纸狩云与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剑、隔空攫取,更
倒转方向,往刺其项,以内功擒拿等分使贯串,或能为之,但绝不能如此滑顺,
仿佛有无形之手操控。
  若以剑罡——无数细小的剑气——为之,就合理得多。
  从头到尾,纸狩云没使多余的手法,只单向发出剑气,击中鞘上机簧的,便
使长剑弹出,击剑身使之推进;击中剑柄,让长剑调了个头,华服老妇顺势抄住,
剑尖并罡气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单一,由是快绝。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本该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过快逾流星的剑尖,左手食、中二指
一夹,无视剑快,稳稳钳住,剑上所附劲力,以及随之而来、细如雨针的无形剑
罡,俱都止于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无踪。
  而跪地的褐肤少女,身姿不动,膝未沾地,整个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遥,被推
出长剑能及的范围,才察觉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难与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间,一
只厚实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涡流般的狂乱旋即静止,宁定如恒。
  少女毫不费力地立稳脚跟,发现是貂猪……不,是「盟主」挽住她,冲她微
微一笑,轻道:
  「留神,别摔跤了。」盈幼玉如梦初醒,羞红了蜜色娇靥,没来由的慌乱攫
取了她,只觉呼吸困难、胸口郁闷,下一霎眼便昏过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态,请盟主责罚。」蜓狩云垂下剑尖,敛目俯首,半点没失了头面
人物的从容,决计不能说是「失态」。
  「长老言重了。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处。」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着她慌乱如小鹿的莹润美眸,正色道:「告诉我们什么
能做、什么不能做的,是『理』;写成白纸黑字,便叫『法』。法不必苛,执法
确实即可,法不足处,再以理补之。」
  「以……以理补之?」
  「正是。」耿照道:
  「我依教门诫律,将郁小娥逐出天罗香,这是尊法。但无论如何,她确实为
收复冷炉谷立下了功劳,权衡情理,我决定将郁小娥收入同盟,暂由我指挥罢。
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来冷炉谷的联络人。郁小娥,你可愿意?」
  饶是机敏如郁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会过意来,难以置信,顾不上应答盟
主之请,喃喃道:「为……为什么……我……我明明是……」总算没吐出「叛徒」
两个字。
  在冷炉谷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与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该是全场唯一一个,
知她确实通敌叛教的目证。
  郁小娥当他和雪艳青一样,都是姥姥擅立弄权的傀儡,虽然他在定字部禁道
之前表现不俗,终究是花花摆设,仍是姥姥说了算,内心抱持一丝侥幸;早知姥
姥会将自己的命运,全交由他决定,郁小娥怕一进大厅就已腿软。
  (他为什么……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是你应得的。」耿照对她低声道:
  「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动证明了你的实力,以及
对教门的忠诚。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会有很多困难,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与教
门站在一边。至于你犯的过错,对教门来说很有价值,我相信你不会再犯第一一
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会再犯么?郁小娥喃喃自问。这个人,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因为你比谁都明白,禁道这堵高墙,对天罗香的意义。」耿照道:
  「你不想把『墙』拆了,亲眼瞧一瞧,教门能走到多远的地方,会变成什么
模样?」
  ——原来,这才是「破门出教」的真义!
  走出墙外,见证天罗香的重生……或隳灭。或许也帮忙拉一把。
  从没有人对郁小娥有这样的期待。
  她是杂草,是蝇营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检点、随手可弃,合当自生自灭,如
千百年来朽于谷地外围的白骨红颜一般,无有例外。
  她异常强韧的生命力,更多时候是特别碍眼的存在,郁小娥不断想向旁人证
明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没走出外四部的藩篱;看待自己的眼光,与
其他人并无不同。为何这个人,愿意对着最低贱的芜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琼芳
兰圃的邀约?
  「这种事……」她露出一丝苦涩笑容,眸光茫然:
  「我能做到么?像我这样的人……」
  「做得到。」耿照点了点头,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只要你做得和冷炉谷失陷期间一样好,就够了。」
  回过神时,郁小娥才发现自己哭了起来。
  她从没在人前哭过。这是头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只是不知为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泪人儿,两人相对流泪,透过哭
花了的模糊眼帘,依稀看见彼此的泪颜里都挂着笑意。大厅内外欢声雷动,有哭
的也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干什么,却又是为何——
  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迈步。尽管有过肌肤之亲,但这竟是郁小娥头一回,
在男人的抚触中察觉不出一丝狎亵,身子并未本能绷紧,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泄
欲施暴。
  回想起来,她或许就从这一刻起,记住了他的背影。记忆里的画面总叠着泪
花的棱影与刺咸,乌靴袍裾间虹晕离散,却一点也不苦涩。
  赏罚既定,耿照命天罗香众先行退下,只留首脑在原地,闭门协商。
  而这场七玄同盟之首议,所耗费的辰光,居然比众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议事厅明间大开,七玄顶峰们纷纷离座,三两相偕,移往摆设筵
席的悬绮亭。
  染红霞并未被要求回避,而是全场旁听;按盟主的意思,她将做为使者,把
七玄同盟的讯息带回正道七大派,教他们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
日内盟主将亲自拜山,与正教魁首一晤。
  因为这层关系,众人看待染红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较之先前的提防
质疑、甚觉有些碍眼,会后的距离似拉近许多——
  「桥梁」与「壁垒」毕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沟通交流,后者却是
敌之干城,有害无益。
  此际,即使修长健美的红衣女郎,独自走在向日金乌帐旁边,与帐中的神秘
高人迳行交谈,远近皆无名为接待、实为监视的服剑侍婢,也是理所当然,起码
不像之前那般教人难以忍受,仿佛中门大开,任所谓「正派中人」侵门踏户。
  「……坦白说,直到重收那郁姓丫头入盟为止,我以为是你的安排。」
  薛百滕乜眼瞧着,干瘪的冷蔑嘴角却有一丝淡淡自嘲。「你有想过,自己扶
植了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么?你那些个鸡肠小肚的花花盘算,怕要落空啦,肠子
都要悔青了吧,『纸长老』?」
  与佝偻枯瘦的葛衫老者并肩信步,手持龙头金拐的华服老妇人淡然一笑,微
眯著凤目,眼角挤出镌刻般的细密蛛纹。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盘算?说不定,我也只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兴
复鳞族血脉沦丧千年的荣光罢了……之前胤铿说的那些话,难道无分毫打动过老
神君么?」
  薛百滕仰天打了个哈哈,嘲讽之意无比尖刻,看来伤势并未磨钝老人的愤世
嫉俗。
  并肩走在前方不远处的雪艳青、漱玉节听见,双双回头,雪艳青蹙着眉,眼
中写满疑惑,漱玉节却只瞥一眼,旋又含笑将天罗香之主拉了回去,继续交谈。
  「你想过这种事么?不仅将七玄统合起来,还想建立起『有能的组织』?你
听听,你听听,这简直……简直是慕容柔的口气!合著咱们挑来拣去,居然推了
个小镇东将军来当头儿?」
  薛百縢重哼,嘲讽的神气于不知不觉间敛起,严肃里另有一丝况味,仿佛连
老人自己,都没发现隐于其中的那股子兴致勃勃。
  看来是刚结束的那场盟议,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里沉睡既久的跃跃惴惴不安
于室,只能碎着嘴皮子稍稍抒解。连抵狩云自己都快忘记,上回有这种不安中带
着期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实是令人难以预料——她忍不住想。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
絮著。「上一个这么干的,被骂作『薮源魔宗』,非但死得连骨头都不剩,还能
止小儿夜啼,简直同妖魔鬼怪没甚分别——」
  老人说到一半,忽觉荒谬,摇了摇头。
  「你现在,还觉胤铿那小子野心大么?要不是我识得耿家小子……识得盟主
在前,也不算一无所知了,怎么听他才像是野心家。他日传入江湖,又一魔头横
空出世,搞风搞雨为祸武林,引来无数正道围剿。胤丹书殷鉴不远啊。」
  祇狩云听着老人连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尔。
  「老神君是担心,与盟主一同陪葬么?」
  薛百縢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冷冷哼道:
  「在成为邪道大魔头之前,他得先过狐异门这一堑。」
  说着,老人忽停步回头,望向远处虚掩的大厅朱棂。
  过筛似的阳光照入厅内,划出两道沉默相对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议事大厅,只有胡彦之被单独留下。盟主有话要对他说。
  「你猜胤野死了大儿子,谁会是下一位狐异门主?」薛百滕喃喃说着,望向
只剩两人的华丽厅堂。
  第二零七折 错落缘合,求败显胜
  「……这下子没别人啦。」
  耿照拖着步子踅下丹墀,一把跳入老胡对面的长背太师椅,跷腿揉踝,活动
活动筋骨。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看来才像是一名十八九岁的普通少年,全然想像不出他
刚统合了东海最负盛名的几大邪派,即将在江湖上掀起偌大风波。
  「话憋久了,难受得紧,你赶紧说罢。」
  胡彦之哈哈大笑。
  「哎呀呀,盟主大人说得什么话来?明明是你留我。那厢怕要放饭啦,去晚
了没有鸡腿饽饽,光想到我心都快碎了。」耿照笑起来,片刻才道:
  「我觉得,你有话想同我说,从定字部那厢一直忍到了现在。我很感谢你的
耐性。」
  胡彦之举手打断他。嘴角虽仍维持着死不正经的上扬弧度,眼神却很正经,
意外地散发出慑人的气场。
  「我不怪你杀人。我怎么说也算是个好人罢?身上不也背了几条人命,人在
江湖,本是如此。况且,你并不是逞一时血勇,滥杀无辜。我可是捕圣弟子,也
读过《建武律》的。」
  「建武」是独孤弋登基用的年号,为方便新朝统治,在萧谏纸、陶元峥的主
导下,以碧蟾王朝的旧律为本,废除繁苛无理的部分,应时添新,因地制宜,推
出了一部临时法典,被称为「建武律」。
  建武律浅显易懂,为白马王朝的政令推行,起了极大的作用。直到由陶元峥
主持的大典修订完成、孝明帝颁行全国之后,仍有许多偏乡县衙按旧律断案,屡
禁不绝,可见影响深远。
  而《建武律》于刑罪上与历朝最大的不同,在于严惩强奸。此前历代,由于
女子地位卑下,强奸罪处罚甚轻,至多判囚一年,还有两造皆罚的荒谬处置,许
多受害的妇人为免遭罚,不敢声张,强奸犯竟是连公堂都不用上的,逍遥法外,
一犯再犯。
  独孤弋登基后,加重处罚,强奸犯一律杖责一百,流刑千里,折伤者斩;
「折伤」,是指因奸而致女子受创。
  建武律颁布后,乡里间侵凌妇女、乱兵破门奸淫的歪风才渐消止,慢慢有了
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
  耿照在执敬司时读过《建武律》,山下王化四镇偶有纠纷,里正难以调解时,
闹到城主跟前,独孤天威也按建武律处置!—倘若他清醒的话。执敬司的文档库
里贮存了大量的判例文书,耿照在司中地位卑下,哪里肮脏便派他往哪里扫去,
打扫库房乃家常便饭,是以不陌生。
  令时暄之妹令雨亭,因奸致命,以「折伤」论处,奸淫者惟死而已。那人落
入官府手里,一且证据确凿,便只能等待秋决,差别仅在于:行刑的是耿盟主,
而非东海臬台司衙门。
  至于其他罪人施以鞭刑、断指、十年苦工等,则是「杖责一百,流刑千里」
的折换,各地判例中不乏参酌。胡彦之在平望跟随「捕圣」仇不坏时,也没少看
了此类文档,听耿照随口发落,略一转念,便知其背后依据。
  「要我说,你的处置已经相当精准,算是有凭有据,斤斤计较了,随便换个
乡下官衙的老爷,未必能有这般条理。」胡彦之道:
  「杀人这事,永远都不能习惯,也不该习惯,我不会说你的难受没道理,或
许那便是『好人的证明』。须考虑到受害者的心情,你能原谅凌虐你的人,那是
你宽宏大量;要求所有人都这样,只怕就过于傲慢了。
  「禁道那边能以死一个人收场,在我看来,已是难能可贵。这事怕还没完,
两边你都得留神;仇恨这种东西,没这么容易的。」
  耿照听完,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点头道:「多谢你了,老胡。」
  胡彦之伸了伸懒腰,嘻皮笑脸道:「不过,我也不是没话问你。既然大伙一
块儿喝茶这么巧,不如你告诉我,我那作恶多端的兄长,人在何处——」
  耿照同样举起手来,制止了他的提问。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的理由,正如你不能知道。我只晓得他被妥
善处置,再不能出来害人,这样一来面对你时,我便用不着说谎。」
  「这不够。」老胡摇头。
  「谁都听得出来,这代表他还活着,被囚于某处,死人的行踪是毋须隐瞒的。
我母亲不会善罢干休,她会找到你,就算你真不知道,她会从你身上撬出知情者
的线索,循线找到兄长。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做。」
  耿照摇了摇头,平和、但坚定地反骏他。
  「她会先找到你。无论鬼先生身在何处,都不能再继续领导狐异门了,她需
要一个合适的人选,继承你父亲的声名与基业。我想不到比你更好的,是我就会
这么做。」
  胡彦之目光炯炯,双掌交叠在颔下,拱背如岳,直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
展颜一笑,懒惫耸肩。
  「看来我们都有麻烦了,对罢?」
  谁知耿照却无笑意,依旧摇头。
  「是狐异门有麻烦,不是我们。『姑射』与鬼先生接头,乃至将他纳入组织,
我以为有双重意义:能动用鬼先生,等于就有了他背后的狐异门势力,鬼先生将
金环谷羡舟停、『豺狗』等携入东海,出钱出力;一旦成功,堪称是无本生意,
可万一失败了呢?」
  老胡不禁哂然。
  「既是无本生意,何失败之有?是狐异门当了冤大头,背后支使之人,啥屁
损失也无,顶多看戏看累了,眼酸脖子疼而已。世上冤大头所在多有,死之不尽,
没了东家找西家,吃完上家吃下家,愁什么?」
  耿照缓缓摇头。
  「冤大头忒多,找上狐异门,靠的是抓阄么?」胡彦之笑容凝住,被反诘触
动了心思,双罾砠胸,顿陷长考。
  耿照续道:「在幕后操纵『姑射』的那一位,决计不是无端端找上狐异门。
以其滴水不漏的布计,令妖刀于江湖掀起如许波澜,却无一丝形影泄出,周密至
此,我以为连失败都在他的考较内;即使狐异门受挫,他仍能从中得益,说不定
所得还胜过了成功——如此,才符合那人的一贯风格。」
  胡彦之眉目一动。
  「你知『古木鸢』的真面目了?」
  「『古木鸢』背后,尚有他人,他们管叫『卖平安符的』。」耿照沉声道:
  「妖刀乱世、流民攻上阿兰山,乃至将魔掌伸向七玄,几于神不知鬼不觉间,
混一了东海邪派……这人做了忒多,你我却只知有古木鸢,几乎以为一切阴谋的
源头,亦止于古木鸢。这,还不够可怕么?」将藏身于祭殿密室时,透过慑影镜
投窥见鬼先生等人交谈一事,择要说明二一。
  胡彦之抱臂沉吟着,眉头越皱越深。
  耿照续道:「我认为姑射之中,分成两拨人马,古木鸢是一拨,卖平安符的
也是一拨,双方目的不同。按目前掌握的线索,此番妖刀现世,应是古木鸢所为,
三乘论法、七玄大会也都是古木鸢策划的行动,古木鸢自是希望成功的,另一方
便要他失败。
  「三乘论法会上,曾有一名戴著『空林夜鬼』面具、驱使流民杀上山来的神
秘人,按其武功身形推断,我有七成的把握,应是血甲门的祭血魔君无误。他的
搅局几乎使古木鸢和鬼先生的盘算落空,我想,他该是平安符那边的人。」
  「所以……姑射六人中,空林夜鬼也是平安符那边的?」
  「他不是真的空林夜鬼,」耿照提醒他。
  「空林夜鬼另有其人。重点在于:混一七玄若是古木鸢谋划,成功于他最为
有利,使之失败,才是平安符要的。
  「此非村里童蒙赌气闹别扭,看竞争对手一事无成,就开心得拍手大笑,而
是精密布计、明争暗斗之下的结果。你的兄长一败涂地,狐异门挹注东海的诸般
心血付诸东流,正是平安符一方所欲。」
  「要这么说,满街都是卖平安符的了。」老胡苦笑道:
  「狐异门的对头遍布东海,我的母亲、兄长,以及他们手下的那些『豺狗』,
多年来按着一份仇家清册杀人,数量之多,牵涉之广,说出来能活活吓死几个安
善良民。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哪天被人知道了,倒打一耙,我是一点儿也不
觉得奇怪。」
  耿照微微一怔,会过意来,摇头道:「我没想过这事。我想的,比较像铁锤
打钉子、钉子入木头之类,从脉络上能梳理出来的部分,是『怎么做』,而非
『为什么』。」
  胡彦之暗忖:
  「小耿工匠出身,思路异常缜密,极为实际,说不定真能瞧出点什么。」不
作无谓坚持,率直点头。「你方才说到,狐异门在东海的失败,才是那位平安符
老兄所欲。摒除线索太少,还猜不着动机,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耿照捤娓说道:「鬼先生失败,无论是重创或丧命,狐异门名义上的领导人
已失,你的母亲虽有实权,仍掌大典,但她始终需要一个符合资格的门主。我猜
想她若能自为,绝不会放权力给鬼先生。」
  胡彦之苦笑不绝。牛鼻子师父猜测,狐异门主传子不传女,否则以胤野当年
声势之盛,其父完全可以授与门主的大位,毋须为她招婿继承;兄长敢如此胡为,
多半也是仗了这一点。
  「这点我们刚刚讨论过了,我似乎不巧就是那个倒楣鬼。还是你有认识我的
什么远房亲戚、叔伯兄弟,赶紧绍介绍介,我好推出去挡一挡。」
  耿照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
  「狐异门要派出多少使者,才能劝得你接受?」
  老胡哈哈大笑。
  「狐比鬼还精!我若会点头,金环谷也不致被老子搞成这样。我不算了解我
母亲,但她肯定亲自跑一趟,就是这样我才头痛—!」忽然闭口,圆睁的双目锭
出异光,呼吸粗浓起来。
  「一一十多年来,没人找得到的『倾天狐』胤野,这便来到东海了。假设她
一直藏身于此间,这下也不得不现身,找她唯一的儿子、狐异门最后的正统继承
人,好好谈上一谈。」耿照沉声道:
  「盯着你,令堂大人迟早会送上门来。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
  ——平安符所欲,是母亲!
  是他自襁褓中便未曾再见、一一十几年间于梦中相遇时无有面目,只余一道
模糊淡影的母亲。那个要他决定立场之后,才决定相认与否的……母亲。
  胡彦之握紧拳头,冷汗浃背,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喃喃道:「我决……
决计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我们既阻止不了敌人,也阻止不了你母亲,这事一定会发生。」耿照身子
前倾,紧盯着他的双眼,锋锐的目光宛若实剑,刺穿他的茫然无措,勾着心绪回
到现实。
  「除非我们准备好,才能在事情发生时,将损害降至最低,乃至反客为主,
夺取先机。」
  「反……反客为主?」胡彦之毕竟惯见风浪,忧虑不过一霎,旋即恢复冷静,
凛道:「你的意思是——」
  「若不现身露面,就无法收割成果。」耿照正色道:
  「盯紧了狐异门,平安符兄早晚送上门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这道理并不难懂,说穿了不值几文钱。胡彦之不仅是「捕圣」仇不坏的高足,
也曾拜在猎王门下,堪称狩猎的大行家。敌暗我明虽不利,运用得当,有时躲在
暗处、占尽优势的,也可能变成猎物。
  现在,他终于能设身处地感受,方才盟议上众人的心情了。
  他知道耿照确有成长,没料到竟成长如斯,仔细一想,似乎又不觉得奇怪。
耿照一直都是心思缜密、勇于任事,有着超龄的世故与成熟,而且意志坚定,不
轻易受情绪左右,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会找出最有效的方式,贯彻到底。
  在铁匠见习、执敬司弟子,乃至典卫的角色上,感觉不出这些特质,被发挥
得淋漓尽致的效果;每当他自觉逾越分际,便立时缩回来,予人别扭之感。与其
说身份局限了他,倒不如说是他局限了自己。
  而这些都不再是问题。耿照变了,但其实也没变。
  他认可了自己的身份是七玄盟主,将一如既往地贯彻职责,把路走到底好吧,
「要嘛不做,要嘛做绝」这点,多多少少有点慕容柔的风格。毕竟少年人耳濡目
染,从敬佩的典型身上学习经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老胡望着那张年轻的黝黑面孔,忍不住微笑。
  「你这么有说服力,我都想加入七玄同盟了。盟主身边还有肥缺没有?」
  耿照也笑起来,耸肩道:
  「带狐异门加入如何?给你留个门主的位置。」
  「哇这么黑你也说得出口,难怪外头都叫你耿一一黑。」
  「……我怎么都不知道我有这个外号?」
  「越浦城门护栏的把手上贴满各种小道,去看看就知道了,记得问人贴把怎
么走。还有,附近地势低,当心水多。」
  「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我明显感觉你说了个笑话!」
  「你这么捧场我好感动啊,无量寿佛!」
  正自胡闹,胡彦之一抬眸,目光凝锐起来。
  「平安符兄是谁,你该不会心里有底了罢?」
  「有怀疑的对象,但我由衷希望是我错了。」
  胡彦之与他默契十足,一转念便明白其意。
  「……武功他妈的高?」以耿照现下的造诣,能让他生出「难以相对」的念
头的,怕不是鬼神般的怪物?
  「是他妈杀千刀的高。那厮要认真起来,一招便能杀我。」
  那还真不是他妈普通的杀千刀。胡彦之不以为耿照有浮夸的毛病,也没必要
在自己人面前灭威风,他既这么说了,代表情况就有这么严苛。
  「你忽然改变主意,来当七玄盟主,是打算万不得已时,靠人命填死他么?」
  「……我希望永远不要走到那一步。」耿照掸了掸膝头,撩袍起身。
  「既然你知道情况有多糟了,我们得把握时间。我不能在冷炉谷停留太久,
今日须有个结果。」
  胡彦之与他行出大厅,举掌掩日,苦着脸道:「你不会才说完,就带我去跟
魔王拚命了罢?给点时间写遗书行不?」
  「不是今天。」耿照哈哈大笑。「但我保证那天你一定会在。」
  「还好还好,还有时间练练字。这会咱们上哪儿去啊,盟主?」
  耿照单手负后,含笑迈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找帮手啊。群殴也讲质量的,咱们去找打得赢那人的帮手。」
                ◇◇◇
  向日金乌帐并未抬往摆宴的悬绮亭,迳回到蚕娘落脚的僻院。
  桑木阴之主命随侍的四嫔四僮留外,对伫立帐前的红衣女郎笑道:
  「这儿没外人啦,有什么话,你进来同蚕娘说罢。」纱影之后,一抹象牙色
的小巧腻白隔空轻动,显是对她热情招手。
  染红霞双手环胸,修长健美的娇躯绷紧,不知怎的,有种面对登徒子骚扰似
的防御本能涌起,只觉这事极之不妥,俏美脸蛋摇得波浪鼓似。「不……不用了,
晚辈在这里就好。」
  「这么见外呀,别害羞啊,喔呵呵呵。」蚕娘掩嘴:
  「傻孩子,蚕娘这把年纪了,该瞧的、不该瞧的,什么没遇见过?别拗啦,
快进来给蚕娘摸一把……我是说瞧一眼,看看你的天覆功到什么境地了?」
  染红霞正抱紧双臂,忍受着被醉老头当街调戏似的言语骚扰,拚命告诉自己,
前辈之言,定非表面听来的那样轻佻无行,是自己想多了,将每句曲解成另一种
意义;直至最末,才突然凛起,本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开口,这下倒没了顾忌,
肃然道:
  「前辈慷慨赐功,本属万幸,但无功不受禄,我受之有愧,不敢贪恋。况且,
我水月停轩的武功博大精深,是晚辈天资驽钝、用功不勤,难彰本门神功之威能,
不敢另寻高明。
  「前辈之功霸道如斯,逐步化去晚辈的本门内力,晚辈不敢欺师灭祖,望前
辈收回神功,晚辈九泉之下,才有面目向敝门列位祖师谢罪,求赦辱没之责。」
  纱帐里传来蚕娘的轻笑。
  「怎么收回?内功又不是菜汤酒水,这个瓶子不盛了,倒进另一只海碗便是。
植入你四肢百骸之内,那是蚕娘的造诣,但要滋养长成,化去你体内的水月内功
以自壮,却非蚕娘所为;靠的,是你那强韧的身子、畅旺的气血,以及坚毅不屈
的意志力。
  「若非如此,天覆功的冰霜奇劲早冻结你的经脉,霜气循血络凝成极细极锐
利的冰片,枵穿五脏六腑,将你这一身美艳如花的皮囊,由内割得四分五裂,外
表却看不出有异,非要掀开皮肉,才见得其下的凌迟惨状。」
  染红霞听得头皮发麻,光想像表层雪肤一揭,底下全是岔出血脉的细碎冰片,
如结盐晶,将肌理横七竖八、乱刀切成了交错纵横的一道道,血肉模糊,便禁不
住地犯恶心。
  这才意识到,此间不是断肠湖不是朱城山,或其他打着正派旗帜,起码不敢
明著杀人越货之处;眼前之人,绝非横疏影、邵兰生,乃至鹿别驾鱼映眉之流,
还在意什么江湖声名,而是货真价实的七玄大长老,天下邪人中翘楚,连聂冥途、
南冥恶佛等亦须俯首,乃是魔头中的魔头。
  把「植入神功」一事,当作和蔼长者对他派晚辈的善意馈赠,打从一开始便
是误区。
  女郎打了个寒噤,却未露出退缩的模样,昂然道:
  「前辈未传口诀心法,甚且毋须晚辈有知,即将神功刻入,实已远超晚辈之
想像。晚辈……晚辈原以为有什么逆转之法,可将功力悉数归还。看来是晚辈过
于无知,一厢情愿了。」
  「是啊,其实还不了呢。反正你也活下来啦,就同它好好相处罢。」一派轻
松的口吻,不知为何特别教人恼火。
  染红霞板着俏脸,咬牙沉道:「前辈虽不能收,晚辈却一定要还。功力没了,
重新练过就好;不能修习内功,还有剑法外功可练。晚辈纵然不才,却未曾向前
辈乞功,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蚕娘笑道:「有志气!不愧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我方才说了,能成就天
覆功劲,就算不是你努力得来,也是你这副身子骨够争气,你自废内功,不过是
把自家所养,一股脑儿扔了,收受与否,都不能叫做『还』,而是『弃』。
  「况且武林之中,兼学旁门、博采百家者所在多有,胡彦之那小子,一身旁
门左道的本领串将起来,只怕比真鹄山的山道还长,有人说他欺师灭祖么?你自
残经脉,废去武功,天覆功固然没了,但一个再练不了内功的人,水月停轩要你
做甚?别说自弃所有的傻姑娘,换作普通人来,也教一股脑儿扔了。」
  染红霞心中,不信师父会这样功利,比起武功高低,师父更重视弟子的气节,
以及对宗门的忠贞与否。身怀他派内功,决计不是忠贞的表现。
  她咬牙切齿,香肩微颤,正要质问蚕娘何以如此,陡地周身气息一滞,一股
凝锐杀气对正眉心,飕然飙至!
  在谷中,她不被允许携带兵刃。染红霞手无寸铁,杀气来得既快又凝,便有
长剑,怕也不及擎出;换作旁人,恐是闭目待死,染红霞却被激起了好胜心,訾
目凝神,意念撄出,那股杀气忽然消失无踪,回神才见身前的纱帐缓缓飘落,像
是被什么撩动了似的。
  这感觉异常熟悉。
  染红霞耙梳记忆,想厘清情况,却听蚕娘怡然道:
  「哎呀呀,你这手『出离剑葬』帅得很啊,心坚意诚、不挠不惧,有百死无
悔的决心与豪气,只待剑气一成,绝不在昔日的『死魔』盛五阴之下,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染红霞两眼发直,仔细一想,此法确实是脱胎自三奇谷外、她与灰衣人交手
时所悟,那人也说是「出离剑葬」。
  「你师父若连这也不允,除把你这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砸烂,似也没别的
法子了,是不?你别说,以『红颜冷剑』之辣手,她要真这么做了,蚕娘半点儿
也不奇怪。」
  染红霞回过神来,肃然道:
  「前辈尽可教训晚辈不妨,若再有一句辱及恩师,请恕晚辈未敢听闻,即刻
便走。」
  「不说不说,蚕娘夸奖她,总行了罢?」纱帐里,娇小无比的银发女郎倚着
松软的云枕,五枚象牙细签似的指尖梳着银缎般的长发,笑道:
  「人家都说杜妆怜最会挑徒弟,蚕娘一向不怎么信,到得今日,始知无虚。」
  染红霞心思乱极,倔强地紧抿着樱唇,并未接口。
  她本以为桑木阴定有一套神奇的功法,能把天覆功收回,怎么来就怎么去,
也没什么好恋栈的;至于被化掉的本门内功,就当是教训,染红霞一向不怕练功,
大不了从头练起,依旧一身磊落,坦荡无欺。
  至于蚕娘为什么这么做、何以挑中了她,老实说,染红霞并不以为会有答案。
  一句「都是缘法」就能打发的问题,女郎在佛经公案里已读过太多,问是肯
定要问的,然而纠结于此实无意义。
  她沮丧地低垂雪颈,赫然发现需要自身内剥离的,远远不止天覆神功,出离
剑葬、五阴大师留在水精内的剑招,还有替耿照谱写而记牢的《霞照刀法》……
原来表示忠贞,是棘手到这般荒谬的难题,但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改变过,何须
费心证明?
  银铃般的笑语将她拉回现实。
  「说到了底,你是怕杜妆怜责怪,对不?」蚕娘笑道:
  「那丫头疑心病重,毋须握有真凭实据,光见你学了他人的武功,心里便不
痛快,此后看待你的目光,必与过去不同。你很了解师父的性情,废掉武功、瘫
瘫以终,虽然再无利用价值,起码能得到师父的怜悯……但练了他派的功夫,成
就甚至盖过本门之艺,只会让师父痛恨你而已。」
  染红霞悚然一惊。
  这些话她没对自己说,连在心里想一想都不曾有过,但从素昧平生的蚕娘口
里吐出,却仿佛被说中心声,若非倔强不肯承认,差点便要点头。
  「若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以杜妆怜的脾性,她决计不会跟任何人说。所以你今日听过,放心里就好,
要是说溜嘴的话,蚕娘也救不了你。你师父对任何外派功夫,都没有收纳包容的
胸襟,除了天覆神功之外。」
  银发女郎抿嘴忍笑。
  「你知不知道,蚕娘当年差点收杜妆怜为徒,将这门她梦寐以求的武功传授
给她?」
             (第三十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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